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晓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二战后,随着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影响的日益增长,有越来越多的英国学者开始关注这一“异端”思想。这其中也包括麦金太尔这种年轻的基督徒。大学期间,麦金太尔一度加入共产党,但没过多久就退出。不过,这却使他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持久的理论兴趣。1953年,他出版了《马克思主义:一种解释》,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一种激进的基督教解释。1956年英国新左派运动兴起之后,他积极参与其中,与爱德华·汤普森一起大力倡导“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成为该运动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之一。1961年,在《马克思主义者与基督徒》一文中,他不得不表明自己是少数派的马克思主义者。[注]Paul Blackledge and Neil Davidson, ed., 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Chicago:Haymarket Books, 2009, p.180.然而,就像人们看到的那样,60年代以后,他日益远离马克思主义,最终在70年代以后彻底转向德性研究,成为当代西方最具标志性的伦理学家之一。那么,麦金太尔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剧烈的思想理论转向呢?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非常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一开始就对马克思主义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理解。
麦金太尔1929年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的一个医生家庭[注]秦越存:《追寻美德之路——麦金泰(太)尔对现代西方伦理危机的反思》,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页。,之后却长期接受着英格兰的教育[注]万俊人:《比较与透析——中西伦理学的现代视野》,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4页。。1949年,麦金太尔进入曼彻斯特攻读哲学硕士学位。那时候,他的学术兴趣是“回顾性的”和“多种多样的”[注]Mark C.Murphy,ed., Alasdair MacIntyre,Camberidge:CAMBE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就目前作者掌握的资料来看,从1950年起,麦金太尔的论文主要集中于存在论、道德伦理、英国传统文化等领域,包括1950 年的《形而上学分析》,1953年的《回顾康德:戈特弗利德·马丁的〈本体论和意义感知论〉》,1954年的《卡尔·海姆〈基督教信仰与中立性科学以及科学世界观的转移〉》等等。。尽管如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以马克思主义为题来撰写自己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因为他当时已认为自己既是一名“真正的、系统化的基督徒”,又是一名“真正的、系统化的马克思主义者”了[注]Alasdair MacIntyre, Marxiam and Christianity,London:Gerald Duckworth&Co.Ltd, 1968, p.xv.。麦金太尔在此过程中由一名接受传统英国本土教育的基督徒转化成了具有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双重信仰的理论者,其中的原因较为复杂。
首先,尽管战后英国一定数量的知识分子党员和其他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纷纷探索马克思主义本土化道路,但是他们都不认同斯大林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解释,也没有寻找到替代性出路,这是麦金太尔在转向马克思主义研究时所面临的学术境遇。就当时的社会主义形势来看,苏联社会主义模式作为马克思理论的最高成就,在为其他国家社会主义者树立模型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多可供思考和反省的话题。虽然这为西方马克思研究取得进展提供了种种契机,可是在麦金太尔看来,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及其理论在英国并没有获得与其在工人运动中的指导作用相匹配的政治地位,主要是因为英国共产主义者自身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定义模糊不清,加上苏联斯大林模式的存在和影响,使得共产主义运动的真正组织和意识形式不能够明确化。