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芬 王玲娟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沙坪坝 401331)
一直以来,一般所说的闽南狭义上指厦门、漳州、泉州三个地区,这三个地区所拥有的自身特殊文化共同构成了富有特色的闽南文化。文化是一种内在的地域形式,也可以是一种内在的民众文化性格、文化心态。只有对文化进行深入的探究,才能了解一个社会完整的心理状态。某地的社会文化心态受到地理、人文等多重因素的制约。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新事物、新概念又为该时期的语言所反映,而词汇又是语言中最活跃的要素。厘清了文化、文化心态、语言三者之间的关系,我们不难得出,要剖析一个社会的文化心态,首先得从当地的语言(方言)着手,着重分析方言中的语言变异现象,将语言和文化、语言和言语、内部语言和外部语言、语言和社会等结合起来进行研究。
在不少学者论丛里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源于闽南的特殊地缘背景,闽南文化呈现出的是冒险性与保守性并存、开放性与封闭性兼备的文化特征。[1]在对从国外进来的事物命名过程中都喜欢冠个“番”字头衔,例如,番鸭、番神、番仔火(火柴)、番仔(外国人)等。但专门针对外来人员的称呼的研究及其所折射出的社会文化心态的研究并不多。本文将从一个微观的方面来探析泉州安溪县对外来人称呼[kau24tɕiau31]这一词汇所折射出的安溪县一带(24个乡镇460个自然村)社会的文化心态。
笔者曾在泉州安溪县内对[kau24tɕiau31]一词的词汇形式做过调查,现结合调查的结果、安溪县的历史事实描述和社会心理分析,以该词义的纵向动态演变为主要线索,具体解析该词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反映的问题及所折射的泉州安溪县一带社会文化心态。本文除了特殊说明的以外,语音以笔者家乡—安溪县为发音基础,以该县的闽南方言日常用语为语料基准。
对外开放是世界的主流,在这一势头的冲击之下,闽南地区与外界的交往接触日益频繁。在交流往来不断扩大、人流交往日益增多的社会新现象下,随之而产生的新词汇充斥着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对于如何称呼外来人员,闽南各个地区的定义是不一样的,主要有“北贡”、“北仔”、“北鸭”、阿北仔”、“阿骚仔”等叫法,或者是“地名+仔”这一形式。在泉州市区、晋江市、惠安、安溪等一带还可以听到“南蛮”这样保留古代汉语特色的称呼。有趣的是,安溪县及毗邻县市,以称[kau24tɕiau31] (24、31指调值以泉州七类声调为标准)。(24、31均指调值)居多。
伍铁平先生认为“大体说来,语言的变异可以分为三类,即地域变异、社会变异和功能变异。语言的地域变异形成地域方言,即属于某一地域的群体使用的语言;语言的社会变异,是指不同社会地位、职业、行帮以及种族、性别的区别在语言使用上存在的差异;语言的功能变异是指说话人为了某一目的使受话人受到影响、产生反应的言语行为。”[2]对于[kau24tɕiau31]来源的说法不一,据安溪县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认可的说法,[kau24tɕiau31]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是泉州安溪人出外谋生过程中,由于跟外地人语言交流受阻碍,听不懂外地方言,犹如听一群猴子在说鸟语,认为该地区的人是“猴鸟”。后来主要成为某些特殊行业、场合下使用的称呼外来人员(包括省内、省外,乃至外国友人不懂闽南语的人群)的代语,表示对他们的蔑视与排斥。久而久之,这个[kau24tɕiau31]音就在闽南语区传播开,并用来形容其他新兴的事物、新产生的社会现象,它得到安溪县一带民众的热捧、推崇。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一隐性含义逐渐为大众所知。由此可见,在某种意义上,[kau24tɕiau31]是闽南方言在社会变异上的一个现象。
经调查发现,当地各阶层、行业、年龄人员对该音对应的具体词形却没有统一的看法,一般将其写作“猴鸟”或者“候鸟”。
[kau24tɕiau31]词形为“猴鸟”还是“候鸟”?在最近笔者对80位安溪县不同乡镇、不同年龄段(少年、青壮年、老年)的土著居民进行田野调查时候发现(调查时间为:2012年7月到8月)。
,除了小部分人不愿意对该词形做出判断外,总体上,“猴鸟”与“候鸟”的接受率是相当的。其中,处于少年和老年年龄段的人,略倾向于“猴鸟”词形,其间,受教育程度和社会文化心理是影响其判断的主导因素(在闽南语区,民众对猴子固有一种排斥、歧视的心理,他们认为猴子是丑陋的,令人厌恶的动物,一般都用于贬义);青壮年则偏向于“候鸟”词形,其间,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经历是影响其判断的主要因素。总之,各年龄层的人的判断受到多层因素的影响:社会文化心理、受教育水平、思想开化程度、年龄的判断能力等。在一些广播新闻媒介上,报道外地人来闽工作生活现状,则是采用“候鸟”。
那么,从对[kau24tɕiau31]的解析中能为我们呈现安溪县民众怎样的一种社会文化心态呢?
