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桂桓,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哲学所哲学与文化研究室研究员
笔者要谈的是哲学发展前沿中的大方向、大趋势和大问题。何谓“前沿问题”,即某个学科的最新发展态势,英文叫trends,甚至有时候还包括某个学科某个方面的最新发展态势 trends。在笔者看来,这个在我们通常的 common sense language意义上的说法是停留在事实描述上的,而只有能够透过事实的描述才能把“所以然”描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大”,一是指的问题本身的意义重大,一是指的描述具有的深刻的穿透力。在进入前沿的大问题之前,首先想给大家提个问题。大家如果想做哲学,做严格的学术意义上的哲学,那么,中国哲学究竟向何处去?大家别觉得这个问题很大,每一个想做哲学的人最后都得给自己找一个依靠。表面上看或许觉得这个问题很大但实际上是关注自己的出路,即给自己找个出口、找个最终的出路。
因此,笔者眼中的“大问题”,正是鉴传今教授所谈的各方面的出路及其问题的另一种表现,接下来,笔者要讲的“三大”是:“大方向”、“大趋势”、“大问题”。这个“大”不是宏大叙事的“大”,而是“重大意义”和“关键性”,这些问题都是绕不开的。因为“你意识不到问题的存在,并不意味着问题真的不存在”。
借用鉴传今教授提到的一副对联“打通中西马,吹破古今牛”,横批:哲学动态。
笔者想说的是,“打破中西马”是一种倾向或者说愿望。笔者想提的问题不在这儿,而是即使能打通,打通了究竟要干什么?这就涉及哲学与现实的关系了。仅仅是为了打通而打通吗?假如能够打通,接下来向何处?你如果没想过,那你还没从马克思·韦伯的意义上真正做到以哲学为业:take philosophy as your calling,即视哲学研究为自己的天职;你意识不到问题的存在,不意味着问题真的不存在。
所以,笔者这儿给大家提的大问题,可以一言以蔽之:今后的中国哲学究竟走向哪里?向何处去?大方向是什么?笔者认为,答案很简单——走向社会哲学,或者说,社会哲学就是今后中国哲学发展的根本方向。用布罗代尔的话说,至少从“中时段”——100年的范围来看,社会哲学是今后中国哲学研究所必然走向的目的地。
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三:首先讲第一和第三方面,第二方面放到下一个问题。
第一个方面:哲学必须关注现实,这是因为人类社会生活决定了这一点。
第一,人类社会生活已经发展到了哲学再也不能把生活忽略不计的地步了。大家在读西方哲学史时,不知充分地注意了没有,其主流是intellectualism,即理性主义,可进一步细分为唯理论和经验论。而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根在哪里呢?数学!数学的根又在哪儿?形式(Idea,Form)!(以至于现在的各种后现代流派所反对的靶子皆在于此)。它针对的对象是自然界的对象,是“物事”(physical events),不是人类社会、不是“人事”(human affairs)。而人类社会显然是与自然界截然不同的。
在西方哲学史上,这种局面直到19世纪中叶才开始改变。这个改变的标志不是马克思,而是孔德,他是从实证主义哲学角度出发来关注社会的,其最初的研究成果叫社会动力学和社会静力学,最后,在他的《实证哲学教程》的4卷才开始提出“社会学”这个名称。这意味着,一直到了孔德那儿,人类社会——且不说这个作为被研究对象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才开始进入哲学研究的学术的视野,但此后的进展依然举步维艰。现在为止,究竟怎么样恰当地研究社会,谁又敢说?
