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佳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在今天的全球化时代,一方面随着以交通、通讯为核心的技术急剧发展,人员、资金、信息在全球地理空间中迅速流动;另一方面,资本的全球性扩张使得生产、技术、资本、劳动力在全球的分布重新塑造了空间格局。当代全球化进程中发生的各种地理转型造成了全球无产阶级在地理上的分散和分裂,作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的大卫·哈维深刻认识到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的地理维度在探寻无产阶级解放道路中的重要作用。因此,哈维的空间政治理论强调当前的社会主义运动必须与不平衡地理发展步调一致,学会如何应付资产阶级分而治之的地理策略,学会如何对抗资产阶级支配和生产空间的权力,从而能集合不同地理空间规模上的各种特殊利益,组织起一场全球社会主义运动,实现对资本主义的替代。
哈维将全球化理解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和全球资本积累的必然结果。在资本积累动力的推动下,资本主义采取“空间修复”策略来解决资本过度积累危机。所谓“空间修复”(spatial fix)是指“通过在别处开发新的市场,以新的生产能力和新的资源、社会和劳动可能性来进行空间转移”。①[英]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0页。简言之,就是通过地理扩张,将过剩的资本转移到国外而不是囤积于国内,从而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资本积累为实现空间修复总是力图在空间结构中获取竞争优势(区位优势、资源优势等),这样资本就总是不断地被推动着向那些低成本或高利润的空间位置转移,全球地理空间也就随着资本积累的需要而不断破坏重组,随之而来的就是造就出了一个不平衡发展的全球空间结构。这个不平衡的空间体系存在的基本逻辑就是保证资本在全球空间转移中不断增值,将积累起来的剩余进行不平等的分配,这必然给人类的生存空间带来巨大的危害。哈维从两个不同规模的空间:全球化(最宏观的空间)和身体(最微观的空间)分析了资本全球化趋势对人类生存空间的破坏。
第一,资本的全球拓展加剧了全球劳动分工空间布局的二元化趋势。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着知识、信息、人才、技术、文化等手段不断将工业产业、低端制造业大量转移到发展中国家。这一方面造成资本本土的“产业空洞化”,也即哈维所说的当代欧美国家城市中心区出现的“去工业化”;另一方面使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城市逐步脱离地方民族工业生产体系,成为一座满足国际市场需要的制造业孤岛。同时也加速了落后国家的农业地区转变为制造业积聚的城镇。全球制造业的二元化格局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和工业生产基地,但却给广大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带来了破坏性后果,引发了深刻的社会矛盾。高速推进的城市化使农地资源迅速消失,转向工业用途,迫使大量农民涌向城市,侵害了城市居民的空间权益,引发了空间生产、空间占有、空间支配和空间消费的激烈矛盾冲突。
第二,资本的全球性扩张给自然空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形成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生态环境的不平衡地理发展。正如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深刻揭示的,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扩张的动力是追逐利润,这就决定了资本主义必然将自然看做是创造利润的一个源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然会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造成生态危机。哈维对此也持相同的立场,他从空间视角对全球生态环境的不平衡地理发展现状及原因进行了阐释。随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态运动的广泛兴起,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屈于国内人民的压力,把污染企业或者有毒有害废料处理厂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这无疑是对广大发展中国家生态环境、自然资源的巨大破坏和掠夺,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却逐渐获得了清洁的水源、干净的空气、宜人的环境。