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交哄的激进时代”:以张之洞和存古学堂的“守旧”形象为例

2013-04-07 06:29:45郭书愚
关键词:宣统学部国粹

郭书愚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在清季“新教育”的兴办进程中,尊西趋新的世风渐趋形成某种程度的“霸权”。朝野双方大体皆认同趋新的办学大方向,且实际分享共同思想资源。但对中学在“新教育”中的轻重缓急地位,双方有不小的分歧,这一分歧大约从光绪三十三年 (约1907年)①本文所用的清季史料皆为旧历,其中部分档案尤以旧历编排年月,叙述时不便精确对应到公历年月,以下所述皆依照当时人的作法和习惯出以清帝年号纪元及旧历日期,特此说明。开始日趋明显,原本是趋新程度的多层次差异却以新旧对立的形式在社会舆论中,在资政院、中央教育会等政治舞台上显现出来。今之研究者若以“后见之明”为时人贴上或新或旧的“标签”固然不妥,但时人言说中确实存在的新旧分野无论如何不容忽视。这样的新旧界域在光绪末年的社会舆论中已相当分明,“新”与“旧”之间俨然已没有多少中间地带。而当时教育界 (时人多称之为“学界”)又在整体的朝野对立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广益丛报》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底刊发的《论新旧交哄为激进时代》一文,即相当有代表性。据该文作者的观察,自“吴樾之弹”和“徐锡麟之枪”两事件后,政府“仇视新党、构动疑狱。兼之晋人争矿权、苏浙人争路权、粤人争航权之风潮,其主动力多起自学界,不先不后,适当其冲,又为政府所忌嫉、为朝旨所申斥。守旧党乃动色相告曰:科举复活矣!科举复活矣!不见夫举人进士之名、考优考职之榜绝而复续乎?不见夫存古学堂之奏准与夫丁未[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二十一日之谕旨对于新学界贱之如土芥、恶之如寇仇、防之如匪党乎?盖已激成为新旧党交哄之时代也矣”。②《论新旧交哄为激进时代》,《广益丛报》,第6年4期,光绪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萃评”,1A-2B页。存古学堂原是清季政府以学堂这一新形式保存国粹的尝试,是官方“新教育”体系的一部分,而不是其对立面。③详郭书愚:《四川存古学堂的兴办进程》,《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但在上引时人言说中,该校不仅被划归“守旧党”阵营,而且成为官方“践踏”、“仇视”和“防范”“新学界”的标志性举措。

存古学堂的首创者和主要倡办者正是晚清“新教育”体系的主要谋划者和实施者——张之洞。张氏晚年保存国粹的办学努力以兴设存古学堂为大端,当时颇受“学界”和舆论关注,被普遍视作其晚年“守旧”(或“由新转旧”)的主要论据。这一“守旧”形象与其自定位和实际办学观念明显歧异。张氏去世后,中央政府与在野士人在办学方面一致趋新却尖锐对立的情形仍在延续。相关面相一直少有专题研究。关晓红教授曾专文考察张之洞主管期间学部“办事方针出现从锐进而缓行、由创新而复古的变化”,其中有专节论述张氏的保存国粹举措及其去世后在中央政府“余威犹在”的情形。①关晓红:《张之洞与晚清学部》,《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罗志田教授在比较清季“民间的古学复兴与官方的存古学堂”时,侧重当时朝野双方保存国粹观念趋同的面相,并指出,张之洞去世后舆论对其晚年由趋新转为保守的看法“影响久远,类似观念之余波迄今可见”。②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33-142页。桑兵教授将“张之洞之死作为研究的起点”,专文考察当时舆论的反应,意在“深究各方的态度,进而考察重要人物的离去所引起的政局和社会波动”。桑先生并指出,张之洞死后,舆论对其“盖棺论定的看法,一般并未进入研究者的眼界”。③桑兵:《盖棺论定“论”难定:张之洞之死的舆论反应》,《学术月刊》2007年第8期,第138-146页。谢放教授在《张之洞传》(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19页)中对《张文襄公事略·绪言》的征引是少有的例外。桑先生查实《张文襄公事略》大部分内容的原始报章出处,为进一步研究相关问题奠定了基础。笔者曾尝试疏理清季在野一方质疑和批评官方兴办保存国粹学堂努力的相关史实。④郭书愚:《清季在野一方对以官办学堂保存国粹的反应》,《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6期。

本文以相关档案和当时报刊、时人文集等第一手资料为基本依据,初步考察清季趋新世风中张之洞“守旧”形象与其实际办学主张的错位,侧重张氏去世后这一形象在舆论对其的“盖棺论定”中趋于极端的面相,兼及张氏去世后中央政府与在野士人在兴废存古学堂问题上的对立和论争,希望能在既存研究的基础上,依循“从细节入手认识整体”的研究思路,为我们稍更深入认识当时“学界”趋新程度的多层次差异提供一个具体而微的视角和例子,而部分重建清季各种言说纷纭驳杂的动态历史图景,应可推进对那一时代的认知。

