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荣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国际传播学院,北京 100024)
“托尼学说,魏晋文章”——1941年10月鲁迅去世五周年之际,他的弟子孙伏园在一篇纪念文章中,特别提到:刘半农曾把这么一副联语赠给鲁迅,并且,当时不但知道的朋友们都认为很恰当,连鲁迅自己也未表反对。按照孙伏园的说明:“所谓‘托尼学说’,‘托’是指托尔斯泰,‘尼’是指尼采。……而鲁迅先生在学生时代,很受托尼二家学说的影响。”①孙伏园:《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引自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109-110页。不过,孙伏园接着也指出:
托尼二家的学说,一般的说法,是正相反对的,尼采的超人论,推到极端,再加以有意无意的误解,在德国,便成了上次大战前的裴伦哈特的好战论,和这次纳粹主义的侵略论。鲁迅先生却特别欢喜他的文章,例如萨拉图斯脱拉语录,说是文字的刚劲,读起来有金石声,而他的学说的精髓,则在鼓励人类的生活,思想,文化,日渐向上,不长久停顿在琐屑的,卑鄙的,只注意于物质的生活之中。至于托尔斯泰的大爱主义,那是导源于基督教的精神,与后来思想上的平民主义,民族自决主义,国际平等主义,都有精神上的联系。
托尼学说的内容既有很大的不同,而鲁迅先生却同受他们的影响,这在现在看来,鲁迅先生确不像一个哲学家那样,也不像一个领导者那样,为别人了解与服从起见,一定要将学说组成一个系统,有意的避免种种的矛盾,不使有一点罅隙;所以他只是一个作家,学者,乃至思想家或批评家。②孙伏园:《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引自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109-110页。
作为鲁迅早期弟子中,唯一一位从绍兴到北京、再到厦门、又到广州,一路追随了鲁迅将近二十年,并且在这期间还一直能与鲁迅稳定保持了师友情谊的有缘人和有心人,孙伏园对鲁迅的这种观察和评析,不仅满含着来自历史现场的真切感和细腻感,而且征诸鲁迅这一时期及之前留下的各种形式的文本,也显得恰当、合理,颇具说服力。但另一方面,孙伏园也好,他在此文谈起的刘半农也好,他们和鲁迅的相处往还,都未能持续到鲁迅文学生涯和思想历程的终点,而且碰巧,他们都是大约从1928年开始,也即鲁迅移居上海,生活、写作和思想各方面的境遇和状况都面临急剧转变之后不久,和鲁迅疏远起来的。③关于鲁迅和孙伏园关系疏远的具体缘由,张永泉《真情与寡义的碰撞》(刊于《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7期)一文有过较细致的梳理。鲁迅与刘半农关系变化的情形,则在鲁迅《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3-75页)一文中有所述及。如此一来,孙伏园所忆述的刘半农的联语,是否还能概括和凸显鲁迅后期思想及写作的特质,显然就成了一个需要求证的问题。
而在鲁迅的上海岁月里,最能全面、集中地呈现他的思想和写作风貌的,就是这一时期耗费了他大部分的案头时间和笔墨心血的杂文。“托尼学说”的思想内涵,“魏晋文章”的体裁风格,在鲁迅上海时期的杂文写作中,究竟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延续、丰富和发展,还是发生了逐渐的消退、变异或者突然的中断、决裂?如能把杂文领域的这一问题先行解明,那么,整体意义上的后期鲁迅,与他之前在学思和文风上以“托尼”和“魏晋”内外互现、表里相参的独特姿态,是疏离背反、还是一脉相承,以及背反或相承的具体程度又是如何的这一大疑问,也就能露出一块水落石出的实地。但鲁迅杂文与“托尼学说”的关系也并不是通过一次简短的探究就可望求得解决的小问题。以下,仅就这一问题前一方面的一个小局部,——鲁迅杂文中尼采印记的存在细节和迁延轨迹,究竟是怎样的?由此造成的直接的阅读观感和可能的隐含蕴味,又有哪些别致之处?——试做一番粗浅的探析。
鲁迅所留的全部文字中,到底有多少篇目出现了尼采其名、其人、其文、其事的印记?张钊贻曾做过相关统计:“除日记及译文外,鲁迅提及尼采及其著作的文章书信,共42 篇,包括译后记及说明6 篇,书信(连《两地书》)12 封。其中1918年至1927年间,共15 篇(封),另译《查拉图斯特拉前言》2 次(第二次有译者解释),日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1 篇。”①〔澳〕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页脚注②。对此,我从2005年版的《鲁迅全集》检索所得的结果,也基本一致:文30篇,信12 封(其中包括“250428 致许广平”及由其整理编订的《两地书·一七》这两封基本相似的信),日记9则,总数51。如果再加上3 篇次的翻译,鲁迅笔涉尼采的文字总篇目数就是54(含1 篇日译)。②承张钊贻先生指教,为我初次检索的结果补足了遗漏的两篇:《〈现代日本小说集〉·〈沉默之塔〉译者附记》、《七论“文人相轻”——两伤》。谨志谢忱。
尼采最初进入鲁迅的文字世界,是在鲁迅留日后期弃医从文而又遍尝败绩的1907—1908年;但此后十年,随着鲁迅在社会、思想和文学多重空间里的一度向古和刻意沉寂,尼采的印记完全从鲁迅的笔墨生活中消遁;直到1918年鲁迅终于重新振作起精神,以从旁“呐喊”的身姿介入方兴未艾的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之际,尼采才从鲁迅的公共话语中复归、再现;此后,除1922、1931、1932 及鲁迅辞世的1936年外,其余15年里,鲁迅都会在年均超过3 篇的著译作品或书信日记里直接或间接地写到尼采。而且,与一种曾流行一时的论断——“鲁迅和尼采的彻底决裂是在三十年代以后”③乐黛云:《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第26页。——几乎正相反,跨入1930年代的鲁迅,不但并没有和尼采彻底决裂的表现,反而还显示出了一种越到生命后期越是对尼采这一自己青年时期神往过的“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④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53页。萦萦系怀、未能忘情的不寻常意态。
