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柳宗元的快乐之源——柳宗元《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研究

马晓斌

（华中科技大学 中文系，湖北 武汉 430074）

一

《柳文指要》1971年出版以来，章士钊先生关于柳宗元“谅亦与石钟乳不无连谊”1参见章士钊《柳文指要》798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石钟乳，又名钟乳石。石灰岩洞中悬在洞顶上的象冰锥的物体，常与石笋上下相对，由含碳酸钙的水溶液逐渐蒸发凝结而成。的观点，被柳学界普遍接受2参见金性尧《夜阑话韩柳》156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柳宗元大辞典》97页，黄山书社2004年版。。事实果真如此？我以为不然，理由如下：（一）孤证不立。章士钊先生仅凭《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3原题《与崔饶州论石钟乳书》，据清何焯改，参见章士钊《柳文指要》802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心平意舒”这一句明显夸张的话，即，不是证据的“证据”，就认定柳宗元嗜石钟乳，不免武断。事实上，也无任何其他证据，可以证明。（二）前后矛盾。至少有两处，前后冲突：其一，元和五年（810），柳宗元反对李幼清服气4参见《与李睦州服气书》。，如果在元和六年（811），自己服石钟乳，岂不矛盾？又怎么可能在元和九年（814），理直气壮地批判周君巢服丹5参见《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其二，服石钟乳后，势必瘦骨嶙峋（“臞”）6参见《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无精打采（“神不偕来”）7参见《与李睦州服气书》。，又怎么可能在元和十年（815），底气十足地说：“是岂不足为政邪（柳州地虽僻远，也可以做出政绩）”8参见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并用短短的四年，兑现觧奴、办学、打井、植树的承诺9参见韩愈《柳州罗池庙碑》、《井铭（并序）》、《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三）写人用意。就石钟乳论石钟乳，于理可通，为什么柳宗元会写关于人的一段话：“其在人也……皆可以谋谟于庙堂之上”？说的是，鲁本出儒，今生忽悠；卢地名医，现成平庸；越国西施，早已失踪；山西将才，胆小如鼠；山东贤臣，智商低下。一言以蔽之，假、丑、恶已取代真、善、美，成为今日主流。明眼人看得出其中关键，即柳宗元批判现实、感受危机的深刻用意10柳宗元关注社会，胜过关注自然，参见《复吴子松说》。。

既然章士钊先生“柳宗元服食石钟乳”的观点不能成立，那么，什么才是《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的主题呢？我认为，真、善、美，是柳宗元的快乐之源，比较可靠。

二

元和六年（811）二、三月间，柳宗元再见姐夫崔简11崔简，元和六年（811）由连州刺史改任永州刺史，未上任，于四月六日立罪流放。之前应至永州。，真可谓既喜又怕（“惧”）。喜的是，分别这么多年，终又会面12柳宗元永贞元年（805）被贬，离开长安；至元和六年（811），已有六年。；怕的是，崔简不但服食假冒伪劣（“非良”）的石钟乳，而且，还闷闷不乐（“时愦闷动作”）13柳宗元《祭姊夫崔使君简文》有“雷谤爰兴，按验增诬”字样。。看着崔简所给同样的石钟乳（“所饵与此类”），柳宗元当时就意识到，必须加以耐心说服（“勤勤以云”）。柳宗元讲，象您这位于人民诚信至上、在我是良师益友的“君子”14柳宗元《零陵郡复乳穴记》有“诚乎物而信乎道，人乐用命”字样、《祭姊夫崔使君简文》有“实契师友，岂伊亲昵”字样、《祭崔氏外甥女文》有“汝之先君，以文诲我；周流辩论，有疑必果；恒革其非，以成其可”字样。，竟然受伤害（“伤”），我于心不忍，所以，千万不能再错下去（“仍习谬误”）了。现在，问题的症结是，只要离真、善、美（“粹美”）渐行渐远，那就一定越来越不快乐。

可惜的是，崔简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四五月间，在驩州刺史任上15柳宗元《谢李中丞安抚崔简戚属启》有“某启，伏见四月六日 勅 ，刺史崔简以前任 贓 罪，决一百，长流 驩 州”字样。，给柳宗元写了千余字（“多过数百言”）的信，说，我给你的石钟乳，可是真货，因为它产地好（“征引地理”、“土之所出乃良，无不可”）；服了以后，效果不差（“证验”），等等。于是，有了一而再、再而三（“再三为言”）针对盲点的《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