“他们(汤普森和萨维勒)把斯大林主义看作共产主义发展中出现的一种旁门左道,其实这种观点在英国共产党内也有很大的市场。尽管他们的退党使他们对斯大林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是他们仍然没有完全抛弃他们此前所坚持的一些思想原则。”[注]迈克尔·肯尼:《第一代英国新左派》,李永新、陈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页。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们始终无法绕过苏联模式,然而通过一系列剖析,他们得出的还只是分散的理论认识,并非强力的政治思想。[注]虽然拉茨基指出:“马克思对非继承性错误的吸收无疑使他对人类本质的理解产生偏差。他花了很长时间来改善人类选择社会发展方向的能力,但从来没有意识到部分性与非完整性是他得出所有结论的制约;不管他的研究多么广泛和有耐心,他从来都没有一个真正的行动依据。”(Harold J.Laski,KARL MARX,THE FABIAN SOCIETY and ALLEN&UNWIN LIMITED, 1993, p.25.)然而,这个真正的行动依据到了他们的时代依旧没有得到明晰。让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在当时以及后来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探索者那里终究是一个梦想。
第二个原因是,麦金太尔肯定一种主流观点,即作为一种西方思想,马克思主义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基督教思想的滋养。就英国而言,虽然在一段时间里面“宗教与政治不可分正是英国革命的特点,政治与宗教的结合,使政治斗争不可调和”[注]钱乘旦、徐洁明:《英国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页。,但本土宗教力量无力再以一种独立的政治形式直接参与权力的执行。尽管英国的宗教政治权力和组织不断黯淡,可是这种宗教方式,或可以说是文化方式必然会以某种形态保留下来,当另一种文化思想流入时,它的影响力就会显现出来。基督教义在当时虽不能扮演一种实质性的政治角色,可是“与其说它是随着在教堂中不断简化的宗教活动而消失,还不如说它是在传统宗教界限以外的地方,比如含有宗教经验色彩的小说和个体观念中占得一席之地。一种‘无形’的宗教方式已经取代了传统的宗教活动仪式”[注]Bernhard Giesen and Daniel Suber,Brill, ed.,Religion and Politics,Boston:Academic Publishers, 2005, p.4.。在麦金太尔看来,这使得基督教在英国仍然有资本面对马克思主义时采取一种高傲的态度,因为“只有马克思主义在阐述生命时否定了上帝创造世界。与此相矛盾的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世俗主义和他们的无神论均来源于宗教”[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London:SCM press LTD, 1953, p.10.。
麦金太尔走向基督教化马克思主义道路的第三个原因是,他相信用基督教的术语来阐述有助于马克思主义在英国的理解和传播,而这种效果主要是在与马克思主义进行比较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首先,麦金太尔认为二者对现实生活的指导意义已然不同。基督教单单从宗教层面上阐述世俗的神圣来自于上帝;而马克思主义可以在世俗和宗教中同时作为“最有力”的“表达方式”存在[注]See: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pp.9-10.。其次是二者在政治和社会中的表现差异。在近代,基督教的科学权威日益丧失,进而造成政治权力的动摇。相反,马克思主义“能够知道如何长期收集权力及其相关要素。更有甚者,马克思主义能够从外界环境中认识到科学态度、观点和技术必须在理解现代权力模式的情况下运用”[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17.。最后,二者在对历史的分析方法上也大相径庭。对于社会进化动力的分析,现代社会中的基督教只能在“上帝的力量”和“世界本身的力量”之间的紧张关系中不断游离,而马克思主义却是“作为一种具有重要意义的和优越性的世俗主义理论,它解释了历史本身不得不解释的权力、正义、救赎以及重建的问题”[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18.。这一系列比较是麦金太尔针对马克思主义与基督教在某些共同范畴之中进行的,这些恰恰为二者的类比提供了语境条件,使得马克思能够更加方便地在一种新的文化区域中传播。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麦金太尔那时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哲学观念。由于十分重视道德的作用,并在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思想中看到了与他产生共鸣的地方,从而力图通过解读马克思来阐发自己。