痛定思痛 姐妹携手——托尼·莫里森小说《爱》中姐妹情谊与父权制的较量

2013-04-10 13:12郭棲庆李毅峰
山东外语教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科西希德情谊

郭棲庆,李毅峰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1.0 前言

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是诸多美国少数族裔,尤其是非裔女作家多年来一直关注的主题。美国奴隶制的历史是一部对黑人奴隶,尤其是女性奴隶的暴力史。女性奴隶遭受身体及精神上的双重暴力,被鞭打、被强暴、失去丈夫、失去孩子。尽管她们的遭遇痛苦不堪,但白人种族主义者却对她们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认为黑人女性是不道德的、放荡的。(Hooks,1981:54)奴隶制结束后,美国社会对黑人女性的这种成见依然存在,甚至黑人女性自己也内化了这种成见。在这样的内外交困之下,她们应该“结下姐妹情谊来互相帮助、互相赞美”(McBryde,2010:41),进而帮助她们找到自我,帮助她们在这个种族歧视及性别歧视的社会中找到温暖与关爱。

托尼·莫里森在其1973年发表的小说《秀拉》中就探讨了这种同性之间的爱,秀拉和内尔两个女孩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强烈的认同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后来她们的友谊因为秀拉对自我的坚持和内尔对社会道德规范的顺从而破裂。爱丽丝·沃克在《紫色》中也探讨了黑人女性间的姐妹情谊,西丽在莎格、索菲亚和奈蒂等黑人女性的帮助下,找到了自我,成长为一个独立的女性。黑人女性主义理论家贝尔·胡克斯认为姐妹情谊是黑人女性间的联盟,因为她们拥有共同的特点,因而可以分享共同的生活经历。(Hooks,2000:48-63)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也在论述她的妇女主义思想时谈到了黑人女性间的姐妹情谊,她认为“妇女主义者是……一个热爱(性爱或非性爱)其他女人的女人。喜欢或偏爱女人的文化、女人情绪的多变性(emotional flexibility)……和女人的力量”。(Walker,1983:xi)她在这里所说的女人之间的“热爱”指的可以是女同性恋情,也可以是姐妹情谊。女性朋友在黑人女性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女性朋友能够让黑人女性好好地考虑自己。……女人在女性朋友的鼓励之下能够做她自己”。(Quashie,2001:190)黑人女性间的姐妹情谊传统源于黑人的历史。“黑人女性为了生存,发展了一种互助互爱的姐妹情谊。”(Kolchin,1993:18)在奴隶制时期,男性黑奴总是被奴隶主卖掉,剩下女性黑奴在家里照顾孩子。这些女人必须学会在没有男性帮助的环境中生存,女性在一起,共同抚养孩子,共同面对生活中的困难,因此形成了类似于母系社会的社区结构。奴隶制废除后,黑人女性之间彼此的依赖不仅没有因为奴隶制的消亡而减少或消失,反而进一步加强。因为她们依然遭受着种种歧视和压迫,“姐妹情谊使得黑人女性能够像家人一样应对压迫,减轻黑人在白人统治社会成长的艰辛”(Rubenstein,1993:126-127),“姐妹情谊让黑人女性能够抵抗种族压迫和性别歧视”(McBryde,2010:5)。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0年后,托尼·莫里森的第八部小说《爱》问世。莫里森个人认为她这部作品很完美,这种感觉她只在1992年的小说《爵士乐》中体验过。《爱》中之爱,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两位黑人女主人公希德和克里斯汀之间变幻莫测的姐妹之爱。她们之间的情谊扑朔迷离,年少时她们是情同手足的密友,但她们的友情因为父权的介入而分崩离析。在与父权制的较量中,两位女主人公的姐妹情谊以完败告终。从此她们争斗不断,直到50年后,希德临死之际,她们才冰释前嫌,重新找回失落的姐妹情谊,并且认识到她们以前的生活一直以男性为中心,是她们赋予了男性权力,她们本不应该这样,而应该依靠她们彼此间深沉的姐妹之爱“手拉手地生活”。