从1933年到1935年,鲁迅杂文、日记和书信中念及尼采的次数和频度急速增加:1933年2 篇杂文、1 则日记,1934年1 篇杂文、3 封书信、1 则日记,1935年5 篇杂文(含《〈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1 篇7 次言及尼采)、6 封书信、6 则日记。对这部分杂文是否表露了批判尼采以至要同他彻底决裂的意思,将留待后文详析。这部分书信和日记的内容,都是围绕着几件前后相接、相关的事,先是鲁迅向编辑黎烈文和赵家璧大力推荐作者、译者徐诗荃(梵澄)所作的类似尼采风格的作品和所译的《尼采自传》,后又为争取把这部《尼采自传》的译本编校出版得尽可能精良,而不厌其烦地提供图像、筹划版式,以至决定亲自代替突然“神隐”失联的译者做校对,待此书出版,还接着引荐徐诗荃向郑振铎投寄《苏鲁支语录》的译稿。显而易见,这样的言行举动,无论变换怎样的角度,都很难理解和判定成鲁迅是在和尼采彻底决裂。只有在相反的意义上认识和阐释这一切,于情于理才能说得通。换句话讲,即便暂时抛开杂文不谈,仅就书信和日记看,尼采留在鲁迅的文字和生活里的最后这抹背影,也绝不像丑角或反派那般可笑、可鄙和灰暗,倒更像故旧重聚似的,带着些温情、留恋和亮意。
在笔涉尼采的杂文中,⑤详目如下:1.《文化偏至论》,2.《摩罗诗力说》,3.《破恶声论》,4.《渡河与引路》,5.《随感录·四十一》,6.《随感录·四十六》,7.《〈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译者附记》,8.《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9.《〈现代日本小说集〉·〈沉默之塔〉译者附记》,10.《〈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关于作者的说明之“森鸥外”》,11.《论照相之类》,12.《再论雷峰塔的倒掉》,13.《有趣的消息》,14.《无花的蔷薇》,15.《新的世故》,16.《怎么写》,17.《我和〈语丝〉的始终》,18.《〈食人人种的话〉译者附记》,19.《致〈近代美术史潮论〉的读者诸君》,20.《哈谟生的几句话》,21.《〈恶魔〉译者附记》,22.《“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23.《祝〈涛声〉》,24.《由聋而哑》,25.《拿来主义》,26.《〈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27.《寻开心》,28.《“题未定”草(五)》,29.《七论“文人相轻”——两伤》,30.《且介亭杂文·序言》。《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和《破恶声论》3 篇,若照鲁迅自己的说法,当算“论文”,①鲁迅在1930年、1934年两次所作的自传里,都将《坟》特别指称为“论文”集(参阅鲁迅:《鲁迅自传》、《自传》,《鲁迅全集》第八卷,第343页、第402页)。而跟被鲁迅以“短评”集的名目与《坟》并举的其他杂文集相比,《坟》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收入了《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这几篇文言论文,其他篇目在文风体例上则皆与别的杂文集中所收篇目相类。但一则作为尼采印记在鲁迅文字世界里最初亮相的关键文本,二则也因连同这3 文内的8 篇留日时期的文言论作,本身就是鲁迅思想成型的重要纪录,所以在以“鲁迅杂文中的尼采”为聚焦点的探讨中,也理应把鲁迅这3 篇有尼采存焉的文言论文,纳入视野,首先观照。除此之外,还有7 篇译作附记、1 篇显具杂文面目的《新的世故》,鲁迅生前未及以收入自己杂文集的方式确认为杂文,归在鲁迅身后问世的《集外集拾遗补编》和《译文序跋集》之中。另外,还有《两地书·一七》等十来封书信,参照鲁迅自编杂文集中也屡有收入译作序引和书信的先例,在此也将它们一并纳入,以杂文相待。
尼采初入鲁迅文字世界,是在同样写于1907年而在1908年2—3月和8月先后刊发的《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两文中。两文中尼采共露面6 次:2 次在前文,一为直接引译尼采语录,一为间接转述尼采见解,均属尼采精神思想的侧影小照;4 次在后文,始用条分缕析的描述,针对尼采其人其学的总体风貌,既做纵的社会历史背景介绍,又做横的共时性的同代同类比较。
前者所示的尼采思想的侧影小照,貌似语录引述,其实却不无含糊,很有些写意点染、随兴挥洒的格调: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尼佉②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第65、66、66页。
尼佉(Fr.Nietzsche) 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獉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③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第65、66、66页。
上引第一段,在《摩罗诗力说》中被标举为全篇的题记,且在段末特地以破折号加注字样,说明语出尼采。其字面意义,是呼唤、鼓舞那些历尽探索“古源”之苦的同伴,转向寻求新源,并安慰他们“新源”必将很快出现。但正如已有论者所发现的,④参阅钱碧湘:《鲁迅与尼采哲学》,《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2期,第123页。鲁迅对这句原见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新旧标榜”之二十五节开头两句的译引,有明显销抹尼采原著中以源泉喻指民族或种族之意的痕迹,被引的第二句在尼采原著中本来明示了“民族”一词——依鲁迅亲自校订过的徐梵澄(即鲁迅书信、日记中所称的“徐诗荃”)的译本,这句中译是:“兄弟们哟,不久将要兴起新底民族,新底泉水将下注于新的谿谷。”⑤〔德〕尼采著,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13页。可在《摩罗诗力说》里,这句中的“民族”或“种族”却被隐没到了“新生之作”背后,被一个“生”字所替代和掩盖,“古源”、“新源”和“新泉”的喻义因之也即剥离殆尽,只看鲁迅的译文就全然无从知晓了。