一、张之洞晚年办学观念与其在时人心中的形象

光绪二十四年上半年,张之洞在门人纪巨维的协助下,完成《劝学篇》一书的审定工作。⑤有关《劝学篇》的编撰,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宣统元年八月张之洞刚去世,即有评论称《劝学篇》一书为张氏“授意门下士某君”所作 (详后)。后两湖书院出身的张知本在《辛亥武昌首义成功之因素》(《中华杂志》,第1卷,第3期)中说该书实际出于黄绍箕与辜鸿铭二人之手。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张之洞档案 (以下简称“张之洞档”)中有纪巨维“禀呈张之洞文”(甲182-218)。禀文说张之洞先前“命查朱子论罢科举语,数日未检得,顷始于《语类》百十八卷得之,曰:‘周宣干有一语最好,朝廷若要恢复中原,须罢科举三十年始得。’文中但引作朱子语,应否酌改,希即鉴核”。可知《劝学篇》的“变科举”部分在定稿前是将周宣干力主罢科举语直接引作朱熹语,后张之洞命纪巨维查检出《朱子语类》原文,《劝学篇》正式刊行的版本最终改成“朱子尝称述当时论者之言曰‘朝廷若要恢复,须罢三十年科举’,以为极好”。该书初稿出何人之手尚待考证,但确由张之洞本人审定,且在定稿过程中得到门人幕僚的辅助,应无疑义。该书在戊戌变法期间的刊行成为张之洞“守旧”形象的源头。据罗志田教授的观察,张氏以及《劝学篇》的“守旧”形象“其实很早就被‘塑造’出来了”。“一般视张之洞为‘守旧’,多因《劝学篇》在戊戌维新时为帝后双方所共同欣赏,而张氏在政变后不仅未吃亏,反得重用,其书也为朝廷赞助而大力推行”。⑥罗志田:《张之洞与中体西用》,《昨天的与世界的:从文化到人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5页。实际在张之洞去世的当月,即有评论将《劝学篇》视作张氏“由新返旧”的标识,似对后人有关《劝学篇》的认知不无影响 (详后)。

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 (1904年1月),张之洞会同张百熙、荣庆奏准颁行《奏定学堂章程》,其中主要照张之洞的意见拟订的小学堂读经学程以及经科大学设立规划等“注重读经”的内容广受时人和后来的张之洞研究者批评。但张氏本人则认为《奏定学堂章程》中规定的中学内容不是过多而是太少了。他翌年上半年回鄂后即以“各学堂经史汉文所讲太略”,札饬设立存古学堂,力图“特设此学以保国粹”。当时各地办学风气也大有不同。据时任荆州知府余肇康 (敏斋)当年三月三日致瞿鸿禨函所述,张之洞认为,在兴学方面,当时的情形是“各省患其不新,京师患其太新”。①余肇康:“致止盦[瞿鸿禨]先生函”,光绪三十年三月三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瞿鸿禨档案,甲375,“瞿鸿禨朋僚书牍”。这虽是泛言当时新政办学情形,仍可见出张氏眼中各省与中央政府的办学趋向明显异趣。他对二者皆不认同,言下之意其办学取向的自定位应在二者之间。

实际上,张之洞相当在意自己的“形象”。光绪三十二年张氏门人樊增祥为其作寿文一篇。张氏见文中“历叙古来名儒名臣皆不能比,惟周公、召公可比云云”,“骇汗惶悚,不可名状”,电告樊氏,“此文若传播海内,不惟鄙人招人诟厉,且于足下文格有损。……窃谓拟人必于其伦,谨就平生心迹行事与古人佛佛万一者,略举二十一人”,其中专列“调停新旧”一项,所举先贤则是支持司马光,但在司马氏掌权后反对尽废王安石新法的北宋名臣范忠宣。②张之洞:“致西安樊藩台”,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廿八日,张之洞档,甲182-219:“张文襄公电稿墨迹”,第3函第18册。

由目前掌握的资料看,张之洞的兴办存古学堂方案既非激进趋新,更算不上“守旧”,大体可说是在“不新”与“太新”之间。③若以张之洞办存古学堂为参照,杨士骧办山东国文学堂、赵尔巽办四川存古学堂、陈曾佑办甘肃存古学堂的思路皆更具开放和前瞻意味。张謇等人为南菁“文科高等学堂”设计了明显更积极回应西学冲击的学术分科和课程设置方案。另一方面,罗振玉、沈曾植等人则以西式学堂办法不适宜传习中学,主张更多吸纳中国传统办学元素,在“新教育”之外保存国粹。此外,当时还有将兴办保存国粹学堂与恢复科举联系在一起者;而裁缺国子监司业荫桓提出设立“文、武国粹学堂”,数量竟达京外学堂总数的一半以上,已属张之洞担心的此类学堂“成立日多”以致“有碍新机”的情形。详另文。但其办学努力给他带来的更多是与世风相悖的“保守”形象。光绪三十年五月,张之洞有意让门人孙诒让 (仲容)担任湖北存古学堂监督。孙诒让则认为保存国粹虽“是要义”,而当时的情势应“以救亡为急”。存古学堂“似可略缓。且英俊有志者多愿习科学,恐办不好,转辜委任”,故“婉辞陈谢”。④黄绍箕:“致张之洞”,光绪三十年六月十日,张之洞档,甲182-168:“张之洞存各处来电”,第66函,甲辰第14册。存古学堂既是与“救亡急务”相对的“可略缓”之事,则兴办该校的张之洞在孙诒让眼中显然是偏于保守的形象。张之洞则有针对性地回应说:“近日风气,士人渐喜新学,顿厌旧学,实有经籍道息之忧。仅恃各学堂经史汉文功课,晷刻有限,所讲太略,文学必不能昌。久之则中国经、史、文字无师矣。故拟于武昌省城,特设存古学堂以保国粹。若以新学为足救危亡,则全鄂救亡之学堂,已二三百所。而保粹之学堂,止此存古一所,于救亡大局何碍?有才有志之士知保粹之义者,尚不乏人,断无虑无人信从也。救时局、存书种两义,并行不悖,日本前事可鉴。”⑤张之洞:《致瑞安黄仲韬学士》,光绪三十年六月十二日,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175-9176页。罗志田老师、李细珠教授的研究 (罗志田:《清季保存国粹的朝野努力及其观念异同》,《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67-80页;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上海书店,2003年,第159-163页)已据此对学界较长时间以来认为张之洞办存古学堂是“守旧”和“倒退”的观点提出质疑。这里着重关注张之洞、孙诒让二人的观念分歧。在张氏看来,当时已有“经籍道息之忧”。“新学”实不足以“救危亡”。以“新学”为主的学堂当然是“救危亡”的重心所在,但以“保粹”为主的学堂不仅无碍“救亡大局”,而且本身似乎就是“救危亡”中应有之义,故而不能像孙诒让说的那样将存古学堂视作“救亡急务”以外可以“缓办”的事项。张、孙两人虽皆以“救亡大局”为重,但对于清季“危亡”的局面和用以“救危亡”的办法,显然有不同的认知。这样的观念分歧实不可谓小。后来张之洞虽一再竭力敦请孙诒让,直至湖北存古学堂临近开学仍未放弃,但没有成功。

