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祝英
2008年,张涌泉博士的《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由中华书局隆重推出,全书共600万字。此书甫出便得到了学术界很高的评价,认为是“一部高质量的敦煌经部文献的集大成之作”(涂舒思2011),“代表着当今古籍整理最高水平”(庄建2011)。2011年3月,该书获得中国出版界的最高荣誉——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
最近有机会把这部书翻了一遍,我有一种应该写点什么的冲动。当然该书博大精深,限于学识,我无法对它做全面的评价,只能就自己感兴趣的小学类文献做些介绍,并谈一点体会。
《敦煌经部文献合集》共十一册,分群经类和小学类两大类。其中小学类文献占七册,涉及1200多个卷号,分为韵书之属、训诂之属、字书之属、群书音义之属、佛经音义之属五小类。
敦煌文献中的韵书包括陆法言《切韵》的传写本(有伯3798、伯3695+3696、斯6187、斯2683+伯4917等号)、《切韵笺注》(有斯11383、斯2071、俄敦3109、伯3799、俄敦1372、俄敦3703、斯6013、伯3693、伯3696、斯6176、伯3694、斯6156、斯2055、斯5980、伯2017、斯6012、伯4746、俄敦5596等号)、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有伯2129、伯2011等号)、《唐韵》(有伯2018、俄敦1466等号)、《大唐刊谬补阙切韵》(有伯2016、伯2014、伯4747、伯2015、伯5531等号)、《大唐刊谬补阙切韵笺注》(有伯2638、伯4879+伯2019、伯4871、伯2016等号),等等,总计68个卷号。
宋代以后,《广韵》《集韵》流行,《切韵》系韵书流传很少,但在音韵学史上具有崇高地位的《广韵》是以《切韵》系韵书为基础修订而成的。所以上述《切韵》系韵书的发现,“不但使我们有可能窥知陆法言《切韵》原书的大致面貌,了解唐五代人对《切韵》的增订情况、唐五代韵书体式的变迁,而且使我们得以更深刻地了解《广韵》和《切韵》的关系”(张涌泉2001:159),其重要的音韵学价值自不待言。
敦煌文献中的训诂类著作,主要有《尔雅》《字宝》和《俗务要名林》。《尔雅》是我国第一部成系统的训诂学专著,敦煌文献中有白文本(伯3719、斯12073背)和郭璞注本(伯2661+伯3735)残卷共四号,这是《尔雅》经本及郭注现存最早的传本,弥足珍贵。《字宝》见于伯2058、伯2717、伯3906、斯619、斯6204等号,具体作者不详,全书按四声排列,一共收有民间口头语词400多条。《俗务要名林》见于伯2609、伯5001、斯617等号,分为身体部、亲族部、国号部、宅舍部、男服部、女服部、器物部、田农部、养蚕及机杼部、女工部、彩帛绢布部等类别,辑录了当时的日常生活用语并加以注释。《字宝》和《俗务要名林》收录的大都是唐代前后的口头语词或日常生活用语,不仅是中古汉语研究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而且对了解当时社会风俗、名物经济也大有裨益。
敦煌文献中的字书主要有《玉篇抄》《字样》《正名要录》《时要字样》,以及童蒙识字读物《千字文》《开蒙要训》等。其中《玉篇抄》见于俄敦1399背+俄敦2844背、斯6311背等号,是根据顾野王原本《玉篇》略加改编而成。《字样》残卷见于斯388号,“系依颜师古的《字样》进一步增删考定之作,主要是以《说文》、《字林》为准辨别正字和异体字,其中包括正、同、通用、相承共用、俗、非等类型。本书的性质与久已失传的唐杜延业的《群书新定字样》颇为近似,很可能就是杜书的残卷”(张涌泉2001:155)。《正名要录》接抄于上述《字样》残卷之后,是一本刊定正俗字形之别和辨析同音异义字的字书。《时要字样》又称“新商略古今字样撮其时要并行正俗释”,见于斯6208、斯5731、斯11423、斯6117等号,也是一部辨别同音异义字的字书。《千字文》是后梁周兴嗣集王羲之所书千字按韵编成的识字读物,敦煌文献中有其写卷135件,包括篆书、真书、草书、注本、汉藏对音本和习字本等。《开蒙要训》是以四言韵语的形式编排的识字读物,共有350句1400字,敦煌文献中有其写卷60多件,首尾完整的有伯2487、伯2578、伯3054、伯3610等号。此外,敦煌文献中还有《百家姓》《训蒙书抄》《诸杂字一本》《诸杂难字》《韵书字义抄》等多种童蒙识字读物和杂字汇抄性质的书。这些书收载有丰富的唐代前后的异体俗字,且大多世无传本,是研究中古汉字的宝贵资料。