就主观层面来说,麦金太尔在学术研究之始就着力通过社会批判为英国寻找一种新的价值模式[注]See: Mark C.Murphy,ed., Alasdair MacIntyre, p.2.,并且可以确定的是,马克思主义给英国政治社会带来的生气能够为麦金太尔的价值建构寻找到一个良好的载体。于是,在《马克思主义:一种解释》里面,麦金太尔对马克思主义的道德内涵进行了发掘,当然这种发掘更多的是一种对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归类:“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由绝对教义构成的世俗主义,具有极其重要的神学意义,这种教义不仅探讨权力和正义问题,而且还因此探讨救赎和复活的主题。马克思主义史充其量只不过是对后者的说明而已。”[注]张亮编:《英国新左派思想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7页。如果说第三点是麦金太尔就马克思主义与基督教在某些范畴中找到的可类比性因素,那么,这第四点可以说是他走向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基督教化理解的根本动因。
人类对科学不断探索的过程也是包括基督教在内的宗教教义逐渐退出政治权力中心的过程。麦金太尔之所以能够将马克思理论与宗教置于同一层面联系起来,进而实现前者作为“价值意向载体”的角色,其实质就是将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抽取掉,将它重新纳入到教义中去。基于这个视角,我们就可以发现麦金太尔对马克思理论的有意曲解具备一条清晰的逻辑路线。
首先,麦金太尔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及政治经济学理论无力解释当代资本主义新状况。马克思断言私有制既是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所有剥削生产关系产生的前提,又是决定它们最终将被历史抛弃的原因。就资本主义来说,这个理论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爆发的时候几乎获得了应验;加上苏联的迅速崛起,使得共产主义者们更加乐观和自信。但是,这些激情随着资本主义国家面对危机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取得实质性效果而趋于平淡,原本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市场竞争进行分析时所预设的那种“理想状态”已不复存在:首先,麦金太尔认为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已不完全正确。“价值理论并不会在一个完全竞争的国家内起作用。它不再能够被当作完美无瑕的理论用来分析问题了,除非劳动只是生产的唯一和全部的来源。”[注]Alasdair C.MacIntyre,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95.依照他的判断,在16和17世纪,一些个体工厂主通过节约和个人努力发展起来是既定事实,然而这些都被马克思否定了——后者认为,工厂主只有通过剥削才能获得利润。在现实中,资本主义政权为维持经济发展所采取的政策和调整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始的单纯竞争的市场环境。同时,在那些改良过的经济制度里,各种补救性措施制造出了更具迷惑性的假象,使得马克思著作中揭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追求金钱的动机被各种“人文关怀”和“社会补救”遮掩住了。这会使人觉得,在分析社会制度时,人的劳动已不再是首要关注的问题,而是应当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基于劳动之上的政策制定和“福利”开展。这就引申出麦金太尔质疑《资本论》的第二个方面:他认为“更为重要的是,如果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进程的预测是正确的,那么无产阶级遭受的痛苦会增加。可是资本主义历史后期的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注]Alasdair C.MacIntyre,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96.。因为在发达国家,工人不仅生活水平提高了,购买水平也超过了以前。依此推论下去,麦金太尔自然会把马克思理论中的对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矛盾的注意力转移到工人阶级对工作和待遇的需求上来,并归纳成为资本主义意识的三种路径来源。[注]麦金太尔将资本主义意识最终概括为三条路径,分别是国家干预意识、科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以及社会矛盾的转型。尽管这三条路径并不是麦金太尔用以反对共产主义阶级斗争思想的直接理由,但是就其对马克思理论的整体态度进行考虑,这些正是麦金太尔否定后者的重要现实依据。我们可以认为,他对马克思理论的批判正是建立在这三个依据之上的。参见Paul Blackledge and Neil Davidson, ed., 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 pp.256-258.这两点是麦金太尔质疑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的主要理论依据。
