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喜,周 骅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5; 2.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3.湘潭大学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消费文化的研究中,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eric Jameson,1934-)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理论家。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在消费社会领域詹姆逊取得了比较大的成就,但他并不专门从事消费文化研究,也没有专门的消费社会论著问世,他关于消费社会现象的研究主要通过后现代文化以及全球化思想体现出来,并继承了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以及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对消费社会和文化批判的传统。他的批判理论反思了美国施行文化霸权主义的实质是一种政治霸权主义的策略,并力图唤醒处于被美国全球化的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有效抵制。也正是从这种批判立场出发,詹姆逊认为消费社会并不是他们渴望的理想社会形态,物质的丰盛、视觉的盛宴并没有带来自由民主,没有消除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相反,消费文化还混淆了现实与幻想,使人们失去判断能力。消费社会使文化商品化,商品形象化,广告符号化,整个社会“麦当劳化”。詹姆逊认为这一切再造和加强了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体现了资产阶级的统治策略和意识形态。詹姆逊基于美国晚期资本主义的现实立场,对于晚期资本主义消费文化的批判相当深刻。但作为新兴经济体的中国,消费文化不仅是一种生产力,也是中国软实力的重要构成。因此,在中国语境下接受与理解詹姆逊的消费社会理论,需要结合中国实际进行新的阐释与创造性解读。
随着科学技术与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美国从工业社会跨入到后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与以往的社会有很大不同。工业社会以机械技术为中心,后工业社会以信息技术为中心,正如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所说:“工业社会的‘意图’是‘同经过加工的自然界竞争’,它以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为中心,利用能源来把自然环境改变成技术环境;后工业社会的‘意图’是‘人与人的竞争’,在那种社会里,以信息为基础的‘智能技术’同机械技术并驾齐驱。”[1](p128)因此,后工业社会是一种新型的社会,被冠以各种各样相似的名称,比如跨国资本主义社会、消费社会、媒体社会等等。在《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中,詹姆逊指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新的消费类型:
技术具有了不同的含义。美国人在五六十年代发现了一种崭新的东西,那就是信息,媒介,如电视等;电视在50年代初极快地发展起来,进入了每一个家庭,正如今天的录像机,几年以前还只是极有钱的人才能享受,而现在几乎是成千上万了。[2](p143)
由于广告,由于形象文化,无意识以及美学领域完全渗透了资本和资本的逻辑。商品化的形式在文化、艺术、无意识等等领域无处不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处在一个新的历史阶段。而且文化也就有了不同的含义。[2](p145)
