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昌
(1.黑龙江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2.首都师范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48)
海德格尔哲学中,时间是与存在同等重要的概念,他通过对存在问题的追问,展示了其独特的时间观。然而随着海德格尔思想的前后期转变,他对时间的认识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海德格尔称以往的传统哲学一直处于存在的被遗忘状态,它们都用对存在者的研究来代替对存在的研究,而存在本身的问题一直处于被遮蔽状态。既然一直追究的是存在者的问题,那么如何认识存在者的问题也就成了传统哲学的重要内容。因此,哲学的基本问题便成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海德格尔认为,思维认识存在者的问题永处于附属次要的地位,而此在如何经历存在,存在者究竟怎样存在才更具有始源意义。存在问题就是存在自身之展开,即此在对存在之领会,而这种领会即是此在之筹划与超越,而这种超越性就是时间性。然而,我们凭借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把时间问题与存在问题联系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呢?“这一决定性的环节在整部著作里,却未被以足够的重视提供出来”。[1](P31)但是,这一疑问却在《时间与存在》中被公开点了出来。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之所以把存在与时间联系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不是把思维与存在联系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因为从古希腊开始以至于现在,当我们说某物存在的时候,指的就是某物“在场”,也就是说某物处于“在场状态”,而这两个基本词汇意指的便是另一个基本词汇即“当前”。这样,未来、曾在与当前共同组织为时间之为时间的基本特点。于是,“存在通过时间而被规定为在场状态”。[2](P662-663)海德格尔在这里回答了他1927年的那部巨著为什么被命名为《存在与时间》。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哲学是对存在问题的追求,他以此在为切入点,通过此在之烦忙与烦神、畏、死等情绪来揭示此在与世界的关系,进而来揭示世界的意义。具体说来就是:每一个存在者皆有它特殊的存在,我们可以追求每一个存在者之存在,但在这些存在者中,只有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才能追问存在的意义问题。因此,我们追寻存在先从追寻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开始,海德格尔将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称为“此在”,而“此在”是一种先行于自身的存在,是一种作为将来的存在,是一种作为可能性的存在,而这种可能性即是一种超越性,而这种超越性则体现为时间性,通过时间性确立了将来的优先地位,从而思及曾在和当前,这样,原始本真的时间便通过时间性而得到了说明。“在时间的地平线上,存在便得到了最原始的解释。”[3]《存在与时间》对此在的本体论问题和时间的本真性问题做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达,而对时间与存在缘何被联系为一个整体的问题则根本没有论述,直到1962年的《时间与存在》才对这个问题做了比较明确的阐述,即本文所论述的主要内容。但是,正如海德格尔的前后期哲学存在着巨大差异一样,这两篇看似标题相同的文章其内容已经大相径庭了。
海德格尔的哲学之思即为存在问题,他自称要建立有根的存在论而代之以无根的存在论。在追寻存在之思的道路上海德格尔论及了时间问题,作为其前后期哲学转向之重要标示,他的前后期时间观也存在着重要差别。在《存在与时间》中,他对时间阐释的初始目标是此在之时间性的到时特征,对时间的阐释仅限于此在之时间性,绝口不提存在的时间特征。而与此相反,《时间与存在》则根本不提此在对于存在之澄明的作用,而是从存在的在场意义上来讲时间,从过去、现在、未来三者的互相伸通来讲时间,这则是一种比前期时间观更具原始意义的时间观。
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不能把存在与时间当存在者看待,这是传统形而上学的观点。我们要说有时间,有存在。然而,什么是这一“有”呢?存在是如何“有”的呢?时间是如何“有”的呢?从而通向了对“有”与“本有”的追问。
