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马来亚大学中文系,马来西亚 吉隆坡 50603)
署名司空图之《二十四诗品》,①自经东坡之文出世以来,为诗家所重。其文字高妙,意味精深,个中道理如镜花水月不可轻获。素来为众家解析纷纭,概括为:风格论,如罗根泽先生所主张,定为二十四种佳作风格;[1](P237)哲学论,如朱东润先生所总结为论诗人的生活、思想、与自然的关系,展示作品风格、作法。[2](P110)对其中的内在逻辑亦有不同认识:内在有关联,如清人杨廷之等所持主张;内在无关联,如祖保泉先生所主张。[2](P108)然何为庐山真面目尚无法定论。余不舍其神味,即以前人注释为基础,逐品分析揣摩作者意图,得出粗浅看法。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浩大之气,于外则作为表象变化万千,于内则作为真气充斥体内。回到虚无中化做浑一,累积生生不息而成雄壮。包含万物,笼罩太空,无物能与之抗衡。如天上游走之流云,呼啸而去之长风,浑合无隙,无边无际。所谓“雄浑”者,超乎一切外形表象,应从道之圆足无缺中体会。未有时,非强力胁迫能成;即来时,浩然无量,脉脉不绝。
此言诗之精魂宜雄浑,起源于道之混,生发于气之雄。凡肉身,魂魄为先,魂成精魂,魄成体魄,死寂之后,魂归于天魄入于土。以诗作比生命,虽无形体,亦有精神,故定其精魂为先。“雄浑”为诗品之首,“通帽诸品,”[3](P62)衍生后续。后续诸品多由“道”、“气”二者生发,为其幻化。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默然独处,领悟作诗的细微玄机。以阴阳交汇所成之冲和之气滋补,诗者之气息似孤鹤独飞,在天宇翱翔,在体内流转。似徐徐春风,吹拂衣衫,襟袖荡漾,轻暖温和。又如小风偶过修竹,飒飒几声,低声淡韵,偶然闻听,顿感酣畅试欲携之同归。此乃“神思”而来。初会之时未绝深远,略想体悟,又不可捕捉,即有稍纵即逝之感。感觉故境重现,但要伸手触摸,却已消散无踪,恍惚之间难以挽留。
此言诗之神思宜冲淡。作诗需先构思,故为第二品。构思应顺应天道、任由气行,“有不可以迹象求着”,[3](P63)“从物之未生处说着,”[3](P62)乃为“神思”。“神思”者,得于精魂,形神萧散,内质纯和,是以冲淡。构思为创作之先,故“冲淡”为“纲要”第一。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流水潺潺,春色盎然。幽幽深谷,绿叶婆娑,窈窕美人,款款而至。桃花若锦,灿烂枝头,风和日丽,河畔流连。小径蜿蜒,柳荫朦朦,莺啼婉转,绕耳不绝。好一番春意活泼枝头闹,观之韶华满目,闻之软语缠绵。所谓纤秾者,顺由繁盛而去,辨识其内涵真谛,则延绵不尽,此美景虽终古常见,然观之则光景常新。
此言诗之辞采宜纤秾。“纤秾”又承接“冲淡”。作诗如作人,具备精魂、神思,亦需得体、新鲜之言辞表现。词藻丽而不媚,寓意凿凿深邃,颂之朗朗上口,品之色彩斑斓。如此作诗,诗作方如常新常喜之春景。辞采为表达之先,故“纤秾”为“纲要”第二。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夕阳西下,暮气上浮,阴阴树影中,小屋寂然而立。脱帽散发,独步缓行,时闻鸟鸣于黄昏,苍茫悠远。知音良友远游,传书鸿雁不至,虽无消息相往复,心意之通却感人在眼前,犹若相随,可谓旷然洒脱。海风清凉,夜幕深邃,流云隐现,天际无边,此谓“沉著”之辽远。明月高悬,水面映之银色灿灿,岛上情景历历可辨,仿佛白昼,又心知是夜,此谓“沉著”之静谧。所谓“沉著”,仿佛二人谈心挥洒高昂,忽见滔滔大河横亘眼前,顿为雄浑所摄,又为雄浑所激,佳句迸发后遂寂寂无言,醉心于其之深广恒久。
此言诗之气度宜沉著。恐“冲淡难于沉著”[3](P62),故以“纤秾”后接续“沉著”。诗作有冲淡之神思,譬若人有不争之胸怀。但要宠辱不惊,临危不惧,心智清明,仍需“沉著”。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世外高人手握清荷,超脱人世劫难,驾驭真气袅然飞逝,飘渺不见踪影。但见华山绝壁立仞,险峰孤傲,月华朗朗映照山石一览无余,清风缓缓隐约拂面心安神宁。万籁寂寂中,忽有钟声响起。所谓“高古”,必使魂灵空寂浑然,超脱不沾俗尘,神思跨越千古,直溯帝尧之上古。
