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帆元
(宁德师范学院 外语系,福建 宁德 352100)
直觉翻译与汉语“望文生义”属性
——读张传彪教授“‘望文生义’刍议”
龚帆元
(宁德师范学院 外语系,福建 宁德 352100)
“望文生义”是中国人汉语认知的基本途径,也是与生俱来的认知本能。作为一种表义符号,汉字是中国文化“比类取象”思维的产物,具有表现力强,意象丰富,适于意合的特点。“望文生义”与汉字汉语之间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且天经地义的内在联系。
象形文字;意合;英·汉翻译;望文生义
《英语研究》2012第3期刊登了张传彪先生“‘望文生义’刍议”一文,读后颇有感触。该文揭示了两个被人们长期忽视的关于中国人使用语言与语言认知的事实,也即:一、“望文生义”既是一种现实的语言认知方法,同时也是一种中国人挥之不去的语言认知情结;二、对汉语成语的使用除了遵循前人训诂,以古释今外,是不是也该允许必要的与时俱进的重新定义?比如古成语“每下愈况”之与现成语“每况愈下”间的形义转变?对此,张传彪先生给出了自己卓然独立的见解。
唐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素来被视为一首典型的爱情诗。而实际上该诗乃唐人朱庆馀故意以新郎新娘的爱情生活比喻诗歌鉴赏,以形象喻哲理,委婉表达对大诗人张籍赏识并提携自己的感激之情的。然而后人却移花接木,将其完全转意成了夫妻恩爱,情意缠绵的爱情赞歌。这是为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望文生义”乃中国人与生俱来的认知本领,而这种本领早已内化为了一种无意识的汉民族语言直觉。从这个意义上说,“望文生义”其实是中国人的一种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语言认知途径——你既不能回避它,更不能否定它。
凡学过汉语的人都清楚,在阅读汉语文本的过程中,读者很可能不知道每个汉字的准确发音,但通过“望文”许多时候却能“生义”,而且所生之“义”在不少情况下相当靠谱。张传彪就举过这样一则灯谜:“狌猄狒猢哭,魑魅魍魉笑”,相信能够全部认识这10个汉字的中国人并不多,但透过“望文”而能大体理解其意思者却不少。请问,这样的“望文生义”可取还是不可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对这种经过了心理运思与认知判断的“望文生义”又该如何定位呢?
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提到:“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而“文者,物象之本也。”这里的“文”是指文章吗?不是!它指的是经过象形(或象征)的抽象过程的文字图象。而“望文生义”中的“文”也同样如此。试问,对这种“文”的望而生义错在哪里?南北朝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鋪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根据张传彪,这段话中的“文”,指的也不是“句子”或“文章”,而是人对客观世界认知以后所形成的概念。(张传彪,2012)
众所周知,汉字一字一音,一字一形,集音、形、义于一身。可事实是从概念直接到文字的汉字,其语音外壳是附着在文字上的。这可以从说不同方言的中国人对“琴、棋、书、画”的发音各不相同,其意义所指却并无二致中明显看出来。基于汉字的这种特征,汉语读者语言认知所更倚重的是听觉,还是视觉?再来看“的、得、地”三个助词,“他、她、它”三个代词,它们彼此间的读音除了通过辨识字形,如何区别?所以,造就汉语词汇意义差别的最主要因素乃是字形,而非字音。请问,辨识字形离开了“望文”行吗?众所周知,汉语组词构句造文的基本方略不是词法和语法,而是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指出的:“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可以想见,在“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的过程中,汉字汉语留给解读者(也包括书写者)的自由把握空间要远远大于倚重刚性语法的西方拼音文字。而这一切离开了对字形以及字词搭配的“望文生义”,或曰观察、审视与心理运思,办得到吗?