1.存在意味着在场,在场显现为让在场。海德格尔认为,在追寻存在本性的过程中,已经不能再按照以前的方式来追寻存在了,存在的本性不是具有存在性质的东西。同理,我们在追问时间的本性的时候也应该有一种不同于以前的,不同于日常的关于时间阐述方式。具体来说,就是要着眼于存在所言说的东西来探讨时间的本性,要着眼于在场状态。海德格尔在这里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从决断或任何生存论结构来论证时间的三维,而是从一个新的维度来论述时间:即从存在之在场状态来论述时间。
应该从存在的哪个角度来理解时间呢?海德格尔认为,应该从在场意义的当前的角度去理解时间。他特别强调的是在场意义上的当前而非现在意义上的当前。因为前者与后者是两个完全不同质的时间特征,前者根本不能从后者那里获得它固有的本质,“反过来倒似乎是可能的(参看《存在与时间》第81节)。”[2](P673)现在意义上的当前指的是过去、现在、将来这种线性的时间,一维的时间,这不是本真的时间。那么有没有真正的时间呢?如果它存在,它在什么地方呢?在钟表里找不到时间。相反,计时仪器越发达,就越少有机会去思考时间的本性。
时间的开敞带来空间,使存在者能在某个地方。时间却不是存在者。时间本身不存在,但又不是虚无。只能说:有时间。现在意义上的当前所给予的时间并不是真正的时间,而在场意义上的当前才是真正的时间。在这里,海德格尔赋予《存在与时间》中“本真时间”这一概念另一番意义,即“本真时间”是一种与人的全部生存事态相联系的在场。很显然,海德格尔在这里已不是从人的生存的角度来解释在场。相反,而是在场来临近人。人把在场当作赠品来接受。在场不是一个孤立的时间点,而是从将来和曾在方面伸达于人。如果人不接受在场的遗赠,如果在在场中伸延的东西不达乎人,那么存在仍将掩蔽着,人将不成其为人。在这种伸达之中,不仅有在场的东西遗赠于人,不在场者也伸达于人。将来和曾在作为不在场者在场。当我们谈人的时候并不是离开时间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也就是说,我们离开日常所应用的时间而去谈人,在这个程度上来说是离开了时间;然而,我们就在场状态,就将来、曾在和当前的相互伸达这个角度来谈人与时间的关系时,我们是最接近真正的时间的。
那么,什么是在场状态呢?“在场状态说的是:关涉人、通达人、达到人的永恒的栖留”。[2](P674)在这里海德格尔通过存在的在场而最终与人相遇。他认为,没有哪一种在场必然是当前,在这里也就暗示着在场也同样会以其它形式显现出来。接着便讲到了达到、通达、关涉意义上的曾在。也就是说,人的当下活动并不单单是由当下的状态所决定的,它可能更包含了过去和未来的无限意义。“但是不在场也同样常常地,亦即始终地与我们相关涉。”[2](P674)在这里我们不妨用一个形象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比如某人克服种种困难,几十年如一日地努力地钻研某门科学,他的这种努力可能正是以前老师的巨大影响造成的,没有老师的影响他便不会象现在这样去努力钻研它(当然也可能有过去其它的原因);也可能是为了自己实现成为一名伟大科学家的抱负或者是发现某种物质元素的信念,使他现在才去努力的探索。如果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在场,也就不可能有当下的努力。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不在场也同样始终与我们相关涉。
2.在场与将来、曾在、当前三者的关系。“当前”作为一种时间状态并不是一维时间中的某一段时间,而是与我们人的存在密切联系的。而我们所说的过去也不是一维时间中在当前时间段以前的那一部分。而是指“偶尔有这样的情况,即有许多东西不再以我们从在当前意义上的在场中所认识的方式存在并活动着的”。[2](P674)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将来、曾在与当前三者是互相伸通的,将来并不处在绝对地突出地位。将来与曾在也会以一种不在场的形式活动着。所以,海德格尔在这里是以存在之在场本身来论证时间,而不是象他前期那样以此在之生存来论证时间。它的特性不在于现在的连续之中,而在于一种到来之中。这种到来以每次不同的方式,在时间性的三个方面的每一方面中发挥作用。过去远不是指已经完全结束了,过去指的是一种运动,为了这一运动,所有一切已经在在场中突然出现和产生。曾在以一种最活跃、最始源的方式存在着,并不像平常认为的那样它一去不复返了。在按照我们相关涉的曾在的方式活动着,这样,在场在曾在中被达到了。而将来,不是指还不是现在,而是指与一种运动相对应。还没有在场的事物通过这种运动,以自己的方式,一起涌进在场。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事物通过它接受了实现的始初,而是指它们在其还没有出场的存在中与人类照面。将来也会以不在场的形式不断地逼近正在活动的人,不断地与人发生着关系。在场在将来中得到了实现。同理,这里所谓的“当前”并不是普通的现在,而是所有到场的事物进入在场。在场在当前中最终得到了实现。
