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中医临床人才之我见

2013-04-06 02:31
湖南中医药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方证经方伤寒论

彭 坚

(湖南中医药大学,湖南 长沙410208)

2011年12月17日,在广州举办的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第二批全国优秀中医临床人才研修班上,我给学员们做了一次讲座,题为《疼痛辨治的经方思路与心得体会》,本文内容主要出自“心得体会”部分。

几年前,西雅图亚特兰大出版社有意在美国出版我的英文版著作,书名暂定为《彭坚治疗慢性病临床经验集》,第一部分为“慢性疼痛”。出版社要求我准备一篇 《序言》,我想当然地认为:毕竟中医姓“中”,由于文化习俗的差别,西方读者一定比国内对中医的了解要少。《序言》应该围绕中医是否科学、中西医有哪些不同、中医的优势在哪里等重大问题,进行详细的阐述。岂知出版社的答复是:“西方读者对于中医是否科学不感兴趣,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你完全没有学过西医,是怎么能够看病的? ”换句话说,他们需要了解一个纯中医的思维方法和成才之路。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西方有句俗语:“条条大路通罗马”,从古到今,中医培养人才的方式有多种,我的成才之路不过是其中之一,有很大的特殊性,无法简单地复制。但我毕竟沿着这条道路走过了大半生,不算是很成功,至少没有失败,临床疗效颇高。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个性中有共性,特殊性中蕴含着普遍性。既然国外读者渴望了解什么是“纯中医”,我不妨把自己学医成才的真实情况介绍出来,既然中医教育改革面临着如何突破瓶颈的难题,我走的“读伤寒、用经方,以治病为目标,以方剂为核心”的成才之路,不失为一条培养中医临床人才的捷径,可供中医高等教育的管理者和学生们参考。我的“心得体会”,就是从这里开讲的。

1 从读《伤寒论》入手,走进中医之门

我虽然有中医世家的背景,但青年时代并没有立志学中医。高中毕业,又经过几年的动荡生活之后,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跟随伯父学习中医。时已24 岁,用中医的行话来说,已经没有“童子功”了。要强记许多内容,难以做到,但理解能力、生活阅历,比一般青年学子要胜过许多。伯父当时是湘雅医学院祖国医学教研室主任,作为一个中医临床家、教育家,在对我的“因材施教”方面,显然是有所考虑的。他不让我读其他中医古籍和现代教材,甚至先不读《黄帝内经》,直接读《伤寒论》。

伯父的理由很简单:每个人接触新的事物,总是“先入为主”,第一印象是最深刻的。学中医,方向要选对,第一步走好,以后的道路就广阔了。他反复强调陆九芝的名言:“学医从伤寒入手,始则难,继而大易;从杂症入手,始则易,继而大难。”虽然此说与陆九芝的原话有些区别,但经过伯父的改造,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伯父还说:“我从医几十年,到老来才大彻大悟,读《伤寒》、用经方,是学中医最好的成才之路。”这种久历沧桑之后悟出的人生真谛,多么值得后人重视! 每年秋天,伯父都要抽出几天时间,虔诚地把《伤寒论》从头到尾温习一遍。这种坚定的信仰对我影响很大,我相信伯父给我指点的是一条中医成才的捷径,只要心无旁骛地走下去,一定能够到达成功的彼岸,不必问“为什么”。