音义是古人为通读古书而对疑难字所做的训释,往往集注音、校勘、训诂于一身;也有的仅有注音而没有释义,称为某某音。敦煌文献中有相当数量的音义类写本残卷。根据音注的对象,该书把敦煌写本的音义之作分为群书音义和佛经音义两小类。群书音义是为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所做,敦煌写本中有《经典释文》,包括斯5735、伯2617《周易释文》,伯3315、伯 3462《尚书释文》,北敦 9523《礼记释文》)、《毛诗音》(有斯2729+俄敦1366、伯3383等号)、《礼记音》(斯2053背)、《论语郑注音义》(北临739、北殷42)、《论语集解音》(伯3474碎2背)、《春秋后语释文》(斯1439号)、《庄子集音》(伯3602、斯 6256、伯 4058号)、《楚辞音》(伯 2494号)、《文选音》(伯2833、俄敦3421、斯8521、斯11383等号)等。这些音义书除《经典释文》外均别无传本,有很高的文献学和音韵学价值。
佛经音义是为佛教经书疑难字词所做。东汉时佛教传入我国,佛经翻译随之兴起。在经文的行间或末尾,往往夹杂有译者或诵读者为疑难字所做的切音,间有释义。后来有人把这些注音材料辑集在一起,就成了佛经音义的专书。敦煌文献本为佛教寺庙藏书,佛教文献自然占了绝大多数,所以其中有大量零散的或专门的佛经音义资料。前者如《大方广十轮经难字音》《贤护菩萨所问经音》《大般若波罗蜜多经难字音》等,数量繁多;后者如玄应《一切经音义》(斯3469、斯3538、伯2271等号)、可洪《藏经音义随函录》(斯5508、伯2948等号)以及佚名《大般涅槃经音》(伯2172号)、《金光明最胜王经音》(斯6691号)、《大佛顶经音义》(斯6691号)等,数量也不少。该书把这些音义材料汇集在一起,总计有800多号,是不可多得的中古音韵和训诂资料。
从上面的介绍可以看出,敦煌文献中的小学类资料或著作数量浩博,保存了大量唐代前后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资料,在汉语史研究、文献校勘整理、辞书编纂等方面都有很高的价值和作用。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文献大多仍深藏密室,长久不为人知;部分文献曾通过不同渠道陆续被公之于世,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和关注,前辈时贤如罗振玉、王国维、刘复、王重民、姜亮夫、潘重规、周祖谟等都对这批文献做过影印、摹写、叙录等工作。但《敦煌经部文献合集》是第一次对这批文献做全面校录的著作,而且相关写卷收录之齐备,亦为同类著作所不及。该书在前言中已说明对敦煌文献所做的整理研究工作主要包括分类、定名、缀合、解题、校录五个方面,小学类文献亦是如此,笔者根据自己的体会从三方面试做述评。
我们知道,敦煌文献各家馆藏及后来的影印出版物大都是以入藏先后的流水号编目排序,没有分类,这对使用者来说极为不便。虽然后来有一些学者做过专题汇编的工作,如韵书有周祖谟的《唐五代韵书集存》,音义有张金泉等的《敦煌音义汇考》等,但由于资料搜集的困难,这些工作往往是零散的、不完整的。随着海内外敦煌文献的基本刊布,系统全面的分类汇编才有了可能。
该书作者在对现已公布的所有敦煌文献进行全面普查的基础上,按传统的四部分类法,把所有相关写卷全部类聚在一起。如韵书部分除了各家已经刊布的以外,还增补俄敦11340号《大唐刊谬补缺切韵》、伯4036碎《大唐刊谬补缺切韵》、俄敦16870号《韵书摘字》、俄敦4532号《四声谱》(一)、伯4715号《四声谱》(二)等。又如《千字文》写卷,《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敦煌遗书最新目录》各著录35件,《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著录42件,《敦煌蒙书研究》著录47件。而该书载列的《千字文》的写卷却有135件(缀合后114件),除121件普通本《千字文》外,还包括2件《篆书千字文》、4件《真草千字文》、2件《千字文注》、2件《汉藏对音千字文》、4件《新合六字千文》。按馆藏分,有56件是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37件是英国国家图书馆所藏,1件是英国原印度事务部图书馆所藏,34件是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所藏,7件是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1件是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2件是上海图书馆所藏。