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碰撞下的老舍青岛创作

2013-04-07 11:00马西群
关键词:老舍底层青岛

马西群

(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 266100)

在漫长的文学史中,城市与文学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可以说,文学的阅读其实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城市阅读。城市之于文学的意义不再是一个地理空间的代名词。它在一定程度上为作家的文学世界提供了某种社会、文化的因素作为其艺术空间得以成立的根基。因此,当我们把焦点对准老舍的文学之路时,青岛这座城市对他而言也就成了一个重要的坐标点。

虽然他在这里呆了仅仅三年时间,但却迎来了一生中创作的旺盛期之一。一系列重要的作品,如《骆驼祥子》《月牙儿》《我这一辈子》《断魂枪》等都诞生于此。认真翻阅一下他这时期的创作,我们会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他虽然身在青岛,心却想着北平。作为一个异乡人,思乡也是人之常情。但在青岛这种洋化的城市“京味”文学却大行其道,却不能不说是个有意思的现象。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曾说:“生在某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如果我们采用这种说法,那么青岛的文化意义便不仅仅是一个城市。它作为西方现代文明的“她者”,[1]成为理解老舍创作中中国传统文化的参照系(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可以把北京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当然我们不能否定伦敦执教经历对他在创作中反思和批判国民性所起的文化场域作用,但谁又能说这是唯一的缘由呢?《樱海集》中“风格上的一些变动”,[2]《蛤藻集》中满溢出的浓浓的“海鲜味”,无不说明青岛对他创作的巨大影响。

在青岛期间,老舍广泛接触到了大量底层贫民。这些人物在提供给他素材的同时,也使老舍了解到了他们在社会转型期所遭遇到的不幸命运。他一方面从自己“穷人的生命体验”出发对他们表达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另一方面中西异质文化也碰撞着他的心灵,促使他把中国传统文化放在一个新的角度进行审视,并以一种冷静的态度来观照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的国民性弱点问题。

一 “德风日雨”——老舍青岛创作的参照语境

法国艺术理论家泰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中提出了著名的“三要素说”。在他看来,文学艺术是人类所建立的道德形态之一,而“有助于产生这个基本的道德状态的,是三个不同的根源——‘种族’、‘环境’、‘时代’。”而所谓“环境”是指种族生存于其中的环境,“因为人在世界上不是孤立的,自然界环绕着他,人类环绕着他;偶然性的和第二性的倾向掩盖了他的原始的倾向,并且物质环境或者社会环境在影响事物的本质时,起着干扰或凝固的作用”。[3]在泰纳看来,“除了永恒的冲动和特定的环境外,还有一个后天的动量。当民族性格和周围环境发生影响的时候,他们不是影响于一张白纸,而是影响于一个已经印有标记的底子。人们在不同的顷间里运用这个底子,因而印记也不相同;这就使整个效果也不相同”。[4]

老舍生于北平,长于北平,并且毕生从事于“京味”文学的写作。北平对他来说正是那“印有标记的底子”。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美国,老舍的创作都没有改变这种文化的根本特质。他作品中的人物性格、情绪、言谈、举止等无不被“老北京”的“旧时风物”所缠绕。然而他自己却说:“生于某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所以没有适当的文化环境的对照,而是囿于所谓的“北平中心主义”的圈子,保持北平市民特有的天子脚下的盲目的优越感,也就不会有其冷静、理性的审视和批判思维,更不会继承鲁迅对国民性问题的探讨主题。而这时青岛的文化环境便发生了作用,给予了他“葱绿配桃红”[5]的感觉。因此青岛的洋文化之于老舍这时期的创作意义大焉。

青岛一百多年的城市发展历史,相对于北京、南京这些大城市来说并不算长,但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古都传统的“不在场”使它没有太多的传统文化的负累。并且自开埠之初,青岛就处在德国的占领和文化的笼罩之下。因此它的城市文化被深深地打上了西方殖民统治的烙印。即便“青岛”城市的命名,也是得之于德皇的“封赏”。在德国统治的十六年里,青岛基本完成了早期的城市化进程。西方近代文明的诸多产物也被陆续移植到这里。一战中,日本对徳宣战,继而占领青岛,“接收”了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开始了长达八年的统治。期间推行一系列文化侵略措施。由此可见,青岛城市文化是在“徳风日雨”的浸染中形成和发展的并非夸张。它独特的异域文化色彩在山东这种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地区显得尤其突出。

老舍当然对此深有体会,他认为青岛的缺点就是“洋味太重”、“洋人太多”。[6]他在《再谈西红柿》中直言道:“青岛是富有洋味的地方,洋人洋房洋服洋药洋葱洋蒜,一应俱全。海边的洋光眼子,亦甚写意”;“青岛的洋人既不少,而且洋派的中国人也甚多,这就难怪到处看见西红柿。设若以这种‘菜’的量数测定欧化的程度深浅,青岛当然远胜于北平。”[7]所以,当老舍身处这么一种“偏洋气”的城市文化氛围时,他体内的传统文化的因子便很容易使其产生某种文化的疏离感。正是在这一基点上,老舍才能更清醒地认识甚至反思中国传统文化。

