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晓昇
(上海海洋大学 社会科学部,上海 201306)
上海钱庄起源的问题曾一度引起不少学者的兴趣和重视,但仍然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以往研究主要依据内园所存1776年上海钱业建立总公所的碑刻史料,认为一个行业能够建立公所,必然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展,甚至有的学者认为至少要经过上百年的时间,并据此推断,上海钱庄必然起源于明末清初。本文在检讨以往各种不同观点的基础上,从上海商业贸易兴起和发展的角度审视上海钱业兴起的过程,重新探讨绍兴商人与上海钱庄起源的关系,以及早期钱业行业形成过程,以求教于方家。
20世纪80年代及其以前的中国学者在探讨中国钱庄起源问题时,大都认为钱庄产生于明末,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主要有彭信威、叶世昌和台湾学者郑亦芳①台湾学者郑亦芳认为,上海钱庄萌芽于何时“为一颇饶兴味之问题”;叶世昌也提出,钱庄是中国旧时的重要金融机构,它究竟产生于何时,是值得进一步搞清的问题。。
彭信威指出“万历年间的书中提到钱肆、钱庄的时候,多透露出是一种赚钱事业的语气”,并且认为到明朝末年,钱庄已成为一种近代的金融机关,其职能不仅可以兑换铜钱和金银,而且积极地揽做放款,对顾客供给签发帖子取款的便利[1]516。其主要依据是《隔帘花影》和《醒世姻缘》两部小说中提到的“钱庄”这一名词,以虚构的小说作为史料根据是明末说的致命缺陷。叶世昌最初曾依据《南都繁会景物图卷》也将钱庄产生的时间定为明末[2]82,但后来又撰文重新作了探讨,通过对两部小说成书时间的考证,有力地否定了明末说。该文明确指出,《隔帘花影》和《醒世姻缘》两部小说皆成书于清代,除这两部小说材料外,明代文献中没有任何提到“钱庄”的史料,并认为明代没有钱庄,钱庄至迟产生于乾隆初年[3]。遗憾的是,该文没有运用恰当的史料作出有力的论证,而只是通过清初钱铺业务的发展,即增加放款和鉴定银子,说明清初钱铺向钱庄的转变。
以上观点的缺陷还在于没有考虑到地区发展的差异,而是以某个地区产生钱庄的特殊案例来证明整个中国钱庄的产生,将上海钱庄附会其说。中国地域辽阔,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不平衡,在考察钱庄起源问题时,不能不考虑到区域的特点。即使北京地区在明代就已出现钱庄,但并不能因此表明上海或全国其他地区都同时产生钱庄。
台湾学者郑亦芳根据上海钱业总公所内的石碑、告示及其他相关材料进行推测,认为“上海钱庄之萌芽,至迟当在明代末期”[4]7,但作者也没有找到反映清代甚至乾隆以前上海钱庄的确凿材料,其论点都是推测而出,并且对于资料的解读有误。一个行业是否建立同业组织并非随时间的推移,而是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以及行业人士的意愿,自主决定。所以一个行业一旦形成,5-10年内建立同业组织也是可能的,无须延至上百年的时间;其次,作者还采用了一个静态的数字来表明上海钱业的发达程度,与史实极不相符。
明末清初说与明末说的观点大体相当,只不过较前者更为模糊,将其约定于明末清初之交,或说“萌发于明代后期,兴起于清朝后期”[5]28。这一观点所依据的主要史料是重修内园碑所记,“盖自乾隆至今,垂二百年,斯园阅世沧桑,而隶属钱业如故”[6]10。施伯珩据此指出,“上海钱庄业创始已在二 百 年 前 矣”[7]第一编,10;郭 孝 先 在 1933 年 也 认为,“上海钱庄的历史,已将近有二百年了”[8];陈明光也由此推断,既然乾隆时已成立行业公所组织,说明上海的钱庄已非草创,则其起源时间还应该往前推算,上海钱庄的产生至迟应该在乾隆以前[5]26。实际上,上海钱业购买内园作为钱业公所是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而并非乾隆元年,这是有确切史料记载的[9]256。就碑文本身的含义来看,作者意指从乾隆元年到1921年大约经历了200余年,即使精确计算,无论从1736年还是1776年,到1921年,皆不足200年,因此这种观点完全是由于对史料的误读所致。