三

对崔简“产地好的石钟乳可以放心大胆吃”的理论，柳宗元不能同意（“不然”），认为，此话过于绝对16范阳编《柳宗元哲学著作注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惜未收入。。他说，产地好，当然真、善、美会多一些（“固多良”），但并不是说，从此就好、一切皆可以吃。因为，即使来自相同产地，也不能一概而论，其中，会因条件的不同（“不可知”）而生“不一性”，即，相对性。比如，存在“上下”、“薄厚”、高低（“高下”）等动态（“移”）的差“异”：（一）崔简应停吃。柳宗元说，如果以“类”来分石钟乳的话，至少有细（“精密而出”）与粗（“粗疏而下”）两种。前者，不但视觉效果好：质清亮、有油光、孔平滑、面纤细（“油然而清、炯然而辉、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而且，吃下去以后，可以让人性轻柔、气色好、养肠胃、心平和、益健康（“荣华温柔、其气宣流、生胃通肠、寿善康宁、心平意舒”），一言以蔽之，“其乐愉愉”。在这里，柳宗元的快乐理论再一次凸现，即，真、善、美（“取其色之美”），让我快乐。与之相反，当然令人不快，比如后者，不但样子难看：不滑润、有大小、灰蒙蒙、黑乎乎、疙瘩多、面粗糙（“奔突结涩、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类死灰、淹顇不发、丛齿积颣、重浊顽璞”），而且，一吃就让人无精神、肝火旺、喉咙痒、变呆傻、心烦躁、难平和（“偃蹇壅郁、泄火生风、戟喉痒肺、幽关不聪、心烦喜怒、肝举气刚、不能和平”）。以上夸张的文字，在我看来，完全是柳宗元的写作技巧，仅为对比而用；与他服不服石钟乳，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言外之意是清楚的：希望（“幸”）崔简“慎”“取”石钟乳，即，抵制并停止（“止、御”）假冒伪劣的“粗矿燥悍”17柳宗元认为，崔简死于“悍石是饵，元精以渝”，参见《祭姊夫崔使君简文》。，千万不可：见产地好，拿来就吃（“不必唯土之信”），以免后果严重18柳宗元《辨伏神文》有“物固多伪兮，知者盖寡；考之不良兮，求福得祸”字样；章士钊先生认为，“默冀忠告见采，何等迫切”，《柳文指要》803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

（二）不迷信产地。事实上，药典，并不看重产地，比如《本草集经》（“《经》”）19《旧唐书·经籍志》著录陶弘景撰《本草集经》七卷。，就说，道士用的朱砂，“光明照彻”20柳宗元用“言丹砂者，以类芙蓉而有光”表述；《柳河东集》原注：“唐注《本草》云，光明砂生石龛内，似芙蓉，破之如云母，光明照彻，在龛中石台上。”；草药当归，叶大那种，象马的尾巴21柳宗元用“言当归者，以类马尾、蚕首”表述；《柳河东集》原注：“《本草》有云：当归有二种，细叶者名蚕头，大叶者名马尾当归。蚕头者世不复用。”；还有人参，以酷肖人形为最好22柳宗元用“言人参者，以人形”表述；《柳河东集》原注：“《本草》云，人参如人形者有神。”；黄芩呢，有圆的、破的23柳宗元用“黄芩以腐肠”表述；《柳河东集》原注：“陶隐居（陶弘景）云：黄岑圆者名子岑，破者名宿岑。其内皆烂，故曰腐肠。”；那个附子，八月上旬采八角形为佳24柳宗元用“附子八角”表述；《柳河东集》原注：“陶隐居云：附子以八月上旬采八角者良。”；甘遂，当然红皮25柳宗元用“甘遂赤肤”表述；《柳河东集》原注：“陶隐居云：甘遂出中山。赤皮者胜，白皮者下。”，等等（“不可悉数”）。总之，产地无所谓（“云生某所”），疗效是第一（“良”）。