执此一编,无异于遍检中、法、英、俄各国所藏文献,给使用者研阅比较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由于自然或人为的原因,敦煌文献中常出现一个写卷撕裂成两件或多件的情形,这给整理和研究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此前敦煌学界已注意到这一问题,姜亮夫(1992)在《敦煌碎金》的导言中说:“敦煌卷子往往有一卷损裂为三卷、五卷、十卷之情况,而所破裂之碎卷又往往散处各地:或在中土、或于巴黎、或存伦敦、或藏日本,故惟有设法将其收集一处,方可使卷子复原。而此事至难,欲成不易。”随着海内外所藏敦煌文献的基本公布,同一馆藏或不同馆藏所藏写卷的缀合就有了现实可能。该书在整理文献的过程中,通过“综合比较,反复比对”(张涌泉2008),缀合复原工作卓有成效。如俄藏敦煌文献中有11件玄应《一切经音义》第六卷的写卷残片,即俄敦 10149、12380、12409R-B、12409R-C、12340R、12409R-D、10090、12330R、12381、12409R-A、12287R,原藏家把这些同一写卷的残片分编在八个卷号之下,《俄藏敦煌文献》又把俄敦10149、10090缀合为一;其实这11卷乃同一写本所撕裂,该书将其缀合为一。又如该书前言所举俄敦5260、5990、10259号残片,《俄藏敦煌文献》均未定名,该书指出这三片都是从伯2717号《字宝》平声部分第十行后撕裂下来的,应予缀合。正是因为俄藏、法藏敦煌文献的全部刊布,才使整理者得以从容比较,最终使原本分离的写卷得以恢复原貌。
敦煌文献以残卷或残片为主,题名往往残缺;即使相对完整的文本,也每每缺题或题名不一。虽然各种目录或影印出版物已为多数卷子拟定了标题,但题目不明或值得商榷之处仍为数不少。该书首先拟名或重新拟名的小学类写卷就达近百号,纠正了不少前人误拟或泛拟的疏误。如原件无题的写本伯3891号,《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拟题作“习书杂字廿八行”,该书改拟“大庄严论经难字”;斯11383B,仅五残行,《英藏敦煌文献》以为“切韵”,该书定作“文选音”;伯3875A碎片7和伯5031号碎片21,以前的著录多泛称“残片”或“碎片”,该书定作“新合六字千文残片”;伯3048号背抄难字十五行,偶有注音,《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题为“字书”,该书指出该件应与伯3765号背难字缀合,所抄难字与伯2271号略同,应是某一佛教徒阅读佛典时的难字录,改作“佛经难字音”。
该书精心校录,不仅把不同异本的信息汇聚在一起,而且把后人的整理研究成果也汇聚在一起,信息极为丰富。敦煌文献中同一古书或文书往往有多个异本,它们在内容或字句方面有所出入。该书作者在分门别类摸清文献的基础上,对那些有异本的文献,在比较分析的基础上,选择其中的一种或几种作为底本,其余作为参校本,将其异同写入校记,最后形成一个定本。如《金光明最胜王经音》一篇,除用作底本的9个写卷外,用作参校的写卷有447个。几乎每段文献的校录、每条校记的写作,作者都参考了大量相关的写卷[如《金光明最胜王经音》校记(1)参校本达38个、校记(17)和校记(24)参校本皆达40个、校记(71)参校本达60个]。读此一本,无异于遍读众本,相关各本的情况也就了然于心了。
敦煌文献发现一百多年来,学者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些研究成果分散各处,不便利用。该书不仅在每篇校录文本的题解中介绍相关的研究信息,如定名、缀合、录文、研究进展等等;而且在校记中反映后人的整理研究成果,明异同,定是非,既吸收正确意见,又融进作者多年的研究心得,纠正了一些误校误说。
此外,该书还在题解中描述了写卷的基本情况,如底本和参校本介绍、原件完缺情况、定名根据、著作或抄写年代的判断、内容简介等。这些丰富的信息既是了解写卷内容的重要参考,也是后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
综上所述,该书对每一种小学类文献、每一个写卷都做了系统全面的研究,一一写成定本,其辑集材料之齐全,缀合定名之准确,校录考述之精到,汇聚信息之丰富,皆度越前贤,达到了敦煌文献整理研究的新高度,堪称敦煌辞书的集大成之作。著名音韵学家鲁国尧(2009:122—124)在谈到敦煌韵书的整理时,认为该书在“正”(匡讹正谬)、“全”(收罗齐全)、“定”(写成定本)等诸方面都取得了超迈前人的成就,“巍巍成大功”。其实该书对其他小学类辞书乃至所有门类敦煌文献的整理,同样可做如是评。该书获得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的崇高荣誉,诚属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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