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举
“关格”这一病名,首见于传世本《黄帝内经》,而一直为中医学者沿用至今。然考其含义,则古今颇有不同。兹不揣浅陋,试对其名义源流略加考察,以期能对研读中医者有所裨益。
现存文献中,“关格”之名虽首见于《内经》,但其源则似非自《内经》始,而极可能源自《内经》前文献。
《内经》中关于“关格”的记载散见于《素问·六节藏象论》、《素问·脉要精微论》与《灵枢·终始》、《灵枢·脉度》诸篇。其中,《素问·脉要精微论》明言“阴阳不相应,病名曰关格”,指出“关格”是一疾病名称;《素问·六节藏象论》与《灵枢·终始》、《灵枢·脉度》的记载表明,“关格”可以细分为“关”与“格”,而“关”又称为“关阴”或“内关”,“格”则是“格阳”或“外格”的简称。
对于“关”、“格”、“关格”的具体表现,《内经》并未明确论述,而是或以脉言病,或详述病机,而以脉言病者,亦是重在病机。其中,最为详细的记载当推《灵枢·脉度》,只是该篇文字颇有错乱,兹参考刘衡如先生的意见[1],根据《甲乙经》、《黄帝内经太素》诸书,将书中与“关格”有关的论述厘正如下:“五脏不和则七窍不通,六腑不和则留结为痈。故邪在腑则阳脉不和,阳脉不和则气留之,气留之则阳气盛矣。邪在脏则阴脉不和利,阴脉不和则血留之,血留之则阴气盛矣。阴气太盛,则阳气不能荣也,故曰关。阳气太盛,则阴气弗能荣也,故曰格。阴阳俱盛,不得相荣,故曰关格。关格者,不得尽期而死也。”
结合此段之前“五脏常内阅于上七窍也”之文,可知:所谓“关”是邪伤五脏所致,“邪气盛则实”,邪伤五脏,故脏阴盛极,使腑阳之气在外而不得荣于内而成危候,因主导病机在脏,脏属阴主里,故又称“关阴”、“内关”,其具体表现则是人之头面七窍功能的严重失常;所谓“格”乃邪伤六腑所致,因邪伤六腑,腑阳盛极,脏阴之气难以荣于外而成之危候,因主导病机在腑,腑为阳主表,故又称“格阳”、“外格”,其主要表现则为六腑之气留结产生内痈。若脏阴腑阳二者俱受邪伤,阴阳二气俱盛而不相和谐,致使脏阴之气不得荣于外,腑阳之气不得荣于内,“内关”、“外格”同时出现,则称“关格”。因“关格”是脏腑表里阴阳俱盛极而欲离决的濒死危候,故该篇明确断言:“关格者,不得尽期而死也。”而《素问·六节藏象论》“关格之脉羸,不能极于天地之精气,则死矣”与《灵枢·终始》“关格者与之短期”的记载亦表明其预后不良。
要之,《内经》中之“关格”指的是脏腑表里阴阳俱盛极而欲离决的濒死危候。
《内经》同时期的其他文献与《内经》前文献中虽未见“关格”的明确记载,但若细加分析,则《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载“内关”与《内经》“关格”有着某种关联,或可说明“关格”之名源自《内经》前文献。
据《史记》记载,齐侍御史成患“内关之病”而死。其文曰:“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曰:‘此病疽也,内发于肠胃之间,后五日当臃肿,后八日呕脓死。’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成即如期死。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气。肝气浊而静,此内关之病也。[2]”此病名为“内关”,病机责之于肝,且预后不良。而《内经》论“内关”,于病机重视五脏,于预后断其为死证,与《史记》颇有相通之处。只是《史记》载“内关之病”则“病疽”,不仅与《内经》所言“五脏不和则七窍不通”属“内关”者不同,且与《内经》所论“六腑不和则留结为痈”属“外格”者有着某种相似,个中差异或表明学术授受之不同。但即便有如此差异,也足见“内关之病”渊源甚早,或“外格”、“关格”在《内经》成书前已是医者习用之病名。
《内经》之后,自《难经》以至今日,所言“关格”之义虽与《内经》有别,然皆与经旨有相通之处,均可视为《内经》“关格”之流变。
《内经》之后,《难经·三十七难》引《灵枢·脉度》之文,“关”、“格”二字适与《灵枢》相反,或是传写之误,此处不论。而《难经·三难》则以寸口脉的尺寸二部脉象察阴阳、论“关格”,云:“曰:脉有太过,有不及,有阴阳相乘,有覆有溢,有关有格,何谓也?然:关之前者,阳之动也,脉当见九分而浮。过者,法曰太过;减者,法曰不及。遂上鱼为溢,为外关内格,此阴乘之脉也。关以后者,阴之动也,脉当见一寸而沉。过者,法曰太过;减者,法曰不及。遂入尺为覆,为内关外格,此阳乘之脉也。故曰覆溢,是其真脏之脉,人不病而死也。”
