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罗英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100872)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作为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20世纪60年代末对资本主义的城市空间开展了研究。他打破了传统城市社会学对空间的分析观点,率先把空间作为研究的实体性概念,论证空间的社会性,提出“空间生产”理论,开创了空间研究的新视野,开启了城市社会学空间研究的新视角和新范式,吸引了大批学者转向对城市空间的研究。他的空间理论对解决我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社会问题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早期以帕克、伯吉斯为代表的芝加哥学派曾展开过城市空间研究,他们类比生态学,将空间作为社会关系和人类活动的容器,认为人类通过竞争与合作形成空间的不同分布,提出了同心圆、扇形、多中心等城市空间模型;后期霍利、邓肯、希曼等人反对将生物学家解释物种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如何分布的竞争和进化的机制片面地应用到人类社会。他们重视文化的因素和功能主义的观点,更关注人类群体在适应其环境的过程中如何产生特定模式的社会关系。[1]67虽然后期芝加哥学派对人类生态学视角下的城市空间分析进行了发展与修正,但是他们仍将空间作为背景性概念,对空间的社会性及空间模式背后的社会动力探究不足,过于注重空间的均衡,缺乏批判的视角。有论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过程有详细的阐述,具有很强的批判性,但他们并未明确提出城市“空间”的概念并对其研究。[2]
20世纪60、70年代,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加速发展,城市化突飞猛进,在欧美国家,大量工业资本从已经城市化的老工业城市流向新兴工业化地区。[3]这导致城市中心地区经济萧条、税收减少、居住环境恶化、就业机会减少、失业增加、人们的生活水平下降。西方城市的这些社会变化引起整个欧美社会运动频发、矛盾冲突不断。1968年,法国巴黎也发生了举世闻名的学生运动和工人罢工。列斐伏尔敏锐地察觉到二战后资本主义城市变化的这些特点,认为传统城市社会学提出的城市通过竞争与演替而自动达致社会平衡的观点,无法解释欧美社会普遍出现的城市骚乱,城市社会并非日益整合、有序,而是阶级冲突和种族不平等日益严重。因此他的关注点开始由乡村转向都市,并尝试用马克思主义的框架、观点解释城市问题。他将城市空间过程放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考察,将空间看作社会思考的基本范畴和认识世界的基本架构,形成了一套空间理论体系。
“空间”是列斐伏尔社会空间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但他对“空间”的内涵并未给出明确的定义。不过我们还是能从其对空间的论述及对空间的划分中看出列斐伏尔对空间的一些看法。他强调空间并不是一个静止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具有流动性的社会概念。在《空间与生产》一书中,他指出:“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种无限的多样性或不可胜数的许多社会空间……在生成和发展过程中。”[4]229空间是社会关系的载体和容器,“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被社会关系所生产”。[4]165空间是社会的产物,他主张我们既要看到空间的物质属性,也要看到空间的社会属性和空间与社会的互动关系。[1]150
他将空间划分为感知的空间(perceived space)、构想的空间(conceived space)和生活的空间(lived space)三个层次。其中,感知的空间是具有物理形态的社会空间,比如都市的道路、网络、工作场所等。这个空间是以往的空间学科的研究对象,它可以借助一定的仪器和工具进行量化的精确测量、描绘和设计。构想的空间是概念化的空间,它是科学家、规划者、城市学家、各种类型的专家政客的空间。[4]38构想的空间是现实的生产关系建构自己的空间秩序的过程。这种空间秩序生产出相应的空间语言符号系统,并通过控制空间的知识体系成为一种隐性的空间权力,干预并控制着现实的空间建构。生活的空间是艺术家、作家和哲学家视野中的想像和虚构空间、各种象征性的空间。它是一个被动体验的或屈服的空间,是被想象力改变和占有的空间。[4]40与构想的空间不同,生活的空间是一个被统治的空间,也是为了斗争、自由与解放而选择的空间。列斐伏尔将其称为一个反空间(count-space)的领域。这种反抗体现在它对从属的、外围的和边缘化空间的再现和对处于空间秩序的社会底层的关注。[4]42通过以上对空间概念的分析与类型划分,列斐伏尔指出社会性是空间的本质属性,空间并非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的容器或平台,而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它产生于有目的的社会实践。
列斐伏尔空间概念的核心不是空间本身,而是空间的生产。他指出每个社会都具有独特性,都有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同样生产方式也具有与之相适应的空间生产。[5]在人类发展与都市化的过程中,城市已经从空间中物质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他指出:“围绕着空间的概念,19世纪的一些社会因素(阶级、工业化)得到了重组,然而它的问题构成却发生了变化,空间分析的对象,应该转为社会关系的再生产。”[6]10列斐伏尔重点分析了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他指出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史无前例的“总体性”使一切有用对象都无可避免地被商品化了,空间也不例外。“尽管它(社会空间)是被使用的产品,被消费的产品,它也是一种生产的手段,交换的网络、原材料和能源的流动,构成了空间,并由空间决定。”[4]81城市及其各种设施(港口、火车站、高速公路等)是资本的一部分,城市、区域、国家或大陆的空间配置增进了生产力,如同工厂中或商业里的设备机器一般,利用空间如同利用其他生产工具一样。资本主义通过将空间纳入商品生产和资本积累的轨道,不断地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海边、山地、荒僻的郊野甚至沙漠都成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领域。空间作为一个整体,进入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之中,被用来生产剩余价值。[1]151资本主义的生产已经成为一个不断超越地理空间限制从而实现空间的自我生产的过程。空间不再是如早期芝加哥学派认为的作为一个独立的自变量影响城市生活,而是成了资本主义的一部分,是一中间变量,是资本主义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工具。列斐伏尔进而指出,工业化进程对城市空间不断进行重构,现代城市的规划成为空间的规划,城市有它自身的实践,城市空间有其独特的生命力。在他看来,城市只生产一种东西,就是它自己的空间。