与张之洞类似的办学思路未必得到多少时人的响应,却是趋新士人着力批评的对象。光绪三十二年初,与张氏关系甚密的罗振玉向成立伊始的学部进言,教育方针应以“进取为最要。保存[国粹]主义,当与进取主义并行,但不可以保存阻进取”。这大体可说是上引张之洞办学观念的另一种表述。罗氏进而以日本明治维新时大学设立的“古典科”不久即被废止为例,认为“新学愈昌明,而国粹愈得保存。盖果系国粹,自无废坠之理。初无庸鳃鳃过虑”。这一言论似较此时的张之洞尚更强调“新学”。但即或如此,罗振玉在当时的学部已几乎是公认的“顽固愚戆”、“不合时宜”形象。①学部成立后不久曾集议废国子监而“以南学为京师第一师范学校”事宜。与严修力主尽早废止不同,罗振玉认为:“师范虽急,京师之大,似不至无他处可为校地,何必南学?即用南学,似亦不必遽废国子监。”罗氏并在议学部官制时提议“设国子丞及各郡县学,留教官一人奉祀孔庙”。他感觉“自此部中皆目予为顽固愚戆矣”。罗振玉:《集蓼编 (雪堂自传)》,《罗雪堂先生全集》,台北大通书局影印本,1973年,第5编第1册,第21页。实际上,当时自觉有“守旧”形象的远不止张之洞、罗振玉二人,且这一形象对“守旧”者本人有相当的压力。稍后沈维骥等人禀设江宁存古学堂的心态也是典型例子 (详后文)。这样的“群体效应”而非个案特例,可从一个侧面彰显出当时趋新世风的“霸权”和影响力。

张之洞对于自己的办学方针可能招致趋新人士的批评是有预见的,并曾试图避免之。他于光绪三十三年五月进呈的《创立存古学堂折》在先前《札设存古学堂文》的基础上新增一段话,提出该校课程钟点配置多倾重“中国经史词章之学”,而“又略兼科学,以开其普通知识,俾不致流为迂拘偏执,为谈新学者所诟病”。②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折》,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第1762-1766页。但随折附呈的《存古学堂课表章程》与之两年多前札设该校时颁布的课程钟点设置方案并无不同。③参见《督部堂张建设存古学堂札》、《存古学堂计粘附各门功课钟点单》、《存古学堂各学科分年教法》,《湖北官报》,第3册,光绪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本省公牍”,27A-30B、31A-33B、34A-40B页。上引奏折中新增的文字显然是担心存古学堂可能“为谈新学者所诟病”而刻意为之。

此外,奏折还在先前札文基础上另添一段陈述当时学堂弊端的文字:“近来学堂新进之士,蔑先正而喜新奇,急功利而忘道谊。种种怪风恶俗,令人不忍睹闻。至有议请废罢四书五经者,有中小学堂并无读经讲经功课者,甚至有师范学堂改订章程,声明不列读经专科者。”《盛京时报》有报道说,学部此前本拟删去小学堂“读经讲经、历史、舆地诸门,而仅以国文一门包括之,并缩短初等小学之毕业期限”。因恐张之洞“力持正论,姑先将删改稿本行文咨商各省,窥探各督抚意旨”,而“尚未入奏”。上引张氏奏折所言学堂弊端即是“专指斥此项删改之新章而言”。④《鄂督暗驳学部新章之意见 (湖北)》,《盛京时报》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七日,附张。这当然只是时人的推测,但至少说明时人已注意到张氏奏设存古学堂与学部的办学取向明显异趣,前者显然是以学部趋新办学倾向的对立面形象出现在舆论报道中的。

张之洞对“谈新学者”批评存古学堂的担心并非多余,而其试图预防这些批评的努力似乎也没有太显著的成效。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初张氏应召进京前后,翰林院侍读学士朱福诜在《上南皮相国书》中说,张氏“近日议论,人多以为保存国粹。盖实有见于新学界之偏宕失中,不得不挽末流而持本论。不知中国三十年前主张欧化者,中堂[张之洞]固先觉之第一人也”。朱氏上书的主旨是希望张之洞能倾“全力”争取“速定[立宪]大计”。⑤朱福诜:《上南皮相国书》,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四川教育官报》光绪三十三年十期,同年十月版,“附编”,1A-4A页。他特意针对当下有关张之洞的时论,“诠释”张氏新近的“保存国粹”努力,力图使之与“立宪”不相妨害,从一个侧面提示着当时“保存国粹”已成为张之洞在不少人心中普遍留存的形象,且这一形象在日益激进的趋新世风中偏于负面。⑥至宣统元年十一月,江苏举人沈维骥与蒋鸣庆、梅菼、陈作霖、丁立中、茅谦、宋文蔚、张是保等人禀设“江宁存古学堂”。文中说,他们对于中学“将至灭绝”的情形,“目击心惕数年”。但存古学堂“既非时尚,易为人所诟病”。他们“自顾薄力,曷振斯文?故虽欲指陈而未敢轻发,因之中止者屡矣”。这种“迟回审顾,数四熟计,不欲以告人”的禀设存古学堂心境,提示着趋新的“时尚”风气当时在江宁占有压倒优势。张之洞担心并试图预防的存古学堂被“谈新学者所诟病”的情形至少到宣统元年底仍在江宁延续。沈维骥:《公呈张制军在江宁设立存古学堂书》,《海粟子初存文》,京华印书局民国年间印本,时间不详,8A-B页。

