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全荣
生态问题归根结底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人为了生存必须生产必需的物质资料,也即必须进行物质生产。生产的一般性特点表现为“主体是人,客体是自然,这总是一样的”。[1]26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角度来说,物质生产是人利用自然资源改造其为人所用的过程。在农业文明时代,人对于自然的改造程度在自然可修复的范围之内,生产未达到严重破坏生态资源的程度。生态危机是人类社会从农业文明发展到工业文明后的产物。在市场经济成为全世界各国普遍采用的经济形式后,大规模的生产模式成为历史的必然。尤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家为了追逐利润而大规模地生产商品,他们不顾及自然环境的恶化,自然环境并不是生产考虑的因素。在资本家眼中,自然环境、生态都仅仅是个“工具”,一个可以无尽利用的工具,工具存在的价值就是带来更多的利润。最终导致的结果是频频出现的自然危机,如火山灰、全球变暖、冰川融化、泥石流、土壤沙化等。不计其数的自然灾害背后是人类对自然资源掠夺性地开发。
除了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生产模式以外,生态危机还与人们日益扩大的过度消费有关。人的需求、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在美国,平均每人每天的物质消耗相当于其自身的重量:18kg的汽油和煤、13kg的其他矿物、12kg的蔬菜产品和9kg的其他产品;而世界最贫穷国家的人均每天物资消耗只有1.5kg。这意味着1个美国人的物质消耗等于34个孟加拉国人的物质消耗,由此不难换算出美国相当于有70亿孟加拉国人,而孟加拉国只有大约500万美国人,可见,美国给予生态环境的负担要比孟加拉国大得多。如果美国从事生态上荒谬的事情,所造成的影响也必然比孟加拉国大得多”。[2]消费是对现有资源的消耗,尤其是“我们消费者生活方式供应的像汽车、一次性物品和包装、高脂饮食以及空调等东西——只有付出巨大的环境代价才能被供给”。[3]30地球上的资源并不都是可再生的,因此过度消费会导致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直至生态危机的出现。
当然,绝大多数生产与消费都密切联系在一起。生产是为了大众的消费,而消费就需要物质生产或精神生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了生产与消费差异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生产与消费直接同一、互为中介、互相创造;另一方面,生产决定了“消费的对象、消费的方式、消费的动力”,[1]33-34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同时消费的需要决定着生产,没有消费的需要,就没有生产。也就是说,生产与消费相互作用,高消费、过度消费的前提是大规模的生产。大众的过度消费保障了生产制造企业的扩大化社会再生产,间接加剧恶化了生态环境,从而引发了生态危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突出特点是追求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实现资本的增值,这也就意味着导致生态危机两个因素——大规模的掠夺性生产和过度消费,都是资本逻辑的必然产物。只要有潜在的市场需求,能够带来利润,企业就会进行生产。如为了象牙、炼油、皮草而大量捕杀大象、鲸鱼、海豹等动物,导致动物数目大量急剧减少的同时也打破了生态的平衡。“秘鲁的蝴蝶在黑市上卖到3000美元;对一些亚洲消费者来说,产于喜马拉雅山脉传说能够刺激性欲的麝香价值四倍于同重量的黄金。孟加拉国、印度和印度尼西亚每年把25万亚洲牛蛙运往欧洲,只是由于那里的餐馆把它们当做精美食品。而在亚洲,本来由牛蛙捕食的蚊子已经激增,因而由蚊子所携带的疟疾而导致的死亡也增加了。”[3]35再如对钻石、黄金、白银等饰品的需求鼓励了商业性开采自然矿藏资源,这些行为严重破坏了自然生态环境。因此,要走出生态危机的阴霾,除了改变惟利是图的生产模式外,还必须明确大众的过度消费现象的原因所在,即明确资本逻辑如何导致大众普遍的过度消费。
