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间艺术审美形式感的有情性

徐 磊

(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就民间艺术的审美心理研究而言，首要任务便是解决民艺美学的审视方位问题。审视民艺美学，可将民艺事象作为出发点，以感情、感情态度及其价值评价为基础，对民艺美学中的美感与丑感、美感与快感、美感的超功利性与快感的功利性以及快感与美感的转化逐一剖析，将使民间艺术审美形式感的有情性得以立体化呈现。

一、感情、感情态度及其价值评价

人有各种本能性、原始性的情绪，如喜、怒、哀、乐、嫉妒、恐惧等。形式感中的感情态度不是指这些情绪而言。以情绪为基础，感情是要比情绪高级的形态，它是深化的情绪。喜、怒、哀、乐可以是情绪，也可以上升为感情。情绪只与人的自然本性、自然本能相关，感情同时与人的社会本性有关。如道德情操、宗教感情、审美愉悦等也是动物所不具有的。人对于各种事象都有或强或弱、性质不同的感情态度。例如我们品尝美食所体验的感官愉快基本上是情绪，由于形式节律获得的审美愉悦是感情。因此，情绪与个体本能相联系，与人的生存直接相关联。感情与社会本性、各种形态的理性相联系，这也是区分审美情感与非审美情感的基础。倘若我们对感情进行知识论分析、心理哲学分析、语言哲学分析、价值论分析和存在论分析，会发现对感情包括情绪在内的研究是很复杂的理论问题。凡感情或情绪都有发生的原因，各种事象及其形象都是引发、激起情绪、感情的原因。这里是说，往往由于事象与形象的刺激而生成各种情绪与感情的状态。

情绪或感情就是对事象及其形象的一种感情态度。如某些事象引起我们的憎恶感情，那就意味着我们对相关事象采取的是情感的否定态度;如果某件事引起我们的悲伤，那么悲伤就是对这一事件的消极态度，反之就是积极态度。因此，凡不同的情绪与感情的状态与样式，都是对不同事象及其形象的情绪或感情的态度。

我们所说的感情态度，引申讲就是通过情绪或感情的不同样式对不同事象及其形象做出情感化的评论。情绪显身形态是此在的展现或开显，与感情相联系的价值评价也是此在展现的重要环节。感官生理快感引起的往往是情绪态度，通过这种积极或消极、肯定或否定的态度对引起生理感官的映像、事象及其形象作出的积极或消极的评价。

在道德、宗教、政治、审美领域内引起的各方面情绪评价都是感情的评价。科学家与哲学家进行科学与哲学的创造时，也有相关的感情，有时甚至是充满了激情。这种感情态度实际上是对科研研究积极与肯定的评价，而民间艺术家的创造也如此。如民间叙事作品有叙事者感情(感情的节律)渗入叙事作品结构之中，同时叙事者感情态度也面临着叙事。

我们如何看待价值呢?事象及其形象不同样式生成的各种功能，它们是在不同程度上满足人的不同性质的需要的功能。价值就在于满足人的各种需要后，人们体验到的各种感情及其感情态度。这几个环节的中心都是人，以人的心理和感情态度为中心。

一切类型的价值都有正面的正价值与负面的负价值。正价值满足某种性质的需要，它导向积极情绪，而负价值则不能满足或否定某种程度的需要，它导向消极情绪。如某些格调不高的东北二人转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娱乐大众的正价值，但与此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格调低下的负价值。

如何运用价值理论去分析道德伦理价值与道德评价?道德伦理价值与道德评价总是涉及人际关系，总是与家庭、群体、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有关，总是涉及人际关系中人的行为。人总生活在群体之中，我们彼此间的关系、行为与利益总是需要加以规范与调节，生活在群体中的人都需要去规范和调节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行为与利益。

当人的关系、行为与利益，经过规范与调解，使自己与他人都感到满意或比较满意，而抱有积极的感情态度，同时自己的关系、行为与利益没有受到损害，他人的关系、行为与利益得到保障甚至增进，这样的道德就是善的;反之就是不善的，会产生消极的感情态度，如厌恶、痛苦等。比如，许多民间艺术的创作中，许多艺术品是集体完成的，如果在这个群体中，一个民间艺术家毫不懈怠，积极出谋划策并参与创作，他的这种行为同时也满足了他人创作的需要，因而产生积极的感情态度(包括他人与民艺家自身)，那么这个民艺家的道德就是善的、高尚的。

