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丽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艺文寻珠】
论南宋酬赠唱和词的文人化倾向
陈丽丽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酬赠唱和是中国传统诗词创作的重要形式,在宋词中亦多有表现。从词体发展来看,酬赠唱和之作在南宋,尤其是孝宗时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内容、风格更为开阔多样。从互动方式看,南宋文人以词酬唱主要集中在即席、临别、异地寄赠这三种情况下。与北宋相比,南宋酬赠唱和词在主题、功能、艺术形式上都呈现出新特色:传统的艳情题材有所退减,家国情怀大为增加,词中的脂粉气与感伤气明显减弱;词体功能从尊前娱乐更多转向文人抒情言志,词甚至充当起了书信的功能;次韵的艺术形式极为突出,文人气息更加浓郁。
南宋文学;宋词;酬赠唱和;文人化
酬赠唱和词是文人有意识地为他人所作,往往在题序或内容中显示出“赠”、“和”、“送”、“答”以及“为某人作”等。宋代文人以诗、词酬赠交流的现象非常普遍。在词中,酬赠唱和几乎渗透在创作的各个方面:就所赠对象而言,有上司、同僚、友人、门生、歌妓、僧侣、道士以及妻、子、兄、弟、叔、伯、甥、侄等各种亲属,几乎涵盖了各种身份及关系;从内容看,酬赠唱和词不仅包括传统宴饮歌舞时的赠妓之作,还包括咏物、咏节序、离别、应制、贺寿、述怀等各种题材,可以说词体的绝大多数主题都可以被文人用来唱答;从风格看,豪放、婉约、谐谑在酬赠词中皆有涉及。
尽管酬赠唱和之作在宋代词人笔下经常出现,然而在南、北宋时期却呈现出明显的差别。由于文人最初填词多供乐工、歌妓演唱助兴,所以北宋词人酬赠对象多为歌妓,内容以艳情为主。值得注意的是,北宋时期文人之间的赠答、酬唱、创作特色并不分明,如张先《劝金船·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苏轼《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等,内容、风格与普通抒情、写景之词没有什么差别。北宋中期以后,随着词坛创作繁荣,文人之间以词赠答现象开始增多,出现了针对性较强的作品,如黄大临的《青玉案》(千峰百嶂宜州路)序曰“和贺方回韵,送山谷弟贬宜州”,其内容为送别弟弟黄庭坚的殷殷寄语。总体来看,北宋文人填词主要是为了娱宾遣兴,因而在酬赠互动中,赠妓词所占比重较大,内容、格调相对比较单一,风格也偏于柔婉。然而南渡之后,随着“以诗为词”不断深入,词体互动对象从文人、歌妓更多转向了文人同僚之间。尤其到了孝宗时期,文人之间以词酬赠现象极为普遍,家宴集会、朋友饯别,几乎文人参与的所有活动,如泛舟、登临、游园、赏花、祝寿等,都可赋词相赠、表达情意。除了游赏、雅集外,在日常生活中,文人亦时常用词来传递信息、表达情谊。例如赵磻老《生查子》(章甫不如人)序曰“答洪丞相谢送小冠”;《生查子》(朝路进贤归)题序“洪舍人用前韵索冠答谢,并以冠往”;其《南柯子》(体质娟娟静)则是为了“和谢洪丞相送竹妆奁”所作。辛弃疾《玉楼春》(山行日日妨风雨)称“客有游山者,忘携具,以词来索酒,用韵以答。时余有事不往”,又有同调(人间反覆成云雨)“再和”。可见,南渡以后,词体功能不仅是供歌妓演唱,而且更多转向文人之间的日常交际,因而酬赠唱和之作自然繁荣起来。
从现存资料可见,文人以词酬赠主要集中在即席、临别、异地寄赠这三种情况下。由于离别时往往设宴饯行,所以即席与临别常有交叉。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哪种环境中的酬赠,南宋词人们通常偏爱用次韵的形式来表达。从词体发展角度看,南宋酬赠词在主题、功能、艺术形式等方面都与北宋存在着明显差别,不仅创作数量上更为突出,整体内容风格上也更具有浓郁的文人特色和文人情怀。
自词体诞生后,文人聚会娱乐时以词交流成为最常见的一种助兴方式。北宋便有不少即席所赠之词,大多是围绕歌妓演唱而作,有些作品即便题序为赠友人,但表现内容及所抒情感与普通艳情词并没有区别。比如张先《山亭宴慢·有美堂赠彦猷主人》、《木兰花·席上赠同邵二生》等,虽从题序可见所赠对象为男性友人,但词中皆充满柔性色彩:物象上,画阑红柱、池馆楼台、落花空树;人物上,姝娘、琼女;行为上,弄妆、照影;情感上,相思、愁、恨。可见北宋词人在席间与友人填词互动时,其潜意识的创作目的很多情况下仍是为了供歌妓演唱。
