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夏子
(浙江大学 光华法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8)
众所周知,在法国大革命的目标中,除了反对君权和教权外,还包括了摧毁包括行会在内的享有特权的中间组织,它们泛指介于国家和个人之间的各种社会或政治形态,如协会、行会、工会、政党、地方政府、民间的各种自治组织等, 本文称之为“中间体”,是借用了法国当代学者皮埃尔·罗桑瓦龙先生的说法。①[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引言第13页。
正是这个“中间体”,尤其行会组织,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可谓命运多舛。1791年6月14日,勒沙普里埃在废除行会的法律草案辩论中,对其有这样的描述:“国家政治生活中不再有行会。除个人特殊利益与整体利益外,不存在其他利益。任何人不得以中间利益之思想迷惑公民,不得以行会之精神使公民与公家相分离。”②勒沙普里埃在1791年6月14日颁布了禁止同行业集会和结社的法律,简称勒沙普里埃法。[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8页。不仅是行会,在人们眼里“所有协会,无论其种类为何,在国家生活中都始终是危险的”③[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82页。。无怪乎大革命的重要任务之一便是消灭一切行会的存在,以保证“公共利益支配个人利益”④[法]西耶斯:《论特权 第三等级是什么?》,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80页。,所有被罗桑瓦龙称为“中间体”的社会存在都被视为“哥特式的余孽”和“社会分裂的威胁”。那么,为什么“中间体”在大革命时期被近乎全盘否定呢?被否定的根源何在呢?
罗桑瓦龙在很大程度上把行会被废除的原因归结为“雅各宾政治文化”,国内学者乐启良在该判断的基础上把这一原因归结为法国卢梭的“绝对主权”观念⑤乐启良:《法国大革命与结社自由的遗产》,《史学理论研究》2007年第1期。,而遍览《旧制度与大革命》,笔者以为,除了文化和观念上的因素外,托克维尔关于行会问题的分析颇有洞见。他通过对革命前法国社会的研究,将行会制度的兴衰与政治自由有无联系了起来。他认为是君主专制导致了行会利己主义,要想将行会从封闭与利己之中解救出来,需要的是政治自由。“16世纪,我刚才提到的行会大多数就已存在,但其成员在处理好他们各自联合会的事务以外,不断地与所有其他居民相聚,以共同照管城市的普遍利益。而在18世纪,他们差不多完全闭关自守,因为有关市政生活的活动已渐稀少,并且全由受委托人代理。因此,每一个小团体都只图私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⑥[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36页。正是公共生活被君主专制取代和市政生活的减少,导致了团体的个人主义,而行会对小团体利益的关注,使得人们往往将其与特权、不平等、垄断等特征联系起来。可见,行会公用精神的减少根源于“政治自由的毁灭”。因此,“败坏了的”中间体逐渐丧失了其原本具有的优点,留给人们的只是它极具危害的特征且常常被放大,以至于被视为与普遍利益相对立的特殊利益而遭人们抛弃。由此,托克维尔在政治自由和法国人对中间体的评价之间建立了联系。
在托克维尔看来,政治自由的丧失对中间体的影响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它导致了团体个人主义风气。这种只顾自身利益的“败坏”风气,阻断了相互竞争的团体通过公共平台进行商谈、合作的可能性。在集权官僚体制背景下,腐败、垄断、团体特权等现象会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另一方面,它使各种社团的利益诉求不得不诉诸于更为激烈的手段。这样一来,中间体既呈现了守旧(特权)又呈现了激进(革命)的两个面向,导致了人们对于中间体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前者以极端保皇派为代表,他们极力维护中间体的特权;后者以社会主义者为代表,依靠中间体的激进行动来争取政治权利;前者所维护的恰恰是后者要摧毁的。尽管在革命后的很长时期内,现实对中间体的需要也很强烈,但是1810年刑法典第291条规定禁止结社,在1834年对第291条作了更加严格的阐释[注]乐启良:《近代法国结社观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页。。本本上的规定与实践分道扬镳,中间体处于两难境地。这种两难,通过极端保皇派和社会主义者的不同主张与行动而显得更加复杂。
