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经学圣坛的诗:明代诗经学刍议

2013-04-07 08:57:43纳秀艳
关键词:经学评点诗经

纳秀艳 ,2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青海师范大学,青海 西宁 810008)

走下经学圣坛的诗:明代诗经学刍议

纳秀艳1,2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青海师范大学,青海 西宁 810008)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性是其最本质的属性。然而,自汉代将其尊经之始,在经学视域下,《诗经》逐渐远离诗性特质,而被赋予厚重的经学内涵,推向经学的圣坛,承载着传播经学思想的重任。诗经学发展至明代,伴随着明中叶新思潮和诗学理论的产生,一股《诗经》文学阐释潮流兴起,使《诗经》研究实现了由“经”向诗的本质回归,确立了明代诗经学重要的学术地位。

明代诗经学;文学阐释

明朝伊始,朱元璋即诏求文献,征辟名儒。至明成祖时,对文化的重视达到高峰。即位之时,则命大学士解缙主持汇编《文献大成》,亦即《永乐大典》;后又命胡广等编篡《五经大全》。《明史·艺文志》记载:“永乐四年,帝御便殿阅书史,问文渊阁藏书。解缙对以尚多阙略。帝曰:‘士庶家稍有余资,尚欲积书,况朝廷乎?’遂命礼部尚书郑赐遣使访购,惟其所欲与之,勿较值。”明朝帝王重视书籍遗册的搜集与整理可见一斑。至明英宗时,明王朝由盛走向衰败,社会动荡不安,民族矛盾日益尖锐。与此同时,在思想界也出现了对程朱理学的质疑与反动,以王阳明心学为核心的思想取代了朱子理学,终于结束了理学一统的时代,从而揭开了新思想的序幕。

有明二百七十年间,诗经学专著多达六百余种,就数量而言,可谓蔚成大观。然而,评价一个时代学术研究的成就,关键在于其创新与建树,在于质而非量。

一、明代诗经学之嬗变

观明代诗经学,其随着思想界的变化而变化,大致可分为前后两期:

(一)前期 从洪武三十一年(1368年)至英宗正统十四年(1436年),近70年的历史,受朱子学说余荫,沿着元朝诗经学方向发展,几乎是朱《传》的天下。明代官方确立的由经义取士演变而来的八股取士之策,鼓励着士子们抛开传统的《诗经》文本注释,而趋向以僵化死板的八股套路来阐释经义。恪守宋学,推演朱《传》之风大兴。永乐十二年(1414年),胡广等奉敕编篡《诗经大全》(又名《诗集传大全》)20卷成书颁行,朱子之学尊为一代官学。其中《诗集传大全》,实乃以元人刘瑾《诗传通释》为蓝本,略加变动而成。所不同的是,《诗传通释》将《小序》置于各诗之下,而《诗经大全》则将《小序》汇集成一篇,并将刘瑾“愚按”变为“安成刘氏曰”,他处庶几无变化。后世学者对此多有诟病,明代杨慎在其《升庵记》中直言云:“今世学者……惟从宋人,不知有汉唐前说也。宋人曰是,今人亦是之;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高者谈性命,祖宋人之语录;卑者习举业,抄宋人之策论。”[1]顾炎武亦在《日知录》中道:“仅取已成之书,钞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唐宋之时,有是事乎,岂非骨鲠之臣,已空于建文之代,而制义初行,一时人士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而莫之问也。呜呼!经学之废,实自此始……”[2]虽然,但此书在当时颇受朝廷重视,也曾寄予厚望:“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颁餐钱,给笔扎,书成之日,赐金迁秩,所废于国家者,不知凡几。将谓此书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学之功,启百世儒林之绪。”[2]只是,因为编写者受朱子《诗》学之影响,并无创新,其结果差强人意。不仅《诗经大全》如此,抄袭之风,在明代司空见惯。如魏浣《诗经脉》、陈祖绶《诗经副墨》、沈守正《诗经说通》等三部著作的卷首部分,内容雷同,所不同者仅仅顺序、标目而已,甚至连“愚按”也相互抄袭,令人匪夷所思,可见当时之学风。黄宗羲说:“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3](P179)一言以蔽之为“述朱”时代,堪为精当。