他注意到今天的消费社会与马克思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大不一样。科学技术已经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力量在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经济的发展不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人们使用物品的方式不再像以前那样享用节俭、实用的原则,而是以快乐享受与满足为最高准则。商品的使用寿命变短,时尚和风格的迅速变化使商品遭到人为的废弃。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新的消费社会中,一切物品商品化,“在资本主义世界里,不仅劳动力已经商品化,而且精神领域,如艺术生产,甚至各种理论的生产,都已普遍地融入了商品生产的形式。”[3](p119)甚至连康德所说的人内心深处的美感也无法逃过商业的渗透,“美感的生产已经完全被吸纳在商品生产的总体过程之中。也就是说,商品社会的规律驱使我们不断生产日新月异的货品(从服装到喷射机产品,一概得永无止境地翻新),务求以更快的速度把生产成本赚回,并且把利润不断翻新下去。在这种资本主义晚期阶段经济规律的统辖之下,美感的创造、实验与翻新也必然受到诸多限制。在社会整体的生产关系中,美的生产也就愈来愈受到经济结构的种种规范而必须改变其基本的社会文化角色与功能。”[4](p429)在詹姆逊看来,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到来,文化与工业生产、商品设计、大众消费已经无可分离地结合在一起。在资本主义工业尚在初期发展的阶段,文化还可以是一种高雅艺术,可以成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异质性力量,如欧洲19世纪涌现出大量批判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而到了后现代社会中,随着资本不断的侵城略地,消费社会逐步形成,整个社会不可挽回地进入到资本控制的时代,甚至连人的无意识以及美学领域都完全渗透了资本与资本逻辑。
文化商品化意味着文化被推入市场经济的大潮,遵循着市场经济的逻辑。这与前资本主义时期人们推崇纯文学、高雅文学或者是文化作为一种艺术产品,以高雅的姿态独立于经济之外大不一样。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所推崇的是被精英知识分子贬为“低级的”一整套文化现象,“如电视连续剧、《读者文摘》文化、广告模特、大众通俗文学以及谋杀故事、科学幻想等等。”[3](p120)通过这种文化 现象,文化与商品产生了不可分离的紧密联系,“在购物,在职业工作中,在各种休闲的电视节目形式里,在为市场生产和对这些产品的消费中,甚至在每天生活中最隐秘的皱褶和角落里被消费,通过这些途径,文化逐渐与市场社会相连。”[5](p108)
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文化作为一种消费品被无情地抛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艺术的审美价值让位给交换价值,衡量艺术家成就不再以艺术作品的特定准则与审美为标准,而是艺术作品在市场上所取得的商业价格。艺术家本人也会因为价格高低与商业利润多少的攀比而自豪与失落。詹姆逊认为文化的这种彻底商品化是“复制或再造——强化——消费资本主义逻辑的方式”[5](p20)。
在后工业时代,电视、电子产品的普及使人类进入视像社会。形象化便成为后工业社会的重要特点之一。詹姆逊认为在这种视像社会中,“所有这些,真实的,未说的,没有看见的,没有描述的,不可表达的,相似的,都已经成功地被渗透和殖民化,传统转换成可视物和惯常的文化现象。”[5](p98)形象化后的世界,形象本身就是商品,我们消费物品不再仅仅是因为它的使用价值,更多的是因为通过消费物品而获得物品之上的精神意义。譬如新型轿车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或者只是在使用起来更方便更舒服,而是拥有它就拥有了“成功人士”或者“上层阶级”的身份象征,它使别人看我们的眼光与先前不一样,我们在别人的眼中就成了另外一种形象。因此,商品不完全是物质性的,商品和精神状态有关系。拥有一辆新的轿车,主要是拥有身份、地位、品味等符号价值这些抽象观念。在这一消费过程中,经济的交换价值被转换为经济的符号价值。
“符号价值”这一概念最初是由鲍德里亚使用的,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我们不再被人包围,而是被物包围着,我们消费物品也不再是因为消费其使用价值的需求性满足,而是消费其符号,他说:“消费既不是一种物质实践,也不是一种丰盛的‘现象学’,它既不是由我们所吃的食物、穿的衣服、开的小车来定义,也不是由视觉、味觉的物质形象和信息来定义,而是被定义在将所有这些作为指意物(signifying substance)的组织之中。消费是当前所有物品、信息构成一种或多或少连接一体的话语在实际上的总和。”[6](p25)这些符号价值把同类商品区分开来,使相同商品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完全不一样。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詹姆逊认为要加强产品的形象设计。