福建省安溪县地处福建中部偏南,晋江西溪上游,位于戴云山脉东南坡。20世纪80年代之前众多的丘陵、山地促使该县各乡镇长期以来处于交通闭塞状态,极大地阻碍了当地跟外界的经济、文化交流,在其保持淳朴的民风民俗的同时其社会民众心理有一定程度的封闭性、保守性,从而衍生出一种天然的排外情绪。
“在命名时,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思维规律和认识方式,根据已有的知识程度、生活习俗和道德标准去展开联想,确定新事物的认识角度,从而在已有的语言材料基础上,产生新的词语。”[3]1985年安溪县获批成为国家首批沿海对外开放县之后,极大地激励着该县各乡镇村民寻求向外拓展的方式,流动到省内其他区市或者广东、深圳等经济发达的地方,另一方面,来自内陆的外来人员大量涌进该县。此时,一些由外来人员非法组织经营的红灯区(当地称之为“猴鸟店”)不断滋生、蔓延,促使当地夫妻争吵充斥在每个角落。当地同外地间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习俗等激烈地碰撞、夹杂在一起,导致当地居民排外情绪空前高涨。“牵猴(拉皮条)”、“猴鸟”、“阿猴仔”、“猴鸟店”、“猴鸟仔”、“死猴鸟巴”等带有强烈贬低、排斥的口语词在民间兴起,使用,传播。特别是“猴鸟”的闽南音[kau24tɕiau31]同普通话“搞觉”谐音,读起来泄愤的气势更加磅礴,为当地民众津津乐道,不断地扩大其使用范围,这是当地居民表示愤懑的言语表现;与此同时,一些当地人到全国各地去做生意,他们认为北方及内陆的一些人比较耿直,像猴子一样头脑简单,容易糊弄,使之上当,于是就对这些想做生意而又不懂闽南语的人进行敲诈,“敲猴鸟”、“杀猴”等词成为特殊的社会方言形式—黑话。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说,这些新生词汇也是一种实体隐喻。
联系前文提到的闽南人对猴子固有一种排斥、歧视的社会文化心理,为上述所产生的跟猴子有关的贬义词汇找到了一定的社会文化心理根源。将这一时期的[kau24tɕiau31]一词词形定义为“猴鸟”比较妥当。它们集体反映出安溪县在交通闭塞、经济落后、思想保守、民众受教育水平低下的情况下对外来民族进行排斥、敌视,对本民族进行保护的保守情怀。
为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20世纪90年代,安溪一带加大了改革开放力度。“要致富,先修路”,道路的整修,茶叶行业、藤铁工艺行业等品牌的创建,对外来劳务人员的需求量与日俱增。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本地人到外地(全国各地、国外)做生意、打工,他们将闽南人特有的冒险、拼搏、爱拼敢赢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外漂泊的日子里,他们尝尽了作为“候鸟”族的酸甜苦辣,逐渐理解并接受了不会讲闽南语的人群。有些人甚至定居在外,在重乡崇祖的观念驱使下,逢年过节都会携着“候鸟妻儿”回来。
在老一辈眼里,他们认为那些同外地人通婚的人不安分守在家里做产业,却做像猴子一样冥顽不灵的飞来飞去的鸟是很羞耻的,更将娶外地媳妇当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因为娶外地媳妇嫁妆少,是没有钱的象征,加之语言交流不畅,会受到乡里乡亲的鄙视。于是,他们对外地人的情感仍是排斥、鄙视。此时,他们仍认为这些外地媳妇是“猴鸟”,只是歧视意味有所削弱。值得一提的是,老一辈人对这些外地媳妇所生的孩子会亲切地称呼“小[kau24tɕiau31]”,这里的[kau24tɕiau31]就不是“猴鸟”了,而是“候鸟”。他们从对孩子的感情上慢慢打开对外来人进行包容的心扉。
