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潭积水浮光影——论朱光潜的文学创作之喻

2013-04-10 10:31袁玲丽
社科纵横 2013年10期
关键词:朱光潜文学创作比喻

袁玲丽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09)

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擅长说理文的写作,无论是人生道理还是文学修养,不管是文艺评论还是美学原理,多么抽象深奥的命题,他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将一个个道理讲述得清晰明了、生动畅达。究其根源,不能不提到朱光潜先生的语言艺术,尤其是他在说理过程中善于设喻的写作风格。比喻是人类思维之树上盛开的炫丽花朵,是“语言艺术中的艺术”[1](P151),用于文学创作,比喻是一种最常见的修辞手法,可以塑造经久不衰的艺术形象;用于说理文,比喻则是一种有效的认知和论述手段,借助一个个早已深入人心的具体形象,巧妙地揭示事理之间的关联,深入浅出地阐明抽象的道理。文学创作是一种“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的创造性劳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中的精微奥妙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然而朱光潜先生却能借助于比喻之手,通过人们熟知的日常生活中典型场景和事例,阐明文学创作的手法与道理,揭开文学缪斯女神那神秘的面纱。

朱光潜先生说:“学文如学画,学画可临帖,又可写生”[2](P41),要在写作中“临帖”,首先需要大量地阅读。读书是为了获取知识,充实自己,并不是为了装点门面,“如暴发户炫耀家私,以多为贵”[2](P174);读书也不能只用眼睛,却不用心去思考,“如驰骋十里洋场,虽珍奇满目,徒惹得心花意乱,空手而归”[2](P173-174);读的数量可多可少,对于所读的经典之作,应该读一部就消化一部,“口诵心惟,咀嚼得烂熟,投入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2](P173)。相反,那些不求甚解读来的书,则很难消化吸收为自己所用,“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2](P173)。在朱先生看来,一个民族好的语言运用都出现在她的文学作品中,不同作家的语言文字是有着各自的“骨力”和“神韵”的,书读得多了,临帖模仿得勤了,那些语言文字的风格自然可以浸润到头脑和筋肉里,并且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运用自如。

文学创作是语言运用的艺术,临帖和写生终究是为了能自如地运用语言文字。朱光潜先生将语言比喻成流通世界里的货币,日常生活中已经被大家广泛使用的语言则是流行的货币,“磨得精光,捏得污烂,有时须贬值,有时甚至不能兑现”[3](P235)。因此,文学创作者需要培养和训练对于语言的敏感,凭借这个人人都公用的东西,来表达自己特殊情境下的思想和观点,也只有具备了这份敏感,他才能为每一个文字找到最恰当的位置。创作的过程往往就是在文学世界里创造性地使用语言这种公用货币,创作者需要经过一番“揉捏洗炼,给它一种新形样,新生命,新价值,使它变为自己的可适应特殊情境的工具”[3](P235)。只有经过这番创新与锤炼,才能使通行的语言绽放出新的光彩,由此而生成的作品也才能获得自己的生命。

万事开头难,文学创作也不例外。朱光潜先生说,文章的开头是全文思想的出发点,文中各种层出不穷的意思,都得要通过开头的这个出发点顺延生发出来,“如幼芽生发出根干枝叶”[3](P211),培育好这个全文思想的幼芽,整篇文章才有可能生长成为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在朱光潜先生的眼里,文章的布局好比是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每一个意思或字句就是一个兵,你在调用之前,须加一番检阅,不能作战的,须一律淘汰,只留下精锐,让他们各站各的岗位,各发挥各的效能”[3](P208)。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一旦有了想好的地方,就应该立刻把它写下来,“好比打仗,想出一个意思是夺取一块土地,把它写下来就像筑一座堡垒,可以把它守住,并且可以作进一步袭击的基础”[3](P203)。好的布局将最终决定整篇文章的命运,每一个字句又都影响着全局,而那些尚未明确的意思和想法,则如同即将要去攻克的堡垒,只要心中怀有全盘,有条不紊,层层推进,终能获得全盘的胜利。