此言诗之境界宜高古。恐“纤秾难于高古”[3](P62),故于“沉著”后写“高古”以接引“纤秾”。诗之“纤秾”,以声色动人也,若过于沉溺则难免流俗,需明“高古”深意以提气脉。诗人更是需要胸怀“高古”之向往,从高处立足,从古处立意,落笔方能从容。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帘外雨声淅沥,雨落茅屋,静润清馨。室内佳士畅怀,玉壶置酒,修竹环绕。雨过初晴,白云舒卷,林鸟相逐,天然成趣。飞瀑之下,绿荫中抚琴,寂寂落花无言,疏疏人淡如菊,此谓“典雅”。诗作如是记述,即诗作之“典雅”。
此言诗之格调宜典雅。仙人飞升喻境界高远,然诗人诗作仍需面对红尘生活,故以隐者散淡写意明旨。玉壶谓华贵,言其典;赏雨抚琴谓脱俗,言其雅。“典雅”二字,虽重心在雅,却不能失其典。茅屋修竹乃人为之雅致,白云幽鸟、绿荫飞瀑乃天然之雅致,此皆为超脱世俗,效法自然。诗人需放下人间纠结,心空神清,慕恋隐者飘逸,爱惜寂寞,诗味才得悠然隽永。故曰“惟以典雅见根柢”,[3](P62)“典雅”为“纲要”第三。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大浪淘沙,层层淘洗方有金银之贵重。发心洗炼不已,可使不美者美矣。“洗炼”之功,大巧若拙,如深潭幽邃却可映出春景,古镜凝厚却可照出神态。惟洗净,以素为体,方可留存洁质,无垢无秽。惟修炼,炼气归神,方可返溯真质,还其本性。此乃“洗炼”之功效。达“洗炼”之境态,则若星月皎洁、隐士长啸,言之凿凿可辨,思之无碍浩荡。观我今日,似流水清澈欢畅,不知我前身下尽几世修炼功夫。此乃修炼之因果。
此言诗之功夫宜洗炼。千锤百炼成佳句为字句之“洗炼”,凝神炼思、涤荡心灵、返璞归真为心神之“洗炼”。求得“洗炼”心神,方能游刃有余写就“洗炼”之字句。故曰“惟洗炼见功夫”,[3](P62)“洗炼”为“纲要”第四。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真神运行,如流云走长空,无所羁绊。真气运行,如天际发彩虹,生生不息。巫峡险峻,真气真神犹能穿梭游荡期间,无拘无束,此谓具劲健也。以阴阳和合之元气为滋养,无私无欲,以虚静之心容纳,日集月化,此乃劲健成也。所谓劲健,似天道不蔽不止,存自然之雄强,可与天地并立,有造化之神妙。故能充实于内,久而不变。
此言诗之力道宜劲健。“劲健,总言横竖有力也”。[3](P16)“大用外腓”,以雄壮之精神统率真力,而成“劲健”。欲达沉著之气度、高古之境界,皆依靠劲健以提升,故曰“进以劲健,而沉著高古不待言矣”。[3](P62)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具备真神,内涵自有其真富贵,非世俗之金玉富贵可比拟。外在浓艳者,内里多空洞,难逃衰败。外在浅淡者,内里多深邃,久而弥恒。水流蜿蜒,薄雾笼罩愈见活泼;红杏绽放,绿树夹杂愈见灿烂。华屋彩梁,月光下愈见堂皇;拱桥雕绘,林荫中愈见鲜明。皆自有佳质,虽被遮掩反凸显内美,即为绮丽。如金尊酒满,酒香器美交相辉映;伴客弹琴,琴悦意美互为应和。以人间富贵逍遥喻绮丽也。所谓绮丽,取之于内,不假外求,尽情抒怀,挥洒自如。
此言诗之内涵宜绮丽。富贵华美出自内在,发于表象,非人工堆砌可成,凡诗作与为人均同此理。欲具冲淡之气度,纤秾之辞采,需有绮丽之内涵为依托,故曰“见以绮丽,而冲淡纤秾又不必言矣。”[3](P62)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俯首捡拾,不刻意求之,此为自然所得。与造化之道同行,可着手成春。春来花开,岁尽年新,均自然而为,非人力可强求。世间万物,凡由造化真赋予者不会被夺走,而耗强力以占有者则易丧失,此乃自然与不自然之别也。隐士归空山,欲望湮灭返归天机;雨后采青萍,信手偶拾得于天然。此皆为自然。所谓天道自在,流转不息,诗者情思顿悟“当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3](P19)方能成诗作之自然。
