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习庵九嶷南游草（一）

吕芳文 周亚平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一 说 明

这里展示的是抗日战争初年，湖南大学著名教授徐桢立在避难永州宁远期间，给他的诗友词人王啸蘇先生写的两封信函、一篇纪行和五首诗稿，原稿共计 12页，长达 3000余字。稿件使用作者特制信笺书写，其中6页印有“餘習居士詠詩啟事之牋，集智永千文真迹”底纹；1页印有“餘習道人致问写诗之蕑，集智永艸書千文”底纹，1页“餘习道人致问，辛巳重三節怀素千文”底纹，另有3页为常见的直线红条间格信笺，即所谓“八行”。书写之后，加盖多枚印鉴，为“餘習道人”、“珠塵行脚”、“南州世族”、“窥嶷染翰”、“餘習词人”、“泠道遊蹤”、“濂谿一繋舟”、“徐桢立”。尺寸均为27×18cm。做工非常讲究。

1938年7月，日寇侵华的战火已逼近湖南，日机轰炸，迫使湖南大学及云麓中学奉令尽早搬迁边远的湘西辰溪县城。其时，辰溪校舍尚未建好，筹备工作远未就当，湖大师生在“中国容不下一张课桌”的情况下，不得不仓促就道。战争让他们背井离乡，让他们寻找安全的避难所。那些赶不上已去湘西大部队的老教授们，仓促拼车，沿湘江而上，目标盯在永州宁远的“前贤”之地。徐桢立教授携家口十余人，与王啸蘇先生作别长沙曲园，经衡阳、祁阳、永州、应阳、桂林、阳朔、道县，于次年中秋时分，才到达宁远县城。到后，立即以“近闻湘北紧急，言念乡园，难安寤寐。想执事亦同之。时时枨触远怀，更不暇自怜羁旅耳”等语相告。他们一路留念“暂赏颜得开，回思肠转结”，一路声吟“流亡与攻守，同喋一河血”。其艰难的心路历程，真像炮火底下的一群行脚僧人。

徐桢立避倭宁远期间，应邀至育群中学授课，他不以在湖大所授之诗、词、文、史设帐哗世，商得宁远籍校长欧鸣皋同意，全校设书法图画课，均由徐讲授。徐即以时作《九疑木石吟》寸楷书写，石印发给学生作为书法临本。书用赵（孟）体，取其端秀易学，而流畅近形体，适于应用，临摹同时必须读帖溯源，以领悟神气传承。赵书源出唐代李（邕）禇（遂良），上溯东晋二王（献之，羲之），于是徐桢立将祖传宝鸭斋法帖中李邕麓山寺碑及禇遂良圣教序拓本，并自己临本逐一对比剖析，使听课者如沐春风，久而不忘。图画课需画笔、颜料、画纸，当时僻壤条件差，他则以土产蔗皮削成大小画笔，以彩色粉笔化水作颜料，以黑板一方作画纸，以支前内容景色为题材，每周作一板画，供学生临摹。就地取材，变废解难，以勤俭聚训的精神，绘制钟馗驱鬼卒图，激扬奋励，愤恶嫉仇，剑衂鬼寇，令人毋忘，同仇敌忾，大有起顽振懦之效。榜书标语，巨笔更是难求，于是徐桢立以案头芦帚束圆醮墨代笔，书劈窠大字，气势磅礴，挥洒称意，曾赋管城二妙五言长句各一首，以纪其事。与此同时，徐桢立还应宁远、道县县志纂修委员会聘请，主修了两县县志，并留下诗作和绘画无数，多为兴之所至，往往对客挥毫，豪爽无比，且随作随以赠人。

徐文行草兼备，均系文言，无标点分段，特整理辑校，发表于下。

二 释 文

疏盫我兄先生著席：

曲园别后，遂隔知闻。暮春于泉陵登舟之际，奉读惠书，兼荷寄怀之什，乃知台从去岁已莅辰谿，邻讲肄于马队，闻弦诵于岩城，复以余闲游目山水，揽胜丹山，探书酉洞，橘亭作颂，兰畹树人，流览景光，寄情吟咏。缅思高躅已抗风尘，远折疏麻，时出怀袖，其为欣慰，盖不可言。以羁迹屡迁，客愁如织，欲作书奉报，握管辄辍者屡矣。惶惶愧愧！