尽管莫里森自己说过,她“从来不写‘主义’,从来不写‘主义’小说”(Jaffrey,2008:140),我们也不能简单给她的作品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但在《爱》中,“莫里森延续了她一贯的对黑人父权制及家庭中不平等的性别关系的批判”。(Gallego,2007:94)她匠心独运,运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在小说的一开始,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黑人男性比尔·科西。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受人尊敬的成功商人、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但实际上,通过故事叙述者L的叙述及其他人物的回忆,我们逐渐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家长”形象。通过这样一种反差,托尼·莫里森彻底颠覆了这个“好丈夫”、“好父亲”,让比尔·科西走下了圣坛。同样,故事的一开始,我们看到作者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与比尔·科西截然相反,她竭力为我们描绘了一组争风吃醋,“只为博王子一笑”(Morrison,2003:37)①的女性群像,让读者对她们的自私狭隘嗤之以鼻。但随着故事的层层深入,读者逐渐意识到这些让人憎恶的女性都是比尔·科西一手塑造的。两位女主人公希德和克里斯汀小的时候一见倾心,结下了亲密的友情,但克里斯汀的祖父比尔·科西横刀夺“爱”,娶了年仅11岁的希德为妻,从此克里斯汀和希德之间的友谊彻底破裂,她们在后来的50多年中争斗不断。她们的争斗都是以科西为中心,他活着的时候争宠,他去世之后又争夺财产。可以说,科西是父权制的代表,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遭到了父权的践踏。50年后,两位女主人公在希德临死之时倾心长谈,一笑泯恩仇。她们意识到她们“本该手拉手地生活,而不是到处寻找‘大爹地’”。如果说《秀拉》中的遗憾之处是秀拉和内尔没有重新走到一起,那么在《爱》中,两位黑人女性最终认识到姐妹之爱对她们的重要性,重新找回了50年前失落的姐妹情谊。

2.0 父权对姐妹情谊的践踏

一个“穿着男人的大短裤”的穷女孩和一个坐在海滩上吃冰激凌的富家女孩,因为富家女孩的一句“嗨,想吃吗?”而开始了她们的友谊。穷女孩名叫希德,富家女孩名叫克里斯汀。是什么让希德和克里斯汀能够跨越阶级界限,结为挚友?希德家里有5个兄弟,3个姐妹,在贫穷的家里,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克里斯汀虽然来自中产阶级家庭,但她5岁就失去了最爱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为了经营饭店,在她3个月的时候就给她断了奶,后来又把她扔给L照顾,因为她那和她父亲一样的灰色眼睛会让她祖父科西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因此科西也刻意躲避她。她们都来自于缺少爱与关怀的家庭,父母之爱的缺失让她们彼此依靠、相亲相爱。“女性朋友,是黑人女性的另一个自我。”(Quashie,2001:190)可以说,在她们的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但是,她们之间的友谊因为阶级的差别而为克里斯汀的母亲梅所诟病,她几次想拆散她们。“她(克里斯汀)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如何为她(希德)而斗争,反抗母亲而去保护她,给她衣服;在海滩上野餐。她们在一起大笑,笑得肚子都疼,她们创造了秘密语言,她们知道她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做的梦都是一样的。”(P132)而她们之间这种惺惺相惜的姐妹之情却因为科西的介入而不复存在。在希德11岁时,科西娶了希德,希德成为了比她还大8个月的克里斯汀的祖母,两人从此反目成仇,再加上克里斯汀母亲梅的不断挑唆,两人之间的仇恨愈演愈烈,一直持续了50年。

比尔·科西在小说一开头被刻画成了一位慈父。从故事的叙述者L的叙述及其他人的口中我们得知,科西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有能力,在经济大萧条时代,他从白人手里买下了一个饭店,并且经营得风生水起,将其变成了中产阶级黑人们趋之若鹜的度假胜地。在黑人的眼里,这个地方就象一块圣土,在这里,他们可以找到他们需要的一切——音乐、舞蹈、食物以及安全。“科西的度假胜地不仅是娱乐场所;也是一所学校和一处避风港。”(P35)在他曾经的雇员维达的眼里,他“是一个圣人”。(P18)“他的心就象圣诞老人一样。如果一个家庭付不起葬礼的费用,他就悄悄地与殡仪馆联系。他与治安官的友谊帮助他把很多孩子从手铐下解救出来。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帮一个中风病人负担求医及其孙女的大学费用。在那些日子里,他的忠诚献身压倒了别人的嫉妒,饭店沐浴在他的光辉里。”(P103)他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他对他的忘年交朋友桑德勒说:“我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日子。美好的日子。更像朋友,而不像父子。”(P43)当他的儿子因病去世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伤痛中走出来。他是一个好丈夫,故事叙述者L回忆她第一次见到科西和他第一位妻子茱莉亚的场景:“他站在大海中,怀中拥着茱莉亚,他的妻子。我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她闭着眼睛,头来回摆动。……她举起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将她搂在胸前,抱到了岸上。我相信是刺眼的阳光让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而不是因为看到这温柔的一幕。”(P64)