二、民艺审美中的美感与丑感

民艺审美创作或鉴赏都有相应的感情态度参与，即形式感中存在有情性。审美感情态度往往与形象及其形式节律相关，对形象及其形式节律的感情态度，亦会产生相应的价值评价。

美感与丑感的区别不在于形象，它们与审美相关，都有形象性，都是可见、可闻并具有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它们都有形式节律，而且形象节律中都溶解了生命的节律。审美情感一定是对于形象与形式节律的感情评价。由于引发的感情态度与感情评价存在差异，所以美感与丑感的“分水岭”便昭然若揭。前者导向积极状态，后者则导向消极状态。然而，毋庸置疑的是，美感与丑感都属于审美范畴。

引起丑感情况有:1、形象的造型有问题;2、形象的节律有缺陷，或是静态节律不对称，或是动态节律不规则，生命节律投入形象节律中时感到不快。民间艺术的审美形式感导向审美愉悦，但倘若形象造型和节律存在缺陷，却能引发丑感。如上文提到的某些格调不高的东北二人转作品，因过于低俗，常遭人诟病，盖因创作者和表演者过于追求“奇形怪相”，或迎合庸俗使然。

当然，对民间艺术视觉形象、听觉形象的感情态度，有时也是中性的，无所谓丑感或美感。这里可能还牵涉到一个文化差异性问题。倘若不懂彝语，听彝族叙事长诗《阿诗玛》，很难对其听觉形象产生感情态度。

很多民间艺术形象及其形式节律，往往需要“在场者”投入一种广义的生命节律。如山东青岛地区田横岛祭海活动，绵延500 多年历史。祭海期间，海岛古镇庄重、严肃，同时又不失欢乐。虔诚的信仰与秧歌、龙灯、旱船、腰鼓等民俗表演，共同折射出海岛渔民的生命节律。反观一些以旅游开发为目的的民俗民艺活动(姑且称之)，集低俗、庸俗、媚俗于一体，让人望而生厌。如果形象与形式节律不能满足甚至否定人的审美需要，就会使人产生不快、厌恶甚至痛苦的感情。此时，人们就会对于这种形象与形式节律给与消极的感情评价，这就是丑感。审美评价就感情态度而言，形象与形式节律引发积极的感情态度，即是对形象与形式节律积极的审美评价，就是美感。

上述美感与丑感理论受到康德影响，所谓“纯粹形式”就是形象与形式节律，并且与审美之为审美的原则和感情相联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有类似观点。民艺审美形式的有情性具有上述理论渊源。把审美价值与审美评价相区别，与休谟的理论有渊源。审美就是一种感受。审美由对象引起愉快与欣喜，审丑由对象引起不快与厌恶，这就是我们论述的积极与消极的审美评价。进一步说，我们把欣喜与赞赏的标签贴在对象上，对象就是美的;把不快与厌恶的标签贴在对象上，对象就是丑的。在我们的感知中获得视觉与听觉形象，以及相关的形式节律，但是我们对此没有相应的感情态度，有没有这种可能?有的。对于感知中的视觉与听觉形象，人们既不欣喜也不厌恶，感情态度是中性的，也就是没有感情态度参与，这是感性认识;从心理学上讲，是感觉知觉。对于审美态度而言，感性认识或感知是中立的，但不等于没有感情态度的参与，这是由认知态度引起的感情态度。

三、民艺审美中美感与快感的区别与转化

民艺审美中，美感与快感的区别，是审美之为审美、美感之为美感的一个原则。

(一)感觉知觉样式的区别，简称为样式的区别。

与审美有关的形象主要是视觉与听觉形象。美感与视知觉、听知觉有关，美感总是与视觉样式与听觉样式相关，离开视觉样式与听觉样式就没有美感，也就没有民艺鉴赏与创作的形式感。快感是视觉与听觉之外的其它感觉映像与感觉样式引发的。如嗅觉的快感，味觉的快感，肤觉的触觉、温觉、湿觉、压觉、痛觉引起的快感，动感、力量感、平衡感引起的快感，性感引起的快感等。