除了熟练背诵《伤寒论》原文之外,与我朝夕相伴的是一部陆渊雷的《伤寒论今释》,1956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如果说,近百年来,《黄帝内经》中的理论和观点总是遭到质疑和批判的话,那么,《伤寒论》在近代则处境好得多。因为《伤寒论》是一本临床著作,经方在医生手中天天创造疗效,看得见,摸得着,任何人都不敢信口开河、随意否认。在《伤寒论今释》中,陆渊雷先生运用当时的西医原理,对《伤寒论》大部分原文进行了深入的解释,非常透彻,令人信服。我第一次感到:中医治病的道理,并非用现代科学语言讲不出一个“为什么”,中医与西医在临床方面,其实有许多共同语言,并非格格不入。在陆渊雷的著作中,除了他本人的精彩论述之外,还引用了大量近代日本汉方医家的观点,多达600 多处,近40 余家。在中国,在日本,近代有一大批主张中医“科学化”的学者,他们具有渊博的东、西方文化知识,有的出身于西医,有的是中医临床家。他们在阐述《伤寒论》、《金匮要略》的科学道理,推广、发展仲景学说的临床运用方面,成就斐然。至今为止,我仍然认为陆渊雷的《伤寒论今释》、《金匮要略今释》是学习《伤寒》、《金匮》最好的入门著作。

2 学会识证用方,临床诊治疾病

伯父告诫我读《伤寒论》时,不必陷入原文的争论,不必“死于注下”,一定要掌握“方证对应”这个核心。他说:“古人云‘有是证,必用是方’。有‘往来寒热,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必用小柴胡汤;有‘头痛,发热,汗出,恶风’,必用桂枝汤。使用经方治病,要方证对应。”

有“证”就可以用“方”! 从这里,我领悟到了西医与中医治病的根本区别,西医之所以要学习人体解剖,熟悉人体的生理结构,一旦患病,则必须了解病理变化,找出致病因子,才能给以有效的治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医是“辨病”为主,以病为核心。中医看病,不必了解身体出现了哪些病理改变,不必查清楚致病因子,医生甚至不必具备解剖、生理学的知识。之所以不需要这些,是因为人一旦有病,身体自然会有反应,多数有证候表现,根据这些证候表现,就可以选择相应治疗的方剂。这个过程,中医叫做“辨证施治”。中医是“辨证”为主,以证为核心。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认识疾病的方法论。毋庸置疑:西医的方法论是科学的,因为解剖学、病理学等,全部都是建立在“还原论”的基础之上,追求清晰,细致入微。同样,中医的方法论也是科学的,因为辨证施治的本质,是一种信息处理的方法,“辨证”,是用望、闻、问、切四诊来收集人体的信息,“施治”是开方遣药,向人体输入信息。“辨证”的目的,是要分清楚疾病的表里、寒热、虚实;“施治”则要根据辨证的结果,选择恰当的药物组成相吻合的方剂。因此,中医临床医生的功夫,主要体现在“识证”与“用方”这两个要素上。不懂得运用望、闻、问、切四诊来全面了解证候、分析病情,只让患者做检查,根据检验报告来开药的医生,决不是真正的中医,那是西医或西医化了的中医;没有掌握大量有效的经方、时方、验方,不善于学习、吸取古今名医的成就,只根据自己有限的经验,将药物随意凑方的医生,决不是好的中医,那是庸医,难以治好病,难以避免医疗事故。

几十年来,我虽然没有学过西医的解剖、生理、病理,却毫不畏怯地上临床,看门诊,疗效颇佳,没有发生过任何重大医疗失误,关键就在于掌握了中医这套“识证”、“用方”的本领。想来这其实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古代中国哪有西医? 不是仍然要治病吗? 中医除了有数千年经验积累之外,在于有自己一套独到的、区别于西医的方法论。凭什么说:只有使用“还原论”的方法论,建立在解剖基础之上的西医是“科学”? 而通过“信息”交流的方法,动态地认识人体和治疗疾病,就是“伪科学”? 中医的方法论,不仅是科学的,而且是超前的,接近21世纪“后现代”的科学方法。

何况以历史的眼光来看,人类社会变化再大,古今疾病谱没有根本性的改变。换句话说,现代人有的疾病,例如癌症、心脑血管病、糖尿病、流感等,古代都有,古代医家已经掌握了其中一部分规律,积累和总结了不少有效的经验。他们在几千年历史中所创造的成就,并不亚于只有几百年历史的近现代西医。例如,张仲景不仅堪称全世界“抗击流感第一人”,他所运用的经方,今天仍然有效,而且这种思维模式很值得向全世界推广,替代目前西医运用的这一套非常被动的免疫措施。如果能够这样做,必将对人类卫生保健事业做出新的贡献! 我已经撰文论述了这一点。