如果说上述两句引译的转意,只是在局部做点削足适履的处理,以求引译能更适切地跨越语境、“为我所用”,那么,上引的第二段,也即《摩罗诗力说》里第二处出现的尼采印记,其中转述和发挥的尼采的观点——野人中有新力,就离尼采原著更远,甚至很可能并无确切着落。虽然在鲁迅能够接触到的勃兰兑斯和登张竹风的尼采论作里,寻得着些许相近的词句表述,⑥参阅〔澳〕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第170页。但两相对比,《摩罗诗力说》这里对“野人”的“新力”、“隐曜”与“文明之朕”的紧密关联做再三的铺排渲染、惟恐言有所不及的强度修辞,似更显出一种欲向尼采借名托言,以浇自家胸中块垒的意图。而这时压在鲁迅心头的最重的块垒,正是《摩罗诗力说》中紧接在这段话之后的一番感慨所指——文化烂熟之古国民中的一派无可救药的沉沉暮气:“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⑦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第65、66、66页。
相形之下,《文化偏至论》里有关尼采的4 处刻画,就精确、周详得多:
明者微睇,察逾众凡,大士哲人,乃蚤识其弊而生愤叹,此十九世纪末叶思潮之所以变矣。德人尼佉(Fr.Nietzsche) 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 之言曰,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 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 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 聊可望者,独苗裔耳。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也。①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50、53、55、56页。
若夫尼佉,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②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50、53、55、56页。
如尼佉伊勃生诸人,皆据其所信,力抗时俗,示主观倾向之极致; 而契开迦尔则谓真理准则,独在主观,惟主观性,即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为,亦可弗问客观之结果若何,而一任主观之善恶为判断焉。③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50、53、55、56页。
故如勖宾霍尔所张主,则以内省诸己,豁然贯通,因曰意力为世界之本体也; 尼佉之所希冀,则意力绝世,几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之所描写,则以更革为生命,多力善斗,即迕万众不慑之强者也。④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50、53、55、56页。
较之此前此后,这都是尼采在鲁迅笔下最系统、最全面的一次展示。这4 段在原文中先后出现但并不连贯的表述,清晰地体现出了鲁迅看取和推重尼采为文、为人、为学的几个要点:一为犀利之见识——不为斑斓的文明表象所蔽,深揭奉众庶和物质为尊的社会主流思潮所造成的精神无确信、知识无创新的弊害;二为鲜明之主张——高倡个人主义,将匡正世风、拯救时代、推进社会的责任寄托于能够抗避“多数”、“愚民”、“庸众”的个别“大士天才”;三为坚定之信念——“据其所信,力抗时俗,示主观倾向之极致”;四为前瞻之理想——希冀“意力绝世”、“几近神明之超人”的降临。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尼采是以“察罗图斯德罗”形象的塑造者也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的身份,从《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里亮相的。而《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中所谈到的尼采的上述见识、主张、信念和理想,也一概都本于鲁迅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及其诠释著作的阅读认知。根据姚锡佩的介绍,鲁迅留日期间购置的德文书里,确有一册收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1906年袖珍版《尼采文集》,还有两册分别出版于1901、1907年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评释本。⑤参阅姚锡佩:《现代西方哲学在鲁迅藏书和创作中的反映》(上),《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0期,第10页。这三本书里,有两本的出版时间都在《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的写作时间1907年之前,另一本的出版时间则恰在1907年(因《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的具体写作月份已不可考,所以无法判定其写作时间是在此书出版之先还是之后)。钱碧湘和张钊贻的考察更进一步证明,不单是《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里的尼采印记是得之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甚至在这两文之后,鲁迅有关尼采的绝大部分表述,也都主要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为依托。
钱碧湘的判断比较果决:“如果把鲁迅一生引述尼采的话收集起来,我们不难发现,它们都出自《扎拉图斯拉如是说》(即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引者注)一本书。”⑥钱碧湘:《鲁迅与尼采哲学》,《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2期,第122页。张钊贻的推究和勘查要细密、谨慎得多。在略有存疑的前提下,他为似乎只是熟读过尼采一部著作,却对尼采多有征引的鲁迅,做了以国际上尼采研究的相关成果为基础的辩护:“《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差不多包含了尼采所有重要的哲学命题和最为人们熟悉的语句,诸如‘超人’、‘权力意志’、‘永远重现’、‘重估一切价值’等等,把它当做尼采的代表作并不为过。……事实上,尼采认为自己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找到自己哲学思想的最佳表达方式。因此,尽管鲁迅没有读过很多尼采的著作,但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就接触到了尼采的主要思想。”⑦引自〔澳〕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第179页。