与科西一出场时高大的形象相反,小说中的女人们一出场,没有给读者留下丝毫好印象。桑德勒评论说科西家的大房子因为女人们的战争而变得象“一座监狱”(P14)。小说中描写了希德和克里斯汀两人之间的四次激烈争斗。第一次发生在希德和科西蜜月旅行归来之后。

(希德)急切地想要给克里斯汀讲他们蜜月中发生的故事。……迎接她的不仅有梅的蔑视,还有克里斯汀的愠怒。

当然,梅先开始,大笑希德的新衣服:但是克里斯汀也加入进来,脸上挂着希德以前从未见过的傻笑。

……

浑身颤抖着,希德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克里斯汀。没有任何反应。她朋友的眼神冰冷,好像是希德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希德。(P127-128)

这件事情之后,她们之间的友谊不复存在。有一次希德曾经想与克里斯汀修好,让她戴戴她的戒指,于是又一场大战爆发了。克里斯汀用她们自己发明的她们之间的“idagay”(密语)大喊:“Ou-yidagay a ave-slidagay!E-hidagay ought-bidagay ou-yidagay ith-widagay a ear’s-yidagay en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P129)(You a slave!He bought you with a year’s rent and a candy bar!你是个奴隶!他用一年的租金和一支糖果就把你买下了!)

第三次争斗发生在克里斯汀的16岁生日派对上,当从私立学校毕业的克里斯汀想要纠正希德的语法错误时,她们之间的战争又一次爆发了。希德想向科西求助,但得到的回应是科西“把她放在膝盖上,打她的屁股”(P126)。希德羞愤难当,对克里斯汀怀恨在心,放火烧了她的床。而科西却让克里斯汀离家一两周以避免她们再次争吵。克里斯汀觉得非常委屈,因为放火的是希德,祖父却让她离开。她不能容忍祖父对自己的爱被另一个女人取代,自己在祖父的心目中不如闯入他们生活的贫穷小女孩希德,于是克里斯汀决定离家,让科西从此再见不到她。从此之后,克里斯汀开始了她20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活。

第四次争斗是在科西的葬礼上。从希德的生活中消失了23年后,克里斯汀出现在科西的葬礼上,拔刀捅向希德,两人又一次激烈地争吵。

托尼·莫里森塑造的希德、克里斯汀及梅的形象让读者觉得她们冷酷、自私、无情,三位本该有着友情及亲情关系的女性,却互相之间表现得冷漠、仇恨、充满敌意。

为什么科西身边的女人会如此互相仇恨?尤其是希德与克里斯汀之间,是谁造成了她们50年无休止的争斗和痛苦?科西死后,墓志铭上刻着“理想的丈夫,完美的父亲”,事实果真如此吗?

科西被莫里森刻画成了一个“父亲”的形象。他的慈父形象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说明他对家人、朋友及社区的其他黑人象父亲一样慈祥温和,另一方面,他又是黑人社区及科西家族的家长,拥有无上的权威,代表着父权制。作为叙事大师,莫里森讲故事的时候从来不会平铺直叙。她就像抽丝剥茧一样,将故事一点一点地展开,她的故事就像一幅扑克牌,需要读者根据不同叙事者的讲述和回忆重新安排牌的顺序,从而展现出一个完整清晰的故事,在了解比尔·科西这个形象时也是如此。“我们了解比尔·科西的顺序很有趣。开始我们相信他对社区的人很好,对别人很好,但是后来我们逐渐不信任或者说不喜欢他了。”(Houston,2008:234)