在城市空间生产的过程中,国家发挥着重要作用。列斐伏尔认为城市空间生产过程是一个政治过程,空间始终具有政治性、战略性和意识形态性,排除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空间就不是科学的对象。城市规划是资本主义空间政治性的集中体现。由于公共政策和私人利益的联姻,国家总是按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要求对空间进行管理,也就是按照生产关系再生产的要求对空间进行管理。“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一种工具来使用,用作实现多个目标的工具:分散工人阶级,把他们重新分配到指定的地点,组织各种各样的流动,让这些流动服从规章制度,让空间服从权力,控制空间,通过技术来管理整个社会,使其容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6]9通过城市空间的生产,统治阶级最终实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为了生产更多的剩余价值,资本主义不断地剥削、占有和压迫人民大众的消费空间,将人口分散到郊区,将空间的使用价值转换为交换价值,从而产生了郊区化这样被压迫的空间和人群内部的隔离。列斐伏尔将此称为“日常生活空间的殖民化”。与此同时,就产生了资本主义空间的主要矛盾:剥削空间以谋取利润的资本要求和消费空间人的社会需要之间的矛盾。这也就是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利润与需要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的政治表现就是政治斗争,斗争的关键是争取让日常生活摆脱资本主义组织,形成由人民大众来管理空间和空间为人民大众服务。
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不同于以往的学者从宏观角度,静态地论证空间的存在、变化。早期芝加哥学派认为空间是人类竞争作用的结果,空间本质上是均衡的。而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空间本质上是对立和冲突的,是阶级对立的,空间是再生产性的。他把关于城市的分析和讨论从芝加哥学派关心空间中的物质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从而将空间从一个背景性概念变成了一个实体性概念,成为当代城市社会学研究的新视角和新范式。他对空间社会性和空间生产的论述深刻影响了后世的空间思考和都市研究。正如苏贾(soja)对列斐伏尔的评价:“他卓尔不群,是攻击历史决定论和重申批判社会理论空间的主要源泉,他这种坚定不移的精神引发了一大群人开展其他形式的空间化,如萨特、阿尔都塞、福柯、普兰扎斯、吉登斯、哈维和詹姆逊等人。即便在今天,他仍然是富有原创性和最杰出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者。”[7]
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对于我们认识解决中国城市化问题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当前中国正在经历的高速城市化,实质上就是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在城市化过程中,人们的居住条件、生活环境与过去相比明显改善,城市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水平显著提高。但是,中国城市化发展的成果并没有惠及所有地区、阶层和社会成员,空间在生产过程中也产生着新的不平等,出现城市中心对郊区的挤压和城市对农村的挤压。如地方政府为了建城市开发区招商引资,大量城郊的农田和村庄被城市吞并,成为新的城区,城郊的失地农民被动地卷入城市化进程,面临就业难、住房紧张、缺乏社会保障等问题;城市化过程中还有相当数量的农民流入城市,游走于城乡之间,在城市遭受着住房、就业、教育、医疗等各种排斥,心理缺乏自我认同;而城市中心城区近几年为了提高土地的交换价值,改造、拆迁、重建加剧,中心城区居民纷纷迁往郊区,造成城市优势群体和城市弱势群体在居住、交通、环境等方面分配不公。这些问题直接导致了城乡空间矛盾加剧和城市阶层冲突激化,制约着我国和谐社会建设。列斐伏尔在论证空间的生产时指出,空间是政治性的,是权力运作的基础,政治在空间生产与分配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政治的主要实施工具是公共政策。因此,要实现社会主义空间正义关键在于政府实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政策。
[1]夏建中.城市社会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2]聂娟.城市社会空间研究的网络视角[J].学术研究,2010,(11):100 -102.
[3]吴宁.列斐伏尔的城市空间社会学理论及其中国意义[J].社会,2008,(2):112 -127,222.
[4]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Wiley-Blackwell,1991.
[5]刘先颖.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理论述评[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2012:17.
[6][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7][美]爱德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