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半岛局势向何处去——访著名国际问题专家张琏瑰教授

朝鲜半岛局势向何处去——访著名国际问题专家张琏瑰教授

编者按：近一段时期以来，朝鲜半岛再次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朝鲜第三次核试验引发的紧张局势仍在持续。朝鲜声称：“目前的局势，不是是否爆发战争，而是处于立刻爆发战争还是明天爆发战争的分秒必争的阶段。”朝鲜半岛的局势向何处去？解决朝鲜核问题路在何方？就此问题我刊记者专访了著名国际问题专家、中共中央党校张琏瑰教授。

唯 实：请您谈谈朝核问题的来龙去脉。

张链瑰：朝核问题从上世纪90年代初被提上国际议题。一开始国际社会的判断可能不太准确，以为朝鲜仅仅是想提高谈判筹码，因此主要考虑提供足够多的补偿促使它放弃核武器。而在实际上，朝鲜从50年代后期就开始研制核武器了，这是金日成时期就确定的一个国家战略，几十年来始终在稳步推动。为了减少阻力，朝鲜也放了一些烟雾弹。比如一开始不承认搞核武器。80年代中期，美苏联合施压，朝鲜就说发展核技术完全是为了和平利用核能，并被迫在1985年12月参加了国际《核不扩散条约》。但实际上现在越来越清楚了：朝鲜一直没有动摇发展核武器的决心。参加《核不扩散条约》也好，和美国谈判也好，还有后来的四方会谈、三方会谈、六方会谈等，都是其争取时间的一种外交策略。因为研制核武器，在接近成功之时最有可能遭到美国的打击。所以朝鲜就利用六方会谈遮掩耳目、争取时间。2006年10月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2009年5月进行了第二次核试验，今年2月又进行了第三次核试验。至此，朝鲜正式宣布已经实现了核武器的小型化，其远程导弹也取得了长足进步，核计划实际上已经接近完成了。在遭到国际社会强烈反对的情况下，朝鲜能够一步一步按计划推进，最终公开宣布自己是有核国家。在所有核门槛国家中，朝鲜可能是在外交上玩得最成功的一个。

唯 实：朝鲜的核能力包括远程导弹能力真能对美国构成威胁吗？

张链瑰：这有点夸大其辞。即使具有这种能力，美国也有足够手段拦截。因为导弹打到美国至少得20多分钟，从技术上讲，美国有充足时间设几道防线拦截，所以朝鲜现在事实上对美国不构成太大威胁。奥巴马最近也公开说，他并不担心朝鲜核武器和导弹能对美国进行直接打击。朝鲜发展核武器和导弹，真实目的不是打击美国，而主要是威慑周边国家。朝鲜认为自己是个小国，历史上屡屡遭到周边国家的侵略和欺负，所以一定要掌握反制的手段。这一点朝鲜私下跟美国交代得很清楚。同时，朝鲜也想以此来提高和美国的谈判价码。在发展核武器过程中，朝鲜非常注重与美国的双边谈判。朝鲜认为，当今世界只有美国能阻止其发展核武器。所以特别关注与美国改善关系，一直试图与美国私下谈判，多次带话给美国。朝鲜曾分别在2002年、2005年和2009年，通过日本前首相小泉纯一郎、韩国统一部长官郑东永、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给美国政府带话，让美国放心，希望和美国单独达成协议，以尽量减少美国的反对态度，最终让美国承认它是有核国家。

唯 实：近期朝鲜半岛局势为什么会骤然恶化？

张链瑰：2012年12月12日，朝鲜进行了卫星发射。今年1月，安理会通过了2084号决议。为了显示强硬态度，朝鲜今年2月进行第三次核试验。安理会随后在3月7日又通过了2094号决议。3月5日，也就是2094号决议通过的前一天，朝鲜态度突然更加强硬，朝鲜国防委员会和最高司令部发表声明，宣布废除停战协定，朝鲜半岛处在战争状态，后来又宣布进入1号战斗准备状态。3月29日，金正恩又主持特别军事会议，下令部队作好战争准备，战略导弹处于待发射状态，甚至表示要对韩国和美国进行先发制人的核打击，等等。表面看好像是对安理会决议的不满，是对3月1日开始的美韩“秃鹫军事演习”的对抗。但通过系统深入的观察可以看出，朝鲜已经自认发展核武器成为核国家这个战略通过第三次核试验基本上完成了，它开始确定下一个战略目标，就是推动国家统一。朝鲜认为，韩国新任总统朴槿惠是女性，从来没当过兵、没打过仗，对军队也不熟悉。通过闪电战，可以很快把韩国摧毁，进而实现统一。咱们作为第三者一般总认为朝鲜在所有东北亚国家里是最弱的，但朝鲜人不这么看，特别是第三次核试验以后，他们更加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少有的军事大国和军事强国，甚至宣称朝鲜是当今世界唯一可以教训美国的国家，认为朝鲜如果要是和美国较量的话，用他们的原话叫做易如反掌。我们听起来像笑话似的。但是朝鲜相当一部分官员都是这么看的。朝鲜有自己的分析和逻辑。