故而明代前期诗经学可谓述朱之学,明代前期诗经学,其主流以羽翼朱《传》为主,《诗经》研究笼罩在浓厚的宋学中,亦步亦趋,难见创新,亦少独见。就此学术“贫血”现象,刘毓庆先生通过对大量历史文献的分析,指出:明太祖对文人残酷的杀戮,“造成了明初拘谨的士风与保守的学术作风。”[4](P31)使得当时士大夫阶层人人当求自保,不敢进取。尤其大兴文字狱的文化专制政策,使“明初百余年间,出现了学术上的‘贫血症’现象。”[4](P38)此说几为定论,学界多从。然而,如果说仅仅因为文字狱,使大批学者恐惧心生而不敢进取,而不敢提出独见,那么,我们该如何解释在现实政治更加残酷的明末清初,王夫之作《诗广传》而向清廷发出挑战的声音呢?探究王夫之伟大的精神世界与博大的思想境界,比讨论时代背景似乎更有说服力。所以,我们只能说,明初宋学余荫下,时代缺乏独立的思想家,诗经学界缺少伟大的学者。

(二)中后期 明英宗以后至明王朝结束,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逐渐被阳明心学所代替。受思想界影响深刻的诗经学发展呈两种趋势:一是《诗经》汉学的复活。学界高扬“毛序”而抑“朱传”,诗经学不再囿于朱《传》,或多汉宋兼采,力求汉学考据训释与诗旨解说,往往辑存古说。一是对《诗经》艺术鉴赏的重视。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对《诗经》文本的点评取代了繁复的注疏,艺术的鉴赏取代了词语的训释。对《诗经》文学阐释的兴起,使一度沉寂的诗经学坛活跃起来。有关复宗汉学精神,专事经学之成就,戴维《诗经研究史》、洪湛侯《诗经学史》等著作中皆有十分详尽的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另需特别说明的是,明代嘉靖年间,诗经学界出现了两部伪书,一为托名子贡的《诗传》,一为托名申培的《诗说》。如此诗经学著作多为抄袭《诗集传》或《诗序》,并无建树。诚如姚际恒《古今伪书考》所言:“中多暗袭朱子《集传》以与《诗序》异者,又袭《诗序》为朱子所不辨者。其他自创,虽不无一二合理,然妄托古人以欺世,其罪大矣。”[5]这是明代一味信古学风之下浮躁的表象而已,不能代表明代诗经学的全部,而其对明代诗经学却带来不良的影响,多被学界批判,甚至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学风最浅薄的时代。

诚然,明代诗经学多抄袭而少创新之作,尤其以明代前期为甚,这是不可回避的现实。而明代后期,诗经学却打破了《诗经》传统的考据训释法与注疏为核心的经学阐释,而转向对其文学艺术与文学精神的探索,使《诗经》从经学的圣坛走向表达俗世情怀的文学艺术,回归到诗的本位,这不能不说是诗经学史上的一次转型,也是发生在诗经学史上的首次革命。它预示着诗经学由传统的经学研究转向文学阐释,使《诗经》从儒学所赋予的“经”回归到“诗”的文学本质,走下经学圣坛的《诗经》露出了她秀丽的容颜,展示出活泼泼的生命内力。

二、从“经”向“诗”的回归

明代诗经学实现从“经”向“诗”回归有多方面的原因,诗经学内在发展的生命力和时代的文化氛围,以及文人独特的文化心理等组成的合力作用下,《诗经》终于走下了经学的圣坛,而回归到诗歌本位。

首先,明代《诗经》文学阐释的兴起是诗经学自身发展的结果。检索诗经学史,我们会发现,诗经学从来不是单线独行,在注疏考据为重的诗经学中,文学阐释从未中断,只是与强大的经学研究相比,诗经学文学阐释如一股暗流在冰底潜行,蜿蜒曲折却生生不息:从先秦诸子对《诗经》文学特质点滴阐释的萌芽,到刘勰《文心雕龙》对《诗经》文学特质的认可,经唐代诗人们的创作实践,至宋代诗话从理论上对《诗经》的文学性予以深刻论述,提升了诗经学文学研究的地位,至明代受到奢谈心性、高扬个性自由的阳明心学的影响和公安、竟陵等文学流派诗学主张的倡导,终于掀起了《诗经》文学阐释的巨浪,出现了诸多颇有影响的《诗经》文学艺术研究著作。