中医两千多年来所创造的独到的、与西医完全不同的方法论,历代医家积累的丰富的临床经验,是当今中医后继者最宝贵的财富,为什么中医院校在培养中医人才时,不把这些视为重点中的重点,反而舍此他求,要系统学习西医的解剖、生理、病理、生化等内容呢? 说到底,是因为受到近代科学的影响,从骨子里不相信中医能看病,怕出医疗事故。按照这样的教育思想,这样的教学方式,笃定培养出来的中医接班人,不可能成为“铁杆中医”,不可能真正继承和发展中医事业!

中医看病主要靠方剂,方剂是中医的核心。我在央视10 台“健康之路”讲解《千古名方》时,表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即中医看病,不光是靠药,更重要的是靠药组成的方,这是中医与西医的又一个重要区别。就像打仗,士兵多,作战勇敢,固然重要,但要赢得一场战争,打人海战术,没有用,要靠将军把士兵组织成一支精锐的队伍,其中,有进攻,有防守,有策应,有迂回,有配合,才能够克敌制胜,发挥整体效益。中医组合的这支队伍,就是方剂。所以古代医家有“用药如用兵论”。既要懂得每味药的药性和治疗作用,又要善于将各种药物调配成能够发挥整体效益的方。中医师在看病时,如果不察病机,不懂组方的原则,试图选取几味有效的药物拼凑成方,不会有卓越的疗效;同样,在进行中医科研时,如果不去研究方剂,把着重点放在单味药物的研究上,试图找到某种对疾病有效的成分,这仍然是西医的“线性思维”,还原论的方法,即使取得成果,也只是停留在“术”的层面,远远没有达到中医“道”的高度。

因此,方剂是中医临床的核心与精华,组方需要高超的思维技巧,丰富的临床经验,不是一般医生看病时,把几味药随意拼凑起来,就可以美其名曰“方剂”的。早在《汉书·艺文志》中,就有“经方十一家”,那就意味着,早在两千多年以前,中医就确立了组方治病的原则,然而,直到现在,许多学中医、搞中医科研的人还是不明白:中医的理、法、方、药四个环节,核心是“方”。不是基础理论,也不是药物,而是方剂!要在临床上下真功夫,要在科研上做大文章,都要围绕着方剂,否则,就失去了重点,选错了方向。

在最初通过熟读《伤寒论》,建立了牢固的经方思维之后,几十年来,我按照伯父的教导,把读书的重点始终放在方剂上,包括经方、时方、经验方三大类。十分留意收集和运用古今有效的名方,并遵循伯父的教诲,凡是适合运用经方治疗的病证,尽量使用经方;感到经方不足以解决的,则合用或选用后世所研制的“时方”,以及民间有效的经验方。时方、验方,是对经方的继承、补充、发展,三者不应当偏废。因此,一个从事中医临床的医生,既要熟读《伤寒论》、《金匮要略》原文,熟练掌握二百余首经方的使用标准和范畴,并不断施用于临床、验之于实践;又要经常阅读后世医家,特别是当代名医的著作,从中收集和储备大量有效的治疗方药;最重要的,还要将时方、验方也纳入到“方证对应”的思维系统中,明确这些后世方所适合的证候与病机,用以丰富自己的临床知识,解决实际问题。总之,在掌握大量古今名方的基础之上,寻求每一首方剂的“方证对应”切合点,大胆运用于临床,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空洞的理论探索方面,我认为这是培养一个中医临床家的重要途径。