一方面,极端保皇派主张恢复中间体。 一是因为行业的混乱给秩序带来了威胁。重建行会不仅仅是为了方便行业管理,更重要的是行会的分散治安机制被认为比公共治安更高效。二是因为极端保守分子当时也怀有现实的政治斗争的目的。“他们因为远离权力,因为不愿看到自己被新法国的建设进程拒之门外才越发支持地方分权。”[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29页。当时还是年轻议员的维莱尔在议会掀起首次辩论,他指出:“当我们和地方行政机关的利益联系被抹杀……我们的公共精神也就被破坏,我们就最终使民族分崩离析、道德败坏,最终把一个个的法国人相互隔离开。”[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29页。用他的话说,地方行政机关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国家“重组为人民的集体”[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29页。。可见,重建行会,分权于地方,是极端保皇派寻找的一条走出个人主义的自私自利并形成公共精神的出路。他们的主张因为建立在对大革命原则的拒绝和否定之上,实际上是企图重建特权团体,所以其提出来的所谓“诊治”个人主义“病症”,不过是对“民主社会”的否定。及至复辟时期,在极端保皇派的行会重建运动被贴上拟古、迂腐或是怀旧的标签时,维莱尔及其同仁则对行会的复兴、宗教与传统主义风俗却大加赞赏,很多政论家都在辩护恢复这种带有君主制色彩的制度的好处,试图找回君主制思想。[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43页。
在保皇派捍卫行会的时候,法国的下层民众则用自己的行动表达了对中间体的看法。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立的工人协会试图以集体行动的方式来拯救大革命之后的个人主义,寻求政治权利,企图通过中间体来摆脱“局外人”的身份。因此,此时的“工人协会问题不再是简单的社会或社会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43页。。1831年震惊世界的法国里昂工人起义在工人运动史上被誉为工人阶级开始成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
可见,极端保皇派与社会主义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提出了重建中间体的问题,并引起了当时资产阶级的掌权者对可能的复辟和革命的忧虑。极端保皇派在民主的共识之中日渐式微,而革命的激进倾向在各种社会团体中愈演愈烈。由于统治者受自身利益的局限,无法理解中间体两种极端面向根源于政治自由的缺失,镇压和瓦解中间体自然成为他们的选择,以此重建稳定的政治秩序,为中央集权套上了议会制的外观。由于对混乱的恐惧,政治自由被局限在狭隘的范围之内,形成了一种新的显贵政治。因此,虽然如何在专制与革命之间寻找出路是19世纪30年代以来法国理论家们讨论的主题,但由于对中间体和政治自由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缺乏认识,使得他们始终无法逃脱专制和革命的怪圈。对空论派与1848年革命的梳理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点。
“在19世纪的法国,逐步常态化的‘例外时局’和传统的对协会的理论排斥共同造就了协会的命运,我们很难将这两者分开。”[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9页。这是罗桑瓦龙对19世纪为何中间体会屡屡在政治实践中受阻的洞见。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法国历史中一个悖论式的现象:掌权者往往是从一个政治团体发展而来,一旦他们掌权之后却开始排除和压制中间体。时局与理论的混淆构成了这种怪相,基佐便是这一政治时局与特殊观念混淆的典型例证。[注]基佐在七月革命刚刚结束时称刑法典第291条是“恶法”,而在不久以后,“例外时局”的看法便占据和毒害了他对现实的看法。参见[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沈菲、梁爽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9页,注2。
“整个19世纪的法国之所以对中间体充满疑虑,对混乱的恐惧起了决定性作用。”[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5页。当时的空论派犹如惊弓之鸟,希望废除所有令人胆战心惊的中间体。在针对1834年法律是否对协会性质加以区分的态度上,议员们更是坚决地表态:“应该把它们全数取缔”,否则“那些最危险的协会也能轻松逃脱法律的限制”[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7页。。空论派代表人物基佐说出了多数当政者的心声,将当时的大政简化为如下的表述:“保障良民的安全,先生们,这就是政府的原则所在。这就是为什么协会在我们眼里是重大的威胁。”他甚至进一步恫吓道:“我们不能等到那些协会做下不法的勾当(再行动),我们现在就取缔他们以防不测。”[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8页。从空论派对协会等中间体的极端恐惧中,可以看到他们将中间体问题的实质与时局的因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也隐约可以在“保障良民安全”的政府原则中窥见到“资产阶级秩序的确立在这里成了雅各宾派世界观的一种延续”[注][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8页。。