弟客岁暑中巾车南迈，过浯庼而不留，望槃园而投止。怪石十笏，嘉木百章，颇纵园窥，不劳瓻借。西岩、愚谿，咫尺在望；鈷潭、袁渴，指目已难。香苓山在水中，买舟而上，如登小孤。息景岩在其右，息柯居士所命名也。老树穿石，不壤而肥；层楼倚空，如鸟斯革。而岩壑之美，端推淡山。山有二岩：明岩自山谷题诗，宋人刻石尤夥。上下石级，何殊曲房；徘徊回中，奚止十客？洞达天光，杳冥幽壑。广场可以呼乐，片石可以安禅。置身此中，无复尘想。暗岩持苣以游，垂乳若滴，奇石兽骇，窄径蛇行。珠垂大士之露，绣错仙人之田。指物程形，层见叠出。往者有人于洞中见宋人墨书题名，摸索暗中，恨未之见也。

去秋曾至应阳，信宿孚尹家中。见其伏案拥书，侍亲课子，归云有地，出岫无心。又其赋性疏慵，简于世务，囊金与袖稿俱飞，植杖则问津不易，安能踽踽独行、趋辰阳、窥酉洞乎？

孟陬之杪，孚尹过泉陵，邀游桂林，欣然同载。卌年重到，非旧日之人民；七日小留，听殊乡之箫鼓。披叶氏骖鸾之录，访颜公读书之台。孚尹欲相与留景其间，乃为守者所沮，怅恨而归。渡河望面城诸峰，若列七曜。左则七星，右为龙隐。七星岩洞诡形异态，绝似淡山暗岩，而广袤过之。以去城三里，易于蜡屐，穿珠九曲，不惮迷途，遂啧啧在人口矣！龙隐岩临水嶕峣，又似息景。元祐党籍碑磨洞中崖石刻之，仰望可辨。

孚尹锐意欲游阳朔，以阳朔胜处悉在水边，买舟竟不可得，多方始得运钨小艇，若新妇之闭置车中，老骥之局促辕下。又舟行迟滞，意不能堪，留此胜缘，待诸异日耳。

弟去家百程，留永九月，销忧已遍于登临，论地渐疑于冲要。遂与颍川同迻营道。窗蓬听雨，篙檝争滩。山束瀧流，左屈右曲。天开镜水，上空下明。曩读柳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者，逮乎目譣，益信词工。郦道元《水经注》谓“营水北流，注于营阳峡”，而张燕公诗复有“道峡似巫山”之语。鄉闻人状阳朔，谓似巫山，今溯营阳，何殊阳朔？至于山花数红，忽擢葱蔚，林鸟一啭，时破清幽，意彼中所未有矣！过麻滩、经木垒，则明将沈至绪御贼死难处，其女云英率兵夺父尸以还。昔读西河之文，今见桐乡之祀。又上过庳滩，《水经注》所谓“有庳之墟，象所封也”。自柳子厚为薛伯高作《毁鼻亭神记》，后来祀宇仍复修存，得毋以王文成《灵博山象祀记》，树义最圆，夐越前古，遂使贞姬渍泪，既洒迹于斑筠；爱弟孔怀，复同休于肸蠁乎？

此行半月之程，幸值顺风，六日即达营道。屋皆湫隘，绝少窗光。乃与颍川僦屋西郊，略似舫斋，亦多户牖。开轩面圃，绕树追凉，屋前对濂溪，左则元公祠宇，遂题榜曰“濂溪一繋之舟”，以景前喆，亦怀故园。忆山谷《五十客太平州》“四十九年蘧伯玉，圣人门户见重重”之句，又竦然生媿汗矣！

去城十余里，濂溪故里在焉。又十许里月岩。岩顶圆空，自洞口历十五级以登，则如生明以达望；又拾级而下，则如生魄以达晦。岩之左近罗列奇峯，映日则错采成文，拔地则离立不倚。余若八柱、含晖诸岩，皆去城才三数十里，并岈珑玲，层叠屈折，水静石激，雷转山惊，阴崖夏寒，阳景昼閟。所惭胜赏未解羁愁，更乏篇章足供点削耳。

