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彤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 学生处,重庆 400067)
纵观艾青的创作生涯,建国前他以关注民族苦难为重心,表现出一种献祭似的精神;而历经“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归来”后的诗人则开始更深刻地体会和反思个体的命运及在这场浩劫中的精神创伤,力求从中寻找出现象背后的根源,避免民族悲剧的再次上演。本文以艾青“归来”时期的诗歌作为研究对象,简略分析诗人对个体命运及价值的思考。
谈及“回归”后的艾青,他的深邃和理智与那场十年浩劫有着最直接的联系。1955 年,受到“胡风事件”的牵连,诗人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转折。从1966 年开始,延续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将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扫荡一空,一切优秀的古老智慧均湮没在“阶级斗争”的旗帜下,大多数诗人遭受了残酷迫害。他们被赋予各种诡异的罪名,关押、审查、流放……,人格和精神世界都承受了无比巨大的伤害,这其中就包括艾青。然而,身陷囹圄的艾青却从未放弃对生命的热爱和关注,或者说残酷的现实纵然可以将诗人的肉体封闭在狭隘的物理空间中,也不能扼杀诗人对生命本质的关注和思索。在人生的谷底,艾青感伤于现实的摧残,却也固执地捍卫着生命的尊严,他思索他的人生,并以他的人生为起点思索现实和历史,探索人性本质和民族的命运。因此,“归来”后的艾青更为深沉、更为深刻。
1980 年以后,回归的艾青相继出版了《归来的歌》《彩色的诗》《雪莲》等诗集。这些诗歌深刻而集中地反映了艾青对个人生命价值的思索,成为他文学创作生涯中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诗大都篇幅不长,或者以物托志,或者以物诉情,但其中都渗透着艾青对人生命运的哲理性反思,而这正来自于诗人二十年冰封、困顿生活的真实感悟。艾青将沉淀、熔炼后的思想和意识呈献给人们,其中充满了思想与智慧的光辉。艾青在《鱼化石》中所写的“鱼儿”,“动作多么活泼,精力多么旺盛,在大浪花里跳跃,在大海里沉浮”,然而当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鱼儿遇见了“火山爆发”或“地震”,它们则“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连叹息也没有了”,甚至“对外界毫无反应”。这不仅是艾青个人的生命体验,这也是那场浩劫中许许多多艾青们所经历过的生活。然而,艾青并不甘于这无生命的生活,他说“活着就要斗争,在斗争中前进,即使死亡,能量也要发挥干净。”被剥夺了声音的诗人就如同那瞬间埋葬于灰尘下的鱼,鱼儿变为了化石,诗人却没有就此失语,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自由的渴望和坚持,他为此而不惜一切代价。又如《虎斑贝》中艾青所写“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到海滩上,我从来没想到能看到这么美好的阳光……。”在“美好的阳光”背后,诗人为我们展现了他对人类个体命运悲剧性的思考:仿佛一切都是个偶然,每个人的生命和生命的历程看似随意却又带着宿命的气息。我们拼命去追寻,却永远也走不出命运给予的归宿。
另外,《关于眼睛》《镜子》《蛇》《盆景》等一些作品中也都蕴含着艾青对个体命运的思考。在这些短小的诗作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平静若水却深藏滔天情感的艾青;在通俗易懂的表现手法里,我们更不难发现那份独特的精致而隽永的美。然而,无论是平静若水还是精致隽永,无疑都来自于作者对孤独生命个体的深刻思索。如《盆景》,笔者以为如果说《鱼化石》是艾青在讲述他独特的人生遭遇,那么《盆景》则体现着作者对这独特遭遇的无奈及辛酸。“盆景”生而为人左右、为人赏玩,眼睁睁的看着人们将它修剪成任何的形态而不能反抗,“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受尽了压制和委屈,生长的每个过程,都有铁血缠绕和刀剪的折磨”,它没有自由,没有意愿,只能“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地挣扎着。它多么渴望“自己的天地”,“吸收土壤的营养”,“承受雨露和阳光”,“也希望能接受大自然的爱抚,散发出各自的芬芳。”但是在那混淆一切的氛围中,树木丧失了最基本的权利,它们的“畸形”正是人们的乐趣,人们自以为是的将其命名为杰作。对于树木,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生存状态;对于那些摆弄它们的人,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嘲讽?在此之间,既有诗人对个体生命及社会状态的思索和喟叹,更有苍凉与无奈的感伤。
