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伟伟
(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6)
英国新马克思主义创造出特征鲜明、充满活力,堪与德法比肩的新型理论思维方式,其中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整体性叙事风格具有重要地位。作为英国新马克思主义重要代表的霍布斯鲍姆是实践整体性思维方式最为典型的学者,他在继承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辩证法和世界历史思想的基础上,以客观而具体的社会存在作为论据,以时间的连续性作为认识的起点,以欧洲作为世界的发展核心和理论重点,将生产方式的逻辑维度、以过去为核心的时间维度与欧洲中心主义的空间维度有机结合,系统地建构其自身独特的理论体系,从而使其理论“展现出思维方式内在发展的清晰的逻辑特征、历史脉络和学术气息,体现出新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1]102不仅使自己成为别具个性的杰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而且为英国新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影响作出了重要贡献。
霍布斯鲍姆在维也纳的童年可以看成是他政治化的过程,受政治事件和政治激情的感染,他产生了政治意识,倾向于“革命马克思主义派”社会主义者,青少年时期在柏林最具人生决定性的两年使他皈依共产主义,在此基础上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思维方法,最终确定了整体性的学术思维方式。
霍布斯鲍姆强调应该按照历史自身的整体发展来认识历史。他在相对封闭的英语语境中完成学术训练并成长为马克思主义者,因此继承了英国的经验主义传统,拒绝抽象的理论建构和形而上学的原则,从社会事实自身出发来说明问题,运用唯物史观研究具体的理论问题与现实问题,“把历史研究的重点放在工业史和社会史统一之上的总体史,展现经验主义的传统,让史实来说话”。[1]102不同于系统科学家把对象首先看成是系统或整体的存在,霍布斯鲍姆的整体性思维方式主要是通过自己的专业研究表现出来的。具体来说,就是以整体性视界来研究人类历史,在系统结构和因果联系中,以生产方式为基点,以经济因素来解释政治和文化活动。
霍布斯鲍姆把历史的整体存在看做是生产方式的表现,最典型的范例是他不仅把1848年工业革命的历史看成是新生资本主义社会取得胜利的历史,也看成是从工业生产从扩张转变为收缩的历史,并且诞生了革命性的社会主义政治力量。从根本上来说,工业革命意味着“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摆脱了束缚它的桎梏,在人类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2]34霍布斯鲍姆在谈到社会结构时说,马克思的主要贡献在于“试图把社会科学的研究成果吸收到自然科学研究中或把人文学科的研究成果吸收到非人文学科中的方法进行批判。这就意味着把社会看作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体系,这个以生产和再生产的目的为主的关系体系对马克思来说至关重要。它还意味着对这些体系从结构和功能上进行分析,这些体系在保持自我、在与外部环境——非人文及人文的因素——和内部关系等等的关系中,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3]
霍布斯鲍姆也倡导历史的发展具有时间的整体性。在他看来,“整体思维不仅着眼于现在,而且也着眼于过去和未来,它把历史和人类文化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理性地处理,并通过这种处理提供人们历史进步的辩证法,以此规范人的现实实践活动。”[4]霍布斯鲍姆认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是经验的连续结晶体,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想象的、不停移动的点,可以把它叫做“现在”,时间不断流动,“现在”会不断成为过去,即使是最近的过去。霍布斯鲍姆所指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不是单纯的时间概念,而是社会变迁和群体意识的连续体。历史基本上是以过去作为现在的模式,涉及的大部分内容是社会和群体,过去是人类意识的一种永恒范畴,是人类社会的各种制度、价值和其他模式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任何人类群体都需要过去来为它定位,否则就是拒绝过去。
霍布斯鲍姆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不应只是聚焦于过去,还要关涉现在和未来,是“一种理解当前和把握未来的事业,一种带有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的社会主义的政治工程。”[1]103-104因此,他认为,“僵化的已定型的社会的过去”为现在确立了模式,逐渐成为裁决现在争端和是非的法庭。但是,过去的主体地位并不是社会停滞的象征,而是不断与进步的观念相冲突。现在应该再现过去的信念,通常意味着要求历史变革的速度尽量放慢。“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快或慢地发生变革。”[5]历史学家的难题就是分析社会中的“过去的感觉”的本质,并去探寻其变化和变革的轨迹。