3.时间的互相伸通是第一性的东西,它规定着将来、曾在与当前三者的运动。以上论述强调了时间的三维是如何被理解为在场的。并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时间的三个向度上来说,当前完全不同于其它的两个时间向度,它在这里似乎具有与海德格尔前期时间观中的“将来”具有同样突出的地位。当然,这里的“当前”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当前而是在场意义上的当前。后者对前者具有绝对的优先地位。海德格尔在表述中尽管总是同时提到将来、曾在与当前,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三者的地位并不是同样的。当前与其它两个时间向度并不处于并列地位,它可以以其特有的方式伸通到其它两个时间向度,而保持其内在的统一性。很显然,“当前”被放置到了一个十分突出的位置。
那么,在场状态中时间的三维又意味着时间的什么特征呢?海德格尔认为,原始本真的时间应该是三维之间的一种内在统一性,即“将来、曾在和当前的‘相互达到’(Sich-einander-Reichen)”。[2](P675)于是我们发现了一个关键词“达到”。“相互达到”即是它们本己的统一性。然而,它们相互伸达什么呢?无非是它们本身,即达到它里面的在场。而这种在场就是时—空,是一种前空间的东西,给出空间的东西,一维的时间是从时—空观念中移植来的。海德格尔在这个意义上把这种本真的时间叫做时—空。也就是说,通常所指的三维时间的“相互伸通”是第四维的时间,并且对其它三维具有始源意义,而这种具有始源意义的时间使此在生存之事态始终处于无蔽状态,始终处于敞开状态,从而使存在之世界获得了空间意义。
4.时间是随在场敞开的,这一开放境界带来了空间性,本真的时间是四维的。本真的时间是随着在场敞开的。时间,是一种开放境界,这一开放境界是在将来、曾在、当前三维的相互伸达中开敞的,并且这一开敞带来了空间性而不是相反。由此可见,他在本文中所阐述的时间问题已经很清晰了:他认为真正的时间是当前,而当前又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当前而是在场意义上的当前,由当前必然会思及在场,由在场必然会思及时间的三个向度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伸通,而这种相互伸通又必然带来人与世界的敞开之域。
一维的时间就象一个平面,它不是真正的时间。而三维时间就象一个球体一样,所以称为时—空,它才是真正的时间。而海德格尔所说的维度是一个动词,而不是一个名词,即它不是一个可能测量的区域,而是一种“通达”、“澄明着的到达”。而这三维时间的统一性如何得到规定?进而海德格尔谈到了时间的四维。“三维时间的统一性存在于那种各维之间的相互传送之中……本真的时间就是四维的。”[2]677这就是时间的第四维。被海德格尔看作是时间第四个方面的这种进入在场的通达或在场化的达到由此在时间性三个方面的每一方面中发挥着作用。时间性的这种第四个方面,即绽出的或涌出的在场不应该与派生的时间性中的当前混同起来。所谓第四维的时间按其地位、功能、作用来说应该是处于首要位置的东西,它“规定着一切的到达。它在将来、曾在和当前中产生出它们当下所有的在场。”[2]677这就是时间性的第四个方面支配或渗透着其它三个方面。也就是它实际上是时间性的首要方面,即其庇护着时间自身本质的原因。现在,从在场方面来思,海德格尔说时间是四维的。所谓第四维就是曾在、当前和将来这三维的统一运作,即“澄明着的伸达”。这样,在《时间与存在》这篇论著中,海德格尔最终论及到了第四维的时间特征,它是“原始时-空,使在场作为‘切近’以保持三维的统一性,时间甚至只是一种后出的抽象”。[4]这样,与他的前期时间观中认为的由时间性给出空间性的观点不同,他的后期时间观认为真正具有始源意义的时间是三维时间的互相伸通,而这种伸通又由在场的“它”给出,而这个“它”就是“本有”最终,海德格尔把时间与存在一同归于“本有”之中。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一生都在追寻存在的意义问题,以此来反对和超越传统的形而上学。于是,在他的前期著作《存在与时间》,我们发现了诸多的新鲜词汇,例如:此在(人首先是存在之主体,而非认识之主体)、在世界之中存在(人与世界的关系永远不是主客二元对立关系,而是浑然一体的关系)、烦忙与烦神(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不是认知关系,而是存在关系,不是相互外在的、静止的关系而是一个内在的运动的过程)等。作为目的之中应有之意,海德格尔对传统的科学时间观(亚里士多德)与传统的哲学时间观(奥古斯丁与康德)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超越。这也构成了《存在与时间》的主要内容。