南渡之后,由于家国巨变,乐谱、乐工大量流失,加之高宗初期实行乐禁,所以北宋中、后期热闹的词坛创作突然中断,词体加速了诗歌化、案头化的进程。绍兴中叶乐禁废弛后,词人创作有所复苏,然而却与北宋产生了较大差别:当行本色的艳情、娱乐色彩明显衰减,词体功能从供歌妓歌唱更多转向文人之间的交际与互动,酬赠对象亦由歌妓更多转向了友人同僚。词的针对性、交流性明显增强,即席酬赠词的内容、风格丰富多样起来。尽管不少酬赠唱和词中仍不失艳情格调,但总体来看,婉约柔媚之气明显减弱,文人气韵大为增加。例如洪适《好事近·东湖席上次曾守韵,时幕曹同集》,虽为尊前欢娱,但其中没有丝毫香艳之情、柔媚之气,“风细晚轩凉,妙句初挥新墨”、“只恐朝来酒醒,有文书羁束”等句,把文人气、官宦气展现无遗。侯寊《临江仙·同官招饮席上作》中“痴儿官事几时休”、《江城子·萍乡王圣俞席上作》中“莫叹两翁俱白发,今古事,尽悠悠”,皆为宴饮时向友人抒发自己人生感叹之语。
在辛派词人笔下,酒筵集会不仅是歌儿舞女侑酒佐欢的娱乐之地,更是彼此交流情怀、传递心声的重要场合。例如张孝祥《浣溪沙·刘恭父席上》:
卷旗直入蔡州城。只倚精忠不要兵。贼营半夜落妖星。万旅去屯看整暇,十眉环坐却娉婷。白麻早晚下天庭。[1]2199
该词虽然提到了“十眉环坐却娉婷”,却完全没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的柔媚风情。战旗翻卷,攻城入营,分明是一首气概豪壮的爱国词。刘恭父即南宋初著名爱国将领刘子羽的长子刘珙(公元1122-1178年)。《宋史》称其“生有奇质”,“金犯边,王师北向,诏檄多出其手,词气激烈,闻者泣下”。[2]11849晚年病愈后,“既又手书诀栻与朱熹,其言皆以未能为国报雪仇耻为恨”。[2]11853刘、张二人志趣相投,孝祥有《浣溪沙》称“我是先生门下士,相逢有酒且教斟。高山流水遇知音”,真诚地表达了知音之感。张、刘二人的深挚情谊,在于湖词中多有体现,如:《水调歌头·凯歌上刘恭父》、《水调歌头·送刘恭父趋朝》、《青玉案·饯别刘恭父》、《蝶恋花·送刘恭父》、《鹧鸪天·饯刘恭父》、《浣溪沙·侑刘恭父别酒》、《清平乐·饯刘恭父》、《苍梧谣·饯刘恭父》等。这些作品风格大多豪放,可见席间以词酬赠成为文人志士之间表达情谊的手段。
与北宋相比,南宋时期的即席酬赠词娱乐性、脂粉气减弱,述怀性、针对性大大增强。由于古人在分别时往往以酒筵饯行,所以不少即席之作带有临别酬赠的性质。离别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重要的一类主题,诗、词、文、赋中皆很突出。就词而言,表现男女相思离别是当行本色。柳永《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欧阳修《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尤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等,缠绵哀婉,真挚动人,皆为词中佳句。在现实生活中,亲朋友人之间的别离更为常见,随着词体文人化的增强,友人赠别在词中越来越丰富。
“矧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3]就赠别词来看,格调往往是哀怨、低婉的。花间、南唐直至北宋,词人面对离别时,无论内在情绪的抒发还是外在环境的刻画,大抵如此。即便是以豪放著称的苏轼,其赠别词仍不失哀婉,如《南歌子·别润守许仲涂》“一时分散水云乡。惟有落花芳草、断人肠”,《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天岂无情,天也解、多情留客”,《临江仙·送王缄》“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等,皆为传统风格。
在艳词极为发达的北宋词坛上,文人之间的离别情思也时常会以艳情的内容、笔法来进行表达,如苏轼《江神子·孤山竹阁送述古》: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栏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1]385