从马克斯·韦伯开始,西方学者讲人怎样才真正地开始理解人主观意向,不过,这是在生活世界的常识意义上来理解的。就像我们在学哲学之初,老师会说我们芸芸众生虽然没受过哲学训练,但我们脑子里都有哲学思维的萌芽那样。许茨要做的就是把这样的萌芽提升到哲学研究的学理层次上来。
在笔者看来,真正从严格的哲学学理意义上对社会的研究,还没有开始!现在的所有的包括所谓唯物史观在内的讲法,仍然是在common sense language的意义上讲的,仍然是描述性的——而在真正学理的意义上来看,“描述”只是严格学术研究的开始,仅仅是起步,它离真正“ology”的学理层面还差得远。
因此,可以这么说,人类社会生活的发展已经到了使得哲学不能再把人和生活世界置之不理的地步了。为什么这么说?正如前所述的西方学术史上,即使到今天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们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运用理性主义的,以自然科学,特别是以数学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模式来谈论问题,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用形而上学的方式来看问题,即当你发现有一个论点(你不管这个论点的语境是什么,甚至不管这句话话里有话、话背后还有什么意思)的时候,你所做的就仅仅是追逐论点,马上试图进行反驳。这种直接反应式的做法是什么:是两极对立的思维,要么对要么错。这种做法实质上是研究者把自己的门封死了,因为你不可能再看对方最后的东西,看说出的话背后的话,不会去考虑他们是基于什么立场、从什么角度出发、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说那番话的。
哲学就是哲学史,学哲学就是学文本,这都没错,但关键是怎么样学文本。在这一点上,再给大家提个问题:假如我们按照通行的做法来读文本,那么,读哲学的文本与读别的知识的文本有区别吗?如果没有区别,那哲学的特色何在?如果你们要说哲学必须要有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在哪里?
第二方面,今天科学技术的发展对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与其初创时的影响已经截然相反了,为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很明白,在马克思初创立其学说的时候,曾经吸收了三大发现、继承了三大来源。三大发现在当时绝对是起积极作用的。顺便补充一句,马克思讲历史科学的时候,历史不是指的咱们现在讲的具体科学历史,而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历史,而亚里士多德讲的历史是与哲学并列的。这至少在亚里士多德《诗学》里面能找到原因。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当今的自然科学技术发展对今天的哲学的影响,已经跟当年影响马克思在创立马克思哲学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了,这就是现实。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实生活已经逼着哲学不能再在天国里遨游了,不能再仅仅是kingdom of ideas(观念的王国)了。在这个意义上说,如果大家读哲学史、甭管读谁写的哲学史,你们要是读完后还在搞纯粹哲学,那就叫自欺欺人:要么是自言自语说“胡话”,要么是用“大话”来压人。后现代流派反宏大叙事就是反对这个。
鉴传今教授说,马克思主义研究是最庞大的,却最没有影响,其原因是什么?没根啊!甭管你把这样的“没根”归结为它竭力去意识形态化,还是竭力追求文本化,彼此都是互为表里的,结果都是“没根”,都是跟现实没关。所以,当今的社会现实逼着哲学不能再在“观念的王国”里转悠了,不能再保持“纯粹”了。保持“纯粹”是一种空想、妄想,是一种美梦。是该到了醒醒的时候了!
另一个方面是大趋势。简单提一句,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哲学反映,当代中外哲学发展态势决定了这一点,这叫“大趋势”,在这里一带而过。
最后一点,是要确定今后中国哲学的方向,这样做不仅仅是不满足于现状,不仅仅是为了打通中西马,而是,如果我们真要确定中国哲学在未来有可能据有的一个中时段的学术制高点,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必须站到世界哲学的制高点上,来规划大的战略方向,必然如此。
我们接下来再看世界哲学的发展态势是什么,如同中国国内的哲学研究到处是问题,世界哲学也一样。
关于世界哲学大趋势,概而言之,当今中外哲学——所谓“当今”是指20世纪以来,严格来说是指自19世纪下半叶开始,从欧洲学术界展开统一科学方法大讨论开始,其具体表现则是在20世纪出现的,在这方面,尼采是一个标志,表明哲学研究的各个主要方面都已经体现出了走向社会哲学的基本态势。
就国内学界而言,我们说的是中西马。如果还能承认胡适、冯友兰、任继愈等学者拿西方的某一套话语来剪裁中国思想史得出的结果的话,我们肯定认可中国哲学研究的是“人伦”。“人伦”是什么?就是社会。中国哲学骨子里就是社会哲学,因而不存在转向。而马克思哲学,马克思经典作家也都是如此——即使像生态马克思主义等流派,它们的目标也在人上,所针对的也是人类中心论,因为稍微绕过一点“弯路”就能看清。
因此,笔者主要想概略审视的是当代西方哲学的几个影响非常显著的流派。
(1)现象学的研究。特别是胡塞尔,作为开创现象学的人,可作为最重要的代表。胡塞尔从《逻辑研究》起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先验主体是“没有窗户的单子”,这个单子要想找出出路,就必须转向先验主体间性,但这仍然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先验主体间性究竟是怎么来的?