商品的符号化,离不开广告。广告是使商品符号化的主要手段之一,“广告的目的就是使消费品变成具有某种文化意义的符号象征,或是让消费者在消费品和某种文化意义之间进行某种习惯性联想,以至于一见到某种在广告中出现过的商品,就会联想到它所代表的文化意义。”[7](p122)因此,有研究者指出:“每一个广告都像一个确认‘身份’的仪式,确认的不仅是商品的身份,更是消费者的身份,受到社会公认的美好形象。”[8](p108)鲍德里亚认为这种广告具有使人产生幻象的作用,“它通过虚假的象征,使个体陷入到所谓个体无意识的神话中,以促使他们对其作出投资而完成消费功能。”[9](p163)詹姆逊也指出广告是商品符号化的中介,而“色情是这个过程中重要的部分:广告宣传的策划者是真正的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懂得性本能投入的必要性,懂得必须使这种投入伴随着商品并使它们吸引人。连续性也有它的作用:其他人的汽车或花园机械的形象会在我购买那些东西的决定中发生作用(由此也可以使我们看到文化和经济折回到社会本身)”。[10](p368)在广告中介的过程中,广告艺术家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詹姆逊认为广告艺术家都是些了不起的艺术家,遗憾的是这些了不起的艺术家和商业性的目的联系紧密,只要和商业利润挂钩,广告形象的目的最终都会使人们沉浸在“想象界”,把内心的欲望引入到消费中去。
詹姆逊对商品的形象化与符号化毫无好感,他以萨特的“想象界”概念为例,说明形象通过否定存在而与存在相联系,形象使存在非真实化。詹姆逊通过“形象”与“存在”演绎出“实践”与“存在”的关系,后者认为我们的实践,我们在世界上所作的一切都在改变我们的存在。而“形象”与“存在”关系认为任何事物会通过它的形象而使我们产生幻觉,从而否定现实中的存在,这种幻觉破坏了适用于实践的对象。萨特对形象的这种催眠作用深恶痛绝,他认为这“只会毁灭这个世界,是尼采式憎恨的一种表现。那些对现实不满、仇恨,但又不愿意行动的人正是通过形象来败坏现实,使现实受到损害,这就是想象界的作用过程”[2](p194)。詹姆逊沿用萨特对形象的认识,认为商品的形象化很危险,它通过使人产生幻觉,使现实存在非真实化,形象化的商品采用一种隐秘的方式感染毒化现实世界。
那么形象怎么让真实世界非真实化从而达到毒化现实世界的目的呢?詹姆逊通过分析“摹本”与“类象”的区别加以说明,在他看来,“摹本”与原作是有区别的,原作具有真正的价值,而“摹本”永远只能处于从属地位。“类象”则是没有原作的“摹本”,在“类象”中,一切都是一样的,不存在原作和“摹本”的区别。在詹姆逊看来,“类象”物品破坏了现实感,使幻觉与现实混淆,使人精神涣散,软弱无力,分不清自己是处在现实还是幻觉中,从而失去对现实的正确判断力。
全球化时代的影响之一便是消费文化的产生,消费社会的发展和全球化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使我们的生活与传统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消费文化最初出现在美国以及第一世界国家,而后蔓延到全世界。如今,我们走在中国一线城市的大街上,可以看到来自美国的星巴克咖啡连锁店,来自法国的春天百货,来自日本的平和堂购物商场,麦当劳、肯德基等西方快餐店差不多覆盖了中国绝大多数城市。在中国大城市的商场里,我们同样可以购买来自世界其他城市的品牌商品。麦当劳、肯德基、星巴克等穿过不同的疆界和文化差异,在世界不同的城市被大量生产、流通和消费,物理时空的距离、人文环境的差异而被消费商品的相似性缩短缩小,让人们从心理上感到北京和纽约、日本和中国的距离并不遥远。
詹姆逊与其他理论家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局限于从文化经济的角度来考察消费文化,而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认为消费文化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社会结构组织的一部分。他把消费文化作为社会结构组织的一部分从两个方面来加以批判:一是他把消费行为看作是个人主义行为,认为这种行为破坏了传统社会组织结构;二是他把商品消费与金钱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认为消费文化破坏了传统的契约关系。“消费本身是个人化的和分裂的,其逻辑是破坏那种常常被隐喻化为日常生活结构组织的东西”[10](p372)。詹姆逊告诉我们消费行为是个人主义的。而个人主义伴随着启蒙运动而产生,它最初因为对个人尊严与个人自由的强调而受到普遍拥护,随着工业革命的产生和信息技术革命的发展,个人主义与欲望、放纵等相联系,资产阶级思想家强调个人就是一切目的,甚至国家、社会都应该为个人服务。这种个人主义至上的论调引来很多反对之声,如理查德·布隆克(Richard Bronk)在《质疑自由市场经济》一书中认为个人主义破坏了世世代代所形成的传统社会组织形式和道德秩序。詹姆逊考察消费文化对于社会组织结构的破坏和他的这一观点很相似。消费社会追求个人的享乐和满足,使个人从以前的道德枷锁中完全解放出来,个人利益变得至高无上,而整个社会也都以过好自己的日子为最终目的。个人意志的突出和物质欲望的放纵,严重地破坏了正常的公共秩序和政府组织结构,最终使国家走上自由市场的道路,从而产生如此非理想的社会形态:“剧烈的社会两极分化和贫困化,中产阶级遭到破坏,毫无福利保障的结构性失业,世界上最严厉的监狱统治,城市污染损坏,家庭解体。”[10](p377)