基于此,或许可以说,《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是鲁迅“尼采”的诞生地,而其魂魄、血脉所自,则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鲁迅“尼采”也就是尼采的鲁迅化,与其把这视为一个固定的结果,不如理解成一个不断增益减损和移形换位的过程。在内,这一过程是鲁迅对尼采其人其文其学的印象、感受和体会随境而迁的持续变化。在外,这一过程体现为鲁迅文字世界中尼采印记的隐显疏密及生成语境的前后差异。从根本上看,这是流露鲁迅本人思想情态的一个过程,尼采其名、其言、其事在这一过程中,更多地是作为一种话语符号和修辞标识而起作用的。
大概正因此,在《文化偏至论》之后,鲁迅文中的尼采印记,就再也不曾有过与《文化偏至论》同等直接、同等完整的那种直陈尼采自身的意味。一部震动了青年鲁迅心灵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促使《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里走出了鲁迅“尼采”的同时,也使鲁迅对尼采的认识就此永远地停驻了下来。
到了1908年底发表的《破恶声论》中,鲁迅的“尼采”仅有1 次出场:
至尼佉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虽云据科学为根,而宗教与幻想之臭味不脱,则其张主,特为易信仰,而非灭信仰昭然矣。顾迄今兹,犹不昌大。盖以科学所底,不极精深,揭是以招众生,聆之者则未能满志;惟首唱之士,其思虑学术志行,大都博大渊邃,勇猛坚贞,纵迕时人不惧,才士也夫!①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八卷,第31页。
这段话在原文中,前承反驳“破迷信”之恶声的一段总论——“不悟墟社稷毁家庙者,征之历史,正多无信仰之士人,而乡曲小民无与。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以及一个实例——海克尔(Ernst Haeckel)既专事科学研究,又能力主科学与宗教一元、共奉诚善美三位一体为真,意在举尼采为海克尔之外的另一种实例,说明尼采初衷在于“据科学为根”,兴超人之说,抨击旧信仰,重建新信仰,只可惜“科学所底”不够精深,所以感召力有限,目标未济。但尽管如此,作为瞩望深远的新思潮、新观念的首倡者,尼采迕时人而不惧的勇气和坚毅,还是可敬的。《破恶声论》里的这段尼采描述,很像是对《文化偏至论》里的尼采给了一个局部特写,它凸显了尼采思想中的超人主题及其生发背景中的科学与宗教因素的存在,赞美了尼采为捍卫自己的超人说而敢于逆众的强悍品格。
继《破恶声论》之后,鲁迅“尼采”的再次现身,是在1918年11月15 日《新青年》五卷五号“通信”栏刊载的一封“唐俟”致其“玄同兄”的带标题信札《渡河与引路》中。这时,尼采在中国的文坛学界,早不再像十多年前那样乏人关注,②在鲁迅写作和发表《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三文的1907—1908年之前,中国学者中仅有梁启超、王国维两人于1902—1904年间著文介绍过尼采。参阅郜元宝选编:《尼采在中国》,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25页。而是正处于经陈独秀、蔡元培、胡适等新文化运动头面人物的频繁征引和反复论说,在新派知识圈里,已然明显趋向热点化和经典化的阶段。《渡河与引路》临到结尾时,将耶稣和尼采在“见车要翻了”的问题上的两种不同主张,拿来对比并举:“耶稣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 说,见车要翻了,推他一下。”③鲁迅:《渡河与引路》,《鲁迅全集》第七卷,第38页。随即,作者委婉但是坚决地表示自己更倾向于认同尼采。这里的尼采语录,据考证,同样也不是尼采的原话,更像是从勃兰兑斯论尼采的语句中抽绎所得。④参阅〔澳〕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同前,第175—176页。因而,这里的尼采,也是鲁迅式的,但他在上述语境中赫然兀立于耶稣之侧,且最终在见识上压倒了耶稣。这一方面足以证实,作为文化符号的尼采本身,至少在《新青年》的读者群中,已广获认知,另一方面也显示,蛰伏十年重新奋起的鲁迅,是携带着十年前他熟识过的尼采们的思想装备,登上社会文化舞台的。
上两个方面,尤其是后一个方面,在1919年1月和2月发表的《随感录·四十一》、《随感录·四十六》中,有更鲜明、更充分的表现。在这两篇随感录所共同谈论的如何应对新文化的反对者和阻挠者的话题下,尼采的思想行迹被援引、展示成了足可仿效的积极前进的样板。只是《随感录·四十一》更着重于呈现尼采理念中催人向前进击的一面,《随感录·四十六》则更强调尼采勇于抗御守旧者的嘲骂和蛊惑的精神品质。不过,两文中的尼采,最后都归结进了鲁迅自己的思想轨道,转换成了映衬和突出鲁迅个人的态度、意见的一重话语背景。如《随感录·四十一》中的这几段结论: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到那时候,类人猿上面,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
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⑤鲁迅:《随感录·四十一》,《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41页。
第一段已经是在对尼采的超人说做评价和引申,对读者,它依托的是文本之外尼采正被快速经典化的社会大语境,对鲁迅自己,这又是以自己始于十余年前的尼采接受史为基础的。在超人兴起的时代,某些人种可能将沦落到遭“人”与“猿”共弃、共斥的“类猿人”境地,这推想,已披露作于此前一年的小说《狂人日记》里“狂人”为规劝“大哥”真心改起而发表的那番人虫并进演化论。它在这里的重现,经由“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一语的转折,现出了直指中国人的本意。循着这种对“类猿人”式的沉沦命运时感忧惧,进而力求规避的思路,如“炬火”、“太阳”般的尼采式的超人,在上引后两段中,骤然降格、化身成了如萤火般低调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鲁迅式新人。整篇《随感录·四十一》的主旨,最终也正落在热切呼唤这种平实似萤火的鲁迅式新人,而非渺茫若太阳、光灿若炬火的尼采式超人。
