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萌
自工业革命以来,高科技革新和生产方式变革为社会发展铺就了高效率的现代化之路,人们在享受生产力创造的甘甜硕果的同时,也逐渐开始承受着工业文明带来的副产品——严峻的环境恶化和生态危机。
工业文明与商品竞争侵蚀了人类对待自我和自然的态度,人们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物质需求获得极大满足,自我意识的膨胀使得人类进入一种新的自我隔离状态——人类中心主义。人们夸大自我价值和实践的力量,开始蔑视自然并肆意统治和开发地球,为了满足持续增长的物质需求,肆意支配和改造自然界,并且不断突破自然的承载极限以满足人类社会的无限欲望和需求。为人类提供物质资源的生态环境开始不断敲响警钟,不仅要终止对人类的资源供给,而且逐步开始成为人类的敌人。直到生态恶化对人类发展造成了严重的束缚,人们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行为已违背初衷,人在破坏自然的过程中造成了自我的迷失和异化。人类改造自然的终极目标本应是创造人与自然更理想的和谐共处状态。
西方生态哲学肇始于人类对环境危机的深刻反思。随着环境问题的日益严重,人们逐渐认识到环境危机不仅是技术和工业的危机,而且是政治哲学观念和人类文明的危机。1960年代起,西方兴起了关注自然环境、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政治运动,并以此理念为基础建立了以绿党为代表的各类非政府组织,在全球开展有组织、有计划的重建绿色文明行动。目前,绿党在世界80多个国家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已经发展成为联合执政党之一,绿党人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呼吁和实践引发人们对生态环境的重视,在西方政治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在社会领域,由非营利组织推动的环保运动和倡议也在改变着各国的社会治理结构,民众的诉求在合法合理的集体行动中逐渐受到政府的重视,越来越多的环保议题在民众与政府的良性互动中得以解决。生态政治引发了各国政府和民众的普遍重视,它为人类已习以为常的生存方式敲响了警钟,促使人们意识到保护生态环境就是维护自身的可持续发展需求和利益,人与自然的命运息息相关。生态政治是拯救后工业时代生态危机的新思维方式,也为人类自我与自然和谐共处提供了新的范式。
在形态多元的生态政治背后折射出人类对于公平正义价值观的普遍追求,生态哲学观引导着生态运动和政策的发展和走向。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政治理念的进步,在经济制度日臻成熟的今天,人们对更高层次的精神文明建设和政治理念有着更加深入的思考,对正义等价值观念愈加重视。每一种保护生态的政策方案背后都体现了正义的伦理支撑,它们从不同层面反映了对自然资源的配置,在人的需求与自然的承载之间达成合理的平衡。同时,作为衡量国家善治与否的标尺,正义所涵盖的领域也在逐步扩展,人类逐步走出自我中心主义的正义观,将制度正义、经济正义、社会正义、生态正义等诸多方面进行综合考量。如今,人们已普遍达成共识,生态环境作为人类最大的公共品,是人类的集体财富和共同责任,生态正义与制度、经济和社会的正义密不可分。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当代西方活跃的、有代表性关注生态问题的政治哲学学派,它主张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剖析和批判,通过引导激进的生态运动,解救已然处于困境的生态危机。
探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蕴含的正义逻辑,首先在于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正义观。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曾经发生过著名的“马克思与正义”论战,以艾伦·伍德、齐雅德·胡萨米和加里·杨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针对马克思主义是否存在公正理论和道德维度,以及如何确定公正的标准展开长期而深入地争论。之所以正义比马克思主义的其他概念更具有争议性,是由于马克思、恩格斯在著作中直接论述公平正义的篇幅较少,同时他们在批判普鲁东、拉萨尔等社会主义思想家的观点时,似乎明确否定了社会公正的价值。实际上,正义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可或缺的理论组成和内在品格。首先,正义理论蕴含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整体脉络之中。马克思认为社会正义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其正义性体现于人类实践活动对现实社会结构的批判和变革、寻求人类自我解放和自由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路径之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的批判,对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规律的阐释彰显着对人本质平等的尊重,以及对社会正义结构的价值诉求。