但海德格尔并未就此止步,为了避免“此在”的主体形而上学性和防止对“存在”一词的误用,他在反形而上学的道路上走地更远。于是后期海德格尔的思想开始超越此在,世界不在以此在为转移,此在退居到存在的看护者的地位,而诉诸于更具本体意义的语言和思,语言是存在的寓所。与之相应,海德格尔对其前期时间观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超越。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海德格尔对时间观问题作出了两次修正,两次超越。而第二次超越之内容即为上文所述。与前期时间观(主要指《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观)相比,后期的这种超越性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时间不是三维的,而是四维的。在其前期思想中,海德格尔赋予时间以生存论意义,赋予时间以本体论意义进而成为本源时间。时间是此在生存活动的具体展开,时间是将来、曾在与当前三个环节的有机统一,是在世界之中的此在烦忙于世或烦神于世的现身情态的领会。时间的将来、曾在和当前被三维化了。然而,在《时间与存在》中,海德格尔不再以此在的时间性为切入点来寻求存在,而是以时间来论证存在,把三维时间的“相互通达”作为最本真的一维来对待,以保持其它三维时间的内在统一性。所以,本真的时间是一种四维时间,是一种时—空。
2.在时间诸环节的关系上,海德格尔不再强调将来的优先地位。在他的前期思想中,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存在是一种超越性,而这种超越性则表现为此在的时间性。此在是一种能在,是一种面对各种可能性而加以自由地筹划和选择的存在。因此,从此在生存论的角度来说,将来在时间诸环节中具有绝对的优先地位,或者说在此在存在的时间性诸环节中,将来具有最根本的意义,因为此在是一种先行于自身的存在,它作为一种超越性和可能性而存在,其本质就是将来。但是,在海德格尔的《时间与存在》中,当前却具有绝对的优先地位,而这种当前是在场意义上的当前而非现在意义上的当前,而时间的其它两个向度则伸通于当前,从而使三者保持在其本己的统一性之中。
3.与前期时空观相比,海德格尔否定了空间性来自时间性的观点。在其前期思想中,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时间性必定带来它的空间性,此在这种先行于自身—已经在世界之中—依附于世内存在者的存在必然带来新的世界的存在,而这种新世界的存在必然依附于它的空间性,此在与他人的烦神关系以及此在与他物的烦忙关系所形成的空间关系必然要依赖于此在的时间性,即只有通过时间性方可明确的解释和说明,即此在的空间性解释了世界的空间性,此在存在的时间性又解释了此在的空间性。然而,在他的后期思想中,他改变了他的前期论述,“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七十节中,我试图把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2](P686)所以,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已经不是谁是始源谁是派生的问题,而是二者是互相伸通的关系。真正的时间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时间,而是在场意义上的时间,现在意义的时间已经把时间当作存在者了,它是流俗的时间。真正的时间是一种四维结构,是一种时—空关系,即在过去中所呈送的东西,在将来中所来到的东西,在当前中所持留的东西,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达到,这才是真正的时间,它也就是在场意义上的本真时间。
总之,在《时间与存在》中,“存在被理解为有和本有,而时间则被理解为四维的时间或者时—间”。[5]“在场”一词成为海德格尔探究其后期时间问题的枢纽,而最终时间与存在一同又归于本有,这已经完全不是从此在之生存来追索时间问题了。
[1]陶琳.从《存在与时间》到《时间与存在》——比较海德格尔前后期时间观的转变[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4):31.
[2]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3]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19.
[4]王恒.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疏论[J].南京社会科学,2003(12):42.
[5]柯小刚.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