其次,他认为马克思亦无法摆脱其理论的历史阶段性。个人的经验必然受到社会环境的约束而体现出局限性是哲学中的一个固有命题。“实际上,我们的任何一次研究,任何一次认识,都不过是我们基于既有的一些学术立足点和学术记忆而激活起来的和当下发生的认识活动过程。”[注]张一兵:《“思想构境论”想说明什么——答王金福》,《学术月刊》2009年第7期。因此,不可讳言的是,任一理论的创造都有其时代性和阶段性。麦金太尔认为,马克思“所做的仅仅是展现出一种对处在特定时段特定社会进程中的生活的看法”[注]Paul Blackledge and Neil Davidson, ed.,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 p.97.,他的革命理论是建立在工人阶级发展和运动的基础上的,因而对革命和历史发展的进程充满了浓厚的理想性色彩,所以,马克思使用的理论方法“尽管抛弃了经验主义方法,却是一种模糊和乐观的哲学阐述”[注]See:A.MacIntyre, “On Not Misrepresenting Philosophy”, Universities and left Review,4(Summer 1958), p.73.。这其中包含了两个含义:其一,说马克思对经验主义的抛弃,是因为他的革命理论确实是建立在工人阶级发展和运动的基础上的,这种现实性有助于他摆脱纯粹学术经验的继承与发挥。其二,这种现实性让马克思的理论过于向实践目的靠拢,使得对革命和历史发展的进程充满了一种浓厚的理想性色彩。麦金太尔认为,虽然马克思试图彻底抛弃对历史的主观寻求方法,使社会现实发展状况的集合成为总结历史发展规律的唯一可靠依据[注]卡尔·波普尔从这里推断出历史决定论是不能够成立的。所谓的历史“方法”或“观点”只能是历史“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为我们构造的只能是一种居于历史解释上的期望,是“科学的假说”。参见卡尔·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杜汝楫、邱仁宗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20页。,可是马克思身处的时代就社会发展的整个进程来说是暂时的,他所收集到的历史题材尽管庞大也是部分的,所以他产生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否会由于其物性的前提而在不断扩充的社会发展理论中持续淡化的质疑。
最后,麦金太尔刻意放大马克思主义在精神层面的作用。宗教和教义在现代性进程中不断失去真理和权力的阵地,但它们仍然凭借着文化的渗透性和传承性对每一代人都起着作用。并且,随着马克思主义在大生产时代表现出的特有的理论角色——革命角色,这就更让它披上了一种意识带动和引导作用的色彩。这种色彩是理论在人脑中引发的普遍性意向和标准,正是它决定了每一种理论的意识形态性。麦金太尔据此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定位:它与其说是一种科学,倒不如说是一种教义。他说:“马克思作为一种世俗的教义保持了传统宗教的视野,这种视野能够使人自我定位,进而引导他们的行为,以摆脱暂时的环境束缚。”[注]Alasdair MacIntyre,Marxism and Christianity,p.2.这不仅可以成为麦金太尔质疑马克思理论科学性的依据,也可以成为他将前者纳入到教义范畴中的绝好理由——比起论证前者,这样做要方便和可靠得多。他认为,个人自身的理性是有限的,只有依靠普遍化的共识和价值观,才能够摆脱既定环境的约束:“存在着一种不可预测的东西,它不能被更多的人类智慧超越,除非通过一种更伟大的谦卑,以及对人类思想和活动更高层次的认知才可以参透。”[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71.而这种“更伟大的谦卑”和“更高层次的认知”不是唯物的,应当是与之相反的形而上。麦金太尔当时说:“马克思主义的悲剧在于它希望将形而上学与一定的自然科学相结合。因此它一方面出于宗教视野的广阔和可靠而拒绝宗教,另一方面过分单纯地解释所有技术问题,让他们遵守马克思当初运用的思维模式。”[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71.因此,他真正注重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功用,即在纯粹意识中完成价值观的自觉统一。
麦金太尔把马克思进行教义化阐释不只是受英国文化环境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理论探索。一方面,麦金太尔归纳出了一条从黑格尔、费尔巴哈到马克思的宗教批判顺承关系,使得他的观点具备了充足的学理依据。他写作《马克思主义:一种解释》主要是为了讨论以下三个问题:“第一,我们应该更加精确地弄清马克思主义与历史性地位的基督教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现在在讨论马克思思想时需要澄清和调正的预测(prediction)与预言(prophecy)之间的区别;第二,马克思与宗教的特殊联系过程需要通过马克思理论以及共产党历史来识别;第三,我们需要认清马克思主义可能对现实社会起到的宗教与世俗影响。”[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78.