二 华丽外衣下底层小人物的书写

殖民统治下的矿山开采,土地掠夺在给德日带来巨大的商业利益的同时,也在客观上加速了青岛的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后者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中国传统生活方式的破产。这时,底层小人物便以其与日俱增的数量在城市华丽的外衣下“闪亮”登场。他们出现在社会末端的各行各业中,仅在老舍的作品中就有人力车夫、拳师、妓女、巡警等形象。

纵观老舍在青岛的创作,我们发现他虽然写的都是底层人物,但个个栩栩如生。这与他在青岛的生活积累不无关系。《我这一辈子》中主人公是一个旧警察,用第一人称“我”来讲述一生。“当时在山大图书馆工作的曲培谟谈到有一位下级警官喜欢文学,读过老舍的《赵子曰》等小说,请他介绍去拜访老舍。而两人相见之后畅谈甚欢。老舍在写《我这一辈子》期间还曾由曲陪同去团岛警察宿舍见这位警官,谈了很久”。[8]《骆驼祥子》的出现或许应归功于山大的一位朋友的偶然提及。在《我怎么写<骆驼祥子>》一文中,老舍对“祥子”这一形象的酝酿过程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其中就说到材料的收集几乎就是在青岛时完成的。而这时他已经离开北平十年了。

樊骏先生在评价老舍的文学作品时,认为他的一些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不只是同情个别人物的痛苦遭遇,而且真实的再现了城市低层的生活场景;不只是同情个别人物的痛苦遭遇,而且尖锐的提出城市贫民摆脱悲惨命运的社会课题。”[9]老舍之所以能把底层的穷人写“活”,成为“日常的存在”。不仅仅因为他熟悉这个阶层,更重要的是童年的生存经验使他对底层小人物的人文关怀不但没有因为社会地位和职业的变化而变化,反而因思想认识的提高和生活阅历的增长而变得更加的深沉。所以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投入到这一生存的境遇之中,把自己与穷人融为一体,而不是顾影自怜或是超然物外,也不是为了某种创作目的而去体验和熟悉生活。区别于鲁迅和闰土之间的隔膜,老舍与祥子、小福子、月牙儿母女的关系不仅仅是同情,更有着兄弟姊妹的感情。现代文学的著名研究者田仲济先生也认为老舍与底层穷人声气相通,血脉相连的秘密在于“老舍本人的底层生命体验、底层穷人情结,即老舍从根底上就是一个底层穷人。”[10]

正因为如此,老舍乐于与他们交往并且总是带有“朋友之情,哥们之义”。胡絮青晚年回忆说:“老舍好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来家做客的就有人力车夫。无论老舍住金口三路,或住黄县路,乘人力车都在东方市场前,他认识了几名人力车夫,有的就请到家中做客”;[11]“一些拳师、艺人、人力车夫、小商小贩也都是座上客,互相之间无话不谈”。[12]所以,老舍才能塑造出一批经典的形象,如祥子、沙子龙、月牙儿、辛德治、宋凤贞等。这些形象在进入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的同时,也成为文学史中独特的“这一个”。他们撕破城市华丽的外衣,显露出里面的残衣败絮和“长满了的虱子”。现实残忍的一面被他们不幸的生活照亮,并且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在老舍的小说中,这些底层人物的生活不是每天都发生重大变化,而是每日每月每年的难以改变,甚至要在后代人生延续贫穷的命运。

《月牙儿》中有这样几处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13]“我妈妈是我的影子,我只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一辈子的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14]主人公虽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仍然多次挣扎试图摆脱这种命运。但最后仍走向与母亲同样的道路。在《骆驼祥子》和《我这一辈子》里,老舍继承运用了在《月牙儿》中已经奏效的方法。冻饿晕倒在茶馆里的车夫老马和小马其实就是祥子过去和将来的影子。当他呆立在茶馆门外,目送逐渐远去的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时,他似乎已明白“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当然也无法回避由昨天的小马走向明天的老马。与此类似,“我”做了一辈子的巡警。“我”的儿子也得接着做同样的差事;“我”的女儿也没逃出命运的掌心,嫁给了另外一个巡警。他们的挣扎、希望以及努力在“西西弗斯的宿命”面前渺小得简直令人绝望。

这种命运的“世袭”现象反映了当时大多数底层人物的生存现状。如何理解这种现状并找出正确的道路成为老舍当时思考的首要问题。

三 乡土与现代文化场域下的国民性思考

二三十年代青岛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了新与旧,开放与封闭,文明与愚昧,现代意识与传统观念彼此冲撞、渗透、交汇的状态。老舍在目睹了沉睡的“老中国的儿女”在中西文明的碰撞下物质、精神破产的现实后,开始更加深入地思考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国民劣根性。

国民性作为一个历史的范畴,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的第一个阶段就被思想家、文学家所重视。在中国新文学史上,鲁迅开风气之先,率先开始了对国民性的历史思考,探索新文化母题的现代意蕴。继鲁迅之后,诸多新文学作家如郁达夫、沈从文、张天翼等继承了对这一母题的深入探索。然而,形成较完备理论体系的只有鲁迅和老舍两人。不同于鲁迅在封建宗法制背景下的社会伦理道德批判,老舍擅长从文化层面审视中华民族沉重的文化因袭,试图通过灵魂拷问国民精神。