而在较“守旧”的士人眼中,存古学堂则是张之洞“悔改”此前趋新办学取向的“守旧”之举,其徒劳无功的形象仍趋于负面。大约与朱福诜上书张之洞同时,给事中李灼华奏请将科举、学堂“并行不悖,以挽士习而遏乱源”。奏折认为张之洞先前倾力兴办“新教育”, “糜款巨万,精疲力竭”,“养成癰患”。而新近所呈“开办存古学堂奏牍,于学生则深恶痛绝,不遗余力。其追悔诟病,情见乎词……曩者戊戌之乱,张之洞作《劝学篇》以解之;今者学界之哄,张之洞立存古学堂以挽之,二者谓为张之洞悔过书可也。独是一误再误,天下事能铸几大错哉!”①李灼华:《学堂难恃拟请兼行科举折》、《变通学堂规制复行岁科两试片》,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一日军机处原折,收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 《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93-997页。清季曾任监察御史的胡思敬在宣统三年成书的《国闻备乘》(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3-134页)中也认为,张之洞“晚年见新学猖狂,颇有悔心”。但“新政倡自湖北。废科举、专办学堂,事极孟浪,实由之洞主持。既提倡在先,不能尽反前议,袖手嗟叹而已”。

实际上,张之洞主管学部后并未改变“救时局”、“存书种”两义并行不悖且以前者为重的办学方针。李细珠教授注意到,张氏这一时期所做的“主要工作”,是“关于学制体系与教育设施的建设”以及“普及教育的工作”。②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第152-156页。学部在张氏主管期间已着手修订存古学堂章程,并力图防止出现该校“成立日多、有碍新机”的局面 (详另文)。另一方面,基本掌控舆论的趋新士绅则对官方保存国粹办学努力批评日趋激烈。“迂腐庸陋”、“窒塞新机”等皆成为存古学堂的常规“形象”,影响着时人对官方办学旨趣的认知。唯趋新士人激烈反对的面相与官方实际的办学旨趣大多有相当的距离,真正针锋相对者或不多见。③详郭书愚:《清季在野一方对以官办学堂保存国粹的反应》,《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6期。张氏晚年实际奉行的办学方针与其在舆论中的“守旧”形象形成鲜明对照,二者间的反差在张氏死后舆论对其的“盖棺论定”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二、“陈腐”、“锢蔽”:张之洞去世后被“盖棺论定”的形象

据时人的观察,张之洞去世后,“海内毁誉相半,而毁似多于誉”。④《张故相遗闻》,《民吁日报》,宣统元年九月六日,第1页。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四日,也即张氏病逝三天后,《大公报》刊发未署名文章指出,张氏是“一毫无宗旨、毫无政见、随波逐流、媚主以求荣之人”。他“以顽固之头脑、专制之精神立足于此二十世纪之世界”。其“一日不死,虽不至举已有之萌芽尽行芟除,而其足为文明进步之阻力,则固可断言者也”。此后几天,该报又相继刊发未署名“闲评”,或讥讽张之洞生前“日以维持名教、慎重纲常以警告于天下”,死后对“名教之防日益败坏、纲常之义日就沦亡”的情形“亦必有耿耿于心而难以瞑目者”;或直接指斥张氏非“一国之功人”,而为“一家之功狗”,“不过一老朽物耳”!⑤《对于张相国死后之论定》,《大公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四日,3版,“言论”;《慰张相国》,《大公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五日,5版,“闲评”;《一家之功狗》,《大公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六日,5版,“闲评”;《生也老朽、死也不朽》,《大公报》,宣统元年九月八日,4版,“闲评”。

同年九月二十五日《教育杂志》刊登的未署名文章认为近年来张氏“对于教育主保守、主缓进”,故“居群伦属望之地,握全国学务之权,而教育光芒不能如东升旭日,一放万丈,反如西下斜阳,转瞬有黑暗之虞”。在“欧风东来,学说为之一变”时,张氏“不能调和利用以促进国家之文化,乃牢守保存国粹之政见,不论有益无益,概斥之为西人谬论,尽力反对之,压制之”。如《奏定学务纲要》中“大书特书曰:不许民校习兵操,不许民间专习政治法律;甚且反对女学;限制留学陆军学生;侈言存古,倡设存古学堂。无一事不与世界大势反对,无一事不袭科举之精神”。中国“文化之不进”,张氏“实尸其咎”。⑥本段所述参见《张文襄公与教育之关系》,《教育杂志》第1年10期,宣统元年九月二十五日,“评论”,第19-23页。在这里,存古学堂成为张氏“袭科举之精神”、逆“世界大势”而动的例证之一。

《申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四、二十五两日连载刊发的未署名文章指出,张之洞是“中国近代之伟人”。辛丑后,他是地方大员中“行新政最得力”者。晚年应召入京,管理学部。“朝廷之大规画”俱出其手,然而张氏本人“于此时已由春华而进秋实,駸駸焉持保存国粹主义为天下倡”。他在湖北兴办学堂,“开风气之先”,士大夫“翕然奉之为准则”;复“忧世教之横流也,则殷然有《劝学篇》之作;忧大雅之陵替也,则毅然有存古学堂之设。懿欤,铄哉!甘泉相国愧斯宏玮矣”。⑦《对于张文襄公薨逝之观感》,《申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四、二十五日连载,皆为1张2、3版。由目前掌握的资料看,该文将《劝学篇》及存古学堂誉为张之洞足以令清代名臣阮元“愧斯宏玮”的事业,在清季舆论中似不多见。但有关张氏晚年办学方针发生转变的看法则几乎是当时毁誉双方不少人的共识。