此处以尺寸二部的脉象察阴阳之“关格”,称“外关内格”、“内关外格”,而《素问·六节藏象论》及《灵枢·终始》、《灵枢·禁服》则以人迎、寸口脉象察阴阳、论“关格”,称“关阴”、“格阳”或“内关”、“外格”,二者在具体方法、具体名称方面显然不尽相同。但又不难看出《难经》仍是据脉象立论,并同样以关、格为死证,这与《内经》主旨又不相悖,或可视为对《内经》“关格”理论的一种继承与发挥。
《内经》、《难经》之后,《伤寒论·平脉法》又载新说,云:“寸口脉浮而大,浮为虚,大为实。在尺为关,在寸为格。关则不得小便,格则吐逆。”又云:“趺阳脉伏而涩,伏则吐逆,水谷不化,涩则食不得入,名曰关格。”这两处关于“关格”的具体论述显然有别,个中原因或与《伤寒论》本是张仲景在“勤求古训,博采众方”的基础上撰著而成有关。据此,可以认为,至迟到东汉末年,“关格”已由《内经》所论述的脏腑表里阴阳离决之危候,具体化为两种具体证候:或以不得小便、吐逆为主症,或以吐逆、水谷不化、食不得入为主要表现。
这种证候具体化后的“关格”虽与《内经》所言“关格”含义已大不相通,但其精神实质仍与《内经》有相通之处,那就是:证候具体化后的“关格”亦属阴阳二气濒于离决的危重证候。
仲景之后,由晋而至唐代,医家又多以二便不通之危候为“关格”。如《肘后方》云:“疗卒关格,大小便并不通,支满欲死,二三日则杀人。[3]”《诸病源候论·大便病诸候》载:“关格者,大小便不通也。大便不通,谓之内关;小便不通,谓之外格;二便俱不通,为关格也。由阴阳气不和,荣卫不通故也。阴气大盛,阳气不得荣之,曰内关。阳气大盛,阴气不得荣之,曰外格。阴阳俱盛,不得相荣,曰关格。关格则阴阳气否结,于(疑衍——引者注)腹内胀满,气不行于大小肠,故关格而大小便不通也。[4]86”相关论述比比皆是。需要指出的是,晋唐医家以二便不通为“关格”的表现,并非将所有的二便不通皆归于“关格”,这从《诸病源候论》的相关论述中不难看出。如《诸病源候论·妇人杂病诸候》论“大小便不通候”时说:“腑脏不和,荣卫不调,阴阳不相通,大小肠否结,名曰关格。关格,故大小便不通。自有热结于大肠,则大便不通;热结于小肠,则小便不通。今大小便不通者,是大小二肠受客热结聚,则大小便不通。此止客热暴结,非阴阳不通流,故不称关格,而直云大小便不通。[4]215”即明确指出并非所有的大小便不通都属于脏腑阴阳不通所致的“关格”。其以大小便不通中的危重证候为“关格”虽与《内经》原意不合,但论“关格”重在脏腑阴阳之不相交通,则无疑与《内经》理论略有相通。
宋金元时期,医家论“关格”,或从仲景,或遵《诸病源候论》,甚至将二者合而论之。如宋·寇宗奭《本草衍义·序例下》载:“有妇人病吐逆,大小便不通,烦乱,四肢冷,渐无脉,凡一日半,与大承气汤两剂,至夜半渐得大便通,脉渐生,翌日乃安。此关格之病,极难治,医者当审谨也。《经》曰:关则吐逆,格则不得小便。如此亦有不得大便者。[5]”即认为“关格”病有上见吐逆,下见二便不通者。明清以来,张仲景著作大行于世,关于“关格”含义的其他认识渐为医界主流所弃,而以小便不通、呕吐不止并见的危重病候为“关格”的观点,至今尚为今日中医内科学所用[6]。
在《内经》中,“关格”本是“内关”、“外格”或“关阴”、“格阳”之总称,其名很可能在《内经》前已为医家所习用,而《内经》则用此指称脏腑阴阳表里俱盛之危候。《内经》之后,医家对“关格”的理解虽不尽相同,但所言“关格”均具有阴阳离决的证候特征,故与《内经》旨意略有相通之处,可视为《内经》“关格”之流变。明清以来,医者关于“关格”的认识渐趋一致,以上有吐逆,下见小便不通的危重证候为“关格”的观点,一直沿袭至今。[6]
[1] 刘衡如,校.灵枢经(校勘本)[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4:89.
[2] 司马迁.史记[M].北京:线装书局.2006:436.
[3] 葛洪,原撰;陶弘景,补辑;杨用道,补辑;胡冬裴,汇辑.附广肘后方[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129.
[4] 巢元方,等.诸病源候论[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
[5] 寇宗奭.本草衍义[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18.
[6] 方药中,邓铁涛,李克光,等.实用中医内科学[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