3 回归六经辨证,掌握三分思维

迄今为止,历代中医所创制的方剂超过十多万首,经方只有269 首,但经方所展示的群体疗效,是后世方难以超越的。这是为什么? 因为《伤寒论》、《金匮要略》所载的经方,是东汉以前众多名医集体创造的成果,大多数出自《汉书·艺文志》中的“汤液经”。经方的形成,经历了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锤炼,是数十代医家临床积累的精华,代表了中医学体系形成时期方剂学的最高水平。换言之,张仲景不是经方的创造者,而是经方的收集者、运用者、集大成者。因此学经方,用经方,不能认为是学习张仲景一个人的经验,而是学习一个相当长历史时期群体医家的经验,经方的疗效与一般形成时间较短、经历临床考验机会较少的后世“时方”相比,显然临床疗效要高出很多。

张仲景对于经方的贡献,不在于创制了经方,而在于将经方纳入到“六经辨证”体系中,使得269 首经方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发挥群体的效用。在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六经辨证的方法,不仅用于辨治伤寒这种外感病,也用于辨治其他各种杂病。这意味着,对所有疾病的治疗,都是采用统一的辨证论治方法。在王叔和整理的《伤寒论》中,尚保存了六经辨证的方法论,而在800年之后,宋代整理的《金匮要略》中,已经完全见不到六经辨证的踪影,用的是按病归类,分篇论述的方法。当代有的医家认为:“仲景以六经辨伤寒,以脏腑辨杂病”。这是一种误判! 在《金匮要略》的各篇中,根本找不到系统的脏腑辨证的证据。宋代在整理《伤寒杂病论》时所造成的历史失误,导致六经辨证的辉煌成就,从此黯然失色!

上个世纪初,日本卓有见识的经方派医家,试图恢复《伤寒杂病论》的原貌,特别是汤本求真编写的《皇汉医学》,1927年一经出版,就在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章太炎曾经感慨地说:“仲景若在,则必曰,我道东矣! ”此书最大的贡献,在于把《伤寒论》、《金匮要略》两书的经方合为一体,统一在“六经辨证”之下,这是试图恢复《伤寒杂病论》原貌的一种大胆尝试。汤本求真本来是学西医,中年时,因为女儿死于痢疾,痛感西医之无术,乃发奋学习中医,认为:“中医数千年来就亿万人体研究所得之病理及其药能,历千锤百炼之后得出结论,立为方剂,故于实际上每有奇效。”此书直接启迪了近现代众多名医,如恽铁樵、胡希恕、刘绍武等人,包括我的伯父彭崇让先生的治学之路。胡希恕先生说“所阅之书既多,则反滋困惑而茫然不解。后得《皇汉医学》,对汤本求真氏之论,则大相赞赏而有相见恨晚之情,于是朝夕研读,竟豁然开悟,而临床疗效从此大为提高”。汤本求真的工作属于一项开创性的建设,尚不完善,当代著名经方大师胡希恕及其弟子冯世纶等作为承继者,正在努力完成,其中还有许多难关有待突破。

为什么“六经辨证”如此重要呢? 因为它来自于一种十分高超的哲学思维:“三分思维”。这是人类认识史的一次飞跃。对于疾病这种“复杂事物”,只有用建立在三分思维基础上的六经辨证,才能准确地把握住其客观规律。

中医同当代西医不同,中医属于自然哲学,哲学思维对于这门学科有重要的指导作用。一个中医临床医生,必须具有中医哲学的思维头脑,才能创造更高的疗效,否则,一辈子可能停留在一个经验医生的水平。《伤寒论》的六经辨证,其实应该称之为“三阴三阳辨证”,即在阴阳学说的基础上,再三分阴阳,将疾病的位置、阶段、过程、性质分为太阳、少阳、阳明、太阴、少阴、厥阴六组概念,太阳、少阴属表,阳明、太阴属里,少阳、厥阴属半表半里。太阳病属于表证、热证;少阴病属于表证、寒证。阳明病属于里证、热证;太阴病属于里证、寒证。少阳病偏于表里不和,厥阴病偏于上下寒热错杂、虚实夹杂。