所谓“方七说”或“太平天国说”,是认为上海钱庄最早由一绰号名叫“方七”的商人在太平天国时期创办,这种观点主要在日本的学者中流传较多。《沪汉金融机关调查报告》《支那经济全书》和《上海之行会》等日文著作中都引用了这一传说[10],并且所记载的传说的主人基本上是一致的,都是指“方七”。
这一观点起源于宁波镇海方家在上海发迹的传说,认为上海钱庄业起源于宁波商人方亨宁经营的兑换业[7]第一编,6。而被上海人称为“方七”的则是方介堂(方亨宁的弟弟)的族侄方性斋,因兄弟排行第七而得此称呼[6]730-733。方家最早在上海开设的钱庄是方性斋的二兄方润斋1830年在南市设立的履龢钱庄,上海开埠后,方润斋又在北市设立北履龢钱庄,成为北市最早的钱庄。方润斋等去世后,方家的方萃和糖行和方振记、振裕等字号及钱庄等都由善于经营、精明能干的七弟性斋继续经营,生意更为发达,使方家事业达到前所未有的全盛时期,方家因此被称为“是上海宁波帮中最有权势和最负盛名的家族”。方性斋的成功经营和卓越功绩被后人传为美谈,甚至以讹传讹,将方家的发迹史与上海钱庄的起源都归诸其一身,以致有钱业起源之“方七说”。
方七说与事实不符之处在于:(1)误认为镇海方家是上海钱业的开创者,实际上方家最早在上海设立的钱庄是在1830年;(2)误将北市钱庄的兴起作为整个上海钱庄业的起源,方家应该是最早在上海北市设立钱庄的商家,但上海钱庄实际最早起源于南市;(3)忽略了内园钱业总公所中的许多碑刻史料记载,内园早在1776年就已成为上海钱业的同业公所,因而上海钱业的起源应在1776年以前,而不是在1830年,更非太平天国时期。
在上海钱业内部一直以来也流传着一种传说。据《钱业月报》记载,“上海钱业自乾嘉以来,将近百年于兹。闻诸先哲传说,先有绍兴某者,业煤炭店,略有余赀,兑换钱洋,并放款于邻近店铺,以权子母。继后逐渐推广,独树一帜,遂为上海钱业发起之鼻祖”[11]。
上海钱业领袖秦润卿根据自己50多年服务钱业的经历,以及“昔年所闻诸业中先辈者”,多次详细记述了传说的内容:大抵钱庄之滥觞,实始于旅沪绍兴商人所设之煤炭肆,兼营小规模之存放业务,积之稍久,各方称便,业务日见发达,相继开设者日众,渐次形成钱庄之一专业[12]73。秦润卿于1891年14岁时进入上海协源钱庄做学徒,1897年之前历任账房、信房和跑街,对行业内各项事务比较熟悉,应该可信。
1920-1930年出版的有关上海钱庄的论著中都记载了这一传说,并且口径一致。郭孝先曾引述这段传说并认为,此说虽仅为钱业老辈的传闻,但征诸事实,“似属可信”。并分析其理由:(1)我国币制极混乱,1736-1795年间所用的货币为银两和制钱两种,且各地的成色不同,兑换的价格也各异,地区间贸易时货币往往不同通行无阻,所以煤炭商人以余款兑换银钱,“或有其事”;(2)上海南市素为豆麦业群居之地,生意极盛,因交易上的需要,居间调剂的金融机关的兴起为必然之事,而煤炭商人放款于邻近店铺及北洋船帮,“亦属可能”[8]。郭孝先在分析之后对此传闻表示认可,并打算他日再作考证,遗憾未见后文。
相比而言,上海钱业内部先辈流传下来的传闻应该比业外的其他传说、推测和观点更为可信,但尚待进一步深入考证,其关键是要弄清楚两个问题:一是上海钱庄与绍兴商人的关系;二是绍兴煤炭商人最早于何时在上海设立钱庄。解释这两个问题需要将上海钱庄业的兴起与当时整个上海城市变迁和商业贸易发展的大环境联系起来。