在文学创作过程中,语言的运用和思想的生发都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发展中互相推进的。创作者的运思过程,在朱光潜先生看来,“有如抽丝,在一团乱丝中拣取一个丝头,要把它从错杂纠纷的关系中抽出,有时一抽即出,有时须绕弯穿孔解结,没有耐心就会使紊乱的更加紊乱。”[3](P205)只有耐心地理顺各种思绪,安排好各种主从关系,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逻辑和顺序。他又说:“运思又如射箭,目前悬有鹄的,箭朝着鹄的发,有时一发即中,也有因为瞄准不正确,用力不适中,箭落在离鹄的很远的地方,习射者须不惜努力尝试,多发总有一中。”[3](P205)文章思路的展开往往是充满波折的,并不是每一条线索、每一个思路都能贯穿始终,变成流畅的文字,然而,正如射箭瞄准的过程一样,只要多次尝试,执著坚持,终究能理清思想脉络,在纷繁芜杂中找出最合意的表达方式。

文学创作者需要一定的天资和禀赋,这种创作上的潜能有如一粒等待发芽的种子,然而,想要创作出好的作品,仅有种子是远远不够的,创作者需要更多的后天耕耘和修养:“修养使潜能实现,使种子发芽成树,开花结实”[3](P167)。作为一名文学缪斯的追随者,他需要培养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通过广泛深入的阅读储存精神的原动力;他需要丰富的学识,但是他的学识须“如盐溶解在水里,尝得出味,指不出形状” ;他也需要耐得住寂寞,并且甘于享受那份寂寞,他比常人多一份敏感,却又常常与现实世界脱节,“以书呆子的心习去处身涉世,总难免处处觉得格格不入,蜗牛的触须,本来藏在硬壳里,他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缩回到硬壳里,谁知道它在硬壳里的寂寞?”[3](P16)他还需要培养纯正的趣味,“趣味是对于生命的澈悟和留恋,生命时时刻刻都在进展和创化,趣味也就要时时刻刻在进展和创化。水停蓄便腐化,趣味也是如此”[3](P25)。然而,趣味很少是天生就有的,广博醇厚的趣味通常是需要后天不断培养的,这就好比“开疆辟土,要不厌弃荒原脊壤,一分一寸地逐渐向外伸张”[3](P25)。只有不断加强自身修养,才能把陌生的领域逐渐征服为己所有,为己所用;只有恒久地坚持追求,才能逐步培养起纯正的文学趣味,积淀下对于众生百态的独特感悟,在生活的土壤上用自己的天赋和修养浇灌出一支独特的文艺之花。

诗是文学作品中的花卉,然而培育出这鲜花的诗人却是孤寂的、敏感的,“常人的心灵好比顽石,受强烈震撼才生颤动;诗人的心灵好比蛛丝,微嘘轻息就可以引起全体的波动。”[3](P148)像蛛丝一般,诗人的心比普通人更容易感受到周遭,不仅如此,他还要能在沉静中沉淀下这种感悟,用恰当的语言准确地描述出这回味后的滋味,“一般人的情绪好比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踪影。诗人的情绪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这种水是渗沥过来的,‘沉静中的回味’便是它的渗沥手续,灵心妙悟便是渗沥器。”[3](P38)绝大多数人对于生活的感受如同雨后的泥水,来势汹汹,去也匆匆,了无影踪;而诗人却用自己的心灵感悟作为过滤器,在岁月的沉淀中积攒下一汪深潭。藏在硬壳里的蜗牛也好,冬潭积水也罢,作为文学道路上的追梦人,对于创作探索过程中的甘苦与冷暖,通常只能是自怜自知,不足为外人道:“这种少年时的热情、幻想和痴念已算是烟消云散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生儿养女的妇人打开尘封的箱箧,检点处女时代的古老的衣装,不免自己嘲笑自己,然而在当时它们费了我多少彷徨,多少挣扎!”[3](P15)然而,文学创作者,只要有梦想,只要不停歇,终究能如冬潭积水一般渗滤下纷繁芜杂的人生感悟,凝结成文学世界里颗颗闪亮的珍珠。