以习近平在十八大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句俗语“打铁还需自身硬”为例,虽然中国人对这句汉语口头禅耳熟能详,可要真正较起真来,理解还是不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为对这句话的“望文”不同,所生之义自然不一样。首先,句中的“自身”二字指什么?“铁”自身?“铁锤”自身?“人”自身?还是别的?从不同的视角观之,所有这些都说得通,译成英语也都能让英美读者明白,只是理解的角度不同而已。现场译员将整句话译为:To be turned into iron, the metal itself must be strong. “自身”二字无疑指的是“铁”。而英国BBC也照搬了这个译法,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词序:The metal itself must be hard to be turned into iron.另有一些西方媒体则基于各自的理解,分别译成了To forge iron, you need a strong hammer.(英国《每日电讯报》)和To forge iron, one must be strong.(美国《纽约时报》)在这两句英译中,前者的“自身”指“铁锤”,后者则是指“人”。而新华社事后播发的官方英文版本则干脆绕开“打铁”这个喻体,整句话意译为:To address these problems, we must first of all conduct ourselves honorably.“打铁”不见了,“自身”二字的困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上述情形之所以会出现,原因就在于汉语行文靠的是意会组合,而这种意会组合的解读恰恰是汉语自身望文生义属性导致的必然后果!
《道与逻各斯的对话》中有这样一段话,让人耳目一新。
成语‘一失足成千古恨’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是:‘一旦堕落或犯了严重错误,就成为终身的恨事。’(p.1598)可是想过没有,如果读者偏偏把它理解为‘一次失误,足成千古恨’(‘ 一失 / 足成千古恨’),你能说是错么?据最新考证,被国人传诵千年的‘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实是曲解了孔老夫子的原意,此言更合乎情理的解读应该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一来,意思就截然不同了。顺便说一句,中国古人的不少话语之所以后人聚讼不休,其因盖出于古人不用标点,断句全凭个人领悟。由于每个人的‘望文’不尽相同,所生之‘义’自然也各有异。而几千年来,中国古人就是靠着这样一种‘望文生义’,一路走来的。”(张传彪,182)
正由于中国人具有“望文”“意会”的认知本能,汉语中许多成语出现了被重新定义、重新组合的历时变迁——或是基于组合欠妥、或是基于语义扭曲、或是基于时过境迁。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语言是活的,望文生义过程中的心理运思也是活的,而根据老祖宗训诂得出的词典释义却是死的!以成语“狗屁不通”为例,其实它是“狗皮不通”的讹误写法,其原初本意是指狗的表皮没有汗腺,暑夏酷热时狗要借助舌头来散发体内的燥热。“狗皮不通”一词正是指狗的身体的这个特点。可谁也没有想到,该成语的意思今天居然演变成了骂人话——讥指那些文理不通,一无可取的话语或文章。再比如成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原本为“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意思是一个女人即使嫁给乞丐或者是年龄大的人也要随其生活一辈子。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一俗语竟然转音成了“鸡”和“狗”了。导致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说穿了,就是中国人对待成语、对待典故,总是“望文生义”者众,追本溯源者寡。更何况,汉语字词原本就是靠着粘合,靠着意会来组合的。只要意思清楚,事理逻辑关系成立,汉语书写者大可随心所欲地造句行文;汉语阅读者也大可依据自己的悟性畅快解读之,而这种默契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望文生义”早已成为了汉语母语者心照不宣的认知套路。
在汉字语境下,“望文生义”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语言认知现实。可以说,中国人凭借“望文”(无需借助读音)而“生义”丝毫不足为奇。而印欧语者面对一个拼读不出的单词或句子,是绝对无法识其“文”而知其“义”的,无论怎么“望”都无济于事。