上海南市的商业则是在乾隆年前后才繁盛起来的。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开放海禁,1684年上海设立海关,最初是在华亭县,1687年移驻上海县城小东门内,“凡运物贸迁,皆由吴淞口进泊黄埔”。南市十六铺一带的海运贸易逐渐繁荣起来,“城东门外舳舻相接,帆樯比栉”,南北物资交流,悉藉沙船,每日满载东北闽广各地土货而来,易取上海所有百货而去。沙船贸易的发展使上海南市的豆米业、土布业、南北货业、洋货业等商业兴盛起来,推动了南市商业的兴起和繁荣,形成豆市街、花衣街、洋行街等商业街。商业和贸易的发展产生了对融通资金的中间机构的需要,一方面是货币兑换的需要,清代货币种类繁多,体系混乱,地区间不统一,国内外客商在上海交易时须将所携带的银块、银锭、银元兑换成上海通用的货币或制钱;另一方面是资金的需要,如沙船出海时需要大量的资金购买货物,钱庄因此应运而生。“当时因上海南市豆麦交易极繁,而钱庄亦应时而兴”[13]691。秦润卿描述道,“以区域言,则南市实为钱庄之摇篮。当有清乾嘉之际……南北物资交流……其间交易最巨者,首推杂粮油饼”[12];谢菊曾也认为,上海钱业最初荟萃于南市一带,该处原为豆米业集中之地,而钱庄的主要客户,即为豆麦行[14]。
近代上海金融市场上通用的记账单位——九八规元就是起源于南市豆市街,原称“九八豆规银”。据传,昔日牛庄(今营口)豆商与上海豆行交易甚繁,年终急于北归,但现银缺乏,于是收取现银时,皆以九八折扣。计算法起源于南市豆麦行,当时一切交易均在南市,而南市商务以豆为大宗,豆行之计算法均以九八规元为标准,并逐渐推行,所以各地与上海交易者,均称为“九八豆规银”[15]。嗣后九八规元的计算方法流传至包括租界在内的整个上海,上海之规银筹码即银子成色的鉴定、银两的买卖、洋厘的公布完全握于钱业之手。
南市商业贸易的兴盛吸引了外地商人逐渐旅居沪上,各地商贾云集上海县城。最早旅居上海的主要是关东和山东等地从事远洋沙船贸易的内地客商,远洋商人也最早在上海建立了关山东公所和商船会馆。乾隆年间,客商的范围逐渐扩大,随着海上贸易而来的东南沿海江、浙、闽、广等地的商贾越来越多。绍兴商人最早于何时到上海从事商业贸易活动难以考证,不过许多资料显示,乾隆初年以前,绍兴商人在上海从事贸易活动大都是辗转往返,居无定所。“尝闻乡之先辈曰,乾隆初有姚姓者,偕其乡友六七辈,食力于沪。侨寓既久,冠领其群”;“吾绍八邑,仕商沪上,霞蔚云蒸;而其间肩贩手工,萍栖蓬泛,与夫流离转徙者尤多”[16]。“自乾隆初年间,绍郡商绅在上海地方贸易,立有铺户,计在长久”[9]210。由此看来,乾隆之前在上海经商的绍兴商人一直颠沛流离,属于“行商”而非“坐贾”,直到乾隆初年以后才并逐渐稳定下来,开店营业。
众所周知,上海钱庄并非由上海本地人所创办,其起源与浙江宁绍商人有密切的关系,这已是不争之事实。“上海钱业,自筚路蓝缕,开辟草莱,迄于播种耕耘收获,无时无地莫不由宁绍两帮中人之努力为多”[12]。
近代中国习惯上将本土传统金融业机关分为南派、北派,北派钱庄实指山西票号;而包括上海钱庄在内的南派钱庄则统称为“绍兴派钱庄”。潘子豪论述绍兴派钱庄之所由来时指出,“吾国南方各省之钱庄,多系此派之血统”[17]33;施伯珩也认为,“上海钱庄为南派之正统,以现状论,上海钱庄业之势力,几混南北而为全国钱业之领袖矣”[7]第三编,1;王孝通阐述了绍兴派钱庄在清代的势力,“清代钱庄,绍兴一派,最占势力,当时阻止票号势力不得越长江而南者,此派之力也……大本营在上海、汉口两处,而南京、镇江、芜湖、九江等处,亦在其势力范围之内”[18]221;广畑茂也认为山西票庄属北派金融机关的系统,自上海、扬子江沿岸一带及其以南各地的钱庄统称南派钱庄[19]312。20世纪上半叶出版的许多金融史、商业史论著对中国钱庄大都是这样划分和称呼的[20]。