其次,明代诗经学的文学转型也与当时以经义取士的八股科举制度有关。宋元科举以经义取士,只有在经典的故纸堆里钻研经义,才是士子们有望步入仕途的唯一途径。陆游诗“六艺江河万古流,吾徒钻研死方休。”形象地道出了埋头于六经研读的士子们皓首穷经,前途暗淡的现实,只有无限可能地阐发经义的内涵和意义,是士子们实现其举业成功的唯一路径。始于隋代而盛于唐代的科举制,以诗赋取士之法很大程度上使士子们可以自由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以呈其能。而明代科举取士制度虽承宋元而略有变化,以八股取士来代替诗赋取士,以此限制士子们的文学创作能力,而只能最大程度地去揣摩经义,但这种八股取士之法也在某种程度上促使士子们主观意愿的生发,《明史·选举志二》记载:

“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之法,专取四子书籍《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和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

这段文献较具体地讲述了明代八股科举制的基本要求与特点:1.以五经命题,命题范围不出五经,即随意抽取五经中的一句话为文章标题,按照一定的格式要求完成;2.“代古人语气为之”则谓揣摩古人思想,代圣人立言,而非表达自己的情志;3.讲究文采,即所谓“体用排偶”。这种取士制艺(制义)与诗赋取士、经义取士最大的区别在于:士子们不必对经文进行诠释,而是尽可能地体味想象圣人言说时的思想与情感,揣摩其中表现出的古人的声情。甚至“体会古人语气,进入角色,自己作圣人,摹其声口。”[4](P248)这种试法的弊端甚多,但也能调动士子的主观臆想能力,充分领会经典文句中包涵的古人声情。那么,这种取士之法不能不影响诗经学的发展方向,即诗经学走向文学艺术的阐释之路。

《诗经》原本就是一部诗歌集,它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和鲜明的情感色彩,研究者体悟诗人创作时的心境,感受诗歌表达的情感与思致,充分阐释诗歌的文学艺术和美学特质是诗经学发展的重要途径。因为,“由解经而进入文学分析、欣赏的领地”[4](P249)是诗经学的必然走向和归宿。所以,明代八股取士制在某种意义上促使《诗经》由“经”回归到诗歌的本位。

复次,诗论的影响。除了上述两方面的因素促使明代诗经学文学阐释转型之外,明代的诗歌理论对其亦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如诗歌“以兴为主”[6](P1152)、“诗贵清空”[7](P125)、“文先理道,诗主风神”[7](P125)、“诗镜贵虚”[8](P1420)等等,都与传统解诗者所秉持“诗言志”的古训相悖,也与宋人倡导的“以意为诗”相对。明代诗学追求风神与情致,这对《诗经》文学性的探索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其矛头直逼宋代以意会诗的诗经学尊旨。实际上,“情”、“意”之别恰是明人与宋人对诗歌的诠释态度。诚如陆时雍言:

“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比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也。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於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则几及之矣。十五国风皆设为其然而实不必然之词,皆情也。晦翁说《诗》,皆以必然之意当之,失其旨矣。数千百年以来,愦愦於中而不觉者众也。”[9](P1414)

在这里,陆时雍以一种自信的姿态肯定“情”在诗歌中所占的地位和意义,以及以情解诗的合理性与恰切性,并指出朱熹“以必然之意”解《诗》的弊端和失误。且不论“情”与“意”的优劣与轻重,这种诗学观很大程度上对明代《诗经》文学解读的学术风气起了极大的催化剂作用,《诗经》文学阐释的著作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据刘毓庆先生研究:从明代“万历开始,代明代亡国约七十年间,《诗经》专著就产生了约四百余种,而其中几乎半数以上是与文学的研究相关的。”[4](P8)其中著名者有孙月峰《批评诗经》、徐光启《诗经六贴》、戴君恩《读风臆评》、沈守正《诗经通说》、魏浣初《诗经脉讲意》、徐奋鹏《诗经主意约》、沈翘楚《随寓诗经答》、杨廷麟《讲意诗经鞭影》、戚伸《葩经心印》、万时华《诗经偶笺》、陆化熙《诗通》、范王孙《诗志》、陈祖绶《诗经副墨序》等等。这些诗经学著作,首次从不同的角度对《诗经》的艺术特点进行探索,它们的出现意味着诗经学开始了新的转型,也“标志着《诗经》批评新途径的开创。”[4](P9)这是诗经学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