对于张之洞“由趋新转向守旧”的具体过程,时人评论各有侧重。其中较常见的是将这一转变聚焦在张氏主管学部后的办事倾向上,对后之研究者有较大影响。《申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七日登出的未署名评论观察到,张之洞任湖广总督期间,“首先采用欧西学制,开办文武各学堂,注重科学,学界翕然称之曰新;及入都以后管理学部,则翻然一变,不喜西国科学,一意注重经学以保国粹,学界又哗然贬之曰旧,是为学界上之两截人”。①《张文襄》,《申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七日,2张4版,“清谈”。这里所谓“学界又哗然贬之曰旧”,正可印证前引朱福诜《上南皮相国书》所言张氏在时人心中普遍留存的“保存国粹”形象。《新闻报》当月二十三日登出的《哀张相》一文以褒扬为主基调,认为张氏一生“实可为三大时期之区划”。早年为清流之领袖,“直声震天下”,“俨然诤臣也”。此后历任地方大员,“所至之处,一以提倡新事业为志”。其“以雷厉风行之手段,措置锐敏,实足趋物质文明之进步”,“可以能臣称”。至光绪三十三年被征召进京,时“政治益繁,交涉频起。舆论亦稍稍兴矣。张相则一为持平之论,盖已深知政事改革,不可操切;新政未纾,民气易溃。加以年老体政,时复多病,益无更端之建议,惟雍容坐镇而已”。这一时期正所谓“朝有良臣,为国柱石者”。②《哀张相》,《新闻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三日,第1页,“论说”。全文虽未明言张氏由趋新到保守的转变,但“能臣”时期的“一以提倡新事业为志”和“良臣”时期的“一为持平之论”、“益无更端之建议,惟雍容坐镇而已”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照。

当时也有无论正面负面的评论将张氏由趋新到守旧的转变追溯至戊戌变法时期。前引《申报》刊发的《对于张文襄公薨逝之观感》、《大公报》所登《对于张相国死后之论定》虽褒贬各异,但皆以《劝学篇》为张氏“守旧”的发端。《新闻报》大约同时登出《论张文襄之学术》一文,更明确指出张氏“初由旧而之新,复由新而返于旧”。其“以新学名世”,是在出任山西巡抚以后;其“由新而复返于旧也,则在戊戌变政之时。其宗旨具见所为《劝学篇》”。该书实是张氏为“避祸”而“授意门下士某君”所作。③《论张文襄之学术》,《新闻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五日,第1页,“论说”。在这里,《劝学篇》已被认定是张之洞“由新而复返于旧”的标识。

《时报》当年八月二十三日刊发题为“张之洞之盖棺论定”的“时评”,观察到张氏名声由新到旧的转换,对其趋新和守旧皆不认同。作者自称是忧虑中国时局的“外人”,认为“张之洞之得名也,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者,又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然以骑墙之见,遗误毕世,所谓新者不敢新,所谓旧者不敢旧,一生知遇虽隆,而卒至碌碌以殁,惜哉”!④《张之洞之盖棺论定》,《时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三日,2版,“时评一”。

前引《新闻报》的《论张文襄之学术》、《哀张相》以及《时报》的《张之洞之盖棺论定》三文晚些时候皆收录在《张文襄公事略》一书中。⑤《论张文襄之学术》、《哀张相》、《张之洞之盖棺论定》被分别编录成《张文襄公事略》的第十三、十五、十九节(《清代野史》第6辑,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第117-118、120-121、124-125页),各节更名为“张文襄之学问”、“张文襄之敢言极谏”、“张文襄之盖棺定论”。该书的开篇“绪言”认为张之洞“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得名,实“中国之人望”,言辞与前引《时报》评论的前半部分大体相同,进而申论说:

然而至今日而誉张公,誉之者以为改革之元勋;今日而毁张公,毁之者以为宪政之假饰。不知誉者固非,而毁之者亦未剧得其真相也。彼其胸中,岂真有革新守旧之定见?特见于时势之所趋,民智之渐开,知非言变法不足以自保其名位;而又虑改革过甚,而己益不能恣其野蛮之自由,亦出于万不得已而为此一新一旧之状态,以中立于两间。虽然,一新一旧之张公,今为过去之人物矣,而环顾满朝,衮衮诸公,其能与一新一旧之张公并驾而齐躯者,竟何人耶?吾是以回顾茫茫,不禁有一新一旧之概也。⑥《张文襄公事略·绪言》,《清代野史》第6辑,第98页。这一申论言辞似较《时报》评论稍温和。二者皆勾勒出张氏“一新一旧”的形象,在《张文襄公事略》一书中首尾相映。桑兵教授已指出,二者大概可以视为该书编纂者对时人评论“进行取舍和编排”的标准。①桑兵:《盖棺论定“论”难定:张之洞之死的舆论反应》,《学术月刊》2007年第8期,第141页。

当时不少评论猜测中央政府可能变更张之洞在世时的政策,趋新论者对此甚为期待。宣统元年九月二十一日《大公报》有报道说,摄政王载沣曾有谕令,所有张之洞生前所拟各项事宜,“其窒碍难行,务即据实指陈,切毋稍涉瞻徇,致使大局有损”。②《大哉!王言》,《大公报》,宣统元年九月二十一日。此则“要闻”以“大哉!王言”为题,倾向性相当明显。同年十月二十五日,《教育杂志》报道说:“枢府以庚子后新学振兴,国学衰替,幸赖张文襄[之洞]管理学务,以保存国粹为宗旨,国学因以复彰,请饬学部:凡张文襄所订之学务章程均须遵守,不得轻议更改。”这篇署名为“我”的报道加有按语称:“良剑期乎断,不期乎莫邪;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骜。学务章程当问其适时与否,不当沽情于一陈死人也。”③我:《张文襄学堂章程之影响》,《教育杂志》,第1年第11期,宣统元年十月二十五日,“记事”,第81页。