故事的叙述者L对科西的评价是:“你可以说他是个好的坏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坏的好人。”(P200)他是造成希德与克里斯汀这两个女人争斗50年悲剧的元凶。可以说,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命运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托尼·莫里森说:“他(科西)是那个让她们争夺遗产的人。他是那个把她们的生活彻底毁灭的人。”(Silverblatt,2008:217)“他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他做了可怕的事情,给别人带来了巨大的伤痛,以至于无法愈合。”(Houston,2008:234)他活着的时候,“就象王子,L象牧师。其他的人——希德、维达、梅、服务生、清洁工——都是大臣,只为博得王子一笑。”(P37)他死了以后,他身边的女人们依然因为他而争斗,因为他遗嘱上那句模棱两可的“把遗产留给我亲爱的科西家的孩子”(P79)而敌视、争斗、期盼对方早死。

虽然他是比利·博伊(Billy Boy)的父亲、梅的公公、希德的丈夫和克里斯汀的祖父,但在这些人眼里,他无一例外地都扮演着父亲的角色。科西虽然非常爱他的儿子,但他承认:“或许他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但我让他成为了我的……影子。”(P43)在儿子的眼里,他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一切都得听从他、取悦他。他采纳他“一切的建议,包括婚姻。……因此,比利·博伊选择了梅,她……永远不会破坏也不会挑战他们父子间的联系”(P102)。他的儿媳梅更是将他视作“主子”,拼命地取悦他,用尽一生的心血来帮助他经营饭店,但最后却落得个精神失常、郁郁而终的悲惨下场。L对梅的评价是:“如果说我是仆人,梅就是奴隶。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确保科西家的男人们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父亲(科西)要胜过儿子(比利·博伊);父亲(比利·博伊)胜过自己的女儿(克里斯汀)。”(P102)克里斯汀在回忆她的母亲时认为她是“可怜的妈妈。可怜的梅。为了保护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就象一只狐狸一样疯狂。丈夫死了;……为这个男人(科西)做奴隶,却被他忽略,被她自己的女儿抛弃,成为邻居们的笑料”。(P99)当饭店只有她和L帮助经营的时候,一切都井井有条。但当只有11岁、来自于黑人社区最底层的穷人的女儿希德成为了她的婆婆,并且要接管她苦心经营的饭店生意时,我们不难理解梅由于失望、嫉妒和阶级差别意识而产生的巨大的愤怒。正是由于科西在选择妻子上的随心所欲和不合时宜才导致了梅的愤怒,从而也导致了她对希德的仇恨,导致了她对女儿克里斯汀与希德之间友谊的离间,也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精神失常。

克里斯汀5岁就失去了父亲,科西与克里斯汀的关系与其说是祖父女,不如说是父女,但他这个“父亲”在克里斯汀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他对她冷漠、缺乏关爱。因为克里斯汀有着和她父亲一样的灰色眼睛,他一直刻意躲避她。每次与希德争吵之后,她都希望祖父能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撑腰,但科西要么保持中立,要么站在希德一边,让她心寒、绝望。在科西与希德结婚后,她被送到了寄宿学校。16岁生日晚会上与希德争吵后,她决定脱离那个抛弃自己的家庭。离家后,她这位来自富人家庭的小姐不得已靠学厨谋生,后来为了生计,她又嫁人、做人情妇、被人抛弃。她的悲惨人生,可以说都是科西一手造成的。