唯 实：朝鲜真有可能发动战争武力统一朝鲜半岛吗？

张链瑰：朝鲜对此是充满信心的。3月中旬，朝鲜播放的一个视频甚至宣称三天就可以占领整个韩国。那个视频确实是非常生动的：第一天是突破三八线，占领汉城；第二天就是占领各个战略要地和一些大城市；第三天打扫战场。朝鲜在正式声明里也表述过这个意思，说将要对韩国展开速战速决的闪电战，在很短时期内实现统一。这是朝鲜的真实想法。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朝鲜和中国不一样，朝鲜始终认为它有足够把握、有力量统一朝鲜，对此也有准备。朝鲜战争结束以后很长时间内，朝鲜曾经认为武力统一不可取，因为代价太大。1972年，朝鲜和韩国发表联合声明，都承诺不进行武力统一，若将来要实现统一，一定要自主和平统一。2009年5月进行了第二次核试验以后，朝鲜完全改变了主张，重新强调要通过一场战争实现国家统一。当年7月，在朝鲜纪念停战56周年大会上，当时的朝鲜人民武装力量部部长金永春在讲话重新提到武力统一，此后“武力统一”、“圣战统一”成为朝鲜响亮的口号和动员民众的具体战略目标，并一直在为此作准备。特别是从去年开始，朝鲜真的想有所动作。2012年4月23日，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部特别行动小组就曾经宣布，要在几分钟之内把韩国关键目标变成一片灰烬。6月4日，朝鲜人民军参谋部就曾经给韩国下过最后通牒。当时韩国挺紧张。后来朝鲜总参谋长李英浩倒台了，这件事被暂时挂了起来。11月朝鲜人民武装力量部部长换了金格植，他原来是朝鲜第四军团的军团长，第四军团的任务就是战争时期占领汉城，驻地就在三八线附近黄海南道。所以金格植一直被认为是对韩国进行武力突击的前线指挥官，之前发生的延坪岛炮击事件、天安舰事件，韩国都认为就是金格植直接策划指挥的。12月25日，日本朝侨办的一向被认为是朝鲜政府传声筒的《朝鲜信报》发表文章，称目前朝鲜半岛这种局势维持不了多久，2013年将要发生巨大变化，朝鲜要提前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朝鲜的一种战争恐吓。但是仔细研究特别是2009年第二次核试验以来朝鲜的种种动作，会感觉朝鲜真的有通过战争实现统一的打算。韩美军演每年都搞，朝鲜虽然每次都很愤怒，也说过一些充满火药味儿的话，但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反应强烈；而安理会决议虽然对朝鲜第三次核试验进行了谴责和制裁，但实际上排除了武力制裁的可能性，仅仅对朝鲜进行经济制裁和政治制裁。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给朝鲜一个定心丸，意思说你这次进行了核试验，但并不会遭到国际社会武力打击，美国也不可能对你开火。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它今年这种强烈反应实际上是早就计划好的，真的想通过一场战争来实现国家统一。

唯 实：韩国在朝鲜的武力威胁面前真的不堪一击吗？

张链瑰：韩国实际上是一个分裂的社会，在目前紧张情况下，朝鲜左派还公开支持北朝鲜，当然这是少数，但表明韩国政府很难把全社会凝聚起来进行一场战争。坦率说，单纯从军事角度对比韩国和朝鲜，韩国并不占上风。韩国是67万军队，朝鲜是110万，而且朝鲜有大量特种兵。朝鲜生活艰苦，但军队训练还是相当刻苦的。韩国生活水平高一些，军队待遇好一点，待遇和战斗力成反比，军人生活太舒适了反而不乐意打仗。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如果朝鲜和韩国真的打起来，韩国的确阻挡不了朝鲜的攻击。汉城离三八线仅42公里，确实是在朝鲜大炮射程之内。但朝鲜真的要对汉城发动攻击的话，实际上等于全面战争。如果汉城遭到毁灭性打击，平壤也难以幸存，所以说这方面双方的威胁性实际上是平等的。军事技术韩国占上风，士气和军队的冲击力朝鲜占上风。所以如果战争真的打起来，朝鲜速战速决，就是几天的工夫，最多不超过一个月，这是朝鲜公开宣布的一种战略。但如果处于胶着状态，久拖不决，那朝鲜后续打击能力就太弱了，何况韩国还有美国的援助。2013年3月24日，韩国和美国签订了关于应对局部挑衅的作战计划，根据这个文件，只要朝鲜半岛发生军事冲突，美国不经过任何程序就可以直接介入。一旦介入，美国就可以对朝鲜实施纵深打击，也就是说直接打击朝鲜的核设施和中枢部位，甚至进行斩首行动。所以，战争一旦爆发，就很可能是全面战争。