《申报》的相关评论较含蓄。该报当年八月二十三日登出的未署名评论将张之洞管理学部的宗旨概括为“以保存国粹为主而以重经为入手之方”。进而提出,张氏既已去世,“则我国教育之大势或有变迁之日欤”?④《张相出缺》,《申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三日,2张4版,“评事”。六天后,该报又刊发未署名评论,认为继张氏之后管理学务者如欲变其宗旨,“则极宜慎所变”;如不变其宗旨,“则亦宜稍变其手段。夫读经固宜注重,而小学之读经宜改;文科固宜添设,而中学之文科宜改;经科固宜开办,而目前之经科大学不必先他科而开办。盖国粹固宜保存,而手续当略为变通者也”。先前张百熙与荣庆同办学务,前者“才识开通,办事稍趋于新”,荣庆“已与之不甚融洽”。张之洞管理学务后,荣庆与之“水乳交融”。故张之洞病逝后,荣庆的办学宗旨“必与文襄[张之洞]相合,决不肯变。所虑者,拘执成法并其手段而不略变耳,则非学界属望之意也”。⑤《所望于后之管理学务者》,《申报》,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九日,2张4版,“清谈”。这里力主“变通”的皆是张之洞主管学部时注重中学教育的面相。而在张百熙与荣庆的“新旧”之争中,张之洞显然被归入办学宗旨“趋旧”的荣庆一方。⑥这里的评论似可与荣庆为张之洞去世所撰挽联:“斯文未丧,吾道益孤”对看。但说张、荣二人办学“水乳交融”则未必成立。关晓红教授在《张之洞与晚清学部》中已注意到“荣庆在张之洞生前与之多有分歧”。

而倾向保存国粹的论者则对张之洞去世后官方的办学方针深表忧虑。收录在《张文襄公事略》一书第五节的评论文章即感叹:“中国兴学以来,每事皆张相[之洞]主之。议者每以学务之废驰,咎办理之非人。然试平心论之,以今日各省人民之程度、之人才、之心术,其果能负新学之责任否耶?吾恐自兹以往,放弃之弊,更甚于前。否则抑中扬西,变而愈厉,所谓保存国粹之主义,消归于无何有之乡也,此学务之可虑者也”。⑦《张文襄之参预新政》,《张文襄公事略》,《清代野史》第6辑,第103-105页。

当时也有趋新士人认同张之洞保存国粹的努力,但其笔下的张之洞仍是“陈腐”、“锢蔽”的形象。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四日,《民吁日报》的景耀月在该报“社说”栏发表《张相国之定论》一文,认为张氏为“治世之良相而非乱世之能臣”。自戊戌以来,其“对于小己无震世惊人之事业,对于国家无持危理乱之功能”,实“当代之文臣循吏,而绝非卓识之政治家、雄断之外交才也。彼欲以其陈腐之脑筋模拟新时代之思想,欲以其锢蔽之眼光解决政策上之机能。彼不自悟其非政治的才具,而欲以文学的知识决择外交内政之进行。此其所为周章而狼狈者也”。⑧帝召 (景耀月):《张相国之定论》,《民吁日报》,宣统元年八月廿四日,第1页,“社说”。

翌月二日,景氏又在该报“公言”栏以“令德之遗训”为题,对张之洞临终时命其子“竭力维持”其生前“煞费苦心”的经科大学一事评论说,“国学之陵夷,亟矣”!“夫君子居是国,则知其学。通其国之学,而后能治其国之事。故有国学既通,而后兼习他国之学以资辅益者;未有自弃其学,而能贯穿他人之学以为用者”。景氏进而举出颜之推不愿其子习鲜卑语、弹琵琶以“伏事公卿”的典故,感慨道:“呜呼!令德之裔,其后将大。颜之推而后,迄今数千载,乃见一张文襄焉!甚哉!此风之息久矣。学术陵夷,士风颓败,诸夏式微,不亦宜乎?”景氏固然认同张之洞有关“经科大学”的临终遗言,但终究认为其只是“治世之良相”,虽“学力宏富,颇识治体”且“道德高尚,犹不染现今政界之恶习”,唯身处“世变日亟”的“乱世”,实不具备在内政外交方面“发越猛进”的“政治智能”。①帝召 (景耀月):《令德之遗训》,《民吁日报》,宣统元年九月二日,第1页,“公言”。总之,“中国今日之国家,贵有济时的政治之才,决不贵有优柔的文学之相,此秉国钧者所不可不引为忠告者也”。②帝召 (景耀月):《张相国之定论》,《民吁日报》宣统元年八月廿四日,第1页,“社说”。三天后该报“社说”栏登出署名“无”的《张文襄哀词》(第1页),也认为张之洞生不逢时,朝廷“用违其才”。显然,“学术陵夷,士风颓败,诸夏式微”固然可虑,但在内政外交方面“发越猛进”才是最紧迫之事。张之洞即便是在认同其保存国粹努力的趋新士人眼中,仍是与“新时代之思想”格格不入的“陈腐”、“锢蔽”形象。

以上所述张之洞去世后舆论对其的评议,大多将其视作趋新的对立面。张氏晚年的办事方针更是几乎被异口同声地“盖棺论定”为“守旧”。这一形象明显较其在世时更鲜明。朝野双方原是办学趋新程度的差异,却以新旧对立的形式在舆论中表现出来。大体类似的对立情形也出现在当时部分趋新士绅力促中央政府废止存古学堂的努力中。

三、余论:张之洞去世后朝野在存古学堂兴废问题上的对立

宣统元年八月张之洞病逝后,从中央政府到各省官方整体上基本延续了其在世时一直奉行的“救时局”、“存书种”两义并行不悖且以前者为重的办学方针。张氏去世前学部修订存古学堂章程并力图防止各地存古学堂“成立日多、有碍新机”的努力仍在继续。随着筹备立宪期限的缩短,学部办学取向较此前明显更倾重“灌输科学”。设立存古学堂事宜不仅要为普及初等教育让路,而且还要排在实业教育之后。③参见郭书愚:《清末存古学堂述略》,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5-35页。

