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壮尚勇 崇尚自然——金词的草原文化精神

2013-04-07 23:05李春丽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李春丽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金朝是12世纪初到13世纪前半期在我国北方建立的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它与南宋划淮而治,形成对峙。从文学传承的角度讲,金词和南宋词同为北宋词的延续,然而金词根植于我国北方的雄川大漠之中,以慷慨豪放的北方文化特质和好勇尚武的游牧民族精神为其灵魂,具有原生态的美学风貌以及独特的草原文化内蕴。

贵壮尚勇

我国北方草原游牧民族一向以勇武、慓悍著称。按照生态学的观点,在人类和自然所构成的生物圈中,人类是依附于自然而生存的,“土地的特性,有力地决定了生活在它上面的人的特性”[1]。大漠荒原、狂风暴雪的自然环境,居无定所、简单粗放的游牧生存方式,血亲复仇、部落征伐不断的动荡历史,频频举兵扩张,以武力解决物资供给不足的现实背景,使历代北方草原民族形成了贵壮尚勇的文化精神。

《金志》中介绍女真人“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女真:“其人憨仆勇鹜,不能辨生死;女真每出战,皆被以重铠,令前驱,名曰硬军。”可见女真人具有勇猛强悍的民族性格。

完颜家族、耶律家族是少数民族词人群体代表,他们的创作最能代表游牧民族的特性。一代霸主的完颜亮,“颇知书,好为诗词,语出辄崛强,愸愸有不为人下之意。……其居位时,好文辞,犹不辍”[2]。他雅好辞章,气概非凡,一改宋词清幽婉丽之态,而变得雄豪粗犷,蕴含风云龙虎之气。

完颜亮的许多词篇都是鞍马间横槊而作,充溢着一种北人特有的阳刚之气。首先看他的一首《喜迁莺》:

旌麾初举。駃駃正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首词是写给御前都统骠骑大将军韩夷耶的。当时韩夷耶正率军南下,完颜亮写词鼓舞士气。全词气魄宏大,格高调响,抒发词人飞渡长江天堑、统一天下的壮志豪情。其金戈铁马、横槊赋诗的豪情,以及北地的物候景观,为词体注入了另类的活力与生机。

最为人称引的是他的《鹊桥仙·中秋待月不至》: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撚虬髯断,星眸睁裂,惟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待月不至,能至于“虬髯撚断,星眸睁裂”,恨不能挥剑断云,朴野雄鸷之态毕现。清徐釚评曰:“出语崛强,真是咄咄逼人。”[3]今人杨义说:“它采取的不是汉文化中人与月相待而共舞的中和姿态,而是挥剑断云,人天对峙的威武凶猛的姿态,以明快的口语写异想天开的奇思,如鸷鸟凌云,充满着长空一搏的痛快感。”[4]

与中原文学注重“中和”之美的“日神型”风格类型不同,草原文学具有毫不掩饰地宣泄强烈情感的“酒神型”风格特征,剑拔弩张、狂喜狂怒的作品比比皆是。耶律履《朝中措·寄云中完颜公》:

何年仙节弭人寰。玉立紫云间。气吐虹霓千丈,辞源江汉翻澜。金门大隐,管中谁见,位列清班。看取酒酣风味,何如明月缑山。

其“虹霓万丈”的气势豪情,不输完颜公。即便是饱经北宋文化浸染的吴激、蔡松年等“南臣”文人,身入北地之后,与女真文化对话融合,其审美追求亦与宋人渐行渐远,甚至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吴激《满庭芳》:“射虎将军,钓鳌公子,骑鲸天上仙人。少年豪气,买断杏园春。”表达了词家心中的干云豪情。

崇尚武功是草原文化的传统,所谓“兵贵死”就是这种传统的真实写照。他们往往把能够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视为英雄,把英雄主义作为理想来追求,进而形成了崇尚英雄、讴歌“力、勇、义”的风尚。这种贵壮尚勇的民族精神贯注到词文学的创作中,为词体注入了新鲜的、甚至异质的因素,为金词注入了勃勃生气。