综上所述,明代中后期诗经学在诸多因素的催动下,与传统的诗经学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真正实现了由“经”向“诗”本位的回归,使《诗经》脱去经学的外衣,走下经学的圣坛。甚至“可以说,《诗经》学从汉唐迄宋元的一千多年间,都迷失在了经学与理学的迷雾之中,只有明代《诗》学走出了这迷雾,寻回了自己的路。”[4](P15)虽然,如前所述,诗经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以双线并行,即经学研究和文学阐释贯穿始终。在文学阐释与经学研究的互视中,《诗经》文学的魅力熠耀宵行。而明代中后期活跃的思潮与诗学拂去了笼罩在《诗经》上层累的灰尘,解除了束缚《诗经》研究的桎梏,如一股劲风催开了《诗经》文学艺术的花朵,使《诗经》从诗歌意境、诗歌语言、诗歌章法、诗歌技巧等方面绽放出诗性的魅力。

《诗经》是中华民族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是华夏人民智慧的结晶与情感的载体,体现着先民独特的审美判断与价值取向,是中华民族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与美学体系建构的基础。对此,宗白华先生有着十分中肯的见解:

“《诗经》中的诗虽然只有三百零五首,且多半是短篇,但内容却异常丰富,艺术也极高超。它们不但是中国文化遗产里的宝贝,而且也是周代社会政治生活、人民的思想情感全面的、极生动的、具体的反映。这《诗三百》是孔子、孟子、荀子美学思想的出发点和依据,它成了儒家的‘诗教’,也是中国过去两千年来文艺思想的主流。”[10](P482)

但是,随着汉代设立五经博士,将《诗经》尊奉为儒家经典开始,阐释《诗经》就在儒家思想的指导下,阐发微言中的大义,使其成为儒家伦理纲常的载体,而弃其诗性之本质于不顾,几至埋没。诗经学史上,虽然也不乏文学阐释《诗经》者,然而大多或是一鳞半爪的片言只语,或是在经学的思想下生发,难成气候,也不能够深入到《诗经》诗性生命的深处。而至明代中期,诗经学家才真正发现了《诗经》异于其他经书之处,将《诗经》视作蕴含无限思想和艺术的诗歌作品,而非僵死的经学阐释。钟惺强调《诗》乃活物也。[11](卷23,P391)认识到《诗经》具有灵动的诗性魅力,这才意味着真正触及到《诗经》作为诗歌艺术的特性。诗经学至明代,才真正在经学与文学的两个向度里绽放。其中,文学阐释呈现出了空前的繁盛,也是《诗经》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由“经”向“诗”本位的回归。

明代诗经学十分繁荣,流派众多,明前期朱学独尊,难见新意,而从明中叶开始,诗经学异常繁荣,各种流派纷至沓来,刘毓庆先生在其力作《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中,仔细甄别,分为:尊序抑朱派、杂采汉宋派、辨正汉说派、杂考派、博物派、古音派、立异派、讲意派、评点派、评析派、汇辑派、诗话派等等。其中立异派、讲意派、评点派、评析派、诗话派皆涉及《诗经》文学阐释,尤其以评点派、评析派、诗话派堪为代表。它们对《诗经》诗性特质的探讨足以体现明代诗经学的转向,可窥一代诗经学的新风尚。在此,我们通过撷取评点派中具有开风气之先的徐常吉诗经学点滴,以窥明代诗经学文学阐释的情形。

文学艺术评点门类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学艺术批评模式,即为评论和圈点的结合。评点要求语言简洁,点面结合,评点出文学艺术的情感特点和艺术美感,意味深长,耐人寻味,与长篇大论的文学评论不同,故而这种评论方式最适合诗歌艺术,也是中国最早的文学批评方式。钟嵘的《诗品》可视为评点派的源头,唐代随着诗歌艺术的兴盛,评点亦成风气,至宋代而大兴。明代,随着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繁荣,为了能够迎合一般读者的阅读兴趣,获得读者认可,提升图书的地位,图书出版商聘请当时下层文人对读物加以言简意赅的批评并出版。于是,小说评点派极为兴盛。受此影响,诗歌评点也如日中天。故而《诗经》评点也随之兴起,则是必然。