过去并不是客观背景与历史事件的任意串联,未来与过去具有系统的联系,整体性的历史趋势预测并不意味着在错综复杂、对未来所知甚少的条件下能预测其精确的结果,而是为未来提供一般的结构和组织。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霍布斯鲍姆接受意大利记者安东尼奥·波立陶的采访,考察新的千年,在新世纪的开始对战争、民族主义、全球化、左翼政党的责任与未来等问题做出了整体性的预测。霍布斯鲍姆在《资本的年代》序言中说:“我的目的并非是将已知的事实做一番总结,亦非叙述何时发生何事,而是将事实归纳起来,进行整体的历史综合,从而‘了解’19世纪第三个25年,并在一定限度内把我们今日的‘根’追溯到那个时期。”[6]3他在《帝国的年代》序言中说本书“是要了解和解释19世纪以及其在历史上的地位,了解和解释一个在革命性转型过程中的世界,在过去的土壤上追溯我们现代的根源;或者更为重要的,视过去为一个凝聚的整体,而非许多单独题目的集合,如国别史、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等等的集合。”[7]2他在《极端的年代》中认为,虽然我们不知道未来的千年是何种面貌,但是可以肯定它的情形将在短促的20世纪影响下成形,世界经济前途暗淡引起了世界政治动荡不安,资本主义关于理性与人性的假定陷入莫大的危机之中。
在对历史的认识中,霍布斯鲍姆同样提倡在空间建构中再现历史。他始终恪守的行为准则是:史学家尽管关注的是微观方面的事情,但是他们必须放眼全世界,因为它是理解人类历史、包括任何人类特殊部分历史的必要前提,因为所有人类的集体都是世界整体的一部分。他的早期著作带有强烈的欧洲中心主义情结,后期著作提倡史学研究要跳出欧洲、跳出西方,将视线投射到所有的地区和所有的年代,尝试采用更加广阔的世界观来考察世界历史。从本质上来说,霍布斯鲍姆的整体性视野是以欧洲作为观测的中心点进而扩展到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
霍布斯鲍姆在《革命的年代》的序言中说道:“本书之所以把视角放在欧洲,更确切地说是放在法英,那是因为在这个时期,世界或至少是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基础转变是发生在欧洲,确切地说,是发生在法、英。”[2]2也就是说,法国的政治革命和英国的工业革命波及了整个世界,最初必然采取由欧洲向世界其他地区扩张,进而征服的形式。在《资本的年代》的序言中,霍布斯鲍姆进一步明确了欧洲的中心观测点:“1789-1848年的世界史可以以欧洲——事实上是以英国和法国为中心,这不是什么独辟蹊径”,“19世纪中叶世界资本主义发展史仍是以欧洲为中心。”[6]2这本书共有16章,欧洲以外的世界只占有两章篇幅,着重讨论若干重要的地区和国家,主要是美国、日本、中国和印度。
在《帝国的年代》中,霍布斯鲍姆对于19世纪这样评价,“老实说,直到今天我们还是很难平心静气地回顾这个世纪,回顾这个由于创造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从而创造了世界历史的世纪。对于欧洲人来说,这个时代特别使人容易动感情,因为它是世界史上的欧洲时代。”[7]437在《新千年访谈录》中,当霍布斯鲍姆回答为何把欧洲置于他的四卷本著作的中心时说:“这是由我所阐述问题的本质决定的。如果你正在研究现代资本主义和世界经济史,那么直到19世纪末以及美国作为一个世界性角色的出现,你只能以欧洲为中心进行评论。”[8]267他补充道:“直到20世界末,西方一直处于中心地位。”[8]267在谈到全球文化时,他认为“如果能够使用国际互联网的人必须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并且懂得英语,那么目前的使用者仅仅限于美国和欧洲。”[8]170在《民族与民族主义》的序言中,霍布斯鲍姆公开强调了自己的倾向,“本书的主题仍然是倾向欧洲中心观点,甚至可以说是特别针对‘发达’地区所作的讨论”。“在欧洲之外,根本很难说有什么民族主义,”[2]87东方的民族主义是西方影响和征服的最后产物。
霍布斯鲍姆全球视野的最初流露体现在《匪徒》这部作品中,《极端的年代》则是他对全球历史观的持续关怀。在《匪徒》的序言中,霍布斯鲍姆说道:“在大约50年前,我被一个奇异的现象深深吸引:在整个欧洲,始终不变地流传着某一类匪徒的传奇故事,说他们是正义的传言人,在人间行使着均贫富的事迹。事实上,随着我更深入地了解,才知道这样的故事不仅遍及欧洲,更散布在全球的每一个角落。经过寻找,本书的读者们会了解到几乎凡是有人迹的大陆上都不乏这类匪徒传奇的痕迹。”霍布斯鲍姆对于匪徒活动的观察放在了社会的大背景之下,涉及面之广遍及中国、土耳其帝国、巴尔干半岛、地中海地区和一些穷乡僻壤。
《极端的年代》充分显示出霍布斯鲍姆从欧洲中心主义的情绪转向全球视野的复杂心理冲突,他说:“19世纪那一些工业化的国家,如今集合起来,也仍为地球上的一霸,是全球财富、经济、科技力量最为雄厚集中的一群。它们的人民,也还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人间骄子。”“若以为旧有的以欧洲为尊或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已经全面溃败,那就过于肤浅了。”[9]22然而接下来笔锋一转,又说道:“在 1914 年至20世纪90年代之间,世界已经逐渐演变成一个单一的运作单位。事实上,就众多目的而言,尤以经济事务来说,全球已经成为基本的运作单位。而旧有以领土、国家、政治为界定的‘国家经济’,却一落而为跨国性作业的复杂体。”[9]22按照霍布斯鲍姆的看法,正是全球性资本主义自身的弱点为全球性社会主义的实现提供了前提条件。
综上所述,霍布斯鲍姆用马克思的整体性思想来指导他的学术实践,形成史学研究的新观念和新方法,不但对于英国本土社会问题的认识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而且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对开创英国新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新局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霍布斯鲍姆坚持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历史观,对法西斯政权的极端憎恶和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关怀促使他在经历了一系列政治事件后树立了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从文学分析入手,继而转向历史研究,终其一生致力于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整体观。“霍布斯鲍姆的学术风格来源于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素养和对时代问题的现实思考,也来源于其作为严肃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感和深厚的文学功底。”[10]