鲁西南地区的“江米人”传统手工技艺，以面粉、糯米为主要原料，经由民间艺人捏制出种种神话人物以及祥瑞动物。如果在这样一种民间艺术形式中，它让人获得的更多是面粉、糯米引发的嗅觉或味觉的快感，那么它的美感将是阙如的。相反，“江米人”绚丽多彩和生动逼真的艺术形象引发的视觉样式，使得这种民间艺术形式美感倍生。

(二)注意的对象和器官的区别，简称为注意的区别。

当获得视觉美感时，我们注意力集中在视觉形象及其节律上。我们获得听觉美感时，注意力集中在听觉形象及其节律性上。我们获得快感时，注意力经常或主要集中在相应的感觉器官上。如当我们获得味觉的快感，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味觉器官上，其他感觉也类似。所以两者的区别分两方面，一方面集中在感觉对象上，另一方面集中在感觉器官上。仍以“江米人”传统手工技艺为例，我们获取其视觉美感，注意力在“江米人”视觉形象及其节律上。而我们对米面食物大快朵颐时，注意力则一般集中于食物本身以及味觉器官和嗅觉器官。

(三)生理的占有的区别，即是否在生理上占有对象。

当我们获得美感愉悦时，可以占有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但是视觉与听觉器官不可能在生理上占有对象，即事象、实象。感官的快感一般在生理上占有对象，如味觉与性感，因此感官的快感又叫生理的快感。当然，嗅觉一方面占有气味，另一方面气味又超越于嗅觉器官，情况较复杂。温觉、湿觉不在生理上占有对象。内感觉(动感、力度感、平衡感)无所谓占有不占有。

民间手工艺“吹糖人”，以淀粉为主要原料。待饴糖熬好后，用麦秸秆吹出或捏出花鸟虫鱼、人物百态。对这种民间艺术形式美感愉悦的获得，自然是建立在对其视觉形象的占有上。当然，最终孩童会在生理上占有“糖人”，那也是在美感愉悦获取之后了。

(四)美感获得的愉悦、欣喜、赞赏都是感情，都是高级形态的情感。

美感愉悦不是与人的生理本能相联系的情绪。因此，对于非人类的动物而言，是没有这样的情感形态，只有人类群体发展到一定阶段，才能形成美感愉悦这种高级的感情形态。反之，感官生理的快感基本上是一种情绪的反应，它同人的本能，同人的本能的冲动息息相关。也就是说，除了人之外，其他高等动物也有味觉、嗅觉的快感，也有肌肤感觉的快感，也有动感等内感觉的快感，也同样有性感的快感。因此，引起感官生理的快感，人类有这种本能，其他高等动物也有相似的本能。

上述阐述是从人类群体发生论而言的。从人类个性而言，情况也是如此。人类与生俱来地具有来自本能的感官生理的快感，但人类个体要发展到一定阶段，才能获得美感愉悦，从对幼儿的观察可以证实这种判断。

那么，快感如何进化为美感?

原始人甚至上古人只有感官生理的快感。如“美”这个字的演化，上古的“美”是“羊大”，即美就是大羊，引申讲是肥羊，中国上古人把美与大羊、肥羊联系起来，美就是美味，仅指味觉上的快感。最初的美，从字源上看，与快感特别是味觉快感相关，来自于味觉与性感的快感最为强烈。原始人的视觉形象、听觉形象也能产生快感，当它们同食物与性爱联系起来，就能获得强烈的生存与性爱的快感，因此原始人的视觉与听觉形象服务于生理感官快感。

美感的萌生有一个前提:人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及其形式节律上。但如果集中在味觉或性爱上，美感就不可能萌生。假如有视觉与听觉形象，并通过他们在味觉与性感上占有对象，获得的仍然是生理快感。高等动物与原始人类都如此。人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再考虑或淡化在味觉与生存，或在性爱与交媾上占有对象，那么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的美感就会开始萌生。