《诗经》评点派多侧重诗歌艺术的欣赏,诸如对诗歌境界、创作方法、语言艺术的评点。于作品关键处加以圈点,外加眉批、旁批、尾批等形式进行诗歌批评。明代徐常吉、孙鑛、钟惺、戴君恩、张元芳、陈祖绶等人的评点堪为代表,他们的成就大小不一,所侧重也不尽相同,各有千秋。徐常吉可称得上明代诗经学文学阐释的先驱,他主张诗歌含蓄委婉,他在《诗经翼说》中多以此来阐释《诗经》,如评点《小雅·出车》:“‘昔我往矣’三章,则以景物点缀情事,而忧喜之情宛然于言外。”又如评点《王风·黍离》云:“昔非黍也,而今见黍之离离矣;昔非稷也,今见稷之苗矣。我行睹此,能不足迟迟而心摇摇乎?惟不着一语道破,则言外有无限感慨。而于‘谓我心忧’、‘谓我何求’处,自有含蓄,庶不失诗人浑厚之旨。”诸如此类评论足以体现出徐常吉诗经学的精神,可见其对《诗经》文学艺术的深层挖掘,穿透文字表层意义而发掘诗歌内在遥深的文学意蕴。自徐常吉之后,一大批评点《诗经》的著作产生,其中不乏杰出者,如戴君恩《读风臆评》则是明代《诗经》评点的杰作。

三、对明代诗经学的重新评价

回顾明代诗经学的发展历程,明前期与中后期的学术取向颇有不同。前期在一味述朱中,失却了学术的品格与独见,学界对此不以为然。然而中后期诗经学则“师心自用”,将前人注疏束之高阁,打破学术传统,而另辟蹊径,却多为学界诟病,有学界泰斗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顾颉刚,也不乏新秀,几乎异口同声,视为众矢之的。刘毓庆先生对这种怪异的学术现象多有分析,他认为:

“顾炎武说:明人经学荒陋不足取;顾颉刚说:以文学读《诗》由清人始。两位‘一代宗师‘的大学者一否定前者,一肯定后者,这样除四库全书所收录的明人九种《诗经》专著外,大多数学人再也没有心思去翻找明人的其他《诗》学著作了。”[4](P18)

诚如刘毓庆先生所言,实在是诗经学的不幸。纵观中国学术史,学术的话语权的确往往掌握在少数权威的手中,然而,挑战权威也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和每个学者的权利。所以,因迷信权威而失去学术探索精神,这一点似乎难以令人信服。

实际上,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除了上述刘毓庆先生言之外,我们认为还有以下几方面因素:

第一,与学界对诗经学传统治学精神的接受有关。从汉代开始,诗经学的主流即是经学研究,学术界将此视为圭臬。实事求是,有依有据,这是传统学术的精神,亦是治经之道。章太炎大师总结清代经学家治经之道言:

“昔吴莱有言:今之学者,非特可以经义治狱,乃亦可以狱法治经。莱,一金华之业师耳,心知其意,发言卓特。近世经师,皆取是法:审名实,一也;重佐证,二也;戒妄牵,三也;守凡例,四也;断情感,五也;汰华辞,六也。六者不具而能成经师者,天下无有。”[12]

毫无疑问,“经义治狱”是指经义的严肃性,而“狱法治经”强调都是治学的严谨与求实。重视证据、实事求是这是诗经清学的特点,也是传统诗经学的精神。故而,清人对明代学风多有菲薄之语和不平情之论。

第二,与对明代诗经学的学术成见有关。首先源自前期诗经学的述朱之风,无创新,缺乏独见,是学界对其总体的评价;其次源自明代出现的几部伪作的不良影响。复次与对明代阳明心学影响下的尚虚学风之成见有关。