希德在与科西30年的婚姻中,从未享有与科西同等的地位。他们虽是夫妻,但希德一直称科西为“爸爸”,不仅是因为科西的年龄足以做她的祖父,而且因为科西对她有绝对的权威。她11岁的时候,就被科西选为妻子,而科西选她的原因是因为“娶一个女孩,他可以按自己的口味来调教她”(P110),“他想养大她,等不及看她长大”(P148),“只有处女能生很多孩子”(P104)。希德被科西选为妻子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自己没有选择权和决定权,就懵懵懂懂地成为了人妇。但所有的人——克里斯汀、梅、维达——都把怨恨的矛头指向她,怨恨她运用心计抢夺科西家的财产,甚至连悲天悯人的智者L刚开始也误解她。只有桑德勒理解她:“她们原谅了科西。原谅了他所有的一切。她们甚至因为一个成年男人对她产生了兴趣而指责她,一个孩子。她能做什么?逃跑吗?逃到哪里?有什么科西和约翰逊(希德的父亲)找不到的地方吗?”(P147)在父权制无所不在的黑人社区中,一个幼小的女孩能逃到哪里呢?在不平等的婚姻关系中,科西处处以父亲的身份教训她,甚至对她不忠,她则处处被动。在克里斯汀16岁生日晚会上,希德和克里斯汀发生争吵时,科西把希德放在他的膝盖上,当着她的“儿媳”和“孙女”的面打她的屁股,让她颜面扫地、羞愤难当。科西对她不忠,娶了她之后,还终生都跟妓女西莱秀保持着关系,甚至他们的新婚之夜科西都是在西莱秀那里度过的。在科西的心目中,希德从来都没有占据过重要的位置,他曾亲口承认:“除了她(他的第一任妻子茱莉亚),他从未觉得跟任何女人有关系。”(P110)

小说中的女人们——梅、希德、克里斯汀——在科西生前争宠,在他死后又因为他模棱两可的遗嘱争夺遗产。可是,这些可怜的女人们不知道,那张写着把遗产留给“我亲爱的科西家的孩子”的皱巴巴的遗嘱是L改过的,科西原来的遗嘱是“把遗产留给西莱秀”。已经死去的L的鬼魂在讲述这件事时还是非常愤怒,他“把一切都留给了西莱秀。一切。一切。……这是不对的。”(P200)科西在小说中被他的亲人们称为“祖父”、“父亲”、“爸爸”、“爹地”、“大爹地”、“大男人”,这个可以掌控所有女人命运的“大男人”,在看过了、厌倦了身边女人因他而起的争斗后,绝情地把遗产留给了别人,想让他的亲人们在他死后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因此,他的墓志铭“理想的丈夫,完美的父亲”是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

在强大的父权面前,这场姐妹情谊与父权的较量,以姐妹情谊的完败而告终,希德和克里斯汀童年时建立的亲密无间的姐妹情谊被“大男人”科西所代表的父权制彻底打败。希德和克里斯汀,还有科西身边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个“大男人”的傀儡,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们甚至还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她的帮凶,如托尼·莫里森在采访中所说:“毁掉她们彼此之爱的原因是她们都将注意力转向了他。她们证明了他的存在。他是让她们争夺遗产的人。他是把她们的生活破坏到不可收拾地步的人。”(Silverblatt,2008:221 - 222)

3.0 姐妹情谊的回归

就象桑德勒在小说中所说:“逃到哪里?有什么科西和约翰逊找不到的地方吗?”(P147)希德和克里斯汀如何逃离科西的阴影,如何摆脱父权制对她们生活的掌控?她们曾经尝试过。

希德曾经有一次跟一个男人发生了一段感情。这个男人来他们的饭店是要带走游泳时溺水而死的兄弟的尸体。希德也曾经有兄弟溺死,共同的经历让他们互相吸引。这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激情和欲望。她和他相约逃走,重新开始新生活。但他走后就再也没有音讯,而希德发现自己怀孕了。流产后,希德有近一年的时间都处于近乎精神失常的状态。

克里斯汀17岁时嫁给了一个军人,却发现他跟别的女人有染。后来她又与一位民权运动中的社会活动家同居9年,最终无法忍受他的花心和大男子主义而分手。40多岁的时候,她又做了一位医生的情妇,但医生厌倦了她之后,又找了其他的女人,将她抛弃。

她们的经历告诉她们在男人那里找到安全感、找到避风港是不可能的。她们曾经对这些男人满怀希望,但他们一个个都让她们绝望。在这样的困境中,她们该如何生存?莫里森为她们找到了一条让她们摆脱父权,重新找到自我的路径,那就是“爱”,确切地说,是女性之间的爱,是姐妹情谊。小说中,爱可以指科西对儿子的爱、科西对茱莉亚的爱、L对所有人物的爱、罗门和朱涅尔的爱等等,但最主要指的是希德和克里斯汀之间的姐妹之爱。如莫里森所说:“我非常感兴趣的不是男人-女人之爱,而是女人之间的各种关系。”(Houston,2008:235)有学者认为:“在《爱》中,莫里森又回归到了在《秀拉》中她对于女性友谊的探讨。”(Ryan,2007:160)