政治秩序的混乱使空论派对中间体持否定态度,而其代表人物基佐的早期理论却把中间体与“前民主时代”相联系,把中间体视为人们在前民主时代追求解放的手段,并因此认为中间体的存在与民主时代的普遍性要求不相符。可见,政治局势并非基佐否定中间体的全部原因,中间体与旧贵族特权和特殊利益的联系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可见,基佐的理论体现了对上述中间体的两个面向的拒斥。因此他以他的方式继承并重组了之前基于这两种批判而形成的关于政治制度的概念:“积极公民”和“消极公民”的区分与中央集权制[注]西耶斯在进行这样的区分时同样受到传统政治理性主义的影响。。不过他用政治民主和社会民主的区分与理性主权重新粉饰和融合了它们,并用代议制把政治和社会联系起来,使其成为表达理性——普遍性——的机构,并把理性与自由和中央集权相联系以调和自由和中央集权之间的矛盾,构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代议制的中央集权”的政治形式。他将政治自由局限于议会之内,用代议制替代中间体的功能。代议制也因此成为了基佐理论中的重中之重,表达了一切可欲的价值。但是,理性的标准毕竟虚无缥缈,最终财产标准依旧成为获得政治权利的标准。一小部分金钱贵族和一大部分作为“无产者”的工人的出现似乎重现了1789年前的社会状态。
最终代议制发生了扭曲[注]关于代议制扭曲的原因可参见[法]乔治·杜比主编,《法国史》(中卷),吕一民、沈坚、黄艳红等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949页。,政治自由在社会中的缺席使无产者与新贵族产生了隔离、对立的情绪,并最终在1848年彻底激化。托克维尔在二月革命后给西尼奥尔的信中总结了革命的根本原因,他说:“这场革命总体性的、真实的原因在于一种可憎的精神,在整个王朝期间它都一直是政府的动力所在,这就是欺骗、卑劣和腐败的思想,它煽动并败坏了中产阶级,使它完全丧失了政治见解力,而提供给它的则是一种利己主义,这种利己主义是如此愚蠢,以致中产阶级到最后完全与产生它的人民分离了,它让人民任由别人去指引,而所有这些人都以帮助被抛弃的人民为借口,把那些错误的思想装进人民的头脑中。”[注][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53页。托克维尔认为七月王朝的政治权力长期被显贵们掌握,在政治生活中也就不可能存在政治冲突,也无法引起真正的政治辩论,这使得中产阶级中间产生了广泛的政治冷漠症而逐渐忘却了政治生活。因此,“对于民族的其他阶层来说,这个阶级逐步变成了一个腐败的、庸俗的狭隘贵族阶级,由它来领导似乎是件可耻的事”[注]参见[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53页,注释1。。对中间体的遗弃伴随着对政治自由的剥夺,而政治自由的丧失又导致了代议制(事实上可视其为一种官方的中间体)的败坏,这似乎隐约预示了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革命的重现也告诉我们应该重视这种联系的重要性。
在民主政治社会的“常规政治”状态中,日常生活的去政治化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中央集权化过程与个人主义化过程之所以会引起法国自由主义者对民主产生忧虑的原因,也是民主内部存在的悖论。托克维尔高瞻远瞩之处在于他认为人的个体性和个人自由只有在政治自由中才能实现和保全,也只有通过对政治自由的追求和体验,人们才能逐渐培养出自由习性,真正热爱自由,并为了自由而去追求自由。他不仅仅把政治自由理解为代议制或是选举权,还把它理解为地方分权、政治结社的自由等等。他强调实实在在的对公共事务的参与过程,而不论事情大小。因此,在他的观念中,中间体与政治自由二者是息息相关的。因为地方行政的自由和结社的自由可以为人们提供必要的商谈和合作的场所并促进他们对政治生活的热爱,促进培养人们的自由习性和政治美德。这样,一方面使人们能够超越利己主义并正确理解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之间的关联,养成公共德性;另一方面也能增强人们的独立性以抵抗中央权力的侵犯。由此,中央集权化与个人主义化这对在民主政治中一体两面的败坏倾向才能得以纠正。我们可以从托克维尔为法国民主问题提供的解决方案中看到,政治自由不仅意味着政治权利,它还是培养和维持人们自由习性和公共美德的基础。而中间体则是人们实现和培养这种种美德和习性的必要场所。因此,政治自由和中间体在各自发挥其应有作用时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何以对法国的未来如此悲观。[注]对这种悲观情绪的分析参见[法]弗朗索瓦·傅勒:《思考法国大革命》,孟明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15页。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到,法国的困境在于政治自由与中间体这两个原本相辅相成的事物在法国的政治文化传统和政治社会史中完全被分离,且在分离过程中发生了“异化”。由于政治自由的缺失,中间体出现了败坏和消极影响,不仅在革命时甚至在革命后还表现出激进的革命倾向,从而不断地遭受到限制和压制。在中间体被抑制的过程中,政治自由也逐渐成为统治者的专利,同时,人们从追求政治自由堕落到仅仅满足个人对自由的要求,正如托克维尔所说的,人们尤其是统治阶级开始变得腐败和庸俗,自由习性和公共美德消失殆尽。最终在革命中以政治权利之名确立的普选权也不过只是满足了人们对政治平等的追求而已。可见,对中间体的拒绝和政治自由的衰败呈现出一种恶性“循环”,并被空论派的理论所吸收。如何使它们正确地被人们所认识并重新培养人们的自由精神或许就是托克维尔在寻找改革之道时所面临的问题。托克维尔对中间体独到而全面的理解与法国的历史经历向我们展现了政治自由和中间体之间的关联,也让我们认识到对它们的正确认识在现代民主建设中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