为达到这个目的,麦金太尔关注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在决定论上与基督教的差异,然后在马克思身上作一个总结性对比。他认为,“人是什么”和“他应当做什么”这对矛盾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但是,黑格尔的“他”具有一种广泛性意味,而非基督教那种只针对于个体的修炼[注]在这里,麦金太尔着重将基督教与希腊宗教进行了比较,指出后者才能够真正阐释一种由个人连接而成的社会。(See:Alasdair C.MacIntyre,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p.23-24.)。“与之相反,基督教世界反对个人与社会、教会与国家,而只是关注于私人个体。”[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23.黑格尔指出,由于对个人的过度聚焦,使得基督教失去了对社会政治的掌控。不仅如此,即使就个人来说,它也无从分析和处理个人的异化问题。因为基督教是一种对人类歪曲了的、不正确的历史性显现,因此,从它上面引申出的关于人和人类社会的预测缺乏客观性,而只能看作是一种社会预言。费尔巴哈则是从唯物立场否认基督教的主观色彩。尽管黑格尔从普遍人类社会的角度否定了基督教的社会分析和预测地位,相比较之下,费尔巴哈的唯物观才是对教义的更深刻发难。他的最大任务是“把对人的境况的基督教式描述转化为在历史领域之中进行审视”[注]See: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33.。因而费尔巴哈不能从完全的人出发,不能看到人的所有异化均来自他们的一切活动中。据此,麦金太尔将普遍性与唯物主义(实践性)一起寓于对马克思的叙述中。[注]麦金太尔认为,马克思主张存在一种由人的经历和痛苦而呈现出的普遍人性,这些集中体现在政党以及教义化的传统之中。(See: 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77.)关于马克思主义实践性,麦金太尔在此书的第八章专门进行了叙述。到此,麦金太尔似乎完全成为一名历史唯物主义的支持者了。但是,他对基督教价值观一直都是不离不弃的:“马克思通过黑格尔,从基督教那里展现出了一种历史视野,并且把它当作经济分析的框架。”[注]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101.直至最后,麦金太尔将基督教与共产主义一同称为人类“救赎”和“和解”的“观念”[注]See:Alasdair C.MacIntyre, Marxism:An Interpretation, p.102.。这样看来,这一本《马克思主义:一种解释》背后存在的实际上就是麦金太尔对价值的追求意欲。
另一方面,有一个重要事实是,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都具有一种能将单独个人连接起来的共同职能,这使得麦金太尔对马克思的教义化特征的渲染有了更加充足的现实佐证。麦金太尔根据孤立个人对社会科学的两种理解状态阐述了他们的生存境况:一种状态是假使他们可以理解社会发展规律,那么他们的个人行为是“个人独立化思想、感觉和理想的牺牲品,是社会进步中的零碎部分”;另一种状态是,假使他们理解不到这一点,将“必然是无助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改变这个社会。[注]Paul Blackledge and Neil Davidson, ed., 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 p.156.马克思主义能够使人们脱离孤立意识,形成一种社会感。通俗地说,它被广泛认可,而这种广泛认可能够将个人联接起来,成为一个在一定方面拥有固定价值观的群体。基督教在过去代表了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如今,在失去了直接的控制地位后它仍然保持着一定意义的普适性以及一个共识群体,表现为它们仍然在社会中所具备的影响力。所以,马克思主义与宗教是相似的:它们都在为遵循它们的人群提供精神指导,被他们接受,进而成为他们的内在共识。“马克思主义哲学谈的世界观是基于整个世界去追求现象的本质、客观世界的一般规律。就现实世界的整体研究或一般规律研究而言,它同过去的形而上学、本体论有共同之处,但它绝不是去追求现象背后的或现实世界以外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拒斥形而上学、拒斥本体论实质是否定研究整体、研究本质、研究一般规律的观点非但不能成立,而且不可能。”[注]黄楠森:《论辩证唯物主义体系的不变性与可变性》,《中央党校学报》2001年第4期。马克思主义摆脱了主观构建论,但就麦金太尔来说这是次要的东西。在他看来,最关键的是马克思主义拥有能够在精神层面接受它的大众,也就拥有了主观适应性。