对于资本家、统治阶级而言,自然会希望大众大量消费商品。然而对于消费者而言,缘何成为资本的同谋,自愿过度消费呢?这是因为资产阶级不仅从事物质生产,而且进行精神生产的缘故。精神生产是指对于人们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表现为宗教、文化、科技、道德等形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隶属于这个阶级的。”[4]在当代,资产阶级的精神生产最突出的目的就是扩大人们的消费范围,以适应不断扩大的社会再生产,缓解经济危机。消费主义就是这种受资产阶级生产意识形态控制的精神生产的现实产物。
消费主义最开始盛行于进入工业化、现代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后来逐渐全球化。二战后,社会经济迅速发展,西方发达国家广泛采用了福特制的大规模标准化生产模式。在资本扩张以及商品大批量生产的形势下,商品的销售成为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也就是说,只有让大众敢于消费、能够消费、乐于消费、痴迷于消费,才能保障社会再生产得以不断扩大化。逐渐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免除了不敢消费的后顾之忧,确保了大众“敢于消费”;工人工资较以往一定程度上得到提高,大众的生活较之以往有一些改善,从而使大众“能够消费”。信用卡、分期付款等支付手段使“超前消费”成为潮流。至关重要的是,消费主义鼓吹“我消费故我在”,赋予消费以人存在的本体论意义,诱惑大众认为消费本身就是幸福,消费就是人的快乐之根本,从而让大众“乐于消费”、“痴迷于消费”。“全球资本主义的文化——意识形态力图使人们超越他们的感官需要去消费,以使带来私人利益的资本连绵不断地积累下去,换句话说,以保证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永恒存在。消费主义文化——意识形态郑重地宣称,生活的意义存在于我们所拥有的商品之中。因此,消费就是生命的全部活力所在,为了保持生命的活力,我们就必须不停地消费”。[5]消费主义倡导物欲的享受,鼓励大众永无止境、永无节制地消费,并以此作为人的存在目的和人生价值的实现,人的一切需要连同生存的目的都对象化在消费对象当中。“为了让大众购买大规模生产出来的商品,资本家通过各种途径宣扬新产品的种种好处,并承诺只有通过消费,才能获得时尚、自由、激情、幸福、快乐等感觉。他们在电影、电视、期刊杂志等各种媒介中树立成功人生的模型:成功人士一般都拥有法拉利、豪华别墅、佣人、私人飞机、新潮服装等各种商品,潜移默化中让大众心甘情愿变成消费的工具。”[6]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消费的过程中,消费者并不是在孤立地选择消费品,而是与其他的消费者彼此参照。消费行为不仅呈现出人与物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显现出人与人的关系。于是便出现了崇尚奢侈、时尚、物的外在象征意义的消费思潮。消费具有了显示消费主体的社会地位、财富、名望的功效。如凡勃伦所说,“要获得尊荣并保持尊荣,仅仅保有财富或权力还是不够的。有了财富或权力还必须能提出证明,因为尊荣只是通过这样的证明得来的”。[7]炫耀性的消费造成了人们相互攀比及浪费的风气,消费的欲望蜕变为占有的欲望。“对于很多物品来说,我们根本就没有使用的欲望。我们获得它们就是为了占有它们。我们很满意于无用的占有。为了害怕摔坏,我们根本就不去动贵重的餐具和水晶的花瓶。有着很多不同的房间,有着不必要的汽车和仆人,所有这些都说明:不是使用而是占有才带来愉快。”[8]
消费者不仅会炫耀自身与众不同的物质性的特征,还会炫耀精神性的特征,如时尚、自信、激情、爱情等。资产阶级的消费意识形态赋予不同的商品以不同的涵义,宣称所生产的商品承载着外在意义。例如玫瑰花象征着爱情,苹果手机象征着时尚。对于这些商品的消费可以使主体同样具有物所“具有”的意义,这也就是法国著名哲学家鲍德里所说的符号消费。无论是炫耀性消费,还是符号消费,所造成的结果不过是扩大了人们的消费范围,使人成为消费的机器。
然而大众通过无止境的消费,并不能真正的获得快乐与幸福,反而会使消费主体受消费对象的奴役,人越是为了满足自己“病态的欲望”而消费,就越是使自己沦为消费的奴隶,越是使自己沉浸在物欲的陷阱之中而无法自拔。“生活在90年代的人们比生活在上一个世纪之交的他们的祖父平均富裕四倍半,但是他们并没有比祖父幸福四倍半。”[3]6物品本是为了人们生存发展的手段,但在消费社会,物品自身却成为了目的。人们疲于追逐着时尚的脚步,从拥有一个豪华轿车到拥有个人直升飞机,从豪宅到别墅,从粗茶淡饭到酒池肉林,“消费社会中的许多人感觉到我们充足的世界莫名的空虚——由于被消费主义文化所蒙蔽,我们一直在徒劳地企图用物质的东西来满足不可缺少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的需要。”[3]6消费者于是沦为物的奴隶,在消费中成为永远也无法填补满的欲望之奴。由此可见,消费主义正是导致大众高消费、过度消费的重要根源。