请注意:这就是“三分思维”! 是一种立体思维,显然高过于阴阳学说这种“二分思维”,即平面思维。《伤寒论》能够在1800年以前,对于当时发生的严重的流感,进行有效的治疗,创造了一种与现代医学完全不同的防治流感的模式,至今为止,众多的经方仍然是我们抗击流感的有力武器,与张仲景所采用的哲学思维、科学方法论密切相关。这种思维方法,不但可以运用于辨治流感,也可以运用于辨治所有疾病。对于生命与疾病这种不断处在变动状态的 “复杂系统”,建立在“三分思维”基础之上的“六经辨证”,始终是一种科学的认识方法。

然而,后世却以“八纲辨证”代替了“六经辨证”,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和思维水平的倒退。八纲辨证的雏形,在《汉书·艺文志》中就有了,产生在六经辨证之前。然而,随着《伤寒论》在宋代以后的式微,明代医家重新归纳出了八纲辨证,并且认为:六经辨证也包括在八纲辨证之内。这种认识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八纲辨证只是一种“二分思维”,正如只知道黑与白,不知道黑白之间还有灰一样,缺少了对半表半里、寒热错杂、虚实夹杂第三种状态的认识,就会使得临床思维简单化,无法把握住生命活动和疾病变化的复杂规律,导致临床治疗水平下降。

我在临床治病,喜欢使用经方,而经方中的柴胡桂枝汤、半夏泻心汤、乌梅丸等寒热并用的处方,用得特别多,疗效很好,学生觉得不理解。我解释说,因为大部分疾病,特别是慢性病,经常呈现出寒热错杂,虚实夹杂状态,组方必须温凉并用,攻补兼施,才能够取得疗效。这就是得益于“三分思维”的方法论。

4 强调方证对应,经方时方并举

“中医的生命力在临床”! 中医高等教育培养人才的目标,应该是一大批会看病的医生。然而,长期以来,中医教学的内容过于庞杂,课程繁多,抓不到要点,始终没有一条主线,没有一条清晰的思路,告诉学生将来怎么看病。大部分学生读书五年、七年,脑子里塞满了各种中医知识,毕业后一到临床,茫然失措,不知道从何处着手看病,不知道怎么选方。开出的处方毫无章法可言,自然治不好病。他们因此对中医失去信心,觉得中医的疗效靠不住,最后选择改换门庭,投奔西医。现在全国许多中医院的中医师,还是以西医为主,以中医为次,没有在中医临床方面练出过硬的本领。这不能不归咎于中医教育的失误。

中医治病的辨证体系,在最初建立的阶段,主要有两套,一个是来自于《伤寒杂病论》的“六经辨证”,一个是来自于《黄帝内经》的“脏腑经络辨证”。

作为一部临床著作,《伤寒杂病论》的六经辨证,是知行合一的,即“方证对应”,每个证有相应的方。作为一部基础理论著作,《黄帝内经》 的脏腑经络辨证,是知行脱节的,即《内经》只有辨证理论,并没有相对应的方剂。所有治疗脏腑经络疾病的方剂,都是后世所补充的。如宋代的钱乙,就根据五脏的寒热虚实,创制了二、三十首补泻方。而李东垣、朱丹溪、张介宾等医家,每人创方都在数十、上百首。他们都是引领一个学派的医学大家,由于对《黄帝内经》 的脏腑经络学说有不同的理解,其所创制的名方,呈现出斑斓驳杂、百花齐放的局面。历代医家所创制的方剂,更多达十万首,多数出自其人的临床体会,有一定的价值。多,固然是好事,但也给后人留下雾里看花,无从选择的难题。

六经辨证中“方证对应”的好处,是其确定性,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样就保证了临床疗效的可靠,学者也容易掌握。脏腑辨证的弊端,是其不确定性,因为《黄帝内经》只有证候、病机,并无方剂,后世补充的大量方剂,呈现多元化倾向,犹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统一标准,使人盲无所从。即使辨证对了,也不知道该选何方、何药?初学者一旦接触临床实践,就昏了头,会产生“多歧亡羊”的迷乱。