但中央政府明显疏离存古学堂的办学倾向并未得到在野趋新士人的普遍认同。宣统二年十一月,《申报》报道说,资政院议员孟昭常有“说贴”“质问”学部有关“奖励[出身]、考试、存古学堂三项应否废止,中小学堂章程应否修改”等事。学部答复表示,“江、鄂等省先经设立存古学堂。全国之大,不过数处,固出于调停新旧之苦心。然本部于湖南景贤、成德、达材、船山等学堂曾经先后奏驳,可见审时度势,本部原自有权衡。当资政院开会时,本部尚书演说教育方针云:拟将存古学堂酌量财力,归并办理。该议员谅已闻之矣”。④《学部负固不服之答复 (北京)》,《申报》,宣统二年十一月二十日,1张5版。四年前奏驳湘省办学预案的前例成为了此时学部防御“谈新学者诟病”的“挡箭牌”。此则报道以“学部负固不服之答复”为标题,倾向性相当明显。

此外,资政院议员胡家祺等人在“拟请学部改订教育法令建议案”时,也将“宜停办存古学堂”列在首要位置。胡氏等人认为:“学堂课程,读经、历史、国文皆列为必修科,而修身教授尤于爱国乐群之道反复申明,是无论何种学堂未有置保存国粹为后图者。况现行学制,中学堂设文科,高等学堂设第一类课程,大学设经科、文科,是本国擅长精美之学术,已足资爱护保持。此外复设存古学堂,毋乃赘疣,且糜巨款。况世界学术方日趋于知新,而我国学堂乃标名为‘存古’,亦无以动万邦之观听,或疑中国教育主义犹是守旧之主义也。”在这里,学堂标以“存古”之名已是教育“守旧主义”的标志,且被视作时人渴望获取“世界”接纳和认可的障碍。⑤胡家祺等:“建议学部改订教育法令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末学部档,文图庶务类,顺序号365。不过,《申报》、《教育杂志》、《广益丛报》皆注意到,在中国读书人整体上冷落经科大学时,英、美、日、法等国却纷纷照会清政府,商请设法安置各国有意至经科大学留学者,提示着清季时人对“世界”的认知可能部分带有想象的成份,其力图获取“外在体制”接纳的努力似乎不无与外人实际的“观听”错位的情形。

“存古”之名确实是清季趋新士人质疑官方保存国粹努力的焦点之一。大约在宣统二年上半年,学部主事陈衍注意到,当时有“议者曰:‘国之所以不竞者,旧学有余,新学不足也。既曰古矣,焉用存?’”也有人提出:“吾中国自有之学问皆古也,未尝亡,何待存?”陈氏就此上书学部尚书唐景崇,提出存古学堂“实一专门文学堂耳。存之之意则是,古之为名则非也……名之曰古,侪诸乐器、金石、书画、板本诸古物之列,无怪来不学者之诟病,百方欲去之矣”。①陈衍:《与唐春卿尚书论存古学堂书》,陈步编:《陈石遗集》上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92-493页。可知陈衍也认为“存古”之名不合时宜,主张在各省设立一所“专门文学堂”,以使“读书种子不绝于中国”。

至宣统三年三月,学部奏准颁行《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明确限制各省兴办规模,且在课程安排上极为倾重西学。②学部:《奏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折 (并单)》,《政治官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六日,折奏类,第1249号,台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影印本第43册,第456-462页。该折以“吾国古学精深”为由将张之洞原拟章程的学制延长一年。但实际的课程安排则是:除兼讲中西的“算学”课时数增幅为62%外,其余与西学有关的课程钟点数皆成倍增加;“古学”课程反而成为被缩简的对象。修订新章并规定“各省以设一所为限”,并允许财政困难省份暂缓兴办或与邻省合设。但此举未得到趋新士人的普遍认可,对修订新章的质疑和讥刺屡见报端。《申报》对修订新章的报道以“所谓不急之务”为标题。③《学部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所谓不急之务》,《申报》,宣统三年四月三日,1张后幅2版。《大公报》刊发言辞相当激烈的“闲评”,正面质问“学部诸公”:“存古学堂之遗污学界,有识者莫不訾之。乃观学部此次《修订存古学堂章程》详细周密,一若视为教育上之绝大问题也者。岂生今之世必反[返]古之道耶?否则殆虑数年之后腐朽人物行将断种,故急急造就出一班废物,为公等极盛之继耳。”④无妄:《闲评一》,《大公报》,宣统三年三月三十日,4版。原本相当趋新且明确限制兴办规模的修订新章被“塑造”成“返古”的“守旧”形象。

当年四月十日出版的《广益丛报》登出消息称:“外间传说学部唐[景崇]尚书以旧学就湮,新学庞杂,拟设立各级存古学堂以挽嚣风而维礼教。其大概办法:每省须设一高等存古学堂,一中等存古学堂。高等三年,中等五年,毕业后升入分科大学。其学科分为经、史、词章三门,不久即当入奏云。”学部修订存古学堂章程的努力在这里被“传说”成拟设“各级存古学堂”的扩办举措。不仅如此,该报更将其与满蒙文高等学堂一班“畏考子弟”以旷课要挟威吓监督总教致酿学潮一事并列编发,题为“学务中两怪像”。翌月底,该报又以“学部笑柄记闻”为题的报道,对《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沿张之洞既存理路进一步精简压缩中学典籍的作法嘲讽有加。⑤《学务中两怪像》,《广益丛报》,第9年8期,宣统三年四月十日,“纪闻”,3A页;《学部笑柄记闻》,《广益丛报》,第9年13期,宣统三年五月二十九日,“纪闻”,2B-3A页。有关张之洞等人“以简化的方式保存传统”的思路,参见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31-148页。