女性主义心理分析理论认为同性友谊在女性身份形成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友谊使得女性通过与另一人的关系厘清自我身份,成为了女性自我界定的手段,反应了女性自我最基本的层面”。(A-bel,1981:416)而黑人女性在种族及性别歧视的冷酷社会环境中则更需要姐妹情谊来寻求温暖、找到自信,因此“黑人女性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彼此来界定自我”。(McBryde,2010:41)托尼·莫里森非常善于在作品中捕捉黑人女性之间的微妙情感,她在1992年接受的一次采访中曾谈到黑人女性间的友谊:“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女性之间的友情是次要的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才是主要的。……因此,写异性恋女性之间的友情,写她们之间只谈论自己,对于发表于1973年的《秀拉》来说,还是非常激进的。”(Schappell,2008:79)L在小说的结尾对希德和克里斯汀两人的友谊进行了评价,“如果说有的孩子在懂得自己的性别前就找到了彼此,在他们知道种族差别和亲疏关系前,就找到了一种交织着爱与恨的关系,没有它,他们就不能活,那么希德和克里斯汀就找到了这样一种关系”。(P199)因此,小说中的“爱”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并不是异性之爱,而是黑人女性间的同性之爱,姐妹之情。“这是一种完美的爱的范式,跨越了种族、性别或者阶级的障碍,抛开了家庭和社区的束缚。这或许是最纯洁的爱的形式。”(Gallego,2007:98)

人们常说“因爱生恨”、“没有爱就没有恨”。希德和克里斯汀之间爱恨交加,她们正是因为彼此深爱,才造成了后来彼此的恨入骨髓。克里斯汀两次逃离家庭,又两次回归,科西死后,她们又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20多年,“她们如此深爱,以至于她们虽满怀仇恨地生活在一起,却毫不介意”。(Houston,2008:230)她们就是依靠彼此之间的“交织着爱与恨的关系”活着,离开它,她们就无法生活。“她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她们之间的争斗让她们可以把握彼此。”(P74)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及希德和克里斯汀的脸是那么相像,虽然肤色深浅不同,但是她们对彼此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缠让她们的脸上有了共同的表情,所以她们看起来才会那么相似。她们之间仇恨的根源之一是父权的介入造成的她们之间的背叛感。克里斯汀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取代的女人”(displaced woman),她的被取代有双重含义:一方面希德取代了她在科西家及科西心目中的位置,她是科西唯一的孙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科西的爱和科西的财产,但希德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爱,抢夺了本该属于她的家产;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科西取代了她在希德心目中的地位,她和希德是童年密友,逾越了阶级差别而走到一起,相亲相爱、两小无猜,但希德嫁给了她的祖父,她在希德心中的位置被科西取代。她觉得希德“背叛”了自己。她对朱涅尔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前一天我们还在沙滩上盖城堡;第二天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前一天我们还在被子底下玩过家家;第二天她就睡在了他的床上。前一天我们还在玩抓子游戏;第二天她就跟我祖父搞在了一起。……前一天这幢房子还是我的;第二天就成了她的。”(P132)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希德背叛她和自己被取代的怨恨。爱之深,恨之切,正是由于对希德的深爱才使她产生了强烈的背叛感和对希德及科西的仇恨。