述古,即苏轼僚友陈襄,曾由杭州调知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该词以歌妓口吻表示惜别,若隐去题序,分明是一首典型的艳情之作。陈师道《蝶恋花·送彭舍人罢徐》中“水解随人花却住。衾冷香销,但有残妆污”,亦未脱香艳。可见北宋时期,不少赠别词仍以男子作闺音的手法,用女子口吻抒发对友人的不舍之情,足可见艳情本色对北宋词人创作观念的深刻影响。
当然,北宋也出现一些境界开阔、豪放的文人赠别词,如王安中《木兰花·送耿太尉赴阙》一词,格调豪迈,充满了战争气息。此外,张先《定风波·次子瞻韵送元素内翰》、《定风波·再次韵送子瞻》,亦涉及边事。欧阳修《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中的“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颇具旷达之风。
南渡之后,随着创作环境以及词人思想心态的改变,词体的内容、风格变得开阔、大气起来,赠别之作也突破了传统婉约格调。绍兴中叶,张元干面对上书请斩秦桧而被贬的胡铨,毅然以一首《贺新郎》(梦绕神州路)相送。词中充满了国破家亡的悲愤、对妥协投降的不满以及对胡铨的无限同情。张元干还有一首《水调歌头·送吕居仁召赴行在所》(戎虏乱中夏),内容格调不亚于前者。作为南渡之后爱国词人代表,张元干把朋友离别与民族危亡结合起来,不仅用词来抒发文人之间的深挚情意,而且还倾注了深厚的家国情怀,从而把赠别词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这种风气直接影响到了南宋词坛。乾、淳时期,文人、同僚赠别之作极少出现艳情内容,虽然也有“执手送行人,水满荷花浦。旧恨新愁不忍论,泪压潇潇雨”(赵长卿《卜算子·夏日送吴主薄》),“西江水。道是西风人泪。无情却解送行人,月明千里。从今日日倚高楼,伤心烟树如荠”(辛弃疾《西河·送钱仲耕自江西漕赴婺州》)这样低徊缠绵的格调,但整体来说,该时期赠别词的风格明显比北宋开朗、明阔。例如赵彦端《垂丝钓·干越亭路彦捷置酒同别富南叔》词中写到“论诗载酒,犹胜心寄双鲤。倦游晚矣。云路非吾事。湖海从君意”,颇具文人疏狂之气。
在辛派词人赠别之作中,更是时常充溢着家国之慨和社会责任感。辛弃疾《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末尾:“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战骨销残,南北分裂,时代气息扑面而来。毛幵《水调歌头·送周元特》一词,上阕连用李膺、管仲、范蠡之典,赞美周元特“英姿雅望”,“礧磈胸中千丈”;下阕提到“归近云天尺五,梦想经纶贤业,谈笑取单于”,以“单于”指金兵,点明了复国之志。张孝祥《水调歌头·送谢倅之临安》希望友人“好把文经武略,换取碧幢红旆,谈笑扫胡尘。勋业在此举,莫厌短长亭”,抗金复国之心十分深切。他在《蝶恋花·送姚主管横州》中写到“莫拾明珠并翠羽。但使邦人,爱我如慈母。待得政成民按堵”,希望友人不要贪恋荣华,而要爱民如子,使政治和顺,百姓安乐。
与诗、文等文体比较起来,娱宾助兴是词体的主要功能。晚唐五代所确立的绮罗婉媚之风历来被视为词体当行本色,酬赠唱和这一类作品亦未脱其臼。然而南渡之后,随着词体功能的扩大,酬赠唱和词也越来越多突破了尊前娱乐的限制,更多转向文人之间情感心绪的传达和文人情怀的抒发,对于所赠对象的描述也远比北宋时期清晰明确。陆游《鹧鸪天·送叶梦锡》,从“百万呼卢锦瑟傍”的少年豪举,到“身易老,恨难忘。尊前赢得是凄凉”,再到“君归为报京华旧,一事无成两鬓霜”,通过对叶梦锡一生的回顾和描述,引发了强烈的身世之叹。这首别词,不仅是替叶梦锡抒发壮志难酬的郁闷情怀,也是自我感慨。同为送别友人,曾协《水调歌头·送史侍郎》(今日复何日)风格迥然,全词充满昂扬向上的格调,尤其下阕“促归装,趋北阙,觐严宸。玉阶陈迹如故,天笑一番新。好借食间前箸,尽吐胸中奇计,指顾静烟尘。九万云霄路,飞走趁新春”,点明了史侍郎应诏回朝的背景。曾协还有一首《点绛唇·送李粹伯赴春闱》,转片为“六花无数。飞舞朝天路。上苑繁华,却似词章富”,巧妙地以景物衬托别情,“朝天路”、“上苑”、“词章”,处处扣住友人赴“春闱”这一主题。