此邦产蔗极丰，制饧称最，水车转轮，麦粉白细，酒酿发酵，蒸饼松腴。二物之佳，当甲全省。其他蔬果，莫不肥硕甘鲜。筍历四时，李居上品。豆莢如瓜，长可五尺。莱服成实，重逾十斤。又不仅见芋駭人，献芹称美而已。他若永明之枣，江华之榴，荔浦之芋，灌阳之梨，恭城之柚，皆近在邻壤，以时而至。语音平正，略近中州，疑有前贤为之是正。至于食称饷饭，饮（音转如耐）茶，则又遍八属而悉然，征六书而不谬矣。田畴未广，产米不多，赖泉陵、永明近相挹注。今岁雨暘时若，禾穗丰长，计收获当倍，土著以为五十年所未有。念天以好风送迁客，复以丰岁慰流人，当畔牢愁，敢嗟离索乎！

家兄弟城居皆烬，山栖并安。承念、并闻。附上奉和见怀元韵一首，并近作十数首。别纸录，乞吟粲。暑中不审台从是否旋里？抑瀛眷皆已至辰谿耶？近作必多，仍盼频以寄示为幸！专复。敬请暑安！

弟徐桢立再拜，先立秋三日。

积微、星笠两君及诸交旧在校中者，乞一一致声。友古兄嘱笔致侯。

疏庵我兄执事：

月前奉到处暑节惠书，并再叠韵，往复之情，不遗在远，欣佩欣佩！兼省僻寄偏沅，无羁旅之忧，有闲适之致。秋涛午枕，时盖朋簪，藜杖山行，亦偕子姓，不无慨喟。寓之劳者之歌，善遣寂寥，弥见达人之致。尤慰尤慰！弟濂溪一繋，不欲垂流，泠道、九嶷，偶然命驾。以儿子废学已久，独育群中学近在宁远，挈之负笈。遂亦移家。弦歌占地，不殊孔道之黌；楹础雕珉，实数南天之冠。校中以蓱迹偶留，不欲听其闲散，邀居讲席，实类儿笘。评骘鸦涂，商量蚓画，无憀之极，幸不劳耳！物产风俗，略似道州。九疑去城五十里而近，紫霞岩壑广奇，又远在七星、淡岩之上。惟洞中水深及胫，蛇行蚁穿，泥滑砾楚，虽怀畏难之心，不沮好奇之想，将以重阳后往游，冀积潦少涸耳。

颍川十口，仍居营道。凡翁以槃园赁之邮局，中秋后归隐永明。顷寄和诗，属为转寄拙作二首，并奉定，专此，敬颂著安！

弟桢立再拜，中秋前二日

浩白、赣忱、积微、星笠、绍宾诸君，晤时并乞致意。

复示请寄：宁远西正街陈君海樵家。

近闻湘北紧急，言念湘园，难安寝寐，想执事亦同之。时时桭触远怀，更不睱自怜羁旅耳！中秋后三日又及。

自泉陵迻营道奉

啸蘇词兄辰谿寄怀之作，次韵赋畣，即希削正。

远溯营阳仗好风，维舟白砾间青丛。（道州城西有王履道初寮维舟石，又柳记所云“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山皆美石，上生青丛”、“旁多岩洞，下多白砾”者，行营阳峡中处处见之。）蓱分渐感交亲隔，地僻初驚菜蓏丰。酉室看人抽虎仆，旄头何计落牛翁。五谿比似龙标近，合让王郎著语工。（太白赠王少伯诗云：“闻道龙标过五溪。”）