显而易见,重视《黄帝内经》的“脏腑辨证”,忽略了更加重要的“六经辨证”和经方思路教育,这是导致学生临床思维混乱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两千多年以来,“脏腑辨证” 一直作为中医临床认识疾病的主导方法,自宋代以降,“六经辨证”,已经式微,从温病学派出现之后,“六经辨证”则更被局限到只用于外感病中的伤寒病,降格到与“卫气营血三焦辨证”的同等位置,几乎被搁置不用。《温病条辨》则上升到与《伤寒论》同等的位置,成为现代中医教育新的“四大经典”。其实,前者只是对后者的补充,在写作体例上模仿后者,但就思维水平而言,《温病条辨》是远不能同《伤寒论》相比的。

源于《黄帝内经》的“脏腑辨证”固然重要,但源于《伤寒杂病论》的“六经辨证”,则直接来自临床,更加切合实际,更加重要。将两者相比较,在对疾病证候的动态观察方面,在整体联系的把握方面,在对疾病发展趋势和预后的判断方面,“脏腑辨证”不及“六经辨证”深刻和灵动。更何况《伤寒论》是采取“方证对应”的原则,所谓“有是证必有是方”,见到什么证,该用什么方,有极其严格的规定。而脏腑辨证则在“辨证”和“用方”之间,缺乏定向思维,有着多元选择,导致了临床疗效的不确定性。

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今天大力提倡掌握《伤寒论》的六经辨证思维和方证对应的学习方法,虽然极其重要,但并非要否定《黄帝内经》的脏腑辨证,否定后世创制的数量庞大的时方、验方。当今有许多“经方派”医家,在努力提倡经方思维和继承、拓展经方的运用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令人钦佩。但有的人自诩只用经方治病,不屑使用后世方,这种观点似乎流于片面、狭隘,会对初学者起到误导作用。

《伤寒杂病论》的“六经辨证”,达到古代思维方法的巅峰,经方创造的临床疗效,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但张仲景必然有历史的局限性,他的成就不可能终结中医临床的发展。不能笼统地说“时方”一定比“经方”差,而且也不应该在临床中只用经方、不用时方治病,这无异于作茧自缚。

优秀的时方、验方,是对经方的补充和发展。大部分“经方”之所以在“时方”面前能够显示出较大的优势,除了本身构方精炼和合理之外,更在于每一首经方,都处在六经辨证纲领的统一指导之下,与其他经方前后联系、互相呼应,形成一个有机的链条,发挥的是群体效应之下的个体效应。而时方往往只是孤立的个体,只适合于辨证论治的一个断面,这是“后天不足”所造成的。然而,许多时方与经方同样具有高超的构思技巧,具有不错的临床疗效。我们在学习和运用时方的时候,如果有意地将其纳入到“六经辨证”的思维方法中,采取同经方一样的“方证对应”的原则来理解和使用,则能够大大丰富和补充经方的不足,创造更加广泛、卓越的疗效。从我自己几十年来读书临床之路来看,这种学习方法是切实可行的。