同年五月十日出版的《教育杂志》刊发庄俞《论各省可不设存古学堂》一文,语气较平缓,对学部办理取向的观察也较切实。文章注意到学部在宣统二年“改定之筹备事宜清单”中,“已将催设存古学堂一项,悉行删除”。且《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明明语人以此项学堂可设,亦可不设也”。庄俞自谓也是“科举余生,诗书子弟。非不愿从二三子之后,提倡保存国粹。无如时异势迁,国衰民鲁。保存国粹不足以补救大局,安全身家。况乎保存国粹之策,固别有在,无用此特殊之学堂以淆乱教育之统序也”。⑥庄俞:《论各省可不设存古学堂》,《教育杂志》,第3年5期,宣统三年五月十日,“言论”,第47-52页。庄俞似乎并不反对在“补救大局,安全身家”之余,筹谋“保存国粹之策”。这与前文所述张之洞“救时局”、“存书种”两者并行不悖且以前者为重的办学方针不无相通之处。两人皆意在“救大局”,但侧重的具体面相和趋新程度明显不同。张之洞将存古学堂视作“救危亡”中应有之义,庄俞则强调“保存国粹不足以补救大局”,认为学部“既无意于此项学堂而又修订章程”,是“炫惑国民之观听”的“亡羊告朔之举”。

同年六月,中央教育会开会。会员石金声、王景禧、王朝俊、王炳尊、赵正印、鞠承颖等人联名提交“废止存古学堂议案”,指出“无论世所谓经师大儒、修明古学之人,其能适用于今之教育与否?而有经科、文科大学、通儒院之设,古学已不虞湮没”。《奏定学堂章程》规定由两级师范学堂养成经学、国文、历史教员,“已不患无才”。且优级师范学堂的年限、程度、资格与存古学堂相比,“其成就不可以道里计。揆以教育现状,已无必须在此存古学堂始足造经学、国文、历史教员之理。且冠以存,则不亡者已,仅名以古,则与今者不适”。该校参照他项学堂章程加入各项科学课程,是“不古不今,名实均失”。故应将存古学堂在校学生“考验程度,分别入师范分类科、公共科及初级师范。现有校舍经费改办实业或他项需要学堂。所有存古学堂名目及章程即时奏请废止,明示天下,使确知朝廷兴学维新之至意”。①《中央教育会议议案录·废止存古学堂议案》,《大公报》,宣统三年闰六月九日,3张2版。

即便是中央政府极其强调的“科学课程”也被视作“不古不今,名实均失”,石金声等人眼中的存古学堂到了妨害民众“确知朝廷兴学维新之至意”的地步,实已一无是处。该议案原被列在中央教育会宣统三年闰六月十七日上午的议事日程表中。②《中央教育会议事日表》,《大公报》,宣统三年闰六月十九日,2张1、2版。但与会学部司员和各省代表就“军国民教育咨询”等议案展开的激烈争论耗时过长,大大超过了原拟会期安排。同年六月二十日,中央教育会闭会,上述废止存古学堂议案最终成为中央教育会“未议”诸案之一。③《中央教育会已列议事日表、未议各案表》,《广益丛报》,第9年20期,日期残,图表,1A-2B页。

与在野一方积极废止存古学堂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部在办学运作中实际相当维护修订新章的权威。该部宣统三年四月初咨令陕西官方裁改“陕西存古学校开办常年经费清册”中与部章不符的名目;④学部:《咨度支部、陕西巡抚裁省存古学校糜费文》,宣统三年四月初五日,《学部官报》总157期,宣统三年六月十一日,文牍,14A-15A页。同月并驳回了湖南方面拟“缓设”博物、理化及法律、理财等西学课程的兴办存古学堂预案,要求查照修订新章办理;⑤学部:“咨复湖南巡抚杨文鼎文”,宣统三年四月,清学部档案,目录号195,案卷号141。稍后又因甘肃存古学堂简章与修订新章不符,要求该校“应即遵照本部奏章办理,以归一律”。⑥学部:“咨复陕甘总督文”,宣统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清学部档案,目录号195,案卷号138。同年五月五日的《大公报》更“探闻”到“唐景崇昨与同乡京官会商,拟于京师勘择地址,建设存古学堂一区”的消息。⑦《京师拟设存古学堂》,《大公报》,宣统三年五月五日,2张1版。整体看,基本掌控舆论的趋新士人力促中央政府废止存古学堂的努力虽颇有声势,但基本没有实际成效。

由上文所述可以观察到,清季趋新士人中弥漫着对国家衰弱的焦虑情绪和急于追赶西方“文明进步之大势”以“争存于世界”的紧迫感。⑧至1920年代,梁启超觉得此前四十余年的全方位巨变仍不够快也不够大,胡适则“明显地流出不据学理不择方法去干[政治]”的倾向,提示着与清季类似的情形至民初仍在延续。参见罗志田:《解读变动时代的文化履迹——关于近代中国文化史研究的简单反思》,《四川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他们基本掌控着舆论。在这样的氛围中,晚年不甚趋新的张之洞被塑造成“守旧”的形象,这一形象在张氏去世后舆论对其的“盖棺论定”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虽然朝野双方在趋新的大方向上基本趋同,但多数在野趋新士人并不满意官方力求“救时局”、“保国粹”二者并行不悖的作法。对于中学在“新教育”中的轻重缓急地位,朝野双方有不小的分歧,体现在兴办存古学堂问题上,足以形成较激烈的对立和冲突。

实际上,在清末最后几年兴办“新教育”的进程中,官绅中似乎皆已少见完全摒斥西学的“顽固守旧”人士。时人办学取向的“新旧之别”更多表现为趋新程度的多层次差异。目前所知当时仅中央政府内部出现的保存国粹办学主张就在七八种以上,各省官绅拟订的和付诸实施的保存国粹办学方案更是数以十计,可说是一幅多歧互渗、动态纷呈的复杂历史图景。在史料允可的前提下,尽可能具体而微地落实到个体人物和事件本身,对尚未受到学界充分关注的个案进行史实重建,注重思想观念产生的特定场合,应能增厚我们在一些“小规模问题”上的学术积累,进而推进对那个时代的整体认知。

附言:本文在查访资料过程中承闵杰、李细珠等先生指点并提供帮助,罗志田老师代为查阅现藏台北的清学部档案,并对前几稿多有指正。又,本文曾提交“政治变迁与区域社会:纪念辛亥革命暨保路运动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得与会专家 (尤其是茅海建先生)惠赐修改意见,特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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