此言诗之情态宜自然。论诗至此,“犹恐过于雕琢,沦于涩滞一途,纵使雕绘满目,终于剪彩为花,而生气亡矣”,[3](P19)“故以自然二字总束之”。[3](P62)构思遣词、气度境界、内涵格调、洗炼力道等,皆不能失于自然。自然为“纲要”第五,亦为纲要之纲要,如同身体之腰眼,关联前后诸品。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满绿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纸面未留文字,已得不尽之情;言语与己无涉,厚重之愁思便透露而出,此谓文尽意存。内中缘由出自真宰。天道投射于万物,化为物之内在规律者,乃真宰也。任真宰自主沉浮,便得含蓄,此含蓄之真谛。酒满而溢,细渗不绝;花开遇寒,待放不盛,二者皆为含蓄之具象。又如空中尘埃,悠悠不息;海中泡沫,漂忽无止,亦为含蓄之表现,深浅不一、聚散不定,变幻万象,却有真宰为一统之理。
此言诗之意味宜含蓄。顺应真宰,则获含蓄之意味,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含蓄虽意蕴丰富,然“万殊而一体”。[3](P62)此乃造化而生发之一也,故接续“自然”。
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洞悉造化,畅达无阻;掌控四方,心无芥蒂,此为“放”,“放以外言”,为“物无可羁乎我”。[3](P23)以道义滋养气,气息不衰抒发自得,此为“豪”,“豪以内言”,为“我有可盖乎世”。[3](P23)无论“豪”、“放”,皆由真力所成。真力弥漫时,如天风浩荡、海山苍茫,并有万物在旁,供我驭使。譬如招来三辰、引来凤凰、鞭策六鳌、濯足东海,极尽人间之不能,以彰显我“豪迈放纵”。[3](P23)
此言诗之气势宜豪放。运用真力,则获豪迈之气势,超乎于世,忘乎得失,收放自如,抒发自得,所谓“左宜而右有”[3](P62)也。此乃造化之生发其二也,复接续“自然”。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精气聚于神藏,故向内诉求,则意蕴不尽,精酣神足,随笔而来。水波荡漾清澈见底,柳丝柔曼楼台掩映,此精神之静态表象;奇葩娇艳含苞待放,阳春绿林鹦鹉欢鸣,此精神之动态表象。碧山空寂,友人探访,酒清杯深,精爽神发,此精神之生动表象。所谓精神,乃生气充沛,跃然纸上,毫无一丝死气,生发于造化,非人力可矫揉而得。
此言诗之气息宜勃勃生机。生机为生命所依,与含蓄所依之真宰、豪放所依之真力同化于造化,故曰含蓄、豪放:“非皮毛边事,故以精神提起。”[3](P62)诗作有精魂亦有气息,气息为“纲要”第六。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缜密乃自然之迹,难以言喻。意象生成之际,造化之神工已成。流水无隙,花团繁密,露珠清丽而广布大地,此皆为缜密之生动貌。要路愈幽远,景色愈盛,赏玩不尽,行路为迟,此为造化布景缜密所致也。所谓缜密,言辞不重叠,若仲春百绿各色不同;思路不滞涨,如明月映雪一泻千里。
此言诗之表象宜缜密。缜密非“世人动以词语凑泊”[3](P26)而为,非“填缀襞积”[3](P27)人工矫饰可得,乃由生机而发,“精神周到则缜密”,[3](P62)故续于“精神”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率性而安,任意取材不做约束。信手而为,思路无限随心为伴。创作不受羁绊,字句素材皆任由天性而得,此为“疏”也。松下茅屋风清气爽,心无旁骛脱帽读诗。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不辨时日尘俗,此为“野”也。所谓疏野,乃顺意而为,不做强求,放浪自然,则获其真味。
此言诗之性情宜疏野。“任性自然,绝去雕饰,与‘香奁’、‘台阁’不同,然涤除肥腻,独露天机”。[3](P28)“精神活泼而疏野”,[3](P62)“缜密”下接引“疏野”,乃盖恐“单知缜密,字字称量,又恐过于拘束,无一点真率意,则生气竭矣。”[3](P28)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松林延绵,幽深静谧,林中溪水潺潺流淌。大雪初晴,银装素裹,一叶孤舟独留彼岸。此为“清”状。可人如玉,木屐声声寻幽探胜,信步而行,散淡闲适,长空浩荡,碧蓝如洗。此为“奇”状。以上合写出清奇之表象。心神从高古非凡而生,如焚沉香,发烟萧然延远,悠悠无尽。拂晓残月,浅淡飘渺;素秋之气,朗俊飒爽。此为清奇之神味。