还是以“羊”为例，《说文解字》云:羊，祥也。刘熙《释名.释车》云:羊，祥也。祥，善也。羊为六畜之一，本可食之以满足生理快感，古人引其为美善、吉祥的象征，在民间艺术中广泛应用于剪纸、刺绣、玉雕等。同样的，鸡也属六畜之一，由于其“报晓功能”，人们引其为“信”的象征，而且将其特性比附于德。所谓鸡有五德，即“文、武、勇、仁、信”，无论在画像石还是剪纸等民间年艺术样式中，鸡的形象被广泛应用。以鸡、羊这两种“盘中之物”为发轫，发展出博大精深的吉祥文化，在感情态度上通往正面、积极和肯定的大途，在价值评价上导向美与善，为美感的萌生提供了充要条件。

“美”从味觉、性爱的快感到视觉听觉形象常来的快感是重大飞跃，是一种心理意识上的飞跃。如钟嵘“滋味说”就与此相联系。“滋味”已有严格意义的美感含义，是一种借用的说法，也已不再是肥羊的美感，是文学创作与鉴赏获得的美感愉悦。感官生理快感总是具有功利目的，在观察感知中，获得视觉、听觉形象，假如有非功利的成分，就意味着美感的萌生。因此可以说，审美来源于功利，审美又超越于功利。

四、美感的超功利性与快感的功利性

美感与美感愉悦同快感、快感的愉悦相比，美感的注意力集中在视觉形象、听觉形象上，尤其是美感愉悦不需要在生理上占有对象，是一种高级形态的情感，因此审美形式感引起的愉悦是非功利的、超功利的。这种观念在西方美学中源远流长。

柏拉图把审美快感与实用功利相区别开来。当然，也有相反观点，如休谟认为审美趣味有功利性，在道德与审美领域打出功利主义旗号。康德的“纯粹鉴赏判断”，认为纯粹形式引起的纯粹愉悦，这种鉴赏(或审美)判断没有功利性，没有功利的参与。我们认为这就是审美或纯粹鉴赏判断的超功利性、非功利性。在西方美学史中，康德第一个明确的比较全面的提出审美的非功利性与超功利性问题。以后许多西方美学家持有并发展了这个观点。

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提到布洛的距离说，其美学观点核心部分认为:审美应该同功利性、功利目的保持距离，拉开心理距离。我们以钟馗信仰为例，谈一下这个问题。在民间信仰中，钟馗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角色，人们或者用作避邪的门神，或者用作悬在中堂灵符，或者在傩仪中把他“任命”为是统鬼斩妖的猛将，因此，围绕钟馗形象，衍生出许多民间艺术形式如钟馗戏、钟馗图等。钟馗信仰由“跳钟馗”等巫术仪式演变到民间艺人创作的钟馗戏、钟馗图，说明钟馗传说在世俗化和民俗化后，不断被民间艺人们利用来进行再创作，赋予钟馗题材以新的情节、新的内涵和新的思想，所以出现了钟馗戏、钟馗画等艺术形式。尽管它们或多或少也可能仍带有一点信仰成分，但审美参数在逐渐扩大。也就是说，从钟馗信仰到钟馗画的过渡，其实就印证了钟馗信仰的功利性不断降低，而钟馗画的审美性不断提高。现在我们面对河南滑县木版年画中的钟馗画时，恐怕很难再与钟馗信仰的功利性发生联系。依旧以年画为例，年画中有许多关于福禄寿喜、吉祥喜庆的题材，蕴含着普罗大众对于生活的希冀、期盼等，这种希冀与期盼显然是功利的，但是对于年画这种艺术形式而言，它的审美性显然是超越了其功利性。

视觉与听觉形象及其形成节律引起美感是非功利性的，在美感愉悦中经常有感官快感的参与。讲美感与快感的区别，是确立民间艺术审美之为审美、美感之为美感的原则，也受康德大多数审美判断是依存性的审美判断的启发。

五、结语

在民艺心理美学研究中，面对民艺世界种种事象及其形象，我们可以从人(包括民间艺术家和鉴赏者)的感觉活动、知觉活动、想象活动、感情体验活动、思考活动以及人心理中的创造活动、表现活动去研究民艺的心理美学问题。从“心”的方位去审视民艺美学问题，一切映像、心象与虚象都与感情活动相联系，具有感情活动的色彩。民间艺术审美形式感中的有情性，建立在其有象(形象)性和有序(节律)性的基础之上，美感与丑感的区分既关乎感情价值评价，美感与快感的区分关乎审美之为审美、美感之为美感的原则。而美感的超功利性也非建造空中楼阁，它亦有着一定的理论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