哈维认为,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就是通过采取“空间修复”策略将生态环境问题转嫁到广大发展中国家,而使本国国内的生存空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他进一步指出,造成人类生存空间不平衡地理发展的更深层次原因是隐藏在环境问题背后的阶级关系。环境困境的产生正是资本主义国家所主导的全球政治经济不平等秩序所造成的恶果。正如哈维所说:“我们环境困难的产生是这种霸权阶级规划的结果,是依附于以市场为基础的哲学和思维模式的结果。”①[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页。这也是为什么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是生态危机的始作俑者,在生态方面欠下了巨大债务,却总是把造成生态危机的主要责任推给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深层原因。
第三,全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损害了作为劳动者的身体空间,分裂和瓦解了身体空间的反抗力量。哈维关注到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积累塑造了这样一个身体空间:劳动者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处于不受个体控制的一系列力量的支配下,个体劳动者的身体始终是被动的,缺乏独立思考能力而被异化了。因此,哈维批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损害、抑制、残害并消灭了劳动者身体的完整性。劳动者的存在是被动的,服务于资本和经济目的的,由资本循环和积累这些外在的力量所规定,它不再是活生生的存在物,而只是资本实现循环的一个单纯的工具。哈维进一步强调,在资本主义进行全球性扩张的进程中,身体空间的破坏程度进一步恶化。因为,资产阶级凭借资本生产过程在空间的分散和分裂,不仅实现了对个人身体空间的损害,更重要的是在地理上瓦解了劳动者身体联合体的反抗力量。由于资本在全球空间内寻找最廉价的劳动力,使得劳动力在全球规模上流动,造成劳动力在地理上更加分散,在文化上更加异质,在种族和宗教上更加多样,在人种上更加层次化,在语言上更加分裂,导致了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工人阶级为了争取自身更大的生存空间而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虽然运输工具的发展使传统地理边界被超越,承载人类的地理空间在内涵和外延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由于国家在技术、经济等领域综合实力的差距,对于空间的不平衡使用和占有是客观存在。”②刘雪莲、徐立恒:《当代地缘政治学研究的新视域与新动向》,《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哈维的空间政治理论正是基于对当代资本主义不平衡地理发展状况的分析和批判基础之上的。哈维认为,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对人类生存空间造成的最典型的后果就是不同地理空间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来自于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包含着生态、政治、社会及文化的高度多样化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源自于资本粉碎、分割及制造差异的能力。资产阶级在通过雇佣劳动和市场交换而实现的全面同质化中,依靠古老的文化特性、性别关系、种族偏见和宗教信仰来分化工人。这种分而治之的结果就是在资本主义的地理景观中植入了形形色色的阶级、性别和其他的社会划分。因此,在全球化时代,如果固守对《共产党宣言》的机械论解读③哈维认为,对《共产党宣言》的机械论解读就是指,由于资产阶级的发展、工人阶级人口以及由此引起的政治抱负和运动的非地方化和非国家化,国家差异和分化会自动消失。共产主义运动的任务就是为资产阶级革命的终结作准备,并加速它的进程,并教育工人阶级认清自己处境的真正性质,在此基础上组织他们的革命潜能从而建立一种替代方案。参见[英]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仍然把单一目的和抽象的社会主义目标强加在各种反资本主义运动之上,那么马克思主义的解放政治理论将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因此,哈维提出对《共产党宣言》进行地理学批判性重构,强调阶级斗争在高度多样化的地理环境中必须以不同方式展开,承认推动社会主义运动必须要考虑地理事实和地缘政治的多种可能性。