詹姆逊对消费商品的批判与传统上对金钱的批判相似,认为消费文化对社会的腐蚀作用与金钱的腐蚀作用一样,它们都破坏着社会的契约关系。传统社会认为人们一旦产生金钱欲,精神道德的追求就会走向虚无,大家重视的是功利和实利,以金钱来作为衡量人生是否成功的标志。这种对金钱的过分崇拜会导致道德败坏、“伦教荡然,纲常已矣”、“上下相争,惟利是图”的现象,这样必将导致国破家亡。消费社会中的拜物主义和金钱崇拜相似,它会导致整个社会出现如此局面:“人们似乎是为了商品而生活,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11](p10)一旦这种对消费商品的关注成为一个普遍现象以后,消费就会成为合理化的日常生活。但其实这种合理化的日常生活又是不合常理的,因为一旦消费商品无限增长到一定的程度,那么整个社会将变成一个沉浸到消费所带来的暂时快感的蜜罐里,无法逃离,没有出口。这样势必会转移个人对公共问题、对社会政治的注意力,统治阶级便可以更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操纵社会和大众,传统的契约关系遭到破坏。
詹姆逊的消费社会理论沿袭了法兰克福学派、波德里亚的理论路线,认为消费文化混淆现实与幻觉,使深处其中的人们失去辨别真伪的能力,从而达到稳固社会、维护统治的功能,这对于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西方社会有着非常积极和警醒的意义。对于正处在发展中的中国而言,消费文化对于经济的发展,对于人们自由与民主空间的拓展都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因此,完全挪用相关的批判理论对于中国的消费现象加以批判,有着不恰当之处。但是,当下学术界对中国有关消费社会的批判基本沿用鲍德里亚、法兰克福学派以及詹姆逊这一理论路径,注重从符号学、影像幻想的角度批判消费文化的消极作用,而无视中国语境与现实,没有看到处在发展期中国消费文化的积极作用,这是有失妥当的。
消费主义作为一种和商业、物品以及欲望联系紧密的文化现象,它确实有如詹姆逊所论述的很多负面因素。但对于当下的中国来说,它也有很多积极的因素和健康的一面。如果把消费文化作为一种解构武器,它提供给人们的消费自由可以有效地消解在中国长期以来,特别是文革时期所形成的高度政治化的一元主义,所以,从这个方面讲,消费主义在中国的盛行就有不可否定的积极意义。有部分崇尚启蒙精神的精英知识分子虽然承认消费文化有缺陷,但他们主要肯定消费文化的消解和批判作用,“因为即使从建构人文精神的角度来说,人文精神的对立面首先也绝不是什么大众文化、痞子文化,而是僵化体制,是独断论、一元论、绝对论。”[12](p179)
无论是法兰克福学派、鲍德里亚还是詹姆逊都认为消费文化只是受资本主义控制,由资本主义操纵和左右,任资本主义摆布的棋子,处于被动的地位而失去自主性。但事实上,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中,消费文化和经济发展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正如台湾学者刘维公所说:“消费文化发挥文化的作用力,参与资本主义创造利润以及累积资本的过程。同时,资本主义社会则是消费文化繁衍的温床,资本主义是当代消费文化‘欣欣向荣’的重要推手。”[13](p211)消费文化与经济发展不是单向的,一方受制于另一方,而是双向的,相互作用才是二者的关系。对于发展中的国家而言,我们更应该看到消费文化不仅是一种生产力,也是中国软实力的重要构成。
因此,我们在接受詹姆逊的消费社会理论时,一方面既要看到其中对于消费文化体现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批判的深刻性与局限性,另一方面又要结合中国的现实语境,看到消费社会是随着经济发展而必然出现的一种现象,有其积极性与合理性,正如陶东风所说:“如果我们不否定中国的改革开放与现代化运动具有不可否认的历史合理性与进步性,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当今社会的世俗化过程及其文化伴生物——世俗文化,具有正面的历史意义,因为它是中国现代化与社会转型的必要前提,如果没有80年代文化界和知识界对于准宗教文化的政治文化、个人迷信的神圣光环的充分解除,改革开放的历史成果是不可思议的。”[14](p83)因此,伴随着消费社会产生的一些不合理的衍生物,我们要有正确的认识,不能因为其负面现象而像贝尔那样充满着怀旧的情绪,或者像詹姆逊一样给予强烈批判。我们回到传统社会肯定是不可取的,只能积极思考让经济以及消费趋向正常化发展与得到科学化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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