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与研磨的审美意境

勾慧明

(鲁东大学艺术学院，山东烟台264025)

一、独特的艺术语言

漆画家乔十光的一句“漆画姓漆”足以显示漆画作为一门独立的画种所具有的独特的艺术表现，漆画立足的根基是其独特的艺术语言。每一个门类的艺术都有其不同的艺术特点，如版画长于黑白，注重刀法;水墨画长于写意，注重笔墨情趣。而现代漆艺因其独特的工具、材料及独特的表现技法，自然呈现出自己鲜明的艺术特点。

天然漆，又称大漆、土漆、生漆、国漆。由漆树采割漆液加工而成。它是我国著名特产，是一种优质的天然涂料。至今没有—种合成涂料在坚硬度、耐久性等主要性能方面超过它。因此，有“涂料之王”的美名，它以抗潮防腐、耐磨耐热、耐水耐酸及绝缘等为主要特性，这也给漆画的持久保存提供了保证。同时，漆液本身具有沉着的色调、优美的光泽，使漆色沉着厚重，罩漆润透含蓄，磨退淳朴幽雅。

“它光泽柔和内敛，淳厚朴素，髹涂于器物上，口触手摸，给人以亲切温和之感。”

“它凝重深沉，高雅华贵，给人以静穆崇高之美。”

“它含蓄蕴藉，富联想性，给人以神秘朦胧之趣。”［1］

天然漆天色为红棕色，稍一厚涂干燥后即成黑色，这使漆与黑连在一起，于是我们富于联想感性的祖先创造出“漆黑”的词汇，文学中这样形容深湛的黑算是对于漆之黑的莫大褒奖。就美学上说，漆黑不是因漆画而可爱，而是漆画因漆黑而宝贵。“素白的宣纸与墨黑的漆，都极美。朴素大方之美，是经考验了几千年而不被淘汰之美，是我国传统艺术栖息的温床。”［2］而“漆黑的画学价值与精神内涵是一项抽象，又是一项规定，当然可以理解为又是漆画的规定，因此色彩在漆画中也须收敛其‘恣意’。黑色所致的精神性表面上使色彩不再眩目，却让它暗递出少女般羞涩与矜持，内化而出奇迹。所以老子曰:少则得。”［3］由此可见，天然漆的晶莹、透明、深沉、蕴藉之黑，可谓是世上最黑最美最感性的黑。

天然漆又呈半透明状，因此，调配纯度高的色漆就有一定难度，似乎这对于颜色的表现产生了妨碍，但实际上，漆画又常常得力于漆的半透明状。漆只有半透明，对厚薄才最敏感，因打磨的轻重不一而出现的明暗层次，才使漆画具有蕴藉含蓄之趣，罩漆研磨才得以渲染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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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液即涵容，漆画倚靠漆的涵容，而独立于世。生活的感悟与艺术的探求浸渍于漆液之中后，形成了漆画的深邃厚重，漆画的幽玄迷离，漆画的温润华滋，漆画的璀璨质朴。

二、材料和技法的灵活、创新

传统漆艺七千余年的发展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使中国漆画独立崛起于20世纪下半叶。而此时的漆画已不是原始“漆黑”的一统天下，而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多彩世界。历代的能工巧匠以及现代漆画家们，不断开掘了漆的不同特性，创造了漆艺的多种技法。比如漆的粘性，作为粘合剂可以粘合玉石、金银、贝壳、蛋壳用以镶嵌;作为结合剂，可以溶入银朱、钛白等颜料调制成彩漆用以描绘;漆的物质性，可以厚涂堆塑、刻填;漆的半透明性，可以罩染于金银以收反射映衬之效;漆的流动性，可以自由泼洒以得溶化渗透之趣;漆液干后的硬度，可以经得住木炭、石头、水砂纸的研磨……因此，天然漆可以融描绘、镶嵌、刻填、研磨泼洒、堆塑诸艺为一炉，集金属、陶瓷、木材、玉石、布帛、金银、贝壳、蛋壳众材于一身。漆画材料的丰富性，技法的自由度，与其他任何画种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使现代漆画于此中彰显出其独特的表现形式与艺术意境。

描绘——凡是在加工完好的漆板上直接描绘，不再罩漆研磨，更无需推光揩清，画完就好了，称之描绘。这是漆画最传统、最古老的装饰技法，因其方式简便实用，现在仍然广泛流行。描绘又有彩绘、描金、晕金、泥银彩绘之分。

其中以彩绘技法最为艳丽、简练，多用于表现热烈、喜庆、民俗场面，而描金、晕金材料上加入金粉、金箔贵重材料，采用此种技法的画面也就自然在艳丽中增添了富贵、雍荣的感觉。