在老舍的文学世界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行商坐贩,江湖艺人,妓女,洋车夫等无所不包。然而,这些各具姿态的人物如祥子、虎妞(《骆驼祥子》),沙子龙、王三胜(《断魂枪》),辛德治(《老字号》),孟智辰(《听来的故事》),阳光(《阳光》)等等,不论是正面形象还是反派人物都与国民性相关。国民性是这些人物的精神共性。他们从不同层面暴露了国民精神的弱点与精神病态。

祥子面临虎妞的逼婚,他想到了逃走,但“他想不出比北京更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这种对乡土的眷恋情结无疑是传统农业社会土壤上产生出的精神产品。作为五四以后由新式学堂培养出来的知识女性阳光极力反对家人给她订婚,要求自由恋爱,最后还是被眼前的物质生活吸引嫁人了。新文化新思想在“嫌贫爱富”的封建伦理道德价值观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三合祥里的辛德治们面对帝国主义的经济入侵,不仅固守早已失效的旧规甚至鄙视改革与竞争,结果正是他们引以为荣的“老气度、老规矩”最终埋葬了“老字号”……在对这些陈陈相因的民族文化病的无情的揭露中,老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也更加清醒。

早在二十年代,老舍对中国传统文化就有一个较为明晰的总体把握。在任教英伦和山东的经历之后,这种认识的清晰度也越来越强,即中国文化是一个生成于几千年传统农业社会上的礼俗文化,即便近现代都市文化的深层结构仍是“农”的,“乡土性”的,也必然是“礼俗性”的。老舍在自己的散文中也曾提到“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起过年”。[15]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概括出“乡土本色”的一般特征(如人和空间关系上的非流动性;社区之间的孤立隔膜;人际关系的非选择性;对常规规范的依赖传习;血缘关系、长老权利等等)之后,也指出这种“先我而在”的文化境遇影响下的典型的农业社会的文化心态构成了这些都市市民潜隐的行为模式和制衡他们心理律动的潜在动因。[16]而这种乡土文明一旦形诸到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便表现为愚昧、麻木、守旧、敷衍、苟且、盲目自大、自以为是。

因此,当西方现代文明伴随着鸦片战争的坚船利炮涌入中国后,祖祖辈辈沿袭的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伦理道德一下子过时了。迟缓的生活节奏也被打乱了,旧有的价值目标失去了。所有这一切不能不使人们感到迷惘、恐惧甚至绝望。《我这一辈子》《断魂枪》中的“我”、沙子龙对传统手艺丢失后的无奈和伤感;《老字号》中的辛德治们的固守成规形象地说明了乡土文明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已经熟到稀烂,它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几近退化。这时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场剧烈的社会变革,是顺应还是抗拒?是无奈地跟着时代走还是积极地迎接时代的挑战?无疑考验着人们对两种文化的选择。

青岛时期,老舍对这类问题的思考是朝纵深发展的。不同于五四时期新文化的斗士们将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彻底否定,要求“全盘西化”的态度。他认为,作为有这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中国,国民精神的重建是有可能的;对待历史文化的传统应有的态度是:“背负它”而后“批判它”;必须“认识它”而后“分析它,矫正它,改善它”。所以在二十年代,他塑造了一系列理想的市民形象作为重造民族精神的希望。在青岛期间,他更是把这种努力具体化,提出了“山东精神”。他认为“这种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说,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地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17]在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齐鲁文化一直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力量而存在的。老舍对山东精神的提倡则无疑显示了他对国民精神重建的信心。

四 结语

上世纪三十年代,当大多数作家在革命与文艺的关系上争论不休的时候,老舍的目光却始终关注着中国最痛苦的底层平民。他执着于中国最大多数人国民性格和国民精神的探究。而青岛独特的社会、文化环境以及在此期间自己与下层人民的密切联系使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乡土性”及它对民众文化心态塑造作用的体悟起到了莫大的助力作用。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找到了“老中国儿女”悲剧的根源,并在自己的文学世界中对国民精神做了重建的努力。但是由于思想的局限性,这种努力在革命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下可行性值得怀疑。可贵的是他并没有从当时流行的阶级概念出发去“传道授业”,而是忠实于现实主义的创作规律,从而使其创作由日常的真实走向了艺术的真实。

[1][5]李欧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2:339,298.

[2][13][14]老舍.老舍小说全集(10 卷)[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8:162,290,304.

[3][4]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5:12,13.

[6][8][11][12]鲁海.作家与青岛[M].青岛:青岛出版社,2006,8:177,170,173,172.

[7]老舍.多鼠斋杂谈[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10:115.

[9]樊骏.论《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A].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下[C]).北京:北京十月出版社,1985,7:690.

[10]张丽君.论老舍的城市底层叙述[J].文学评论,2010(3).

[15][17]老舍.老舍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32,341.

[16]吴小美,魏韶华.老舍与东西方文化[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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