哈维从空间规模的生产和地理差异的生产这两个理论维度概述了不平衡发展理论。“空间规模的生产”是说明不同空间规模上(全球、洲际、国家、区域、地方或家庭个人)的人类社会生活都是变化着的科技、人类组织的模式和政治斗争的系统产物,而且不同空间规模之间的界限并非固定的,而是流动的和相互作用的。“地理差异的生产”则是说明在同一空间规模上也会由于地理上的差异而造成人类生活方式、生活标准以及文化和政治形式等各个方面的不同。哈维强调,正确理解不平衡地理发展概念应该是把不断变化的空间规模和地理差异的生产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思考不同规模和同一规模内部的差异关系和交互作用,而不应把那种在规模上的差异当做是政治分裂的根本分界线,从而固定在一个唯一规模上(如全球或地方)来思考和行动。实际上,哈维揭示的是当代世界发展的多样化和差异性:在不同层次的生活空间(个体、家庭、社区、城市、民族国家和全球)中和具体生活过程不同侧面、环节(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方面,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等不同环节)上,都存在着巨大的多样性和多重的差异性,而每个人又是生活在一个嵌在上述复杂性之中的特殊情境之中。因此,既要立足于自己又要充分兼顾到他人所处的空间来思考解放政治学。可见,哈维力图建构的空间政治就是要求尊重不同空间规模上的斗争目标,强调不同规模上围绕空间规划的阶级斗争的重要意义,组织多种具有差异性的权力,连接各种地理规模上的政治行动,以回应资本的地理策略和地缘政治战略,从而把社会主义事业从抽象、乏味的同质性中解放出来。正如哈维所说:“在某个适当的制度结构内建构参与这种对话的政治力量,在把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辩证法运用到以不平衡地理发展为特征的世界舞台上时,就成了一个决定性的中介步骤,这大概也就是‘适当地集合各种特殊利益’所包含的全部内容。”①[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总之,哈维提醒我们,不平衡地理发展在全球的蔓延对探索解放政治学以很大的启示,我们要正确面对不平衡发展的现实历史条件,并自觉地将不平衡发展作为社会主义的政治资源。当今社会中,不平衡发展的突出表明解放与自我实现的斗争是也多元的,而不是单维度的。这要求我们不能局限于传统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阶级维度,性别、团体差异、文化多样性等方面同样也是社会主义事业不容忽视的问题。因此,只有致力于把各种目标相异和特殊利益的斗争综合成一个更加普遍的反资本主义运动,才能对抗资产阶级对社会主义运动的分裂和瓦解,从而壮大工人阶级的阶级力量。
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通过全球资本积累和市场结构的力量将阶级斗争分化为一系列地理上分裂的社群利益,这使得阶级斗争在发达资本主义世界中作为一支统一的力量在逐渐减退,但哈维并没有因为现实的困难而放弃寻找替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哈维认为,在当前社会主义制度实践及其意识形态日渐衰落的时期,恰恰是对未来社会的幻想图景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
如何重新思考乌托邦是哈维建构空间政治理论的想象力基础,也是建构替代性方案的前提。当前,共产主义的乌托邦计划受到怀疑,新自由主义乌托邦使资本和商品主宰了人们的社会想象,人们越来越关注现实,乌托邦理想和运动受到人们的冷遇、忽视甚至嘲笑,乌托邦遭遇了时代的困境,那么是否应该彻底放弃乌托邦理想呢?哈维坚定地认为,乌托邦冲动是不能简单地加以抛弃的,“乌托邦梦想无论如何不会完全消失。它作为我们欲望的隐秘能指无所不在。把它们从我们思想的幽深之处提取出来并把它们变成变革政治的力量,可能会导致那些欲望最终失败的危险。但这也好过于屈服于新自由主义的退步乌托邦理想,胜过生活在畏缩和消极的忧虑之中以及根本不敢表达和追求替代欲望”。②[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页。为此,哈维通过对传统乌托邦思想的批判性清理和对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批判,明确提出了一个辩证的时空乌托邦理想。