泥银彩绘是清末时福州沈绍安开创的泥金、泥银入漆基础上由沈绍安之后代首创，即把银当作白色，与漆、颜料调合在一起，以手掌敷色的方法，因为敷色很薄，行业称为“薄料”。此法多用于浅色，以充分发挥银白的作用。利用泥银彩绘去表现平静幽远的水面，广阔恬淡的天空，可达到出神入化之效。

镶嵌——“漆黑”的词汇，赞美了漆的黑之美，同时，也道出了漆的色彩局限。于是在漆艺的长河中，就借来了“他山之石”，发展了镶嵌技法。镶嵌装饰是用金、银、铜、锡箔片、螺钿、蛋壳、骨、石、玉、珠宝等材料镶嵌形成纹样图形。此中所用材料不同，艺术效果也有很大差异，或古朴，或华丽。这些镶嵌材料可单独与漆装饰结合，也可相互搭配交错使用，视艺术设计需要而定。现代漆画中多采用金属镶嵌、螺钿镶嵌、蛋壳镶嵌等。

凡以金属，如金、银、铜、锡、铅的薄片为材料嵌于漆面者，均为金属镶嵌，多为嵌面，也可嵌线。这种技法开始称“金银扣”、唐时谓之“平脱”。传统漆艺为体现富贵之气，多采用嵌纯金、纯银，现代漆画中应用较少。但适当少量的使用可取贵重典雅气质。

螺钿镶嵌又有硬螺钿与软螺钿之别，螺钿是指珍珠贝、鲍贝、夜光螺、河蚌等各种优质螺贝，除去角质层和石灰质层，取其色彩美丽、结构坚实的部分手工打磨而成。此法早在西周时期就已有使用，《髹饰录》载:(螺钿)又分截壳色，随彩而施缀折，光华可赏，壳片古者厚，而今者渐薄也……壳色有青、黄、赤、白。这是说将螺钿薄片根据其不同色彩、纹理、色泽韵味表现人物的服饰、花朵的叶瓣以及精致的点缀。螺钿在漆的厚重柔和映衬下四溢光芒，它又随观者角度的变化而纹彩漾动、神色飞扬，给人变幻莫测、扑朔迷离之感。乔十光的漆画《睡莲》中三朵姿放鲜亮的莲就彩用“青”螺钿，使其纹脉、色泽与睡莲的形态结合得天衣无缝，并在深不可测的漆黑背景与略偏暖色斑驳润泽的莲叶衬托之中溢放出闪烁动人的光彩，显示出沉稳之中的活力，静谧之中的异彩。这样的材质、这样的表现怎能不让人为之动容，为之折服。

“黑与白相辅相成，故素地的面积、位置及形象均负担着画面造型的重任，已绝不是任闲人乱闯的多余空地”。“黑漆固然善于托出明蓝、鲜红、娇绿等等色彩，但如缺白，则画面往往只偏安于暗沉沉的色调，缺乏舒畅感”。［4］黑与白是色彩明度的两极，缺少白色就无法对比出漆黑的深邃、滋暗，画面也缺少了高调而不完美。于是黑漆世家迫切需要收养异姓娇儿——白，蛋壳以它与漆之光泽和谐的质感走进漆画。

蛋壳镶嵌主要有鸡、鸭、鹌鹑、鸽子等禽类的卵壳镶嵌。古代漆艺中的镶嵌受其行风的影响一向采用贵重的金银玉石为材料，还曾出现了“百宝嵌”的品种。蛋壳本来是垃圾堆里的废弃物，在现代漆艺中却能与金银为伍，确实是观念上的重大变化，蛋壳不仅给漆黑带来了可贵的白色，它使漆艺的色彩从最黑到最白，拉开了两极，从而增加了漆艺的表现力。蛋壳本身的自然龟裂肌理，也富有亲切、朴素的美感，鸡蛋壳洁白无瑕，鸭蛋壳蓄含青泽，鹌鹑蛋壳则纤巧细腻，蛋壳龟裂肌理中又可刮入彩漆产生微妙变化，独具匠心，用蛋壳镶嵌打磨后表现石墙、瓷器、花瓣可取得异曲同工之效。

研磨——在完成中涂漆或上涂漆的漆板上，或涂漆、或洒铝箔粉、干漆粉等，使本来十分平整的漆板变得凹凸不平，最后经过研磨，显出带有肌理的图纹。现代漆画常用铝箔粉罩漆研磨、彰髹、莳绘技法。

现代漆画家在探索漆画多种艺术语言及寻求丰富的肌理效果时，开创了铝箔粉罩漆研磨技法。在银光闪烁铝箔粉上作画干后罩上透明漆或透明色漆，依打磨轻重不同呈现明暗层次，并且能反射出蕴含其中金属闪烁光亮，给人一种神秘之感。“它仅运用于人物，而且也广泛地运用于风景、静物，从而大大开拓了漆画的表现力”。［5］结束了漆画只能表现平画装饰的局面。