此言诗之气韵宜清奇。气质乃需空灵,超凡脱俗,不缠涩凝滞。以“缜密恐失之板重”之故,[3](P62)接以“清奇”。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巍巍太行,小径曲折,草木环绕,若隐若现,薄雾迷离,花香悠远。诗境之委曲如此山景,无远不到,无微不入。拉弓之势,似回实发;吹笛之音,似断实续。水波随漩涡而流转,大鹏扶疾风而翱翔。大道无形,不以固定之器具而自我束缚,乃依万物而变化。凡此皆为顺应自然生发,方得委曲之旨。
此言诗之结构宜委曲。随势而转,曲折回绕,似实而虚,似信忽疑,不入直遂,方为佳境。“疏野恐失之径直”,[3](P62)“足未及东郭,目已及西郭,有何意味”,[3](P31)故“清奇”后进之以“委曲”。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下笔用词要直接,考虑思量不应过深,如偶遇隐者,顿见天道。所谓诗之“实境”即应如是,又若清清山涧,幽幽松荫,琴声流淌,樵者荷柴,书生听曲,此情此景不可强取,乃各人情性所生发,直寻而得。“实境”得以自然,获以天机,似天籁清和,大音希声。
此言诗之表述宜真切。“文如作人,虽典雅风华而肝胆必须剖露。若但事浮伪,谁其亲之。故此种真际,有不俟远求,不烦致饰,而跃然在前者,盖实理实心显之为实境也”[3](P33),即应目与心会尔。为保“清奇”、“委曲”之空灵、曲折,“以实境束之”。[3](P62)真实为自然之反映,为其他表象之基础,故为“纲要”第七。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北风狂啸,涛浪翻滚,草木摧折,万物萧瑟,春夏繁花似锦总归秋冬之死寂,乃自然之悲慨。人生遇苦境,无休止,无依靠;纵得富贵,也不敌岁月流转,终难留守,乃生命之悲慨。天道不复,雄心万丈却不能挽衰局,只有易水哀鸣壮士不返,乃世道之悲慨。所谓悲慨,恰如雨打落叶,浸湿苍苔,声声断断,寒凉入心。
此言诗之终极意象宜悲慨。命运无定,富贵无常,生命缘于尘归于土,悲慨乃人生实质,亦应是一切文学的终极关怀,即合“境值天下之变,不妨极于悲慨”,[3](P63)为“纲要”第八。因恐“贪写实境,毫无寄托,亦不过如烘窑花,而有色无香,”[3](P34)故于“实境”后续写“悲怆”。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凝神壹志,清真之气少顷而至。如水影难寻、阳春难摹,风云变化之情状,似锦繁花、凄凄芳草之精魂,大海洋洋之波澜,高山巍巍之嶙峋,凡此万千变化,皆似天道,不可强获,惟有不弃不离、和光同尘而以神相合。所谓“形容”,即舍弃形似而以神合,方为诗之妙境。
此言诗之描写宜传神。“境处天下之赜,亦有以拟诸形容”,[3](P63)接于“实境”下,仍从写实模拟引出。然又续于“悲慨”后,是以“若徒知悲慨,专向题外生情,则有神无貌,不免肯綮未经,庐山面目毕竟何处琢磨也。故进之以形容。”[3](P36)为“纲要”第九,引出后两品。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超诣,与心神之灵、天机之微无干,而似白云清风归去,无迹象可求。倘若追寻,远望似可达,及至近前却觉已非。从本身的道心所生发,方能超脱世俗。如嶙峋山岩,树木森森,苔衣幽碧,芳草萋萋,此皆从天然见超诣也。体味此境,可感大音希声。
言诗之着眼宜超凡也。如“苦心形容,易至浸滞,与化为徒哉!故进之以超诣”。[3](P37)所说,写至“实境”,续以“形容”,皆属求似求像之描绘,恐沉溺其中,复以超诣、飘逸二品提起诗气,使其着眼不俗,落笔欲仙。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絪縕。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愈得愈分。