《随感录·四十六》中的两处尼采印记,相对简明,一是将尼采与达尔文、易卜生、托尔斯泰并举为外国“近来偶像破坏的大人物”,二是引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市场之蝇”中的两句——“他们又拿着称赞,围住你嗡嗡的叫:他们的称赞是厚脸皮。他们要接近你的皮肤和你的血。”①鲁迅:《随感录·四十六》,《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49页。鲁迅原文中将这段引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位置误标为“第二卷”,实际应为第一卷。这段引文中前一句中的“厚脸皮”,在徐梵澄等人的译本中,被译作“逼迫”或“强求”。直接称为尼采的话,用以说明:在文艺上真正有创新抱负的人,既要不惧守旧者恶意的嘲骂,也须不理会守旧者假意的恭维。
以1920年李石岑主编的学术研究会同仁杂志《民铎》二卷一号“尼采号”专刊的面世为标志,中国学界的第一波“尼采热”在1920年代初期蔚然兴起。鲁迅以自己的方式感应、欢迎了这一热潮的到来,除在他自己所作的上列三文中重提尼采外,他还于1918年和1920年两次翻译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言,前一次译为文言,且未完篇,当时没发表,后一次用白话译全,在当年9月出的《新潮》二卷五期刊发时,还随载了一篇译者附记,开篇写道:
《察拉图斯忒拉这样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 是尼采的重要著作之一,总计四篇,另外《序言(Zarathustra’s Vorrede) 一篇,是一八八三至一八八六年作的。因为只做了三年,所以这本书并不能包括尼采思想的全体;因为也经过了三年,所以里面又免不了矛盾和参差。
序言一总十节,现在译在前面;译文不妥当的处所很多,待将来译下去之后,再回上来改定。尼采的文章既太好;本书又用箴言(Sprueche) 集成,外观上常见矛盾,所以不容易了解。②鲁迅:《〈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十卷,第482、483-484页。
这字里行间,既透出对尼采此书的熟稔和喜爱,也含着自期能以更精准、完全的译本来呈献读者的殷殷之意。顺接其后的,是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的逐节概叙和要点解释,实际上这也是鲁迅自己感受和把握尼采思想精髓的理路缩影。其中着意细述的几处,如——超人所见的走索者始被群众围观、一旦跌落则群众皆散的场面,代表旧时代以冒险为事业的英雄的宿命;游魂代表一切幻想观念;“鹰与蛇都是标征:蛇表聪明,表永远轮回(Ewige Wieder kunft);鹰表高傲,表超人。聪明和高傲是超人;愚昧和高傲便是群众。而这愚昧的高傲是教育(Bildung)的结果。”③鲁迅:《〈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十卷,第482、483-484页。或基于影响,或缘于共鸣,在鲁迅此后的各类作品中,特别是1924—1925年之际写出的《野草》中,多有或明或暗、或显或隐的形象演绎和思辨化用。以往已有几代学者就此做过密集的研究阐发,但有待深耕细作的余地迄今尚存。另外,鲁迅看待尼采及其思想的这片焦点视域,比照这一时期风行起来的“尼采热”中的主流议题,如“重估一切价值”和“权力意志”等,有偏移也有错位,其主客观成因还可再做深究。
1921年,鲁迅“尼采”只在《〈工人绥惠略夫〉·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和《〈现代日本小说集〉·〈沉默之塔〉译者附记》》这两篇译后记中倏忽一现,并且前一篇中的“尼采”,是从《工人绥惠略夫》的作者阿尔志跋绥夫声辩自己并未读过尼采的引述里带出来的。而后一篇中提及“《察拉图斯忒拉这样说》”,则与1923年尼采在鲁迅笔下仅有的一次现形——《〈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关于作者的说明之“森鸥外”》中的情况相似,仅是为了说明森鸥外曾以其小说《沉默之塔》为生田长江所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代序。这都非关鲁迅和尼采本身,毋需置评。1924年11月作、1925年1月刊的《论照相之类》里,尼采是带了“一脸凶相”,与托尔斯泰、易卜生一道,同罗丹、王尔德、罗曼罗兰、高尔基凑在一起,被当作外国名人多不见得很上相的显例,顺笔一提,未涉要旨,也不必多谈。④鲁迅:《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第一卷,第195-196页。
然而,1925年终究是鲁迅身心生活和笔墨生活中的一个大年。这一年,他几乎是猝不及防,又像是命里注定似的,接连遭遇到一些严重侵扰他精神世界的事端——卷入“女师大风潮”的论战,和许广平恋爱,⑤鲁迅以1925年5月10 日作、5月12 日刊的《忽然想到(七)》开始介入“女师大风潮”论战。1925年3月许广平开始与鲁迅通信(参阅鲁迅、许广平:《两地书》,《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11-13页),同年10月鲁迅与许广平定情(参阅杨燕丽:《“安睡”“卧游”——鲁迅许广平定情之证》,《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11期)。一边是新文化同仁间的结怨,一边是个人世界里的生情,波澜迭起,涟漪层层,连他的“尼采”也未能超然自外。这年2月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一闪而出的尼采,仿佛还是在给整个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同仁做辩白的材料: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淹死。①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一卷,第202页。
——真正的建设者,最初总是看似在破坏,但与绝对的破坏者不同,他们的破坏之举,实是为新的建设破除障碍、扫出通途。这是鲁迅对整个新文化同仁阵营的礼赞和见证,但也仿佛在预示鲁迅自己此后也难免会陷入一场旷日持久而纠缠不清的舆论肉搏战和名誉自卫战。
两个月后,也即1925年4月,鲁迅在1933年4月才首次以《两地书·一七》面世的一封致许广平的信里,生平第一次把原先一直只停留在自己的文字和思想世界里的那位“尼采”,请下凡尘,和自己身边具体的熟人关联了起来:
《莽原》第一期的作者和性质,都如来信所言,但长虹不是我,乃是我今年新认识的。意见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是安那其主义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约因为受了尼采的作品的影响之故罢,常有太晦涩难解处;第二期登出的署著C.H.的,也是他的作品。②鲁迅:《书信·250428 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485页。
这个被鲁迅一眼看出是受了尼采文风影响的人,就是高长虹。而这时高长虹所写的尼采式的作品,在对鲁迅不胜追慕的许广平的阅读感受中,已达到了差不多能乱真于鲁迅作品的水准。只是许广平原信中的这点痕迹③参阅鲁迅、景宋:《两地书·原信》,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关键在该页第二段末尾一句——“而全期则先生只有二篇作品?”,它显示许广平对于同时刊有鲁迅和高长虹作品的《莽原》第一期里究竟有几篇是鲁迅作品,本拿不定主意,但到了经过编订的《两地书·一六》里,这个疑问却改成了笃定的判断:“而全期之中,则先生只有两篇作品。”(引自《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59页。),到了《两地书》中,被小心地修改了。鲁迅信中对此所作的回复,相应地也从上引的原貌——“都如来信所言,但长虹不是我”,改成了“诚如来信所言:长虹确不是我”④鲁迅:《两地书·一七》,《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63页。。
再往后一年多,到1926年底,鲁迅与高长虹发生牴牾,并展开笔墨交锋,鲁迅认定的这种高长虹式的尼采气,在鲁迅给韦素园的一封信中,吃着长虹的挂落,连带着遭到了某种程度的鄙薄和讽刺:
我以为长虹是泼辣有余,可惜空虚。他除掉我译的《绥惠略夫》和郭译的尼采小半部而外,一无所有。所以偶然作一点格言式的小文,似乎还可观,一到长篇,便不行了,如那一篇《论杂交》,直是笑话。⑤鲁迅:《书信·261205 致韦素园》,《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644页。
偏就在这年初,从《有趣的消息》和《无花的蔷薇》里言及尼采的两处细节可以察觉到,身处“女师大风潮”论战中心的鲁迅,由于在这场论战中的骁勇战姿和凌厉攻势,也受到了被对手们讽喻为中国尼采的、拐着弯的攻击。《有趣的消息》在提到叔本华、尼采被当作“咒诅女人的名人”这类现象之后,紧接着一句——“归根结蒂,如果杨荫榆或章士钊可以比附到犹太人特莱孚斯去,则他的蔑片就可以等于左拉等辈了”,⑥鲁迅:《有趣的消息》,《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12页。径直揭明了那些指叔本华、尼采之桑而骂鲁迅之槐的论敌们的来向,并借势杀了一记回马枪。《无花的蔷薇》里的尼采印记,是对徐志摩一句话的引述:“志摩先生曰:‘鲁迅先生的作品,说来大不敬得很,我拜读过很少,就只《呐喊》集里两三篇小说,以及新近因为有人尊他是中国的尼采他的《热风》集里的几页。他平常零星的东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没有看进去或是没有看懂。’”⑦鲁迅:《无花的蔷薇》,《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4页。徐志摩这段话在近版《徐志摩全集》中有载,除一“很”字异为“狠”外,文字均与《鲁迅全集》此处引文相同,“以及新近因为有人尊他是中国的尼采他的《热风》集里的几页”一处不变。参阅徐志摩:《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徐志摩全集》第二卷,韩石山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页。志摩如是说,言辞间充满讥诮和不屑,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还硬把“尼采”塞进了一个很别扭的残语病句当中。
作于1926年12月、发表于1927年1月的《新的世故》和1927年10月发表的《怎么写》两文,各引尼采语录一次,都是转述而非直引,不过话都很简明,与尼采原意无违,前者是:“尼采先生说过,大毒使人死,小毒是使人舒服的。”①鲁迅:《新的世故》,《鲁迅全集》第八卷,第185页。后者是:“尼采爱看血写的书。”②鲁迅:《怎么写》,《鲁迅全集》第四卷,第19页。所据原文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在前言第五节,③参阅《鲁迅译文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48页。一在第一卷“读与写”一节。④参阅〔德〕尼采著,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第34页。这两处引述,在文中都未做引申,仅起从字面上勾连文脉的作用,无深意可寻。略可留意的是,经历了1925年长虹式“尼采”的窜染,这时再现于鲁迅笔下的“尼采”,已不再葆有庄严法相,而是屈尊下移,滑入了被或浓或淡的戏谑、调侃所环绕甚至直指的语境。
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而且没有持续太久。在1928年12月所作的《我和〈语丝〉的始终》里,鲁迅重又把自己的“尼采”转回了积极修辞的方向:
但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的余波,从我这里只要能挤出——虽然不过是挤出——文章来,就挤了去罢,从我这里只要能做出一点“炸药”来,就拿去做了罢,于是也就决定,还是照旧投稿了——虽然对于意外的被利用,心里也耿耿了好几天。⑤鲁迅:《我和〈语丝〉的始终》,《鲁迅全集》第四卷,第172、171-173页。
这里所说的“彷徨”,并不是《呐喊》、《彷徨》的“彷徨”,而是另有特指——孙伏园因抗议鲁迅的打油诗《我的失恋》遭撤稿愤而从《晨报副刊》辞职后,创办了《语丝》周刊,在鲁迅等人不断投稿的帮助下,很快对《晨报副刊》造成了压力,以致《晨报》不得不派人前来跟孙伏园讲和。孙伏园为此甚为得意,对鲁迅说:“真好,他们竟不料踏在炸药上了!”鲁迅听了,顿时深感自己无意间已被人利用,于是对给《语丝》投稿的事,就“彷徨”起来。⑥鲁迅:《我和〈语丝〉的始终》,《鲁迅全集》第四卷,第172、171-173页。但从上引的这段追述看,鲁迅很快又摆脱了这种“彷徨”,“照旧投稿了”。其中缘由,据鲁迅自承,恰在于他那时还身处读过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余波”之中。这“余波”具体又该作何解?