唯 实：朝鲜宣称成为核国家以后，日本的反应好像特别强烈，日本国内甚至出现发展核力量的声音。日本对目前的朝鲜半岛形势究竟是一种什么立场？

张链瑰：朝鲜拥有核武器的主要目标是日本。因为朝鲜核武器对美国不构成威胁；而韩国和朝鲜终究属于一个民族，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对韩国使用。那么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日本。这一点朝鲜跟韩国交过底。2000年6月金大中访问平壤，金正日曾经跟他说，我们国家即使统一了，美国军队也要驻扎在朝鲜半岛，因为我们身边有日本等其它国家。这就间接告诉我们，朝鲜怎样看待它的周边环境，谁是它的主要敌人。所以朝鲜发展核武器，从某种角度来讲，就是针对周边国家。不久以前朝鲜公开宣称，一旦朝鲜半岛发生战争，日本有可能成为首先攻击目标；朝鲜以前也说过，日本全国有那么多核电站，只要打掉它五六个核电站，整个日本国土就要遭到大面积污染，日本就很难住人了。所以朝鲜发展核武器和导弹，日本感觉受到威胁，倍感恐惧，唯一办法就紧抱美国，借助美国核保护伞来恐吓朝鲜，防止朝鲜采取冒险行动。另外也不排除日本真的要搞核武器。如果朝鲜核问题短期内解决不了，朝鲜有核国家成为既成事实，而且朝鲜对外政策更具攻击性，在这种情况下不排除美国放日本一马，允许日本有限掌握某种核武器，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唯 实：朝鲜半岛目前这种紧张局势，客观上使美日韩同盟更加紧密，这对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来说是不利的，这一点您怎么看？

张链瑰：确实如此。朝鲜发展核武器，讲一些带有火药味的话，直接后果就是进一步把美日韩推到一起去了。在朝鲜发展核武器之前，美国长期以来一直打算把美日韩捏在一起组成三国同盟。但是说实话到现在它搞不起来。因为日本历史上殖民和侵略韩国，并且对这种历史至今抱非常恶劣的否认态度，韩国感到愤怒，民间反日情绪非常强，如果韩国政府真和日本走近，立刻就会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但是，如果朝鲜核问题愈演愈烈，就很可能使它们把历史积怨暂时放在一边联手应对共同敌人。这种趋势已经出现了，美日韩联合军演在朝鲜半岛的南海已经搞过一次。去年日本和韩国打算搞一个军事情报保护协定，后来由于韩国国内的反对声音而被搁置。朝鲜进行第三次核试验后，日本又重提此事，现在韩国和日本签订这个文件的可能性仍然不是很大。但是这种局势的发展真的有可能把韩国和日本推在一起，美日韩三国军事同盟有可能真的会出现。这是朝鲜发展核武器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这对中国是相当不利的。甚至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朝鲜和美国私下沟通的结果，朝鲜故意加剧紧张局势，美国借机加强在东亚的存在，用以牵制中国。但这种看法没有太多依据。但从客观效果上来看，朝鲜核危机确实起到了这个作用。

唯 实：最近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到访中国，解放军总参谋长曾经公开说朝鲜有可能进行第四次核试验。如果真的进行第四次核试验，国际社会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对朝鲜半岛目前的紧张局势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张链瑰：第四次核试验很可能使整个朝鲜半岛的局势发生巨大变化。可以肯定朝鲜今后完全有可能进行第四次核试验，因为只要坚持走有核道路，三次核试验是远远不够的。在这方面朝鲜真是不惜一切代价。朝鲜要进行新一次核试验很可能引起美国的武力打击。因为朝鲜已经越过了红线。以前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朝鲜核武器对美国不构成直接威胁，但现在朝鲜远程导弹已经成功了，已经把卫星送上去了。美国现在争议的就是朝鲜核弹是不是真的小型化了，是不是真的能够装在导弹上发射出去。美国的逻辑就是决不允许朝鲜拥有能够威胁到美国本土的核武器。如果朝鲜进行第四次核试验，美国对朝鲜进行军事打击的可能性很大。我们注意到，安理会2094号决议最后一句话透露了一个信息：如果朝鲜采取新的发射举动，国际社会将采取决定性措施。估计有关国家在讨论决议的时候进行过协商。所以这最后的一句话非常耐人寻味。

唯 实：您认为在与朝鲜关系上怎样处理才能使我们国家的利益最大化？

张链瑰：首先要明确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朝鲜半岛，什么样的朝鲜半岛对于中国最有利。以前学术界出过一个题目，四种情况供你选择：第一是无核的友好的朝鲜，第二是无核的不友好的朝鲜，第三是有核的友好的朝鲜，第四是有核的不友好的朝鲜。对我们最有利的当然是无核的友好的朝鲜，最不利的是有核的不友好的朝鲜，这很显然没有什么争议。现在关键是第一种情况已经不存在了，而第四种最坏的情况有可能出现，但至少目前中国和朝鲜还保持某种密切关系。在目前情况下，如果国际社会采取适当有效措施，还是能够迫使朝鲜放弃核武器，朝鲜半岛无核化还是有可能实现的。这次中国对朝鲜核危机的反应和以前也有很大不同，表明政府已经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中国和美国正在联手讨论朝鲜核问题，讨论朝鲜半岛的局势，阻止其新的冒险行动，有可能使朝鲜恢复冷静的心态。

（张琏瑰：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责任编辑：黄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