彰髹在传统漆艺中也称斑漆(日本称为“变涂”)，它凭借媒介(如柏树叶、滚珠、漆刷等)模仿自然界的各种斑纹形象磨显出千变万化的肌理。

莳绘则是在贝壳粉、蛋壳粉、干漆粉上罩漆研磨的技法，同样可以取得各异斑驳肌理效果。

研磨技法的创新与运用，扩展了漆画的艺术语言，造就一片虚灵化、情致化、若有若无、似与不似、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无限境界。产生出虚实变幻中的漆画特有的深远意境，耐人寻味。

除了描绘、镶嵌、研磨技法，在漆画中还有泼洒、刻填、堆塑等技法。众多材料的入漆，漆画技法的创新，为漆画注入新鲜的活力，突出其工艺手段和物质材料的独特价值，从而不断丰富了漆画的特性语言。

三、独立的审美功能

从传统漆艺到现代漆画，经历了一个由多面到平面、由实用功能与审美功能相结合到独立审美的过程。从上述可知，小国的古代漆画是依附于瑟、奁、屏风等形式出现，可以看出审美功能有逐渐增强的趋势，但并没有独立。中国现代漆画能称之为一个独立的画种，能在众多画种之中占有一席之地，辐射出夺目的艺术魅力，取决于它自身独立的审美功能。这种独立的审美功能体现在它的艺术美、装饰美、现代美。

漆画，顾名思义，是用漆的材料进行的绘画创造。“漆画”二字说明了它的特质:既与漆器为邻，又区别于漆器;既与绘画为伍，但也区别于绘画，因此漆性和绘画性的和谐统一形成漆画。这就要求漆画家也必须具有漆艺技术与绘画艺术两方面的修养，既要谙识漆的特性，更要具备很好的绘画修养和艺术创造能力，因为技艺的精湛代替不了精神的创造。绘画创作是作者思想感情和审美意识的抒发和体现，漆画也如此。漆画因其材料与技法而独特，但又不因其独特而去刻意的追求以致丧失表现深层精神内涵的绘画创作性。漆画运用材料和技法孕含着丰富的精神性，开掘出它们的内涵之美，使材料技法与绘画创作融合一起，显示出漆画的内在艺术灵魂。艺术的表现采用画面的符号，漆画中的符号是漆艺处理后的一片蛋壳、几粒螺钿或是一块色斑，它们独在亦好，复合也好，其艺术审美已经透给我们无穷信息，使我们迷醉。它们更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被艺术的思想和精神深层地发掘。

随着实践的日益深化，更深的潜能不断地得到开发，漆的艺术表现力也在不断地加强。漆画既可以写实，又可以装饰。从漆画的整体面貌来说，决定了漆画是富有装饰性的突出审美功能的观赏艺术。天然漆深沉含蓄的光泽、金银的灿烂色彩、贝壳的五光十色、蛋壳的自然龟裂纹理……当它们被用来表现客观物象时，往往是装饰的，而不是具象的;往往是表现的，而不是再现;往往是装饰的，而不是写实的……从而顽强地保持着它们各自独特之美。于是“黑天黑地”、“朱山朱水”、“金花金鸟”的漆画屡见不鲜。这种“漆化”的手段，恰恰是构成漆画的装饰美。

漆画的现代美主要对于传统漆艺而言，经过七千余年的演变，中国传统漆艺已形成自己一套完整的体系，为现代漆画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物质基础。而现代漆画要使古老的传统漆艺重放光芒，还要注入新的现代意识。它着力于漆画家的现代意识，把传统与现代、纯艺术和装饰艺术有机结合起来。中国漆画作为传统艺术的新形式，强调材美工巧，突出了工艺手段和物质材料的独特价值，又有现代设计思维，两者的结合使漆画艺术更富有现代性。让我们看一段关于乔十光创造的漆画《北斗》的评价:“那组成星座的漆盘，用“变涂”、“泼彩”技法，类似于彩陶的窑变，是在人工控制下的妙趣天成。背景太空上的星云是彩漆流动变化而形成。星座、星云与太空的无限、遥远、微茫、神秘相结合，给人以道的流动变化，生生不息的宇宙意象。这种抽象手法与意象追求相结合，给人以深思和哲理的意趣”［6］。现代漆画之美之境可从中略见一斑。

中国的传统漆艺曾留下辉煌的篇章，中国的现代漆画艺术以遵从自身的规律，释放其所有能量，以多姿多彩的表现再创辉煌。

［1］乔十光.立足传统综合发展——振兴中华漆文化之我见［J］.装饰，1997，(1):18－20.

［2］乔十光漆画集［M］.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3.

［3］陈思深.漆画:不只是关于漆画的思索［J］.美苑，1995，(4):27－28.

［4］吴冠中.乔十光漆画集，［M］.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3.

［5］乔十光.漆画技法与艺术表现［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

［6］夏项琦.乔十光漆画集［M］.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