第三,与诗经学崇尚训诂、考据的学术传统有关。传统诗经学无论汉学,抑或宋学主张实用学说。通过训释、考据,发掘、揭示诗歌文本的“本义”,并阐释诗歌内涵所具有的现实意义,以期达到诗歌为现实言说的旨归。因此,持这一学术观念的学者对于明代这种不从文字、语法、结构等层面逐一考据训释,完全靠臆想来解《诗》,这种标榜“性灵”与“情性”理论的说诗方法与务求本文旨意的传统笺注法背道而驰,故而被学者予以严厉批评,也是情有可原。如钟惺在其《诗论》中提出“《诗》乃活物”[11]的诗论观点,将《诗》视为一个极度开放的文本,对《诗》的解读具有最大自由度的可能。这种诗论观推而广之,演为“诗为活物”观而推衍到广义的诗歌文本中去,钟惺、谭元春的《唐诗归》是在“诗为活物”观指导下对唐诗的评点,其中多用“不可言”[15](P13)“不说出”[13](卷7,P178)之类玄虚的言语评点唐诗。对此,清初学者顾炎武批驳道:“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说,岂非小人而不忌惮者哉!”[14](卷18,P839)顾氏所言恰恰代表了一大批诗经学经学家的观点,他们以己见对明代诗经学文学阐释派予以批判。

第四,与清初学者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有关。基于清初特殊的政治环境,以顾炎武为代表的遗民学者,目睹明朝灭亡,深感臆想空谈的诗经学术不仅使学术研究走向空疏,甚至失去了学术研究的实效性意义。这完全有悖于他们倡导的通过对原始儒家思想和经典的阐释,以期达到借古鉴今和经世致用为目的的学术研究。所以,顾炎武他们固然会对有明一代的务虚学风颇有微词。因而,后世对于明代诗经学所谓空疏之论,是诸多因素导致而成。

那么,评判一个时代的学术成就,应该在更开放的视野中,以开阔的胸襟去接纳,并予以公允之论而非厚此薄彼的成见,或囿于一面之词的偏见。至少“明代‘诗经学’是《诗经》研究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而且是自汉迄清的两千多年间,唯一恢复《诗经》本貌,对其进行文学研究的一个时代。”[14](P19)这堪为笃论。

[1](明)杨 慎.升庵记(卷52)[M].北京:中华书局,1970.

[2](明)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明)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5](清)姚际恒.古今伪书考[M].上海:开明书店,1977.

[6](明)谢 榛.四溟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7](明)胡应麟.诗薮[M].北京:中华书局,1962.

[8](明)陆时雍.诗境[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

[9](明)陆时雍.诗境总论[A].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宗白华.美学史专题研究:《诗经》和中国古代诗说简论(初稿)[A].宗白华全集[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11](明)钟 惺.隐秀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2]章太炎.说林下·太炎文录初编[A].章太炎全集(第4卷)[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13](明)钟 惺,谭元春.唐诗归[M].济南:齐鲁书社,1977.

[14](明)顾炎武.改书[C].石家庄: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

The Poetry Steping Down from the Altar:A Rustic Opinion on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Ming Dynasty

NA Xiu-yan1,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Shaanxi,710062;2.Qinghai Normal Vnirersoty,Xining Qinghai,801108)

Absract:The book of songs was the first anthology of poetry in ancient china.Poetic character is the most essential attribute.However,from Han Dynasty,we begin to regard it as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In the view of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the book of songs is gradually away from the poetic character and is endowed with profound connotation of confucian classics,to the altars of confucian classics,carries the responsibility to the spread of 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 classics.When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develops to Ming Dynasty,with the emergence of new thoughts and poetic theory in Mid Ming Dynasty.A trend of the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is on the rise.The research of the book of songs achieves the returning of poetic character and establishes the important academic position of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Ming Dynasty.This article is based on the broad background under the history of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Ming Dynasty,gets clear the developing venation of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discusses the reasons and representations about the rise of the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rethinks the contribution of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re-evaluates its academic values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academic history.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Ming Dynasty;literary interpretation

I207.222

A

1674-0882(2013)05-0043-06

2013-05-21

纳秀艳(1968-),女,青海西宁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责任编辑 郭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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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2022年2期)2022-02-17 00:57:26
元代朱子后学经学著述整理之特色
原道(2020年2期)2020-12-21 05:47:02
汉魏经学的“人才进退”问题
诗经
天津诗人(2019年4期)2019-11-27 05:12:16
现代诗经
诗歌月刊(2019年7期)2019-08-29 01:46:46
现代诗经
诗歌月刊(2019年8期)2019-08-22 08:45:00
经学还是子学?——对政治儒学复兴之路的一些思考
哲学评论(2018年2期)2019-01-08 02:11:42
书评点讯
出版与印刷(2018年1期)2018-05-16 08:30:16
让自由评点与专题评点“比翼齐飞”
中学语文(2015年18期)2015-03-01 03:51:19
讨厌的蘑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