所以,后来胡塞尔turning to lifeworld,他在1938年临死前出版的《生活世界的危机与先验的现象学》,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转向生活世界的趋势,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这也说明,胡塞尔作为现象学第一人,已经是无路可走了,能够印证笔者刚才所说,生活的现实的发展已经逼迫着哲学不能再搞“纯粹”哲学了。
(2)分析哲学。当今西方学术界的第二大哲学流派,所表现的大的趋势也是比较简单的明白的:从罗素、怀特海提出的纯粹数学式的精确语言构想,或者说从普遍语义学到普遍语用学;相应的小趋势则是维特根斯坦的从《逻辑哲学论》到后来的《哲学研究》发生的根本性转变。
(3)科学认识学派。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
一是以波普、库恩、拉卡托斯和夏培尔为代表的研究者,不是走语言分析路数的:从波普的“证伪主义”到夏培尔的“新历史学派”——后者的基本观点就充分强调社会历史维度而言,与唯物史观没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只不过专门用社会历史维度来解释科学发展史而已。虽然证实-证伪主义纯粹是科学方法层次上的讲法,纯粹是自然的讲法,或者说纯粹是在自然知识的维度上的讲法,但是,走向“新历史主义”就整个变了。
另外的一支虽然也是从研究科学入手、以研究科学告终,但是却更为极端:知识社会学。它的起手点是关注社会对知识的影响。我们一般认为知识是价值中立的,但实际上,知识社会学从舍勒开始就说了,知识的产生、传播和发挥作用,无时无刻不渗透着社会对它的自始至终的影响。早期知识社会学的主要代表是马克思、舍勒和曼海姆。它的中期观点只涉及知识与社会的关系,似乎更为“完全”:科学社会学讲的是科学研究的组织过程、组织制度、组织建设对科学发展和传播的影响,却依然不敢碰自然科学知识本身hard knowledge与社会的关系。作为后期的第三步是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即科学知识社会学;它认为科学社会学没涉及hard knowledge,仍然不彻底,所以他们极端地提出:所有知识都是社会建构的,包括自然知识。
假如这派观点能够成立,则西方知识大厦就会崩溃——按照西方原来的理性主义的观点来看,如果一切知识都是社会塑造的,那么,包括自然科学知识在内的所有各种知识就都是主观随意的,而都是这样的主观意见,也就没有真理了。
(4)哲学解释学。从现象学存在主义下来的伽达默尔,是要解释视域融合、解释学循环,而这都是要取决于主体的,这样的主体可不再是胡塞尔的先验主体,而只能是现实主体。这是他隐而不显的预设前提。而现实的主体意味着什么?社会人。
(5)后现代主义。包括诸如女权主义这样的派别在内的、所有各种形形色色的后现代主义流派,转向生活世界的倾向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6)心灵哲学。继分析哲学之后的西方哲学理性主义这一块的最新发展,它究竟要做什么呢?笔者曾经花了5年时间做了教育部重点项目的子项目:“从能动者到社会行动者”,把心灵哲学归纳为八大学派,用15万字的研究归纳出来的结论是:心灵哲学既不“心灵”、也不“哲学”!因为它是把心灵还原为自然物来研究的,他们称为心灵研究的自然主义倾向、物理主义倾向,也叫做“心灵研究的自然定位”。实际上,按照塞尔的《心灵的再发现》来看,必须重新发现心灵的社会特征。他有个有趣的说法:一个醉汉把钥匙丢在黑夜的草丛里了,却到装有路灯的电线杆下去找,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因为这儿亮着。这就是心灵哲学研究的真实写照!心灵哲学研究可以说就是盲人摸象,它暗含着的一个前提就是,它研究的是人的心灵,但如此规定心灵为研究对象,实质上就已经不再是人的心灵了;它从布伦塔诺开始的话也有150年,却依然徘徊在笛卡尔的二元分裂哲学框架里面,一步也没前进。用什么“缸中之脑”的说法,能当做论据来做哲学研究吗?