除了送别友人外,还有一些赠别之作描写的是词人自己远行。在这类别词中,词人感情往往更丰富、浓郁,抒情述怀之意更为强烈明显。例如毛幵曾任宣州、婺州通判以及宛陵、东阳州倅,当他自宛陵至东阳时,曾赋《满庭芳·自宛陵易倅东阳,留别诸同寮》一阕,既有“珍重诸公送我,临岐泪、欲语先流”的深情,也有“世事难穷,人生无定,偶然蓬转萍浮”的感叹,还有“回头笑,浑家数口,又泛五湖舟”的旷达。其《满庭芳》(五十年来)一词,在抒发别愁的同时,亦有“况狂直平生,谁念遨游”的超迈之感。
北宋时期赠别之作大多是围绕离别感伤来写景抒情,带有普泛性,如果隐去题序的话,几乎可以适用于任何一个离别之人。而南宋赠别词则大多具有清晰指向,从低婉感伤的身边琐事到开阔明朗的家国政治,内容风格更丰富也更具个性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过于清晰明确的针对性,使得这些酬赠词除了当事人彼此传递情意外,很难适用于其他场合的娱乐演唱。南渡之后,词越来越脱离民间大众,越来越成为文人圈子的交际工具,这种倾向从赠别词中便可见一斑。
随着词体发展,填词逐渐渗透进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就酬赠词而言,文人不仅在宴饮、饯别、游赏这些面对面的环境中以词互动交流,甚至在相隔遥远的情况下也时常用词来传情达意。这类异地酬赠词,通常会在题序或作品中出现“呈”、“寄”等。陆游《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一阕,因梦怀念友人,填词寄赠。词的上阕描写飘雪的早晨,清笳声起,不知自己梦游到何地。“铁骑”、“关河”、“雁门”、“青海”等一系列意象,使读者山河之心、爱国之情陡然而起。下阕写梦醒之后的清冷环境,衬托出“封侯万里”的强烈报国心。
辛弃疾有不少寄赠友人之作,如《满江红·病中俞山甫教授访别,病起寄之》“莫信蓬莱风浪隔,垂天自有扶摇力”,《临江仙·醉宿崇福寺,寄佑之以仆醉先归》“莫向空山吹玉笛,壮怀酒醒心惊”等,往往显示出词人阔达的心胸。稼轩《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一阕,序曰:“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词人由李广的命运联想到友人的山居之约,从万里功名想到田园桑麻,信笔挥洒。
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陈亮拜访辛弃疾,于鹅湖相聚,分别后,彼此创作了一系列《贺新郎》同韵唱和词,从而成为文学史上一段佳话。辛弃疾在《贺新郎》(把酒长亭说)题序中详细记录了唱和的缘起:“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泉湖吴氏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1]2438陈亮以同调“老去凭谁说”一阕唱和回应,题序:“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辛弃疾“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又以“老大那堪说”一阕回赠。陈亮则“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回复一首“离乱从头说”,并且“怀辛幼安用前韵”,又赋就“话杀浑闲说”一阕。辛、陈二人身隔异地,以同韵《贺新郎》循环唱和,传情达意,互抒壮志,彼此砥砺,把酬赠唱和创作推向了一个高峰。稼轩著名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醉里挑灯看剑),亦是鹅湖相会后寄赠陈亮的共勉之作。词中不仅回顾了铁血丹心的戎马生涯,更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愤懑和悲慨。
与北宋“应歌”为主的娱乐性能相比,南渡之后词体功能更多扩展到了文人之间的应酬及交流,例如管鉴有《酒泉子》二阕,其序曰:“唐德兴为海棠赋《酒泉子》词,而尊前无能歌者,即席用韵。”可见当时文人填词已不再以歌唱为目的,彼此唱和、互动交流也成为其创作的重要动机。由此可知,南宋时期,词体在保持传统应歌功能的同时,其诗歌化与案头化创作倾向大为增强,具体表现在文人之间酬赠唱和现象以及词体纪实性能的强化与突出。值得一提的是,南渡之后出现了大量的异地寄赠之作,从某种意义上表明词体甚至充当起书信的实用功能。词体功能的扩展与内容上的延伸是同步进行且互相作用的,这种文体发展倾向,在酬赠唱和词中也得到清晰体现。