在这里,历史唯物主义并非片面地意指历史生成论,它同样蕴含对人类实践与发展的深切关怀,以此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正义理论展示了历史性与实践性的统一。通过历史地揭示资本主义内在弊病,唤醒人们对于主体性解放的价值自觉,指明了全人类实现自我解放和全面发展的科学路径,其中蕴含了关注人的主体性的道德情怀和实现人在历史进程中自我解放的价值诉求。它的发展经历了对人的价值的呼唤、人的实践历史发展、个体解放与全面发展,以及个体与社会实践相统一的过程,并在社会发展历史和人类实践活动的不同阶段呈现出多样形态。其次,正义的事实性与规范性双重维度体现于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之中。在西方政治哲学领域,事实与规范是考察正义逻辑的两个维度,在正义问题上哲学家往往采取规范性的研究方法。马克思主义正义理论通过创立实践唯物主义哲学避免了西方哲学家可能陷入的纯粹思辨哲学局面,通过人的实践活动消除了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张力,展示了人类通过社会实践活动实现理想的社会正义结构和关系,这是马克思主义公正观理论对传统西方思辨哲学的理论修正和创新。
整体而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从政治哲学角度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质。他们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的资本和生产逻辑,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因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制度的内在矛盾。
首先,经济理性和政治理性的双重驱动给生态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后果。新时期的资本家对资本的无限追逐和攫取不仅体现在对劳动者的压榨之中,而且体现于对外部资源和环境的疯狂掠夺之中,这成为资本家巨额利润的新来源。根据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和资本循环的分析,资本家对劳动的占有和对利润最大化的追求造成了社会关系的非正义结构。在新时期,一方面资本主义国家为了维护政治的稳定性,向选民许下了许多美好的政治“空头支票”,这就必然需要保持社会的高福利和社会财富水平以收买民心。资本家不得不通过创造劳动者的消费需求,不断通过福利增强他们的购买能力和欲望,促使他们满足于这样的生存状态,进而维系资本主义制度的合法性。另一方面,资本家对利润的最大化追求始终如一,经济理性驱动着他们使用新科技手段和非正义的社会结构束缚劳动者,使得劳动者在获取工资的同时不断降低自身的生存地位。此时,利润最大化的资本需求和创造福利的政治合法性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张力,资本家只能通过加强对自然资源的掠夺和对全球经济的垄断创造大量的额外物质财富作为基础。对外部资源和生态环境的过度开发成为必然选择,这必将导致整体生态环境的破坏和危机爆发。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第三代代表人物戴维·佩珀曾这样分析,“资本主义制度不但需要通过膨胀、萧条、供需不平衡、环境退化等危机存在,而且,它们还是这一制度不可避免的结果”。[1]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以不同以往的方式展现在了人们面前,生态危机尖锐地暴露出资本主义政治的所谓“合法性”建立于传统的利润最大化和新生的对生态破坏之上。正如詹姆斯·奥康纳所批评的那样,“如果对过去的两个世纪能够作出理性和民主的生态和经济规划的话,那么现在所知道的这种资本主义说不定就根本不存在了”。[2]
其次,技术理性造成人的异化并加剧了生态问题的恶化。科技创新带来巨大生产力和经济效益提升的同时,也增长了人们对世界的能力和欲望。社会分工的细化和组织模式化使得技术理性渗透到人类行为方式的方方面面,技术和资本本应是人类社会交往的中介如今却变成了目的,人所创造的技术反过来成为束缚人类的枷锁。人们在不断膨胀的需求中自我异化,开始以机械化地实践方式对生态环境进行无止境的消耗与破坏。正如马克思曾经指出的,“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努力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的生产力和社会关系之间的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和毋庸争辩的事实”。[3]