(7)最后一块姑且也叫哲学,比如政治哲学,罗尔斯、诺齐克、麦金泰尔、哈耶克,这是当代西方最新的主流;还有诸如克隆人问题、生态问题,严格来说这些研究都没还到哲学层次上。我们说大趋势,笔者正与鉴老师正好相得益彰。
以上是七个大方面,笔者所说每一方面都是有根据的,期待大家在某个方面深入研究!
最后,想说说所谓“大问题”。笔者开篇曾经说要讲“大方向”、“大趋势”和“大问题”,现在我们看到:“大方向”是走向“社会哲学”,“大趋势”证明了走向社会哲学是必然态势和必然选择,接下来讲“大问题”。其实笔者已经提到了,所谓“大问题”包含两个方面,这也是任何一门科学研究、特别是哲学研究必须加以充分重视的,即第一,有关“研究对象”的问题:先要严格地确定自己的研究对象。
假如我们承认哲学研究要转向社会哲学,那么,社会哲学究竟研究什么?大家可能会想的很简单:研究社会。笔者要告诉大家一个具有背景性的情况:研究社会,按照西方现代社会理论,19世纪下半叶特别是20世纪以来的西方社会理论的发展有两种倾向,一种是“社会整体主义”,也叫“方法论整体主义”。这种倾向就把社会当做一个根,基本上采用的是实证主义哲学的研究模式,把整个人类社会或者把它的某一阶段,比如说把当代的横截面作为一个整体性的事实加以研究,因而号称“方法论整体主义”。其基本特点是,力求实证化、精确化、科学化甚至是计算化,但是,其弊端很简单明了的,美国著名统计学专家布莱洛克曾经写过一本供美国大学社会学研究方向博士生用的《社会统计学》,大概1990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开篇的第一句话就说:无论你的建模有多么科学、你的数据有多么严谨、你的论证有多么充分,只要换一个角度,你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这就是方法论整体主义的死结。但是,笔者要告诉大家,问题还不在这里,他实际上只是说了“换一个角度”,而笔者说得可能更残酷:只要换一个人就够了!
任何一种研究都有其意义,这是泛说。但是,任何一种研究都应该做一个academic location,学术定位,亦即严格地确定其学术有效性的限度:要确定它在什么层次上是有意义的,在哪个范围上是对的,比如理性主义,不能因为其有效就将其泛化。没有学术定位,一切就是宏大叙事。针对“方法论整体主义”,以马克斯·韦伯为代表的研究开始走的是另外一种倾向:“方法论个体主义”,目前看来,其最大的优点是他会把研究者本人考虑在内(这个是打动哲学解释学的最大一个点)。因为每个研究者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个体。所以,研究者要随时提醒自己,有效的预见到和防止相对主义,但同时不要流于绝对主义。而要达到这个平衡点所必须利用的方法论手段就是学术定位。
所以,大问题之一:研究对象的问题。另外,也是一体两面的另一面,即研究方法的问题:怎么样才能对社会进行恰当的研究?如果如笔者所言,传统的理性主义方法真正擅长的是physical events,是自然科学、是自然对象,而人类社会的构成是human affairs人事,前者擅长研究的是物事。我们现在需要解决的关键性问题便是,怎样才能找到能够恰当地研究人事的方法论?这个问题虽然说起来似乎非常简单,但实际上决非如此——如果我们要说得稍微引申一点点,鉴传今教授已经谈到了,笔者在此稍做补充。都说马克思主义有哲学、有唯物史观,但马克思主义并没把其唯物史观特有的研究方法论明确讲出来是什么,因此,恰当的研究方法论是首当其冲的突破点。如果没有恰当的研究方法论,实际上一切真正有意义的理论建设都是无从谈起的。如果在这个方面没有问题意识的话,这个弯路还会走很久,甚至没有尽头。而这个与研究对象紧密相关的研究方法问题,便共同构成了笔者想跟大家说的“大问题”。这是个很根本的问题,不是一个很虚幻捏出来的问题,所以这是个“大问题”,根本不是“大而无当”的“宏大叙事”。
责任编辑 吴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