上海钱庄及整个南派钱庄别称“绍兴派钱庄”充分表明,一方面清代绍兴派钱庄在上海钱庄各派中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上海钱庄与绍兴商人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充分映证了钱业耆旧传闻。
中国的商人习惯被称分为“行商”和“坐贾”两种。乾隆之前绍兴商人在上海地区进行商业贸易时还只是行商,两地来往奔波,没有稳定的店铺。“吾绍八邑,仕商沪上,霞蔚云蒸;而其间肩贩手工,萍栖蓬泛,与夫流离转徙者尤多”[16]。由此看来,乾隆之前在上海经商的绍兴商人一直颠沛流离,属于“行商”而非“坐贾”,直到乾隆初年以后才逐渐稳定下来,开店营业。这是由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开放海禁后,上海沙船业的兴起促进了南北洋的埠际贸易,从而拉动了上海地区商业和金融的兴起[21]75-84。上海地方商业贸易的兴起吸引了周边地区特别是江浙的商人纷纷前来经商,并逐渐稳定下来。“自乾隆初年间,绍郡商绅在上海地方贸易,立有铺户,计在长久”[9]210,就充分证明了这一事实。
古代店铺又称为店肆、铺席、店、铺、肆等。既然绍兴商人在乾隆初年才在上海设立店铺,钱业耆旧传闻中所说的绍兴郑姓商人经营煤炭肆也应该在乾隆元年以后,因而煤炭商人放款于邻近店,“以权子母”,逐渐形成钱庄一业,则也应在乾隆初年以后。1934年中国银行总管理处业务调查课编制的《上海钱业调查录》较为详细地记载了绍兴商人创办上海钱庄的历史和具体经过:
据闻康熙年间,有浙江余姚某氏(传者轶其名),世营煤炭业,因见于南省燃料不敷供给,乃于扬州及清江浦等处各设分号,雇用庄客,采购山东等省之煤,运输南方,嗣于扬州煤号内另拨制钱若干为资本,专做现兑交易,不数年,复迁设于苏州,一方吸收现款,一方略做零星放款。盖骎骎乎渐具钱庄之雏形矣。及乾隆中叶,至上海南市,遂为上海钱庄之蒿矢。当时,其资本不过制钱数百千文,其营业以现兑为主,放款为附。当时交往者,仅各业中之零星款项而已,故未放弃其本身之煤业,相传钱庄为煤商所改组者,盖为此也。[22]这则史料充分证明了钱业耆旧说的可信性,由此看来上海钱业产生于乾隆初年之后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具体年代应该在1740-1750年代前后。然后经过二三十年左右的发展,到1776年购置内园晴雪堂建立钱业总公所不仅可能,而且也比较合理。
一个行业的形成并非一朝一日,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一段较长时期的发展和演变逐步形成的。上海钱业的形成大致经历了从兑换到放款、从兼营到专营和行业内部等级分化的三次分离。
上海钱庄起源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货币兑换的需要,这也成为上海钱庄初期营业的重要业务。清代货币制度极度紊乱,通行的货币包括银锭、银元、银角、铜元、制钱、纸币等,而流通中的主要货币银两和制钱各地成色既不统一,价格亦不一致,省与省之间、城与城之间的货币彼此无法直接流通,必须经过专门机关兑换[23]24。由于货币种类多样,产生了各种不同货币间的兑换方式和价格殊异,又有金与银、银与铜、银两与银两、银两与银元兑换比价的差别。“我国币制极紊乱,而清乾隆年间,国内所通用之货币有银两与制钱两种,成色既不一律,兑换价格又复各个不同,且以我国幅员广大,交通阻隔,省与省间、城与城间,货币往往不能通行无阻,故兑换事业之需求极为迫切。况当时上海南市为豆麦业聚集之区,生意极为繁盛,金融机关之乘时兴起,乃为必然之事,煤炭商人之兑换放款事业,遂得逐渐发展,竟奠定钱庄业之始基,亦云盛矣”[22]。