《琵琶记》①是中国传统戏剧的经典之作,被誉为“南戏之祖”,历来受到各代研究者的关注。《琵琶记》产生于宋元之交,颇具时代的烙印,因而受到褒贬不一的评价。
傅仲选先生曾指出,“语言作为具备音形外壳的符号,是可感的,直观性很强并可模仿(……),而且这种直观和模仿并不限于感性形式的外壳,而是连同语言的思想内容,包括情感风格。”(傅仲选,1993)傅先生这里所说的语言的直观性、可感性,其实正是汉字的图画视像特点。
汉字认知离不开“望文生义”,这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许慎的《说文解字》洋洋千言,不释字义只析字形,换句话说,通过字形解释字义,便是最好证明。汉字源于古代华夏先民的原始图画,一个汉字往往就是留存在汉族先民心中的某个原始表象,比如“龟”字、“男”字、“美”字。无怪乎李丛芹先生说,“汉字并不是忠实地记录语言,而是与思维直接联系的独立的表意系统,即汉字与概念直接发生关系”。(李丛芹,2007)与印欧语拼音文字不同,直接表达概念的汉字中看不出语音的标识,但却富含华夏先民的造字理据,这就为汉语读者的理解和想象留下了极大的施展空间,而这个空间毫无疑问只能建立在“望文生义”的基础上。可以说,“中国人在汉字汉语诞生之初,就已经与其达成了‘望文生义’的万古默契,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象形的汉字尚在,这份默契就当永世长存!”(张传彪,184)
鉴于汉字汉语极强的理据性和分析性,汉语语言思维一方面能够充分发挥具象功能,一方面又能把大千世界的复杂形态分析成一个个音义全息的发散性基本粒子。不妨说,象形汉字“形”“义”关系的恒定性与“音”“形”关系的松散性,正是导致汉语“望文生义”属性的根本原因。这可以从民间骂人话“忘八端”逐渐演变成今天的“王八蛋”中明显看出来。“忘八端”中的“八端”原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乃中国古人为人处世之基本准则,可是后来却被讹变而成“王八蛋”了。可以说,正因为象形汉字的这个特点,它一旦成为了思维和表达的工具,其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语言认知方式的影响便是潜意识的,而且是永恒不变的。
实际上,中国人的“望文生义”绝不仅限于汉语字词,就连跟“文”毫不相干的阿拉伯数字“8”与“4”,仅仅因为其与汉字“发”与“死”谐音,结果一个莫名受宠,身价百倍;一个无端蒙冤,倍受嫌弃。能够从大致相似的读音中悟出“文”来,生出“义”来,“无”中且能生“有”,面对形义兼备的书写汉字,中国人又怎么能够舍弃“望文生义”这样一个便捷且又有效的认知方式呢?
“望文生义”的前提是形、义联想和视觉感悟。汉语恰恰是一种以书写象征意义的语言。由于象形汉字建立在形、义联想和视觉感悟之上,所以它属于特别契合“目治”的意义符号。恰如申小龙所指出,汉字之有别于拼音文字,根本的一点在于“汉字的音化是在意化的框架内进行的。”(申小龙,2004)可以说,对“望文生义”的贬抑性定义,其实是以西方文字形音义关系理论作为参照而导致的结论错位。
由于拼音文字的摹音特点,单纯的“望文”是不会“生义”的,一定得通过“语音”这个中介。而基于摹音功能的文字其书写是抽象的音、形组合,抽掉了语音实质,字形与概念之间就失去了联系。汉语则不同。一个汉字的书写形式并不表音值,而是直接表示那个字所指的概念。正如前面提到的“琴、棋、书、画”,在中国各地五花八门的方言中的读音各不相同,而它们所代表的概念却没有两样。
《汉英误译精解》一书列举了如下3个误译句例,有趣的是许多接受试验的学生们给出的答案竟然如出一辙,请看例:
◇ Just now the wind blew north.
刚才风吹向北边。
◇ There are two basic types of smiles: passive smiles and active smiles.
笑有两种基本类型:被动笑和主动笑。
◇ 他年轻,不懂事。
He is young and he does not understand things.
全都错到了姥姥家!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趋同的理解失误呢?原因就在于,中国学生看到Just now the wind blew north,便会情不自禁地遁入汉语母语的惯性思维:Just now→“刚才”;the wind →“风”; blew →“吹(向)”;north →“北边”。对号入座的结果不言而喻。再以第三句为例,“望文”之下的“不懂事”不就是“does not understand things”?而以上3句英文的正确翻译则分别是:刚才风从北边吹来。/笑有两种基本类型:会心的笑和有意装出的笑。/He is young and thoughtless.