鲁迅没明说,也许是觉得不言自明,也许是认为说出来反易生歧义。因为在此前两三年他给韦素园、许广平的两封信中,曾把他当时非常反感的高长虹,勾画成了一种为人、为文都很受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影响的拙劣典型。既然这样,同是尼采的这部书,怎么又能在鲁迅这里产生不一样的“余波”?借用张钊贻著作中所介绍的克兰·布林顿(Crane Brinton)将尼采追随者进行“温和派”和“强横派”两分的做法,⑦参阅〔澳〕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第21-22页。这里仅借取其字面意思,不牵涉思想史内涵。或可认为,在鲁迅意识中,对于他自己和高长虹,在承受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方面,也有一道类似“温和派”与“强横派”这样的分界,分界两侧,反差殊异:鲁迅自己偏于“温和”,长虹则失之“强横”。
而鲁迅从尼采那里得来的这种“温和”,若用鲁迅本人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化用出的说辞来表达,最贴切者莫过于《拿来主义》中的那句:“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只是给与,不想取得。”⑧鲁迅:《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六卷,第39页。这句话未见于尼采原书,可能得自鲁迅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第一节、第二卷“纯洁智识”、第三卷“远大的遥情”(后两题名均依徐梵澄译本)等处意义的概括提炼。同是“只是给与,不想取得”的人生态度,鲁迅在1926年12月16 日致许广平的信中,也用自己的方式形容过:“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⑨鲁迅、景宋:《两地书·原信》,第249-250、250页。这种试图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调生存哲学,在鲁迅这封信中,随即也就被鲁迅结合着反遭嘲笑的冷酷事实,用“我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⑩鲁迅、景宋:《两地书·原信》,第249-250、250页。一语,给明确矫正了。而对于这一点的公开,是在《拿来主义》当中,延迟了多年,并且委婉、隐晦了很多,表面看似全在评价尼采:“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他发了疯。”⑪鲁迅:《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六卷,第39页。
1930年前后,是鲁迅的生活和思想际遇冷热骤变的一段特殊时期。招架纷至沓来、迫近眼前的各种新话题和新刺激,一时犹有不及,故旧似的尼采们,自然就只能暂时退避在旁。但从作于1928年9月至1929年10月间的《〈食人人种的话〉译者附记》、《哈谟生的几句话》和《〈恶魔〉译者附记》这几篇题旨非关要紧的短文可见,鲁迅这时仍在自己日常阅读和翻译到的外国作家作品中,留意着飘散在别处的尼采的气息,搜寻着荡漾于远方的尼采的余波。
而在1929年3月发表的《致〈近代美术史潮论〉的读者诸君》和1930年3月发表的《“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两文中,鲁迅谈到尼采,却流露了自己身为一名译者的苦衷和遗憾:
我所选译的书,这样的就够了,虽然并非不知道有伟大的歌德,尼采,马克斯,但自省才力,还不能移译他们的书,所以也没有附他们之书以传名于世的大志。①鲁迅:《致〈近代美术史潮论〉的读者诸君》,《鲁迅全集》第八卷,第310页。
中国曾经大谈达尔文,大谈尼采,到欧战时候,则大骂了他们一通,但达尔文的著作的译本,至今只有一种,尼采的则只有半部,学英德文的学者及文豪都不暇顾及,或不屑顾及,拉倒了。所以暂时之间,恐怕还只好任人笑骂,仍从日文来重译,或者取一本原文,比照了日译本来直译罢。②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第四卷,第216页。
前后两段话,一抑一扬,固然有现身说法,敦促翻译界多出能人志士的意思,但更有一种自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悲哀:面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精神偶像,二十多年韶华已逝,语言的阻隔依旧,自己还是无力逾越,举国之内竟也仍然看不到一位可施援手的同仁。但上引后一段的最后一句,又迸发出了鲁迅“在刺丛里姑且走走”③鲁迅:《两地书·二》,《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16页。的韧战精神光彩:荒芜肤浅的翻译土壤上,正使鲁迅力所能为的转译和直译,有了可以暂且存在、发挥实用的必要和价值。
此后两年多,鲁迅笔下未见尼采印记。直至1933年8月发表的《祝〈涛声〉》,才重提尼采,五年前《怎么写》里出现过的尼采喜爱血写的书一语,用了直征原文似的引号,再度出现,但只为增添行文趣味,上下文皆与尼采无关。④鲁迅:《祝〈涛声〉》,《鲁迅全集》第四卷,第575页。这仅可算鲁迅这时又惦念起了尼采的一个记号。果然,一个月后发表的《由聋而哑》里,还有尼采,且另有他的“末人”作陪:
因为多年买空卖空的结果,文界就荒凉了,文章的形式虽然比较的整齐起来,但战斗的精神却较前有退无进。文人虽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为了出力的吹,壳子大了,里面反显得更加空洞。于是误认这空虚为寂寞,像煞有介事的说给读者们;其甚者还至于摆出他心的腐烂来,算是一种内面的宝贝。……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
但绍介国外思潮,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连洋人走狗,富户赘郎,也会来哼哼的冷笑一下。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春宫,不肯罢手。⑤鲁迅:《由聋而哑》,《鲁迅全集》第五卷,第295页。
这是尼采的“末人”在鲁迅译作以外的文字里第一次露面。但实际上,在不著其名之处,如鲁迅的小说中,尼采式的“末人”早已成群结队,遍布了近现代的“未庄”、“鲁镇”、“S 城”以及古代的“不周山”、“文化山”等有名无名的许多处所。在这里,鲁迅只是用尼采的“末人”来为自己在现实里见惯了、在小说里画惯了的“沉默的国民的魂灵”⑥鲁迅:《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全集》第七卷,第84页。,做个别样的注脚,并无从原本的尼采学说中借重某种奥义的意图。