再次,资源配置的全球化突显了资本主义在生态问题上的非正义性。全球化加剧了生态危机的恶化。在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中,世界工厂为人类提供了更多的劳动关系与生产合作可能,多元的产品流转和技术模式为社会发展提供了诸多可供选择的方案。资本主义将资源在世界范围内重新配置,通过将高耗能、高污染的产业由本国转移至发展中国家,在表面上缓解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转嫁国内生态危机,试图缓解资本主义制度在生态问题上的非正义性。然而,这种发展模式在全球范围来衡量是一种非正义的行为。资本主义国家将生态环境污染和不合理的资源结构扩散到全球范围内,让更多的发展中国家承担了发达国家消耗资源带来的后果和责任,加剧了非正义的国际秩序。在剪刀差的作用下,生态危机发生了大规模的迁移和重新聚集,全球的贫富差异逐步增大。在诸多世界环境气候峰会上,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生态环境问题进行指责,殊不知他们正是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值得一提的是,生态环境是全球最大的公共品,人类共享生态资源并且无法具体地分割在生态问题上的责任边界,它集中体现了人类权利与责任的整体性。可以说,无论资本主义国家如何推诿,生态问题需要全世界国家共通力合作,否则将成为全球社会与经济发展的短板,最终将对人类社会整体造成永久性戕害。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展示了一幅关于正义的完整图景,它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的批判实现了人们对生态权利的积极诉求,形成了积极的文明观念和消费方式,重塑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人与自然是考量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双重维度,两者相依相存不可偏废。正如丹尼尔·科尔曼所说,“造成环境危机的深层原因不是现代世界里所谓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是现代世界物质至上的自我中心主义和工具主义世界观”。[4]其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引发了人类价值观念的深刻变革,“动物权利论”、“生物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等哲学理念的提出,促使人们开始重视自然环境所固有的价值和权利。它论证了自然不仅仅具有对人类而言的工具性价值,而且还具有一种独立于人类的内在价值,从而延伸和扩展了伦理的范畴。因此,人类不仅应约束自身对待自然的行为和态度,还应对自然负有道德义务,实现人类社会与生物圈协调共存。其二,近几十年来,在生态哲学理念的引导下,世界各国涌现各式各样的以绿色环保、绿色运动为主题的社会思潮和集体行动。人们为保护生态奔走呼吁,引起各国政府的重视,并极大地促进了全球在生态保护方面的合作。然而,这种运动化的思潮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生态正义”概念的夸大和滥觞,在一些激进的环保主义者看来,生态正义的核心在于强调自然的内在价值,社会应当从“人类中心主义”发展到脱离人的“生态中心主义”激进局面。这实质上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对生态正义性思考不能脱离人的存在,正是人的主体性价值和实践活动才使得人与自然之间建立起良性沟通和循环,生态正义应当体现于社会与自然的良好合作之上,否则就是一种新形式的异化逻辑。
生态正义的实现与制度正义、经济正义或社会正义息息相关,它具体地体现于社会资源的分配正义、经济发展模式的正义、人与自然的关系正义之中。只有综合地看待生态正义并进行实践,才能够妥善地促进自然与社会的和谐发展。正如詹姆斯·奥康纳所说,“社会经济和生态的正义问题史无前例地浮现在人们面前:事实已越来越清晰地表明,他们是同一历史过程的两个侧面”。[2]如果继续将技术和经济理性作为社会发展的主导价值观,生态破坏的局面将愈演愈烈,人们终将在对外部世界的改造中发生异化。反之,如果将生态正义置于其他正义之上,那么现实的生态运动实践将逐渐毁掉其自身的正当性。正如彼得·S·温茨在其著作《环境正义论》中提出的观点,社会正义和环境保护的议题必须同时受到关注。缺少环境保护,我们的自然环境可能变得不适宜居住。缺少正义,我们的社会环境可能同时变得充满敌意。因此,生态学关注并不能主宰或总是凌驾于对正义的关切之上,而且追求正义也必定不能忽视其对环境的影响。[5]
总之,生态哲学承载着人们对正义的价值诉求,正在重塑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在改造着社会治理结构。可以预期,在未来中国的社会发展进程中,伴随着人们对于幸福生活的追寻,人们对生态正义和生态权利的诉求日益增强,并且成为影响政府治理和社会和谐的重要问题。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新型的看待社会问题的政治哲学视角,有助于我们以经验与超验的双重维度看待生态文明建设,平衡地发展生态正义与社会正义、经济正义。
[1][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M].刘颖,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2][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美]丹尼尔·A·科尔曼.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M].梅俊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5][美]彼得·S·温茨.环境正义论[M].朱丹琼,宋玉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