综合来看,当麦金太尔以一名基督教徒的身份面对马克思主义在英国的扎根时,他内心信仰会与外来的理论产生撞击——他对马克思主义纯科学性的质疑完全体现出他内心一种维持信仰的顽固,与此同时却又期望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存在的一些在当时看来还十分有活力的因素转嫁到他的价值追求中去。马克思主义只是在恰巧的时间出现在了麦金太尔的学术研究过程中,从而成为麦金太尔花了近二十年予以探讨的对象。并且可以说,他对道德价值的追求决定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便是有偏向地选取马克思关于道德的一些论述,直接忽略掉马克思在论述道德和伦理时背后实际存在着的科学理论支撑:“基督徒应当阅读的重要文本,除了《马可福音》外,就是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因为,正是在这篇早期论著中,他在预言和道德方面的表述都是最恰当的,此时他还没有屈从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的著作中变得更为明显的‘伪科学预言’的诱惑。”[注]张亮编:《英国新左派思想家》,第178页。总地来说,麦金太尔对马克思的部分改造和吸取是建立在他作为一名基督教徒的意识前提之上的,这决定了他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上面具有十分强烈的目的性和主观化取舍。
麦金太尔此项工作可看作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亚里士多德化”工程的过渡阶段。对马克思主义作一种教义化理解既是他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原因,也是他离开后者的一个原因。一方面,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去科学化并纳入到宗教分析视野中,是麦金太尔后来全面向道德研究转化的铺垫。“如果早期的成果是提出了重要的问题,那么之后他则不停地在寻求完善的答案。”[注]Kelvin Knight, ed., The MacIntyre Reader, Indiana: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98, p.1.在现实中,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在西方国家不断被现实软化,而苏联模式又被西方道德体系不断批判,使得英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们一直反省和怀疑自身。麦金太尔“只批判了斯大林主义的辩护者们,因为在他们那里社会主义的道德核心消失在一种机械的历史进步理论中。虽然麦金太尔承认,他们的历史理论被斯大林和波普尔理解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但他无法接受把这种理论真正解读为青年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或马克思更加成熟著作的思想”[注]张亮编:《英国新左派思想家》,第181页。。由于他始终未能抓住马克思理论中最本质的东西,才放弃了马克思的辩证历史观,彻底转向德性研究,直至在《道德荒原笔记》中说:“转而成为共产主义的道德批判家的前共产党人常常是异常感伤的人。”[注]张亮、熊婴编:《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英国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4页。这种转变值得我们推敲,因为从中引申出的问题不仅仅是以麦金太尔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背弃或移质,还有马克思主义与西方社会发生的特殊面遇。
另一方面,麦金太尔的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构建与其他英国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特别是新左派思想家之间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契合。麦金太尔认为,新左派运动自身并不是要创造出一个继斯大林主义之后的另一种教义,而是通过诸如公开讨论等形式将前共产党人和抛弃斯大林主义并重新思考社会主义本质的人聚集起来。[注]See: Paul Blackledge and Neil Davidson, ed., 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 pp.87-88.于是,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便很自然地在新左派理论家们对斯大林主义非人道统治的声讨中形成和发展起来,且成为马克思主义本土化的一项典型成果。但是,麦金太尔与其他新左派理论家的分歧也在此处:在构建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过程中,他所采用的是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教义加以理解的理论方法,这与新左派运动的初衷不合。因此,尽管在英国新左派诞生后的那几年里,深受基督教影响的麦金太尔借助马克思主义这一载体,与汤普森、汉森、泰勒等第一代新左派理论家共同追求一种适合英国的道德实践价值,而且在之后一段时间里与其他英国左派思想家共同开创了属于英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注]张亮:《阶级、文化与民族传统》,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但这并不能弥合他们在理论上的分歧,最后他还是独自踏上了探寻德性理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