在文人的各种酬赠之作中,经常可以看到“次某某韵”这种形式。押韵本是诗、词等韵文文体的一个重要特征。次韵,即要求新作的韵脚与原作完全相同,在创作上有一定的难度,因此更具有文人游戏的性质。虽然酬赠唱和词在唐代就已出现,但早期的唱和词并不讲究次韵,比如白居易、刘禹锡所唱和的《杨柳枝》等。北宋中后叶,随着词体的发展以及文人大量介入,次韵之作逐渐增多。单就酬赠唱和词中的次韵对象来看,既有次他人之韵,也有自步其韵,前一种现象南北宋都比较普遍,后者在南宋相对较多,比如李处全有《水调歌头·咏梅》“微雨眼明处,春信著南枝”一阕,另有同调“飞雪已传信,端叶未分枝”一阕,其序曰“前篇既出,诸君皆有属和,因自用韵”。洪适有一组《满庭芳》,其一“华发苍头”题曰“辛丑春日作”,乃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自抒胸怀之词,另外有9首为酬赠之作,涉及徐守、叶宪、景卢、赵泉等人,皆为次自己前韵之作。丘崈有《满江红》“十载重游”,序曰“和范石湖”,又有同调同韵“冠盖吴中”一阕,序曰“余以词为石湖寿,胡长文见和,复用韵谢之”。可见丘崈、范成大、胡长文等人互相次韵相和,十分热闹。
次韵的艺术技巧与酬赠唱和这种创作方式的融合,原本是诗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宋代十分兴盛。北宋中叶以来,随着词体的高度发展,次韵酬赠也逐渐成为词人们创作的一种常见形式。这种创作既可以当场互动,也可以异地寄赠。在创作时,不仅要呼应对方的作品内容,而且要完全采用原作的韵脚,在形式上有较严格的要求。例如毛幵有一首《江城子》(神仙楼观梵王宫),序曰“和德初灯夕词次叶石林韵”。可见该词是借用叶梦得的词韵,来和德初的词作内容,一首唱和词串连起两个人的两首作品,颇有趣味。
就具体创作而言,南渡后,尤其是孝宗年间,词坛上的和韵、次韵数量大增,内容风格趋于开阔,文人意趣更为浓郁。以洪适《鹧鸪天》为例:
两塾弦歌日日春。不容坐席更凝尘。常思芳桂攀燕窦,未见童乌继子云。流庆泽,仰家尊。救荒阴德过于门。从师已是平原客,毛遂怀绷作弄孙。[1]1791
序曰:“十九孙入学,因作小集。景裴有作,次其韵。”可见洪适为庆贺孙子入学,特设聚会,其弟景裴赋词一首,词人便次韵相和。这首词的格调比较独特:两塾、芳桂、庆泽、家尊、阴德、从师,一派书香雅正气韵。毛幵《念奴娇·暮秋登石桥追和祝子权韵》,是首登临后的追和之作,在清霜摇落的浩荡林壑中,词人“散发层阿,振衣千仞”、“长啸声落悲风”,颇具魏晋风度,给人以清旷、超迈之感。史浩《蓦山溪·次韵贝守柔幽居即事》一词,从“清谈无限,林下逢人少”的幽居起笔,既有对“名场利海,毕竟白头翁,山簇翠,水拖蓝,只个生涯好”的人生议论,又有关于“风勾月引,余事作诗人,词歌雪,气凌云,寒瘦伦郊岛”的情怀抒写,文人意趣盎然。
林淳有《水调歌头·次赵帅开西湖韵》三首,乃联章之作,从形式到内容都别具一格。三首词同样表达了对赵帅开凿西湖的赞美,其中不仅有对西湖景致的描写,还表现出鲜明的盛世气象以及民本思想。三首词分别写到“隘游人,喧鼓吹,杂歌讙”,“拥鳌头,民间乐,颂声讙”,以及“肆华筵,鱼鸟乐,众宾讙”,以民众的欢乐来衬托开湖的功绩。第二首起句“疏水绕城郭,农利遍三山。使君重本,雅志初不在游观”,直接描述开湖的意义。第三首“年丰帅阃尘静,栏槛纵遐观。四望潮登浦溆,万顷绿浮原野,堤岸溢波澜。畎浍皆沾足,日永桔槔闲”,丰盈的湖水,不仅带来了美好景观,更为百姓的生产、生活带来了便利。以水利工程作为内容进行联章次韵唱和,在词史上也十分罕见。
京镗《松坡居士乐府》存词44首,次韵之作24首,占半数以上。京镗于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授四川安抚制置使,知成都府。期间他有一系列词作记录与卢漕使、杨茶使的交往,其中不少次韵之作,如《好事近·次卢漕国华七夕韵》、《好事近·同茶漕二使者登大慈寺楼,次前韵》、《定风波·次杨茶使七夕韵》、《定风波·次韵》、《水调歌头·次卢漕韵呈茶漕二使》、《水调歌头·次卢漕高秋长短句,并呈都大》等。从七夕到中秋直至重阳,宾主三人互动十分频繁,京镗多为次韵,可见卢、杨二人即兴赋词在先。从内容上看,这些作品写景、述怀、说理兼备,充满文人气和理趣,完全脱离了香软之风。