霍布斯鲍姆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注重历史事实的证据研究,而不是抽象的理论建构,擅长使用绵密细致的历史主义个案分析方法,在包罗万象和日常生活结构的整体社会历史图景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没有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原理,牺牲现实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进行笼统的概述,而是彻底颠覆了经济决定论,还原了历史发展的整体性面貌,比如对英国工业革命的研究就是要验证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分析模式的自觉理论形态;他运用马克思主义联系和发展的观点去思考社会历史展开的历时性,宏观上把握历史事件的逻辑发展过程,以新的时间观念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拒绝以抽象的时间概念进行逻辑推论,崇尚经验和实证分析,把社会变迁和群体意识作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具体内容,以过去为模式来裁决现在和预测未来,这种以古证今的历史分析方法保持了现实的具体性和完整性,比理论证明法更加具有说服力。
霍布斯鲍姆在后期著作中着力于超越单一民族和某个中心地区的狭隘界限,建立真正全球视域的世界历史体系,并获得了美国史学家凯伊“以全球历史观为指导重构世界历史”[11]的高度评价,表现出国际化的视野和政治追求,在阐述、研究和总结欧洲资本主义历史经验的过程中,将其典范性上升为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参照物,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自我批判的本质,从而具有马克思主义世界历史思想的意义。霍布斯鲍姆在秉持马克思主义以上思维范式的基础上,结合当时的阶级结构和意识形态的新变化,借鉴其他理论方法,如经验主义的方法、整体社会史研究的方法、历史进步分析的方法,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辩证法和世界历史理论,从而使其历史主义的整体性思维模式更趋完善。
然而,霍布斯鲍姆的历史整体观,也透露出一些思想本身固有的局限,如他一生持有欧洲中心论的观点,把欧洲作为世界历史的中心发源地,对世界的其他文明有着很大的漠视,这与他所坚持的整体主义立场发生了很大的矛盾,造成理论的、内在的不协调;他也对历史的理论分析持有不应有的抵触情绪,对从上看历史的史学观点持否定态度,把经验主义发挥到极致,因而影响了他思维的理论性。所有这些是我们在正确运用唯物史观认识历史和社会问题时,要着力避免的。
[1]乔瑞金.我们为什么需要研究英国的新马克思主义?[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6).
[2][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M].王章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3][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史学家——历史神话的终结者[M].马俊亚,郭英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70.
[4]乔瑞金.现代整体论[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6:24.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413.
[6][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资本的年代[M].王章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7][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M].郑明萱,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8][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意]安东尼奥·波立陶.霍布斯鲍姆:新千年访谈录[M].殷 雄,田培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
[9][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M].郑明萱,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10]乔瑞金.英国的新马克思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32.
[11]Kaye Harvey J.The British Marxist Historians:An Introductory Analysis[M].Cambridge:Polity Press,1984: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