1934年和1935年,是鲁迅笔下的尼采印记出现得最密集的年份,也是鲁迅用文字向尼采作无声诀别的年份。这两年中,他为推荐在他看来甚具尼采气质的青年作者和译者徐梵澄,发表仿尼采风格的作品、出版尼采著作的译本,与《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良友图书公司编辑赵家璧及《世界文库》主编郑振铎,多方联系,频繁交涉,无微不至,不厌其烦。从中,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鲁迅素有的那种奖掖后进、不遗余力的热忱,并未随着年岁的增长而稍有低落;同时,他满心期望借此把在中国传续、播布尼采精神火种的接力棒递给一位可靠的后续者的急切心情,也明澈可鉴。
在1935年2—3月所作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鲁迅找到了一个全面回顾中国新文学最初十年的进程的机会,也找到了一个完整梳理包括尼采其文其学在内的域外文化资源伴行于这一进程的轨迹和效应的机会。在文中,鲁迅7 次提到尼采,并且为尼采的作品和精神在中国现代小说第一个十年的发展潮流中所起到的重要的艺术触媒和思想导火索的作用,勾勒出了一条清晰的流脉线索。鲁迅和他的成名作《狂人日记》,位于这一流脉的开端点,接着是冯至、陈炜谟、冯文炳们的浅草社和沉钟社,然后是高长虹、向培良们的狂飙社。谈及浅草、沉钟两社同仁的创作情致,鲁迅格外凸显了他们毅然决然地肉搏无边暗夜的凄美而苍凉的独异风采:
但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摄取来的异域的营养又是“世纪末”的果汁: 王尔德(Oscar Wilde) ,尼采(Fr.Nietzsche) ,波特莱尔(Ch.Baudelaire) ,安特莱夫(L.Andreev) 们所安排的。“沉自己的船”还要在绝处求生,此外的许多作品,就往往“春非我春,秋非我秋”,玄发朱颜,却唱着饱经忧患的不欲明言的断肠之曲。虽是冯至的饰以诗情,莎子的托辞小草,还是不能掩饰的。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第251、262页。
上面这段话,特别是“‘世纪末’的果汁”一语,在过去常被论者不由分说地指认成鲁迅揭露尼采、波德莱尔、安特莱夫们的没落、批判他们对中国文学青年的毒害的一桩铁证。②钱碧湘:《鲁迅与尼采哲学》,《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2期,第130页。但正如孙隆基在《“世纪末”的鲁迅》一文中所剖析过的那样,这种自以为绝对无可置疑的贸然指认,实质上是后1949 的“媒介化”(mediated)机制规约出来的一种符号游戏,它以偷换语境为前提,以依今律古为结果。③孙隆基:《“世纪末”的鲁迅》,《二十一世纪》1992年8月号,第92-93、94-106页。
“‘世纪末’的果汁”之所以被定性为有毒,原因不在“果汁”而在“世纪末”。而“世纪末”之于1935年的鲁迅,之所以必须是被超越和批判的,原因也不在“世纪末”本身,而在于鲁迅这时已经来到了他的晚年。而晚年的鲁迅,在思想上是必须超越和批判他自己的青年时期的,而青年时期的鲁迅思想,又正是以钟情和神往于他的“世纪末”偶像——有尼采们在内的摩罗诗人和新神思宗派——为内核的。既如此,那最后的结论就不能不是:晚年的鲁迅,只要一提“世纪末”和尼采之流,就必定是在批判,并且必定是在最坚决、最彻底地批判。但事实呢?事实是1933年4月的鲁迅还写出了《现代史》,展现了自己明显带有尼采“永远重现”(鲁迅自己的译法是“永远轮回”)思想色泽的一种历史观——“其实是许多年间,总是这一套”。
社会大历史如此不堪,裹挟在其中的个人小历史,又何能或者何必免于“总是这一套”?按孙隆基的发掘和论证,甚至鲁迅终其全部的文学与思想行程,都一以贯之地自觉依循并顽强表现着鲁迅本人话语谱系和认知理念中的“世纪末”潮流的特质。④孙隆基:《“世纪末”的鲁迅》,《二十一世纪》1992年8月号,第92-93、94-106页。换这样的角度看,因忆述浅草、沉钟二社的青年而牵扯出的“世纪末”和尼采们,未尝不是在裸现其往昔的原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鲁迅自己由昔及今始终未渝的某种情怀——,它们所在的这整段话,也未尝不可以被当作一段着力于再现历史情境而非表明价值评判的叙述文字。
但对狂飙同仁的作品,鲁迅则确有借题发挥、阐发议论的意思:
在这里听到了尼采声,正是狂飙社的进军的鼓角。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却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Nihilist) 。⑤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第251、262页。
参照鲁迅1918年以降18年间文学创作与思想表达的全程全景,以上这段议论绝不仅仅是指向狂飙社的,更指向了鲁迅自己。在此之后,鲁迅没有再就尼采及其作品和思想,做过直接可见的表述或议论。1935年3月至12月陆续写出的《寻开心》、《“题未定”草(五)》、《七论“文人相轻”——两伤》和《且介亭杂文·序言》中,留下了提到尼采所作易令人费解、勃兰兑斯的批评让尼采不再遭冷落,以及摘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个节标题“死之说教者”的片言只语,似有点揶揄,也似有点感慨⑥这里一个或可留意的细节是:在1935年9月所作的《七论“文人相轻”——两伤》中,“死之说教者”一语,引出了一段意蕴深切似《野草》、言辞却又比《野草》更激愤的宣告自我生存哲学的警句——“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鲁迅全集》第六卷,第419页)。类似的意思,在这年12月所作的《且介亭杂文·序言》中,再次从“死之说教者”一语所在的段落里凸显,只是形式上含蓄、浓缩了一些,但指斥所向,却关联和落实到了具体的人:“战斗一定有倾向。这就是邵施杜林之流的大敌,其实他们所憎恶的是内容,虽然披了文艺的法衣,里面却包藏着‘死之说教者’,和生存不能两立。”(《鲁迅全集》第六卷,第3页)。,或者只是因为行文间忽然想到,所以顺便捎带一笔而已。无论如何,这些可能都只对鲁迅自己有意义。——鲁迅去了,对他的所有方面,后人尽可推理猜度,却不能铁板钉钉,把一切凿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