（三）社会已变质。意犹未尽，柳宗元竟用十三个“皆可以”（按，前八个，今译“虽然……但照样有”句式；后五个，以“滋生”、“不乏”、“满是”、“变成”、“尽出”排），组成排比句，读来节奏均匀、语势强烈26明林次崖认为：“气健而语工，读之痛快”，转引自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285页，中华书局1964年版。。毫无疑问，这是批判崔简既绝对又静态的思维的：南方流箭，虽然锋利，但照样有射偏27柳宗元用“东南之竹箭，虽旁岐揉曲，皆可以贯犀革”表述。；北国树木，虽然高大，但照样有干枯28柳宗元用“北山之木，虽离奇液瞒、空中立枯者，皆可以梁百尺之观、航千仞之渊”表述。；内蒙骏马，虽然飞驰，但照样有损伤29柳宗元用“冀之北土，马之所生，凡其大耳、短 脰 、拘挛、 踠 跌、薄蹄而 曵 者，皆可以胜百钧、驰千里”表述。；昆仑玉石，虽然坚硬，但照样有稀松30柳宗元用“雍之块、璞，皆可以备砥砺”表述。《 尚书·禹贡》：“荆州……厥土惟途泥……砺砥 砮 丹。”；徐州土色，虽然缤纷，但照样有灰泥31柳宗元用“徐之粪壤，皆可以封太社”表述；《尚书·禹贡》：“徐州……厥贡惟土五色”。孔注：“王者封五色土为社。建诸侯，则各割其方色土，与之，使立社。”五色，指黄、青、赤、白、黑。；楚地滤酒，虽然扎青，但照样有白茅32柳宗元用“荆之茅，皆可以缩酒”表述；《尚书·禹贡》：“荆州……包匦（gu ǐ ）菁茅”。包匦， 緾 扎。菁（青）茅，草名。缩酒，滤酒渣，使清澈。；九江占卜，虽然龟大，但照样有小鼋33柳宗元用“九江之元龟，皆可以卜”表述；《尚书·禹贡》：“九江纳锡大龟。”；泗水编磬，虽然材好，但照样有砾石34柳宗元用“泗滨之石，皆可以击考”表述。《尚书·禹贡》：“泗滨浮磬。”。总之，产地好、过去好，固然占优，但从此以后、直到今天，还说一切皆好，则是“大谬”，因为，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与否定之中。

以上八个“皆可以”，只是偏句、衬句，后面五个谈“人”的，则为更严肃的正句、更重要的主句，可谓嫉恶如仇：孔子家乡，滋生坑蒙拐骗35柳宗元用“鲁之晨饮其羊，关毂而輠轮者，皆可以为师儒”表述；《孔子家语·相鲁》：“鲁之贩羊有沈犹氏者，常朝饮其羊以诈市人。”《礼记·杂记下》：“叔孙武叔朝，见轮人以其杖关毂而輠轮者。”；扁鹊故里，不乏沽名钓誉36柳宗元用“卢之沽名者，皆可以为大医”表述；卢医即扁鹊。；西施街坊，满是鼠目獐眼37柳 宗元用“西子之里，恶而 矉 者，皆可以当侯王”表述；《庄子·天运》：“西施病心而 矉 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 矉 其里。”《史记·外戚世家》：“视其身貌形状，不足以当人主矣。”；将在山西，变成贪生怕死38柳宗元用“山西之冒没轻儳、沓贪而忍者，皆可以凿凶门、制阃外”表述。《国语·周语中》：“夫戎狄，冒没轻儳。”《国语·郑语》：“其民沓贪而忍。”《淮南子·兵略训》：“将已受斧钺……凿凶门而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阃以外者，将军制之。”；臣本山东，尽出傻里傻气39柳 宗元用“山东之稚 騃 朴鄙、力农桑、啖枣栗者，皆可以谋谟于庙堂之上”表述；《左传·庄公二十四年》：“女贽不过榛栗枣修”；《汉书·赵充国传》：“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清孙琮认为：“其富丽则……奇博”，转引自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487页，中华书局1964年版。。一句话，社会已败坏为“反伦、悖道”，即，由量的渐变发展到了质的突变40柳宗元《骂尸虫文》有“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字样；《憎王孙文》有“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 旻 ”字样；《斩曲几文》有“末代淫巧，不师古式；断兹揉木，以限肘腋；欹形诡状，曲程诈力；制类奇邪，用绝绳墨；勾身陋狭，危足僻侧；支不得舒，胁不遑息”字样。。我读以后，不但冷汗沁背，而且，佩服柳宗元那别人难以企及的理解力与洞察力：初始辉煌，早已不再；播下龙种，收获跳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东南西北，假冒伪劣。依此类推，崔简怎么还能迷信“产地好的石钟乳可以放心大胆吃”呢？