如王渥《水龙吟·从商帅国器猎,同裕之赋》:

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千古神州,一时胜事,宾僚儒雅。快长堤万弩,平冈千骑,波涛卷、鱼龙夜。落日孤城鼓角,笑归来、长围初罢。风云惨淡,貔貅得意,旌旗闲暇。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

马。看鞬鞬呜咽,咸阳道左,拜西还驾。

词描写打猎场面的壮观和气势。匹马清秋、射虎南山、长堤万弩,平冈千骑乃至得胜归来时的貔貅得意……龙腾虎跃之概,一泻千里。正是这种满载而归的得意和自信,使词人发出了“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的豪言壮语。全词以豪迈奔放的激情一气贯通,清亢激越。

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云:“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也。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围社会影响特甚焉。”[5]金代立国九主一百二十年,多半兵马倥偬。尚勇武、喜纵横,是金词的一贯精神。哪怕是王朝的落幕时分,格外令人追怀的依然是那一种豪纵之气。

元好问《水调歌头·汜水故城登眺》:

牛羊散平楚,落日汉家营。龙拏虎掷何处,野蔓罥荒城。遥想朱旗回指,万里风云奔走,惨淡五年兵。天地入鞭棰,毛发懔威灵。 一千年,成皋路,几人经?长河浩浩东注,不尽古今情。谁谓麻池小竖,偶解东门长啸,取次论韩彭!慷慨一尊酒,胸次若为平。

词写于金亡前。落日牛羊,荒城野蔓,依然是如此苍茫的中原风物。遥想当年“万里风云奔走,惨澹五年兵”,而今“长河浩浩东往,不尽今古情”,怀古伤今,百感交集。而不变的却依旧是壮怀激烈、胸次难平:“东门长啸,取次论韩彭!慷慨一尊酒,胸次若为平。”

元好问《论诗绝句》曰:“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其七)。“万古英雄气”,正是对金词所蕴蓄的民族精神的礼赞,也是对金词文化内蕴和艺术品格的总结。

崇尚自然

女真人是居住在东北白山黑水间、山林草原地带的古老的民族,以狩猎畜牧为生。在王朝创立之前,其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基本是“逐寒暑,随水草畜牧”。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游牧文化更多地体现出尊重自然,崇尚自然的内涵。因此,相对南宋词的“醇雅”艺术追求,金词则整体表现为自然率性,这正是北方草原文化精神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

女真人生产方式简陋原始,“旧俗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处其中,迁徙不常”[6]。故其民风淳朴简单,“门皆东向,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与寝食起居其上,为之炕。宴饮宾客,尽揽亲友而来。及相近之家,不招而至。客坐食,主人立而待之。至食罢,众客方请主人就坐。酒行无算,醉倒及逃归则已”[7]。

简朴自然的生活状态,脱略率性的民风,是金词生长的土壤,展现淳朴的人情风俗,是金词最可宝贵的质素。

“山妻解煮胡麻饭,山音自制薛萝衣。”(段克己《最高楼》)“醉语说丰穰。但愿明年田野,更比今年多稼,神貺讵能忘。君可多酾酒,吾复有新章。”(段克己《水调歌头》)“胡麻饭”、“薛萝衣”,衣食如此简单;“但愿明年田野,更比今年多稼”,愿望如此朴素;“神貺讵能忘”,心性如此虔诚。元好问《蝶恋花·白鹿原新斋作》:“负郭桑麻秋课重。十角黄牛,分得山田种。乡社鸡豚人与共。春风渐入浮蛆瓮。 绕屋清溪醒午梦。一榻翛然,坐受云山供。四海虚名将底用。一声啼鸟岩花动。”桑麻、秋收、黄牛、山田、乡社、鸡豚、浮蛆瓮,凡此种种,鲜活地展现了北地农家的生活,简单质朴、真切生动。