90年代开始,安溪县政府重视教育,加大了教育投入,制定周密的扫盲计划,极大地降低了各乡镇的文盲率,提高了各个阶层、年龄的民众文明素养,开化了民众的传统思想。他们从感性认知,逐步向抽象性思维转变,进一步了解了“候鸟”的具体含义,对外来人员也产生了新的认知。他们不再单纯地从一种排斥、敌视的心理去对待外来人员,而是看到了外来人员对本地经济发展的积极因素,给对方以更多积极的评价,个人偏见削弱,情感状态朝着积极一面发展。不过,人总有自私的本性,在某些场合、对待某些外来人员,当地人仍是带有偏见的,此时就该理解为“猴鸟”。
总之,这个时期,当地民众对待外来人员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kau24tɕiau31]的感情色彩褒贬兼而有之,排斥意味逐渐削弱,滋生了尊重、包容的因子,这是当地社会发展的需要,同时也反映出当地民众思想逐步开化,情怀愈加积极。
90年代晚期至今,勤奋的“候鸟”群对泉州安溪一带的建设贡献成绩显著,进一步改变了当地人对他们的偏见。各乡镇青年人同外来人员婚嫁的比率与日俱增,为了交流需要,家庭中普通话与闽南话双语并存成为必然,同时,国家极力推及普通话,激励当地人打破心理障碍,抄起了蹩脚的普通话。普通话的普及再次推动了国民素养的提高,其结果是在新闻报道、书面语上“候鸟”一词占据上风,不再赤裸裸地冠以“猴鸟”标题。不管[kau24tɕiau31]的词汇形式是哪个,演变到现在,它发展出了一些积极的感情色彩,褒义显现,表达出闽南人精神方面的提升以及不断扩大的接纳外来文化的包容力。
现今,在闽南地区的日常生活中诸如候鸟/猴鸟鞋、候鸟/猴鸟猪等一系列的词汇层出不穷,它们各自代表着该类事物并非产自本土,而是引自外地,很有“洋味儿”。日常生活中,如果有本地人穿着比较潮,或者跟本地人采用普通话进行交流,就会被戏谑说:“你怎么突然间变成‘候鸟’了?”这里就不带有所谓的歧视与偏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调侃意味。
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文化传统,而这种传统会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到词汇所代表的意义。有人将这种影响成为文化意象。也就是说“这种文化意象与词义本身没有必然联系,而是在说者、听者的文化知识基础上,在特定的语境中,对于一个词所产生的某种特定感受”[4],它往往是一种寓意。他们喊对方“候鸟”,有时候代表的是对对方的尊称,但是有时候也代表贬低。这取决于说话的语境和说话人的态度。现在很多外来人员也承认这一事实,他们跟当地人接触融合之后,逐渐接受当地的风俗文化,听得出当地人称他们为“候鸟”是何意味,偶尔也会戏称自己是“候鸟”。他们的孩子回到家乡时会让家乡的小孩子这么说。
厦门六中高中语文组老师们在2009年5月发表的《闽南方言词汇演变与功利文化关系阐微》中提到“求雅是人们普遍的一种心理需求,尤其是在国民素质普遍提高的前提下,语言的由俗变雅是大众的心理文化积淀。”[3]随着文明不断开化,安溪县民众外来人员跟当地居民进一步往来交流加深,当地民众改变了最初的社会认知,为了掩盖该词初始的贬义色彩,表达对外来人接受与包容的诚意,在公众场合不再粗俗地使用“猴鸟”,而是“候鸟”。这也是当地民众审美观提升的一种体现。不可否认,在一些行业中,将“敲候鸟”作为暗语的情况还是相当普遍的。但总体上,这一时期民众的精神层面是不断提升的,情怀开放。
一个社会文化的形成离不开长期的社会实践,它是在内外因综合作用下形成的。[kau24tɕiau31]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年龄段出现不同词形偏向、不同社会文化心理形态可归为以下两点原因:
从安溪县自身层面出发,一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最近在各界共同努力下,安溪县经济达到历史新高。经济的改善提高了人民的生活质量,由此带动民众对知识的重视、对外来事物的尊重、包容,促成他们文化心态朝着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二是来自安溪县上层建筑的努力。为了给经济发展铺好道路,促进当地的经济发展,同时为茶叶贸易、藤铁行业等开拓国内外市场,政府不断扩大对外招商引资力度,在各乡镇修缮道路,完善交通网,并分期在农村进行扫盲运动,送科技下乡,以科技引导农业生产,给人民带来了良好的收成。三是来源于当地民众本身的社会文化心理积淀——保守性和开放性并蓄的矛盾性格。随着社会不断发展,他们心态逐渐放宽,用崭新的视野来对新事物、新现象做出新的认知和评价,看到了外来人员对当地发展的重要性,能够站在外来人员的立场上看问题。
从外来人员层面出发,外来人员数量不断增多,给当地经济发展注入了新鲜血。他们通过学习当地语言、民风民俗等,跟当地民众和谐融洽相处;同时他们带来的新观念、新思想、新行为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当地的一些生产生活方式,促成了安溪县民众性格的延展性和进一步的开放性。值得一提的是,时至今日安溪县从学前教育、义务教育、高中教育到职业教育、成人教育、特殊教育,形成比较完整的国民教育体系,在推进教育的同时,极大地推进普通话的普及,这为当地民众和外来人员解决了语言交流障碍问题。
以上可以解释为[kau24tɕiau31]从消极色彩过渡到中性、甚至略带褒义色彩的两大社会成因。语言本身是一直处于动态的发展当中,方言词汇也不例外,所以,[kau24tɕiau31]的演变历程是符合语言内部发展规律。
经济因素是社会文化心态形成的基础,社会的发展是文化心态形成的推进剂,而文化心态又跟语言关系密切,并通过语音、词汇等微观层面进行体现。社会、文化、语言之间是相互依存、互相作用的。只有将社会和语言结合进行多层面、立体化研究,才能还原一个完整的社会文化心态。“有形的、来自人的生理机能和心理投射能力的认知能力决定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推理和创造能力。”[5]利用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从个别典型语言现象入手,特别是隐喻性质的语言,可以有效地剖析全民社会心理文化。这是由于“隐喻的结构投射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基于人们的生理、生活经验以及所产生的结构相关性。”[5]本文以[kau24tɕiau31]为例尝试对安溪县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社会文化心态进行解析得出:[kau24tɕiau31]不仅代表一种生活模式,更是多重情感的体征。
总之,[kau24tɕiau31]的存在已经经历了社会几十年的考验,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在台湾、海南,甚至某些东南亚国家的闽语区也很流行。对它的发展演变进行研究,可以成为研究泉州安溪一带改革开放以来各个阶段历史变化、当地人社会心理文化变化的重要佐证材料。它的演变过程默默诠释着淳朴安溪人所经历的社会环境、生活经验、思维方式、情感旨趣等,特别是对外来人员情感的纠结,从最初的排斥到逐渐接受、包容,和谐相处。由于笔者写作本论文的时间有限,资料收集不够全面,论述不尽缜密,观点浅薄之处在所难免。
[1]司马慧.闽南文化的特色及其地缘背景分析[J].福建地理,2002,(4).
[2]伍铁平.普通语言学概要(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3]厦门六中高中语文组.闽南方言词汇演变与功利文化关系阐微[EB/OL].厦门六中网.http://www.liuzhong.xm.fj.cn.2009.
[4]韩慧.英汉语文学词汇的文化意象对比分析[J].文教资料,2010,(3).
[5]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