在朱光潜先生看来,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但是生活经验本身并不能成为艺术品,它必须要凭借作者的观察,经过作者头脑的想象和加工,才能成为一件作品,任何作品所写的经验都不可能与未写之前的实际生活是完全一样的,“如同食物下了咽喉未经消化就排泄出来一样。食物如果要成为生命素,必经消化;人生经验如果要形成艺术作品,必经心灵熔铸。”[3](P275)这样经过了心灵感悟和加工的作品也必然带有了作者的气息,作品的风格往往如同作者的人格,“风格像花草的香味和色泽,自然而然地放射出来。它是生气的洋溢,精灵的焕发,不但不能从旁人抄袭得来,并且不能完全受意志的支配。”[3](P237-238)现实中有不少作品出现了“辞溢乎情”的毛病,这样的作品在朱先生的眼里,有些像“纸折的花卉,金叶剪成的楼台,绚烂夺目,却不能真正产生一点春意或是富贵气象。我们看到一大堆漂亮的辞藻,期望在里面玩味出来和它相称的情感思想,略经咀嚼,就知道它索然乏味,心里仿佛觉得受了一回骗,作者原来是一个穷人要摆富贵架子!”[3](P271)文学是经由作者心灵加工的产物,正如人有不同的个性,作品也有不同的风格,然而“修辞立其诚”却是朱光潜先生一直秉承的文学创作宗旨,自然、真实、质朴,无论对于人格还是作品风格,都是一种宝贵的品质,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作者人格的自然流露,声音节奏,情趣意象,都能给人带来真切的美的感受。朱光潜先生说:“我读音调铿锵、节奏流畅的文章,周身筋肉仿佛作同样有节奏的运动;紧张,或是舒缓,都产生出极愉快的感觉”[3](P221),而那些不流畅、音调节奏上有毛病的文章,先生读后,“周身筋肉都感觉局促不安,好像听厨子刮锅烟似的”[3](P221)。朱先生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碰到兴会之时,“筋肉方面也仿佛在奏乐,在跑马,在荡舟,想停也停不住”[3](P221);然而,如果思路受阻,无论如何费力,“写出来的文章总是吱咯吱咯的,像没有调好的弦子”[3](P222)。作品的好坏自有一套评判的标准,朱先生却创造性地将原本依据视觉的文章评判标准诉诸于听觉和肌肉感觉,比喻和通感的运用,使人对于作品的优劣有了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

朱光潜先生曾在《谈修养自序》中说道:“我的先天的资禀与后天的陶冶所组成的人格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的每篇文章都是这有机体所放射的花花絮絮。我的个性就是这些文章的中心。”[2](P91)在他眼里,作品就是作者人格所开放出的花朵,散发出作者的个性光芒。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是:像一朵浮云,片时出现,片时消失。但是我希望它在这片时间能藉读者的晶莹的心灵,如同浮云藉晶莹的潭水一般,呈现一片灿烂的光影。”[2](P91)作品的风格往往是作者人格的写照,人格的影响在岁月河流中是有限的。然而,在文艺世界里,借着作品风格而保存的人格魅力却又是可以无限的;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美景只能存续片刻,然而,当深潭积水浮现云中光影、将这灿烂映照到读者心田时,这瞬间的美却又是可以永驻的。

作为一种极富创造性和个性的劳动形式,文学创作的果实是香甜的,过程却是艰辛的,尤其是说理文的创作。这世上许多高深的思想,往往都是由于表述的复杂艰深而湮没在晦涩生僻的语言中,久久难以为一般人所理解接受。作为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比喻是论述文中一种有效的阐释事理手段。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说道:“喻巧而理至”。说理文中的比喻在用形象生动的事例和意象阐明道理的同时,又使文章平添了几分哲理与情趣。维柯说:“人类思想的次序是先观察事物的类似来表达自己,后来才用这类似来进行证明,而证明,又首先要接引事例,只要有一个类似点就行。”[4](P158)为了说明文学创作中对语言的敏感、作品的构思与布篇谋局、创作者的感悟与修养、作品风格与人格的关联等环节的道理,朱光潜先生巧妙地运用了众多比喻。这些比喻喻体大多取自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典型场景或事例,被先生巧妙地找到了那一个类似点,用来说明文学创作中的一些抽象、模糊的道理。这众多用来说理的比喻,或形似,平中见奇,或神似,新颖别致,无不是朱光潜先生才思与智慧的写照,在说理的同时更有一种出其不意的启迪思维效果,令人产生一种心领神会的顿悟。借着作者的联想与想象,这些比喻在印证文学创作道理的同时,也将自我形象永远地封存在记忆的河流中,不仅如此,它们还与说理的抽象语言一起,共同构筑一个理解缪斯女神的想象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文学经验与人生经验都将如同撞开岩层的泉水,流淌不竭,共同汇入感悟的海洋”[5](P102)。

[1]秦牧.艺海拾贝[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2]朱光潜.朱光潜全集(1)[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朱光潜.朱光潜全集(6)[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维柯.新科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5]黄键.京派文学批评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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