淳朴的风俗的描写,同样体现了强烈的地域文化色彩。段克己《水调歌头·迎送神二词,为刘润之赋》:

清秋好天气,禾黍已登场。群心思答神 貺 , 吉日复辰良。神既来兮庭宇,飒飒西风吹雨,仙伏俨长郎。巫觋传神语,出户舞伥伥。 刲羜肥,沥桂酒,奠椒浆。一年好处须记,此乐最难忘。风外渊渊箫鼓,醉饱满城黎庶,健倒卧康庄。夜久群动息,风散一帘香。

词写北地之迎送神活动,秋收之后,祭神献礼。选择吉日良辰,有巫觋舞容,此与南方风俗颇有相通。然北地之特色在刲肥羜、沥桂酒、奠椒浆、听箫鼓、醉满城、卧康庄。粗犷率性的狂欢场面体现了原始自然的生态之美。

质实、淳朴的民族心性反映到词文学中便有一种率直亲切、诙谐俚俗的特点。元好问《清平乐·嘲儿子阿宁》:“娇莺娅姹,解说三生话。试看青衫骑竹马,若个张萱许画。西家撞透烟楼,东家谈笑封侯。莫道元郎小小,明年部曲黄牛。”诙谐生动,表现了对儿子又责又爱的心情。

蔡松年《汉宫春·次高子文韵》:

雪与幽人,正一年佳处,清晓开门。萧然半华鬓发,相与销魂。披衣倚柱,向轻寒、 醽 渌 微温。端好在,垂鞭信马,小桥南畔烟村。 呵手冻吟未了,烂银钩呼我,玉粒晨 饙 。 六花做成蟹眼,风味香翻。 小 梅 疎 竹 ,际壁间、横出江天。那更有,青松怪石,一声鹤唳前轩。

显然,身为“南臣”的词人,已渐渐融入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中,文学表现也更能入乡随俗。“披衣倚柱,向轻寒、醽渌微温”、“呵手冻吟未了”,细腻的生活情态,口语化的浅显表达,朴实生动,趣味盎然。

据《三朝北盟汇编》载,女真族“贫者以女年及笄,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妇工、容色,以伸求侣之意。听者有求娶,欲纳之,即携而归。后方具礼,偕来女家以告父母”[8]。可见,女真人对婚姻恋情远没有汉文化那么多限制和礼数,爱我所爱,发之于情,顺乎自然。

所以,金代情词便也率真大胆。王寂《鹧鸪天》:“千顷玻璃锦绣堆。弄妆人对影徘徊。香熏水麝芳姿瘦,酒晕朝霞笑脸开。娇倚扇,醉翻杯。莫随云雨下阳台。平生老子风流惯,消得冰魂入梦来。”刘仲尹《鹧鸪天》:“满树西风锁建章。官黄未裹贡前霜。谁能载酒陪花使,终日寻香过苑墙。 修月客,弄云娘。三吴清兴入淋浪。草堂人病风流减,自洗铜瓶煮蜜尝。”无所顾忌,大胆直率,完全不同于宋人之欲说还羞。无疑,这种朴野天然之美,同样给风格纤弱的词文学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金词生长在北国大地上,与同时共存的南宋词坛相互辉映,诚如况周颐所言:“金词清劲能树骨”,“宋词深致能入骨”;“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9]雪山朔气、大漠长风的北国风情,贵壮尚勇、崇尚自然的草原文化精神,造就了金源词独特的审美品格。当然,南北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也会深刻影响词体的发展,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

[1][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195.

[2]岳珂.桯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3:95.

[3]徐釚.词苑丛谈·卷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186.

[4]杨义.中国古典文学图志[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191-192.

[5]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梁启超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707.

[6]脱脱.金史·卷一世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5:3.

[7]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政宣上帙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7.

[8]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三九·婚姻[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屈兴国.蕙风词话辑注[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