中国人掌握汉语的重要手段之一是“语言直觉感应所形成的句法语感”,(刘宓庆语)这也是中国人潜意识外语认知的一条重要路径。所谓“句法语感”,说穿了就是“望文生义”的直觉反应。另一方面,汉语的一大特点是以意驭形,换句话说,汉语的字与词、词与句,乃至句与句之间主要是靠意义上的关联来“粘合”,而非靠词法、句法之类的刚性规则来组合。徐通锵先生提出的“字本位”理论就认为,汉语语法实质上是语义性的,这种语义性特点是由汉字“一个形体、一个音节、一个概念”的结构性质所决定的。(徐通锵,1998:126)正因为汉字汉语的语义性特征,汉语中的许多表达在顺序上可以随意组合,却都能被接受。以“她不想嫁”为例,可以随意改成“她想不嫁”“不嫁她想”“嫁她不想”,……意思几乎不变。在西方人看来,如此不拘一格地使用语言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的问题是,这般随心所欲的组词构句方式说明了什么?它告诉我们,汉语其实是一种重内省、重具象、重悟性、轻结构、轻逻辑的语言。一句话,汉语组词构句讲究的是语义,不是语法,甚至也不是逻辑关系。浸淫于这样一种倚重视觉、倚重感悟、以意驭形的语言环境中,“望文生义”绝对不是一个正确与否,需要与否的认知现象,而是一个原本就客观存在的语言认知事实。
走笔至此,《现代汉语词典》对“望文生义”定义的偏颇难道还需置疑吗?既然历史上汉语成语被重新定义、重新组合、适时修正的例子屡见不鲜,比如开篇提到“每况愈下”,其实是“每下愈况”的讹误写法。而“每下愈况”的原初本意则是“越往最底下的部分去推求,就越能弄清真相”,但随着后人的望文生义,该成语的意思却变成了今天的“情况愈往下愈严重”。成语“噤若寒蝉”也一样,其原初本形乃是“自同寒蝉”。可以说,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那为什么偏偏不能还“望文生义”一个名副其实的本义呢?毕竟,一个意思被扭曲、名不副实的成语弊多利少,而且也有违汉语自身“象形”“意会”的属性特征。
注释
①本文中的“望文生义”承袭张传彪教授对传统释义的颠覆性观点,故译法与众不同。
[1]申小龙.汉语与中国文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403/212.
[2]鲁迅.自文字至文章[A].鲁迅全集(9)[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4.
[3]刘宓庆.新编当代翻译理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148.
[4]辜正坤.中西诗比较鉴赏与翻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4.
[5]傅仲选.实用翻译美学[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3:131.
[6]徐通锵.语言论[M].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126.
[7]张传彪.“道”与“逻各斯”的对话[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2:196.
[8]张传彪,缪敏. 汉英误译精解[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81-169.
ClassNo.:H315.9Document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AThoughtonZhangChuanbiao’sInterpretationofCatchingtheMeaningofWordsLiterallyFromtheContext
Gong Fanyuan
(Foreign Languages Department, Ningde Normal University, Ningde, Fujian 352100,China)
For Chinese, catching the meaning of words literally from the context , which is also called Wangwenshengyi in Chinese, is just acceptable and doubtlessly right in the process of cognitive learning. As ideographic writing, Chinese characters are the product of imagery thinking under the impact of the Chinese culture of “obtaining image from analogy " The Chinese language is, therefore, characterized by being expressive, rich in imagery and of paratactic prominence.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ere is a natural and inevitable connection between catching the meaning of words literally from the context and Chinese language.
hieroglyph; parataxis; translation between English and Chinese; catching the meaning of words literally from the context
龚帆元,副教授,宁德师范学院外语系。研究方向:英汉语言文化对比与翻译。
2012年宁德师范学院服务海西建设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1H306)阶段性成果。
1672-6758(2013)08-0086-3
H315.9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