哈维指出,回溯乌托邦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乌托邦主要体现为一种理想空间的规划,并且这种规划带有永恒性。自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问世以来,乌托邦和城市这个独特的空间就密不可分。这种空间形态的乌托邦的典型特征是封闭性和绝对化,用空间来压制时间,“所有这些乌托邦形式都可以描述为‘空间形式的乌托邦’,因为社会过程的暂时性、社会变革的辩证性——真正的历史——被排除了”。③[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多数已实现的空间形式的乌托邦是通过国家或资本积累的力量来完成的,资本逻辑和国家权力的实施使蕴含其中的批判和反抗力量轻易地堕落为对统治秩序的顺从,维持了所谓的“稳定性和和谐”。因此,在传统乌托邦中,辩证法是被压抑和排斥的,它把空间与时间、历史与地理、社会与生态、同质性与多样性、确定性与偶然性等因素对立起来,不仅在理论上陷入了片面性,政治上也容易陷入集权和专制的陷阱。
与空间形态乌托邦相对立的是社会过程乌托邦,社会过程乌托邦通常以纯时间术语来表达而不受空间的束缚。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由于强调时间,而“习惯于迷失在具有无限开放方案的浪漫主义之中,并永远不会存在一个封闭的点(在空间和地方之中)”。①[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页。作为过程的乌托邦正是自由主义所支持和看重的。哈维认为,自由市场乌托邦是相信能够通过成熟的自由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动员个人的欲望、驱动力和创造力,从而有效实现社会的整体利益。然而自由市场并没有带来积极和正面的结果,恰恰相反,当前新自由主义支配下的自由市场乌托邦理想(认为只要给自由市场繁荣发展的空间就万事大吉了)造成的后果是:收入和财富的两级分化,不平衡地理发展状况的加速,所有形式的社会凝聚力和国家权力遭到破坏,整个文化和为日常生活提供坚实基础的那些情感结构被摧毁以及大面积的环境问题。为什么如此美好的设想却会产生悲剧后果呢?哈维对此提出了深深的质疑和批判。他认为,答案广泛地存在于自由市场的过程乌托邦理想的实施及其不断的、长期的对空间形式的破坏和重组中。由于资本追逐利润的本性,它在某一空间范围内建造起一种地理景观,但最后为了调节它自己无止境的积累动力、强大的科技变革以及剧烈的阶级斗争形式又不得不摧毁它而建立新的地理景观以实现资本增值。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就是创造性毁灭和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历史。
哈维认为,无论是空间乌托邦还是过程乌托邦在理论上都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性,在实践上必然流于空想而走向失败。社会过程的乌托邦之所以失败在于“任何过程乌托邦理想的纯度不可避免地会被它的空间化方式所破坏,与具体实现它所必须要的空间框架和地方结构特性是相互冲突的”,②[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相应的,单纯的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之所以失败,在于它的“具体实现与被动员起来生产它们的时间过程的特性相冲突”。③[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因此,如何把乌托邦从其传统片面形式中拯救出来,构建一种合理形态的乌托邦就是哈维空间政治理论的主旨。乌托邦的规划不再是自由主义式的“非此即彼”问题,而是“既又”的问题,哈维主张超越和克服以上两种乌托邦的缺陷,建立一个辩证的时空乌托邦。他认为,未来乌托邦不应是以某种幻想的模式来构建,而应依据现存社会中的时空物质条件来设计。因此,对资本主义历史地理的研究为乌托邦方案如何能够立足于现在和过去提供了线索,从这一研究中就能发掘出时空乌托邦理想的模糊形式。哈维的“任务就是确定一个替代方案,而不是关于某个静态的空间形式甚或某个完美的解放进程。这个任务就是齐心协力重振时空乌托邦理想——一种辩证乌托邦理想——它根源于我们目前的可能性中,但同时它也揭示了人类不平衡地理发展的轨迹”。④[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页。辩证乌托邦理想能够为人们提供精神动力,使人们产生一种意愿去超越或推翻那个资本积累、阶级特权和政治经济权力的总体不平等的资本主义社会。
面对资本的全球空间规划,我们如何摆脱资本逻辑的空间规划,使辩证乌托邦理想真正转变为现实,这是哈维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哈维主要从以下四个方面探讨了替代性方案的具体实现道路:
第一,重组人作为物种的自然能力和技能。哈维认为,人类在自身生物进化和建构社会的双重过程中,形成了以下六个方面的技能:生存竞争和斗争,适应生态环境,协作、合作和互助,改造环境,安排空间秩序,安排时间秩序。各种技能要素根据阶级力量的对比而组合起来形成不同的社会构型,而每一生产方式都可以被看做是基本技能中的多种要素的特殊组合。在哈维看来,人类作为社会替代方案的实践主体就如同一个个建筑师,人类乌托邦冲动的核心就是每个人都希望成为自己生活的世界的建筑师。作为自己未来和命运的建筑师,我们希望实现什么目标,又能够实现什么目标,就取决于我们如何在不同时空中重组各个技能要素形成新的社会生产方式,以实现可能的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
第二,肩负起对自然和社会的责任。在总体性的替代方案中,哈维主张我们既要关注对自然的责任,又要关注对人类的责任,在他者、自然和社会所织造的“生命之网”中思考个体如何行动,从而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与共生共荣。关于人类在地球上的未来前景,生态学和各种政治运动中都充满了各种竞争的和相互抵触的主张,有多重矛盾需要解决。哈维主张在所有冲突和差异之中实现对话,在多种时空规模间以一种更加动态的、共同进化的方式连接起来。这就需要达成某种广泛的共识,构筑某种共同的基础,哈维指出对话的基础就是:“我们如何在个人和集体层次上设计和履行总体上对自然的责任,尤其是对我们人类的责任。”①[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页。
第三,建构从事批判的政治个人和集体政治学。作为整体性的替代方案,一方面体现为建构从事批判的政治个人,在这一过程中,实际上是对个人的活动空间进行另一种想象,想象与当下完全不同的劳动方式、财产制度以及政治安排。另一方面要建构一种集体政治学,哈维将其落实到“社区”的规划。在哈维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的弹性积累体制决定了实现社会变革和革命的中心不再是以前的工厂,而是一个个社区。社区变成了当前对全球资本空间规划的激进抵抗场所和政治行动的基础和重要力量。为此,必须把重塑社区和激进的政治学联系起来。
第四,普遍性权利是全世界无产者打破地方性局限而团结起来的纽带。由于哈维将身体作为反抗资本主义的一个战场,因而他将斗争绑在各种基本权利之上。哈维本人比较偏好以下普遍权利:(1)生活机会的权力,(2)政治联合和良好治理的权利,(3)生产过程中直接劳动者的权利,(4)人的身体的不可侵犯性和完整性,(5)豁免权/变动权,(6)体面健康的生活环境的权利,(7)集体控制公共财产资源的权利,(8)尚未出生的人的权利,(9)空间生产的权利,(10)包含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差异权,(11)我们作为类存在物的权利。上述诸项权利综合了《共产党宣言》和《世界人权宣言》的某些具体提法,既概括了当前新社会运动的某些要求,又描述了反资本主义运动所必须的某些内容,同时又试图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道主义”的类存在概念进行整合。藉此,哈维认为“普遍性权利”提供了联合各方的动力,普遍性权利的实现与否作为评判替代性方案的标准之一。
在当前全球化语境中,《希望的空间》是争取“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生产方式”(列斐伏尔语)的一种可能性论证。哈维试图描述当代社会生活的复杂图景,并以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主张解放政治诉求。哈维的空间政治构想为生存于困境之中的人类带来了希望,他的理论有两个方面值得肯定:
第一,准确捕捉和把握了全球化时代的典型特征:不平衡发展的多样化和差异性。哈维坚持从唯物史观的科学分析方法出发,在对现时代条件的分析基础上阐发其政治主张。他所面临的时代背景是:资本主义积累体制的变迁,资本的全球空间生产深化了发达国家和落后国家的二元化结构,使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发展呈现出多样化,世界范围内无产阶级的多重差异性被资产阶级权力分化和分裂。因此,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以及社会主义在实践上都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实际上,差异性和多样化一直是历史问题的中心,从伏尔泰到德里克,都致力于克服中心主义的偏见,倾向于为历史多样性打开空间,把差异、异质性等问题置于自己的理论中心。哈维提出的“不平衡的地理发展”概念则是从空间角度来表述差异性和多样化。哈维意识到差异性、多样化问题在今天理论中的重要性,它实际承载着打开人类可能未来的重任。正是在不平衡发展的历史地理条件下,哈维试图通过重申乌托邦理想来克服当下左派的缺陷,从地理角度以差异性把传统阶级斗争理论的同质性目标替换下来,从而反对传统的单一的社会主义模式。因此,哈维要求我们“渴望变革行动的反叛建筑师能够在难以置信的社会生态和政治经济状况多样性和异质性之间翻译政治抱负”。②[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8页。值得注意的是,哈维的空间政治理论虽然强调不平衡地理发展所带来的差异性,但它与以后现代差异话语为基础的激进政治学是截然不同的。哈维在强调尊重不同空间规模上的利益和斗争目标的同时又指出,社会主义革命的最终任务是要在差异中确定共同性,想方设法、不计成败地去集合各种高度分化的地方性运动,使它们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可见,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这一概念的重视其目的是使我们更加充分地认识当前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激烈矛盾,从而为寻求社会主义道路打开新的可能性空间。