上海钱庄在初创时期,其规模、组织和营业范围非常简陋,大都以兑换货币为主业,当时上海尚通用制钱,外地的商人到沪经商贸易,必须将所携带的生银兑换小钱,始能为零星买卖,“钱庄即以此项兑换为唯一营业”[23]25。此时上海商业未盛,而钱庄资本又极薄弱,除兑换外,“别无他务可营”,钱庄实亦不得不暂以兑换为唯一营业。钱庄初始因陋就简,以兑换为起点,静待时机,以谋扩充。
地区间的商业贸易交往时,货款的交割,不同种类货币的兑换,需要有掌握不同货币的形状、重量、质量、成色等方面知识的专业人士居间授受,方能顺利进行,繁琐的兑换手续无形中增加了交易的成本。货币的种类如此繁多,杂然相存,行使范围狭窄,甲省的货币到乙省需兑换后方能行使,兑换业由此产生,浙江绍兴商人依此创设钱庄[19]312。康乾之际,上海南市的豆麦贸易兴盛,东北的大豆、豆饼,北方各省的杂粮,长江流域的药材,福建的木材,均集于上海,以交换苏杭的特产棉布和丝绸。据载,当时上海的交易方法,或物物交换,或以铜钱购买,用银较少,故牛庄运至上海的银锭,多半兑为铜钱,方易行使。银、铜间的比价时常变动,营业货币兑换者获利甚丰。据估计,乾嘉之际兑银一千两,约可获利百文[4]574-577。利之所趋,上海钱庄乃纷纷设立。
到乾隆年间,南北沙船贸易的繁盛带动了上海地区商业的迅速兴起,商业贸易的发展除导致货币兑换的需要增加外,亦刺激了商业资金融通的需求增强,进一步推动了上海钱业业务的转变和功能的增加,信用放款业务随之兴起。以沙船业为例,乾嘉之际,一般沙船价值约七八千两银子,有些沙船号所拥有的船只竟达40-50艘,其固定资本即需四十万两以上。由于固定资本耗资巨大,因而流动资金往往须求助于金融机关的放款[24]。沙船商人将货物运至上海,与当地商人进行交易时,当地的豆米、杂粮、棉布等店亦需要付出巨额的资金,在一时间无法筹集时,也不得不向金融机关告贷以求融通资金,以达成交易。正所谓“有钱者苦于无处存放生息,而经商者又苦于资力不足以周转,称贷无门。于是地方商业中信用较著者,易于收受存款;甚至为存款有利息之负担,乃至不肯接受,遂发生存款亦须介绍之制。彼既有余,乃亦有时分润于缺乏款项之商家,即拆放之所由始”[25]。这种商业资金的需求,导致了上海钱庄放款业务的发展,同时也刺激了整个上海钱庄行业的兴盛。
尤其需要强调的是,即使在钱庄的初始阶段,经营货币兑换和存放款业务的钱庄都是同时存在的。以往学者往往把经营货币兑换的称为“钱铺”,而认为只有当经营放款业务发生时才真正可称为“钱庄”[3],甚至强调从货币经营资本向生息资本的转化[26]72。对于钱庄、钱铺或钱店的称呼,并非由于其所经营的业务不同而有严格的界定。实际上钱庄和钱铺的称呼是随着各个地区和不同时期的习惯而不同的。上海钱庄行业形成后,规模大的钱庄成立同业组织——上海钱业总公所时,但在官方文书中依然将其称为“钱铺”[9]。日本学者加藤繁指出,“钱铺一语,在法制上,清代一代差不多都是通行的。即使在民间,起初也一般采用,但从乾隆年间起,苏、浙、福建方面,出现了钱庄得名称,后来就专用钱庄”[27]33。以上史料和研究给予我们两点启示:(1)钱庄名称是在乾隆年间开始起用的;(2)在法制层面上,清代的钱庄与钱铺名称是通用的,并不能反映两者在性质和功能上的区别和变化。因而,钱铺和钱庄称呼的不同并不能体现钱庄业务从兑换到放款的发展变化。
上海钱业行业的形成还经历了一个从兼营到专营的行业分离过程。不论是货币兑换业务,还是放款业务,最初都是由一些经营其他业务的商铺兼营的。当有些商家洞察到经营货币兑换或存放款业务利润丰厚这一有利可图的商机时,开始开设店铺专门从事这两项业务。“居间以存放款项为业之钱庄,随地方商业之发展,又兼业而成为专业,由并营儿成为独营”[25]。于是专营货币兑换和存放款业务的金融机构——钱庄,并逐步从兼营行业中分离出来,形成钱业这一专营行业。