己卯暮春桢立写稿于濂谿一繋之舟。

小诗奉祝啸蘇词长兄六十生辰即希吟正

壬午仲冬馀习徐桢立窥嶷阁寄稿。

携黻本宁远读书

读书亲为遣符郎，持较城南路阻长。节物已秋仍炽暑，去留何碍等殊乡。慕存青紫非吾愿，染入苍黄慎自将。百世奋身千里足，告儿襟抱要恢张。

答澄宇喜余来宁远之作

蓱迹经年任所浮，南闚还为子真留。斧斤已幸邀天赦，生事何劳亟自谋。安砚溪山分浅峭，充肠蜜易寻求。幽居敢废澄清愿，待豁朱明（九疑之一）万里眸。

黻本宁远受读毕

百感堆胸解自平，朝朝挟策看趍黌。竟贪久客虚归计，易遣流年得小成。进步豈忘程远大，高心须办眼分明。从师不薄鱼千里，要汝能知舔犊情。

近作奉呈疏菴、子风两兄及同社诸公吟正，窥嶷写稿。

三 注 释

疏庵：王啸蘇，字疏庵，时任湖南大学教授。

泉陵：今永州零陵区。东汉改泉陵侯国为泉陵县，县治在今零陵区北二里。

辰溪：今湖南怀化辰溪县。

丹山：辰溪县城景点。

酉洞：位于沅陵县二酉山。相传秦始皇焚书坑儒，咸阳二儒生将所藏书简辗转移藏于此。所谓“学富五车，书通二酉”，“二酉”指此。清代于洞旁立有“古藏书处”石碑。

浯庼：位于祁阳县城南五里处。元结，字次山，号漫郎、聱叟，河南鲁山人，天宝十二年进士。安史乱起，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立有战功；后任道州刺史，颇有政绩。唐大历六年，他在浯溪畔刻中堂、右堂、东堂诸铭，将其溪称之为“浯溪”，将其山命名“峿台”，修建之亭命为“痦庼”，合称“三吾”。

槃园：即当时零陵望族蒲凡生所居家园。

西岩：永州零陵区柳子庙南二里许朝阳岩，又称西岩。

愚溪：永州零陵区柳子庙前由西向东注入潇水的小溪流。

鈷潭：柳宗元“永州八记”之钴鉧潭。

袁渴：柳宗元“永州八记”之袁家渴。

香零山：位于零陵区城南五里许潇水中的一个小岛上，岛上建有“观音阁”，雨后日出时雾锁山境，若隐若现，游人至此如置身烟波浩渺之境。

息景岩：位于香零山右边的绝崖上。

息柯居士：杨翰，字伯飞，一字海琴，号樗盦，别号息柯居士，清直隶新城人，一作宛平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官永州知府、辰沅永靖道，以书法著称。

淡山：又名淡山岩，“淡”又写作“澹”。在永州市零陵区南，为永州八景之一。

应阳：在永州东安芦洪市镇。西晋惠帝永熙元年，零陵郡始设应阳县，县治在芦洪市，以地处应水以北而得名。

孚尹：席启駉，字鲁思，斋号孚尹室，席宝田侄，时任湖南大学教授。

郦道元：字善长，北魏范阳涿县人。撰《水经注》四十卷，《魏书》有传。

沈至绪：字镇乾，浙江萧山人，明崇祯四年武科进士，官永州守备。善射，以不阿上官失职归，道衡阳，谒桂王，王一见奇赏，温语慰留之。于时临武兰山流贼为乱，起至绪原官使房守。明年贼益炽，至绪奉檄出兵，遣宁远尉夏某诱贼，设伏于险，待炮发，尽歼之，约官治以兵为后援。夏以畏贼遁去，官治忌至绪有功，援不至。贼既出险，至绪猝与相遇，知必死，尽力血战，斩其渠，贼惧将退。会大雨，至绪左体被创，血渍靴靮，足僵，坠马落涧中，死之，贼掠其尸去，时崇祯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至绪有女云英，小字官弟，年甫二十，读书知兵，能骑射。闻父死，大恸；束发被革，帅十骑迳趋贼砦，乘贼未集伍，连杀三十余人，负父尸以还。毛奇龄，号西河，为撰《列女沈氏云英墓志铭》。

柳子厚：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唐贞元九年进士。因事贬永州司马，改柳州刺史，郁郁以殁。以文章著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颍川：陈朴，字友古，号颖川，长沙人，徐桢立内弟，时任湖南大学教授。

元公祠：即周敦颐祠堂。

积微：杨树达，字遇夫，号积微，长沙人，湖南大学教授。

星笠：曾运乾，字星笠，号枣园，益阳人，湖南大学教授。

浩白：皮宗石，字浩白，号海环，长沙人，湖南大学教授。

绍宾：骆鸿凯，字绍宾，号彦均，长沙人，湖南大学教授。

澄宇：郑际旦，字澄宇，宁远县柏家坪板栗园人。时任宁远县育群中学国文教员。好书法，以篆刻闻名湖湘。

黻本：徐黻本，字治裳，徐桢立嫡子。1924年生于长沙。1949年毕业于国立浙江大学。幼禀家风，由父亲授经、书、史、诗、文及书法，长习歧黄，深研药理。现为南京中国药科大学药理教研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