第二,拯救乌托邦冲动,以激进的批判意识重建希望和实践的关系。乌托邦冲动是任何时代社会进步不可缺少的精神酵母,“对乌托邦的憧憬同时又是对社会现实的评论,是表现社会变革意愿的一种讽寓”。①张隆溪:《乌托邦﹕世俗理念与中国传统》,《山东社会科学》2008年第9期。哈维高度肯定乌托邦批判现实和探寻未来的作用,认为在实现社会替代和社会变革中,乌托邦思想是必不可少的。乌托邦作为带有实践意图的希望空间,不能停留在抽象层面,而必须成为在现实中能起作用的具体希望,这就需要通过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连接未来的希望与现实的政治。从理论逻辑上看,替代方案是任何乌托邦学说必然要探究的话题。当代西方学者正是从这一目的出发纷纷寻求替代方案,如德里达的结构主义、齐泽克的精神分析理论、拉克劳反本质主义的后结构主义理论。作为反对里根——撒切尔新自由主义同盟的左派理论家,哈维同样也表现出了这种强烈的理论旨趣,但与上述种种替代马克思的做法不同,哈维坚持和维护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基本立场,并把空间分析的视角引入了时间分析中,基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原则和方法,使得他的视角更具综合和开阔特征。哈维不仅仅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积累进行理论批判,同时也反对传统社会主义制度,主张寻找资本主义的多元替代方案。他把具体的劳动权利、个人生活方式选择权利与“政治的普遍性和全球主张”结合起来,寻求在时间与空间、社会与生态、自我与社会之间建立一种动态的平衡关系。
尽管哈维尽力避免使自己的辩证乌托邦构想陷入空想主义和改良主义,但他在用辩证乌托邦作为社会替代方案时在理论上仍存在着缺陷,在实践中也面临着巨大困难。从理论上来说,哈维基于对当今资本主义在无产阶级的组成结构、经济条件、政治状况、革命意识方面发生的诸种变化,提出将多种具有差异性的权力组织起来实现彻底的社会解放,但由于这些权力表现为阶级、种族、生态等多种具体目标,在什么样的基础上,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集合各种特殊利益是哈维无法克服的难题。由于很难对它们进行规定,所以与其他重要的左派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一样,哈维也只有倾向于以乌托邦理想来描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给其理论抹上了空想主义的色彩。落实到实践中,尽管哈维视野中的乌托邦不是一种绝对的固定时空构造,而是一种具有现实依据的动态过程,但它并不能在实际的政治斗争中直接产生结果,这仍然是一种理论姿态。虽然哈维宣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他所强调的人的普遍权利、知识的统一性、“在他者的世界中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都是以觉悟和知识而不是以阶级立场来唤起革命的动力。同时,他认为只要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有了准备去创造并维持一个完善的社会的渴望时,辩证乌托邦就能实现,这不免带有民主社会主义的改良主义的嫌疑。其实哈维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可供操作的具体方案,只是提出了建构替代性方案的一些理念,哈维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正如他自己所说:“这里仅仅是一些对话性观点而不是答案。”②David Harvey,Spaces of Hope,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0,pp.233.在寻求资本主义替代性方案中,如何调和乌托邦中幻想与现实的张力是哈维也是当代西方左翼思想家们都无法解决的共同问题,这也正是我们今后要致力于思考和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