还要指出的是:一个优秀的临床医生,绝不能轻视单方、验方。这些具有简、便、廉、验的处方,往往出自民间和名医的经验积累,非常珍贵,每方多数只有一、两味药,以辨病为主,不必辨证,容易掌握。本草著作中对每一种中药治病效果的认识,其实就是从单方、验方的使用开始积累的。俗话说:“单方气死好郎中”,“一招鲜,吃遍天”,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伤寒杂病论》中不仅有269 首经方,还有好几十首单、验方。我国现存最早的验方集,是东晋葛洪的《肘后救卒方》,这本书相当于一部古代危急重症的救疗手册,历代医家都很重视。我在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健康之路》节目中,介绍感冒和流感初起,可以不辨寒热阴阳,只要发热、无汗,统统可以使用一首“千古名方”,哪怕高烧40 ℃,一碗药喝下去,往往“一汗而愈”,指的就是《肘后救卒方》中的“葱豉汤”。这首方只有两味药:葱白,豆豉。用青蒿一味药治疗疟疾病,也是《肘后救卒方》最早记载的。中国中医科学院屠呦呦教授因为发明青蒿素,获得美国2011年度临床医学拉斯克奖,这是中国医药界迄今获得的至高荣誉,30 多年前,她从《肘后救卒方》中,找到几首治疗疟疾病的单方,最后选择了青蒿做试验。试验了许多年,总是无法从青蒿中提取出青蒿素,后来又从《肘后救卒方》中的记载“青蒿一握,绞汁”中领悟出,青蒿素需要低温提取,不能加热。现在有人说:“这不是中医的成果!”如何看待?客观地说,这种从天然植物中提取生物碱或某种有效成分的方法,的确是西医使用了两百多年的常规手段。比如治疗疟疾病最早的植物,是金鸡纳树皮,这是南美洲印第安人在遥远的时代,从当地的猴子那里学来的,用于治疗疟疾病发高烧。17世纪,欧洲人学会了用这种药,后来从中提炼出金鸡纳霜,弄清楚了其化学结构之后,利用大规模工业生产,制作出了奎宁,奎宁的名称就是从金鸡纳霜的印加语翻译过来的。奎宁曾经是治疗疟疾病的王牌药,使用了两百多年,如今产生了耐药性,而疟疾仍然没有被消灭。屠呦呦从青蒿中提取青蒿素,从方法论来看,当然与从金鸡纳树皮从提取奎宁碱,如出一辙,至于青蒿素今后是否也会像奎宁一样出现耐药性和副作用,我认为:这是必然的。因为这仍然是建立在对抗治疗之上的线性思维方法。不断否定,又不断创新,就是西医和当代科学的特征。不管今后如何,青蒿素的发明,目前毕竟挽救了数百万疟疾患者的性命,这是最现实的。但在青蒿素的发明过程中,是从中医古籍《肘后救卒方》中找到根据、受到启发,也是不可否定的事实! 中医治病的思维层次,有“术”和“道”的不同:如果只会用几个单方、验方治病,哪怕是号称所谓“祖传秘方”,尽管也可能有效,充其量是停留在“术”的水平,范围狭窄,疗效有限;如果懂得辨证论治,用方得当,就可以上升至“道”的高度,治病的范围广阔,能够获得普遍的疗效;如果能够把“道”和“术”有机结合起来,既会“识证”、“用方”,又能够精选一、两味对治疗某种病有特殊疗效的单方、验方,融入对证的方剂中,则可以达到至高的境界。许多古今名医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当代科学,仅仅在“术”的水平,对单味中药的研究,就能够让屠呦呦教授获得最高临床医学奖,如果当代科学,在方法论上进一步提升、发展,上升至“道”的水平,对中医的方剂甚至整个中医药体系,进行突破性的研究,将为人类的医疗卫生保健事业创造出何等伟大的奇迹呢? 我们憧憬着这一天!

更要指出的是:为了培养一个全面的中医人才,中医的各门课程,都应当学好,包括医学史、医古文、中医基础、中医诊断、中药、方剂、经典著作、各家学说、临床各科、针灸推拿、养生保健,也包括必备的西医知识等等。但作为高等院校的教育管理者,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我们培养的对象,是未来的医生。为了使受教育者毕业后,能够开方治病,迅速在临床上站稳脚跟,在安排各门课程时,必须突出重点,必须给学生指出一个临床成才的正确方向,让他们能够充分发挥学习的主观能动性,沿着这个方向去努力,不至于被各种知识充塞了脑子,将来一到临床,就晕头转向,找不到治病的方向。

因此,强调《伤寒论》对于中医临床的指导作用,强调学习和运用经方的价值,以方剂为重点,把经方、时方、验方统一在《伤寒论》“六经辨证”、“方证对应” 的方法论之下,在全面学习其他中医知识的同时,突出中心,抓住要害,善于引导,不失为培养中医临床人才的一条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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