当希德失足摔下楼梯临死之时,她们抛开了50年的恩怨,进行了一番倾心长谈,而这种长谈,在希德嫁给科西后就再也未曾有过。读者在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小说的题名是“爱”,但为什么作品中只字不提“爱”字?托尼·莫里森在接受采访时说,小说的草稿中多处提到了“爱”,但在修改小说时,她“去掉了手稿里所有的‘爱’字,除了在故事结局的时候,希德临死之前说出的这个‘爱’字没有被去掉”。(Houston,2008:232)在她们的这次长谈之前,小说中没有出现过一个“爱”字,故事中的人物提到“爱”字的时候,也总是用“它”字来代替。小说的题目是“爱”,但是小说中所有人物最缺乏的恰恰是爱,爱的缺乏造成了对爱的强烈渴望,也造成了他们对爱字的讳莫如深,因为没有爱,所以无法言说爱。让人稍感欣慰的是希德临终前终于说出了这个字,“爱。我真的爱。”(P194)她们原来是如此深爱,由于彼此的怨恨使得她们从12岁以来就再也没有过倾心的交谈,在她们生死分离之际,她们终于承认了彼此在她们心里有多么重要,希德说:“我想跟你在一起。嫁给他,我以为就可以。”(P193)爱,非异性之爱,而是姐妹间的情谊让她们冰释前嫌。在父权制下,只有姐妹之间的爱才能把她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让她们获得灵魂的救赎和心灵的安宁。

她们生命中最后的交谈让希德毫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她们不仅承认了彼此之间的深爱,而且她们终于意识到她们不应该彼此抱怨,而应该把抱怨的矛头指向科西这个她们悲剧的制造者,“可怜的我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P188)“他夺走了我整个的童年”,“他从我这里夺走了你”。(P194)她们终于明白让她们痛苦、挣扎、颠沛流离、无依无靠的并不是她们,而是比尔·科西和他所代表的父权制。

4.0 结语

如果说她们意识到科西是造成她们悲惨生活的罪魁祸首是一次思想上的飞跃,那么更大的思想飞跃是她们意识到正是她们赋予了科西权力,让他能够随意摆布她们的命运,她们最后认识到:“我们创造了他?”“他创造了自己。”“我们帮他创造了自己。”(P189)正如托尼·莫里森在评价这部作品时所说:“如果不是女人们赋予了这个男人权力,他根本不会有如此权力。女人们象卫星一样围绕在他的周围,提供了滋生他权力的土壤。”(Saur,2008:225)她们最终意识到,“我们本该手拉手地生活,而不是到处去寻找‘大爹地’”。(P189)痛定思痛,她们终于认识到50年来,她们因为科西而争斗,让他成为了她们生活的中心,赋予了他无上的权力,建立了他的父权,她们本来不应该敌对,而是应该手拉手、依靠她们彼此间深沉的姐妹之爱生活。姐妹之爱是她们对抗父权制的有力武器,也是她们争取平等、自由和幸福的希望之光。

注释:

①文中小说《爱》中的引文全部来自Morrison,Tony.Love(2003)一书。此后引自此书的引文只标注页码,不另注。

[1]Abel,E.(E)merging Identities:The Dynamics of Female Friendship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by Women[J].Signs,1981,(3):413 -35.

[2]Gallego,M.Love and the Survival of the Black Community[A].In J.Tally(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oni Morrison[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92 -100.

[3]Hooks,B.Ain’t I a Woman[M].Boston:South End Press,1981.

[4]Hooks,B.Feminist Theory:From Margin to Center[M].Cambridge:South End Press,2000.

[5]Houston,P.Talks with Toni Morrison[A].In C.C.Denard(ed.).Toni Morrison:Conversations[C].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228 -259.

[6]Jaffrey,Z.Toni Morrison[A].In C.C.Denard(ed.).Toni Morrison:Conversations[C].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139 -154.

[7]Kolchin,P.American Slavery 1619 -1877[M].New York:Hill and Wang,1993.

[8]McBryde,L.D.The Unbroken Bond:A Qualitative Study of Sisterhood among African American Women[D].Minneapolis:Capella University,2010.

[9]Morrison,T.Love[M].New York:Knopf,2003.

[10]Quashie,K.E.The other dancer as self:Girlfriend selfhood in Toni Morrison’s Sula and Alice Walker’s The Color Purple[J].Meridians:Feminism,Race,Transnationalism,2001,(1):187-217.

[11]Rubenstein,R.Pariahs and community[A].In H.L.Cates,Jr.& K.A.Appiah(eds.).Toni Morrison:Critical Perspectives Past and Present[C].New York:Amistad,1993.284 -292.

[12]Ryan,J.S.Language and narrative technique in Toni Morrison’s novels[A].In J.Tally(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oni Morrison[C].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151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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