四

信中，柳宗元语重心长，祝崔简美德长存（“醇懿”）、永远健康（“固子敬之寿”）：（一）还是服草药好。柳宗元说：“非以知（丹）药、石（钟乳）角技能也”，分析，崔简的服石钟乳，很大程度上，是逞能心理在作怪，即，明明知道害大于利（“不必利己”），却偏要尝试，为的只是，人前显摆知道得多（“胜人而夸辩博”），结果，导致行为偏差（“不然”）。作为旁观者，柳宗元希望的是，与其服石钟乳（“素不望此”），不如服草药，像当归、人参、黄芩、附子、甘遂等。

（二）始兴石钟乳是正宗的。对于产地，崔简是真“博”，还是假“博”？柳宗元心存疑虑。干脆，把《水经注》41参见章士钊《柳文指要》642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抄出，让他知道：“始兴为上，次乃广、连，则不必服。正为始兴也”，强调，正宗（“英精”）的石钟乳，产自始兴。

五

崔简，字子敬，博陵（今河北蠡县）人42参见柳宗元《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权厝志》。，排行第三43吕温《初发道州答崔三连州题海阳亭见寄绝句》，《全唐诗》370卷。。贞元五年（789）进士44清徐松《登科记考》45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柳宗元大姐夫，与崔柳氏，有儿女十人45参见柳宗元《谢李中丞安抚崔简戚属启》。。旧、新《唐书》无传。柳宗元在《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权厝志》中，记录了他来永州以及去马 驩州详细过程：“至刑部员外郎，出刺连、永两州，未至永，而连之人诉君，御史按章具狱，坐流驩州。”说的是，尽管连州刺史任上46约元和三年至六年（808-811），郁贤皓《唐刺史考》2169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使“下民其苏（修养生息）”47参见柳宗元《祭姊夫崔使君简文》。，但难逃诬陷，于元和六年（811），即将为永州刺史时48郁贤皓先生说“未之任”，《唐刺史考》2187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被李众（时任湖南观察使）毁为受贿（“贓罪”）49参见柳宗元《谢李中丞安抚崔简戚属启》。。于是，流放驩州。元和七年（812）死，年仅39岁50参 见柳宗元《故永州刺史流配 驩 州崔君权厝志》。

名为受贿，实乃冤案51柳宗元《谢李中丞安抚崔简戚属启》有“名为 贓 贿，卒无储蓄”字样。，崔简弟崔策申诉于朝廷52崔策，元和六年（811）夏申诉，参见章士钊《柳文指要》882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柳宗元也同仇敌忾53柳宗元《又祭崔简旅榇归上都文》有“楚之南，其鬼不可与友，躁戾佻险、 晱 晱 欺 苟、脞贱暗忽、轻 嚚 妄走”字样。，最终，使陷害者罢官54参见《唐会要》62卷：“六年九月，以前湖南观察使李众为恩王傅。初，众举按属内刺史崔简罪。御史卢则就鞫得实。使还，而众以货遗所推令使。至京，有告者。令使长流，卢则停官，故众亦坐焉。”柳宗元《故永州刺史流配 驩 州崔君权厝志》。。可惜的是，崔简二子崔处道、崔守讷奉父柩过海时，遇风暴，溺死55参 见柳宗元《故永州刺史流配 驩 州崔君权厝志》；几年后，外甥崔骈、外甥女崔媛相继去世，又使柳宗元伤心不已56参见《祭外甥崔骈文》、《祭崔氏外甥女文》。外甥女崔瑗，章士钊先生认为：“名嫒，亦即所后周六之母”，《柳文指要》990页；《谪龙说》，“绳之崔氏子女”，《柳文指要》416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他认为，即使惨淡到“令亲爱疏”57参见《与崔策登西山》。的地步，也会珍惜与崔家的一世情缘58《柳河东集》，至少十六篇，与崔简有关，即，《亡姊崔氏夫人墓志盖石文》（贞元十八年）、《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元和三年）、《零陵郡复乳穴记》（元和四年）、《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元和四年）、《送薛判官量移序》（元和四年）、《谢李中丞安抚崔简戚属启》（元和六年）、《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元和六年）、《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权厝志》（元和七年）、《祭姊夫崔使君简文》（元和七年）、《祭崔氏外甥文》（元和七年）、《与崔策登西山》（元和七年）、《送崔子符罢举诗序》（元和七年）、《又祭崔简旅榇归上都文》（元和九年）、《祭外甥崔骈文》（元和十二年）、《朗州员外司户薛君妻崔氏墓志》（元和十二年）、《祭崔氏外甥女文》（元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