落落然欲独往,矫矫貌欲孤行,此为“飘逸”独绝之天姿。王子乔吹箫驾鹤,乘虚而去,如华山险峰之云雾,舒卷自如,此为“飘逸”凌云之形神。出世隐者,心任自然,元气流露,浑然无隔,此为“飘逸”出尘之态度。所谓“飘逸”,如蓬叶御风而行飘忽千里,上下无定,难以捕捉;又任意逍遥,似闻天道。有心求之,反而愈求愈远,此为“飘逸”之不可强求。
言诗之落笔宜飘逸也。作诗如作画,落笔之心意左右笔法、布局、词藻等种种相关。诗者心怀飘逸出尘之境,方能有飘飘欲仙之作。如“非雅韵高情,清思妙笔,安能有此态度蔼若春风乎”[3](P39)所言也,特以独特之着眼、不群之落笔来补“实境”、“形容”。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人生百年,时日有限,欢乐不及苦楚多。何若每日携酒流连于自然,茅屋小憩,藤花掩映,疏雨过而无碍,酒尽踏歌,杖藜而行。乐得其所,“有化机之感,无尘缘之牵”。[3](P42)所歌为何:世间孰能求不死,惟有巍巍南山峨。此亦人生真道。悟得此理,乃得旷达。
言诗之胸怀宜旷达。“迂腐之儒,胸多执滞,故去诗道甚远,惟旷则能容,若天地之宽,达则能悟,识古今之变。”[3](P41)即“胸中具有道理,眼底自无障碍。”[3](P41)亦扫“悲慨”,“使悲慨不足以介意”。[3](P62)为“纲要”第十。又“既已飘逸,然或局于一隅,贪看鸳鸯戏水,忘却波浪接天”,[3](P41)故进之以“旷达”。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水车转动、水珠飞溅,只是“流动”之表象,并非真谛。地轴天枢,虽不知其处,然探其根本,乃与“流动”同源。如神灵变化,周流无滞,归往空寂。“千变万化不拘于一,往古来今不滞于时,”[3](P44)此方为“流动”。
言诗之创作宜流动,为二十四品总括。作者自“雄浑”起,赋诗作以精魂,令其依道、气二者生发,再将神思、辞采等各品逐一附加,使诗作如肢体成长,形神具备。然至此品,作者跳出藩篱,蓦然而去,称诗应不拘于格,不滞于时,变化不息方合天道。此乃由大道始,自大道终,似魂魄归天入地,循环不休,暗合天意。
总揽二十四品,意味连绵。“雄浑”开篇,以道、气为作诗各步之必备要素,逐品渐进展开,依次为:诗之精魂宜雄浑,神思宜冲淡,辞采宜纤秾,气度宜沉著,境界宜高古,格调宜典雅,功夫宜洗炼,力道宜劲健,内涵宜绮丽,情态宜自然,意味宜含蓄,气势宜豪放,气息宜勃勃生机,表象宜缜密,性情宜疏野,气韵宜清奇,结构宜委曲,表述宜真切,终极意象宜悲慨,描写宜传神,立意宜超凡,落笔宜飘逸,胸怀宜旷达,创作宜流动。
二十四品中,除“雄浑”、“流动”二品外,另二十二品可分为诗作之纲要和表象,纲要为骨胳,表象为血肉,有机而生,方为妙体。“冲淡”、“纤秾”、“典雅”、“洗炼”、“自然”、“精神”、“实境”、“悲慨”、“形容”、“旷达”十品为纲,如同建房屋必先架柱梁也。余者十二品为诗之具体表象,如同房屋之砖瓦门窗也。梁柱正,砖瓦齐,门窗通,屋始成。而雄浑为根基,以道、气供之,流动为天窗,使气息流通。(各品关系如所附图注。)
故“二十四品”的描述对象非罗根泽先生所认定的诗的二十四种不同佳作品格,或朱东润先生所认定的诗的哲学论,亦非如祖保泉先生所强调的无内在逻辑体系。如上逐品分析后,其脉络清晰可见,二十四品显现为一首佳作所成之各种必备要求。此观点亦有前人学说支持。前人杨廷之、孙连奎、杨震刚各家注解中,均已解释出各品之递进关系,指出诸品次序有必然关联,一一相扣,相衍相生,而非各品并列、作单一要求,然各家注解对其中关联之分析不尽相同而已。
[注释]
① 本文以《诗品集解 续诗品著》(郭绍虞集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为底本,并做参考。
[1]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祖保泉.中国诗文理论探微[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3]郭绍虞.诗品集解 续诗品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