作为文人之间重要的交流、互动方式,次韵唱和在南宋词坛上的表现明显要盛于北宋,并且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创作特点,即在辛弃疾、陈亮、刘过等“以诗为词”倾向明显的词人创作中极为突出。“尤其辛弃疾与刘辰翁两人,唱和词数量十分惊人。其中仅和韵词,辛弃疾有144首,刘辰翁有102首,而北宋全部和韵词仅150首左右。”[4]相比之下,在姜夔、赵长卿等这些秉承词体家法、风格婉约、严格讲求音律的词人创作中,次韵唱和所占的比重较少。从这个角度看,次韵唱和可以说是词体走向诗歌化、案头化、文人化的一个重要表现。
就宋词发展历程来看,酬赠唱和在南宋尤其是孝宗时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内容、形式缤纷多样。可以说,这种现象已经渗透到南宋词人创作的方方面面。无论酒筵尊前的即景酬赠,还是离别后的书信传递,抑或是生活中的交流互动,词已经像诗一样,成为文人之间重要的交际工具。
[1]唐圭璋.全宋词[M].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北京:中华书局,1999.
[2][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宋]张炎.词源[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264.
[4]李桂芹,彭玉平.唱和词演变脉络及特征[J].甘肃理论学刊,2008,(5):117-121.
Intellectural Tendency of Responsorial Poems to Thank for Present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HEN Li-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Responsory to thank for presents proved to be an important form in Chinese traditional poetic writng. A large amount of responsorial poems to thank for presents in the Song Dynasty indicats a great variety of contents and styles.Compared with responsorial poem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these poems illustrated distinct features in themes,functions and artistic forms:decreasing romance and sorrow and increasing patriotic feelings,transformation from entertainment to expression of intellectual ambitions,outstanding artistic form in use of the rhyme sequence.
liberal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poems in the Song Dynasly;responsory to thank for presents;intellectural tendency
I222.8
:A
:1672-3910(2013)06-0047-06
2013-07-20
2012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2&ZD154)
陈丽丽(1972-),女,河南洛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词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