上海钱庄起源的最早传闻则反映了初期商铺兼营放款业务的状况。据闻,乾隆年间,有位郑姓绍兴商人经营煤炭肆,略有余资,兑换银洋,并放款于邻近商店,以权子母,获取利息,“当时交往者,仅各业中之零星款项而已,故未放弃其本身之煤业”[22]。上海民间俗称和早期书报也惯于用“钱米店”和“钱布店”等字样,可见早期的米店和布店也以货币的兑换和存放款作为副业[28]。例如,当北方的沙船商人将大米或豆饼买给上海的某家豆米店时,豆米店应该兑付给北方商人银锭或制钱,豆米店店主在零钱或货款不够的情况下,则会到邻近的米店或布店将银锭兑换成制钱,或向邻店拆借资金以作周转;而当北方的商人从上海的布店购买棉布带回北方时,则须首先将从北方携带来的银锭兑换成上海当地使用的银两或制钱,交易方能最后达成。钱业内部许多人士都认为,上海钱庄的发生同沙船业和豆米业有密切的关系,也反映了这一历史过程。另外,前文所述近代上海钱庄所采用并通行于上海地区的虚银计账单位“九八规元”的由来也证明了这一事实。
《上海钱业调查录》对上海钱庄的名称来源和行业的形成也作了具体的描述,“钱庄二字,何所取义,言人人殊。考我国古来圆法只有纹银与制钱两种货币,而尤以制钱之用度为广,盖各种货币之代价均以制钱为标准也。钱庄为市面金融调剂之机关,故其初创时期,亦以制钱为资本,常备各种制钱(如卡钱、市钱)等万千贯,分堆若干庄(即俗所谓堆),每庄数十百千不等。各业及厘卡等机关遇需要时,每各自赴钱庄估视,依其需要之多寡,估定一庄或数庄,以成交易。后人因该业之堆钱成庄,故名钱庄云”[22]。由于其兼营小规模存放业务,各方称便,积之稍久,纷纷效仿,继而逐渐推广,渐次形成钱庄之一专业[12]。
在上海钱庄行业形成以后,随着行业的发展,钱业内部也开始发生分化。上海钱庄各家的资本向来多寡悬殊,经营业务的重点有别,规模大小也不同,商业贸易的发展则进一步促进了上海钱庄业内部的分化。
上海钱业最初分为大同行和小同行,依联合情形可分为两大类,即入园庄(加入内园钱业总公所)和未入园庄(未加入内园钱业总公所),入园庄又称大同行,未入园庄又称小同行;依营业广狭、资本大小分为三类:入园庄、挑打庄、零兑庄。
规模大、势力雄厚的钱庄在业务上互相联合支持,互通声息,并最早组成同业组织,于1776年购买内园晴雪堂成立上海钱业总公所。大同行在1890年汇划总会成立后,大同行之间的一切票据收解,均可在汇划总会互相抵轧汇划,故又称汇划庄。
随着行业内部的进一步分化,小同行又分为元亨利贞四等。据史料记载,前清光绪季年,有董事袁联清者,邀集同业公议规定,未入园钱庄为元字庄、亨字庄、利字庄、贞字庄四等[22]。元字庄即挑打庄,其票据可委托汇划庄在汇划总会代为收解划拨;亨字庄即小挑打庄,又称“关门挑打”,每日傍晚,当汇划庄和元字庄银洋收解往来极为忙碌之时,这类钱庄则已关门休市,因而得此称呼;利字庄即“拆兑钱庄”,并不经营存放款业务,其主要业务是银洋辅币的买卖,买卖的范围往往以趸批进出为限,不买零碎;贞字庄即零兑庄,也有称“现兑庄”“门市钱庄”“烟纸钱庄”等,其主要业务为零星兑换,且大都兼卖烟纸杂物,故又称“烟纸钱庄”[6]455-457。从内部的分化可以看出,不同等级的钱庄不仅资力、信用和规模不同,所经营的业务也有所划分,资金雄厚充裕、规模较大的钱庄专营存放款业务,次等规模的钱庄以经营兑换为主,兼承担银钱的运送,规模较小的则专营零星兑换业务。
综上所述,在有关上海钱庄起源问题的各种观点和传说中,钱业内部的耆旧传闻较为可信,碑刻史料所反应的绍兴商人于乾隆初年始在上海“立有铺户”充分证明了钱业耆旧的传闻。康乾之交南北沙船贸易的兴起,带动了上海地区商业的兴起,商业贸易的发展促进货币兑换需求的增加和资金融通的增强,居间调剂的中介金融机构——钱庄才应运而生。上海钱庄作为一个行业,在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三次分离:一是从货币兑换到存放款业务的分离;二是从兼营到专营行业的分离;三是行业内部因规模势力大小、资本多寡和经营的业务不同逐渐发生分化,形成不同的类别和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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