值得注意的是,艾青没有停留在无奈与感伤之间,他超越了那份难以摆脱的彷徨,表现为对个体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追寻。正如蓝棣之所说:“对于艾青来说,我认为创作过程是寻找的过程,是不断地发掘内心的过程,也是体验的过程,但这一切都是诗人不大意识到的,是不期而然的;诗人在意识层面上,所集中注意力的,是刻画和表现他对于形象本身的观察与理解。他要看看在这个过程中,能把自己什么样的内心挖掘出来。”[1]蓝棣之的评述突出了艾青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感悟和追寻,事实证明这也的确是艾青“归来”后诗歌创作的重要特征。而艾青对生命价值的思考,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他对践踏、轻视人类个体生命价值的行为的批判和否定,进一步提升了其诗作的内涵及现实意义。正如艾青自己的诘问:“……人类的命运为何?如何对待人生?我们应该如何回答?为何用诗的形式发言,又该如何表达?”[2]
艾青对历史的审视和追问直指发生在中国当代历史上的具体事件,他批判并将其升华为对民族和人类历史的质问。曾经的“反右”、“文化大革命”等是多少中国人灵魂上难以愈合的溃疡,然而时光还未走远,人们对此却渐渐淡漠。但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淡漠都是最大的悲哀,是危险的讯号。如果我们不能以警醒的姿态去面对历史,那么历史便可能重演,那一代人的痛苦便可能重新加诸另一代人身上。因此,“归来”后的艾青写出了《古罗马大斗技场》《在浪尖上》《清明时节雨纷纷》《罗马在沉思》《光的赞歌》《听,有一个声音……》等一系列作品,他以十足的勇气带着我们重回历史,重新感受那一代人苦难的生命历程,堪称“史诗性”的思考。鲁迅先生曾说:“所谓中国文明者,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诅咒!”[3]程光炜指出:“通过《光的赞歌》《古罗马大斗技场》等诗篇,也是他最早把‘文化大革命’凌辱人的尊严,乃至最后‘消灭’人的真相大白于社会公众的。如果没有对内心长期发掘、体验的过程,没有对社会历史的深入观察和理解,那么,就很难想象诗人能够比别人更透彻地发现‘文化大革命’的秘密,从而把这一丑闻交给历史道德法庭。”[4]由此可见,此时的艾青已把历史与现实结合一体,其中不仅有着对民族历史的审视和回顾,他更将其上升到批判和追问人类历史的高度。
回首中华民族在20 世纪所遭受的苦难,刚刚走出梦魇的诗人纵然有着深刻尖锐的反思性批判,但也同样有着十分美好的憧憬。如《光的赞歌》,它在艾青“归来”后的创作中极具代表性。其中,诗人突破时空的局限,以“光”暗喻追求真理、正义、科学、自由、理想的勇气,从中不难窥见诗人对历史与现实、人类与自然的深入体会。中华民族的历史脉络十分悠久,上千年的时光打造出的不仅是优秀的文化传统,其中也有着人类自身发展中的阴暗元素,它们同样在上千年的时光中悄然发展。当阴暗的元素遮蔽了光的世界,它们便明目张胆地蔑视正义和良知,嘲弄理想和奋斗。从这一角度上说,艾青的创作无论在选材上还是在情感表达上都不仅是民族、文化的,他超越于民族和文化,站在全人类的视角上去审视人类的历史和未来,以此寻求人类的发展之路、民族的复兴之路,这正代表着诗人艾青的思想高度。
综上所述,“归来”后的艾青表现出一种“沉思”者的姿态,他将苦难的生命历程转换为理性的沉思和批判。并由对个体生命历程的总结关照民族和人类的现实,亦通过对历史的不断总结参悟人类个体生命的价值,体现其诗歌作品强烈的理性与思辨性特征,从而形成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
[1]蓝棣之.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8-47.
[2]艾青.归来的歌[A].自海涛,金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C].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508
[3]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6.
[4]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