在生态危机成为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全球性危机之时,尽管资本主义国家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制定了一些法律,但是生产方式的根本性质没有改变,以资本和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与自然根本对立的,因此,资产阶级国家出台的环保措施、法律也只是延缓生态的破坏,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关系的日趋恶化。生态危机归根结底是由于大规模的生产与消费而导致的,因此,要有效消除生态危机,就必须从生产和消费两方面入手。忽视任何一个维度,都可能无法解决人与自然的冲突。也就是说,生态危机得以消除的前提是要改变追求利润最大化为导向的生产方式,同时要倡导理性的、适度的消费观。单纯改变生产方式或是仅仅依靠转变消费观念这样的道德呼唤无法从根本上消除生态危机。
首先,应该改变资本逻辑支配下的生产方式。市场经济最大的目标就是利润。因为缺少了人文关怀,只见资本不见人文的生产方式本身就是将人视为工具,只要能赚得利润,就会付诸生产。市场不计较是否有利于人的发展,不在意是否会破坏环境。在市场经济大行其道的背景下,资本的力量作为“普照光”,支配着经济领域的一切活动。“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1]49这样一来,尽管各种环保的口号还在喊着,但无节制的生产还在继续,广告还在劝人购买物品,“广告塞满了每天的邮袋,如在美国,140亿本函购册加上380亿份其他各式各样的广告充斥了每年的杂志,塞满了邮车。加拿大为了给美国的日报提供刊登广告的新闻纸,每年要砍伐1.7万公顷的原始森林,以至在加拿大致力于保护国家森林遗产的科琳·麦克罗里不无痛心地哀叹:‘我们正彻底地把整个国家变成纸浆’。”[3]89简言之,转变仅仅追求利润的生产方式不仅仅意味着物质生产方式的变革,也包涵着精神生产的适度改变。在生产劳动过程中不仅要考虑自身的需要,同时也要考虑其他自然物种的生存与发展,即要保证其他生物的生存,“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决不是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相反地,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我们对自然界的全部统治力量,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9]
其次,从消费的角度来说,应该倡导绿色的、可持续的消费观。一方面,倡导低资源消耗、低环境污染的消费理念,减少对于危害生态环境的商品的消费。另一方面,走出通过消费获得满足与认同的陷阱。不再通过消费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改变奢侈性、炫耀性的消费习惯,减少浪费性的消费,奢侈性、炫耀性消费“使得消费者不尊重劳动和人创造的成果;它使消费者忘记了在他自己的国家和更贫穷的国家中还有许多衣食不济的人,他所浪费的东西对这些人就可能是最珍贵的东西;总之,我们浪费的习惯表明,我们幼稚地无视人类生活的现实,无视人类生存所必须的经济斗争”。[10]也不再把消费看作人获得满足的惟一手段,养成合理的绿色消费习惯,重建人的理性消费。这就需要建立大众的消费批判意识,理性分析自己的需求,超越“病态欲望”对于人的宰制,从传媒广告的意义宣传中解放出来,思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消费不过是人满足需求的手段,绝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当你作为一个自然人准备购买商品时,如果你所优先审慎考虑的是自己的实际需要到底是多少?有没有必要买得更多?当你看到一辆奔跑的高级汽车,第一感觉如果是想到它将导致了多少空气污染、占有了多少社会资源,而不是称羡它所象征的社会地位和成功的时候,那么人类的道德消费就到来了。”[11]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Friedrich schmidt-Bleek.人类需要多大的世界:MIPS——生态经济的有效尺度[M].吴晓东,翁端,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116.
[3][美]艾伦·杜林.多少算够——消费社会与地球的未来[M].毕聿,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98.
[5][英]莱斯利·斯克莱尔.全球化社会学的基础[J].田禾,黄平,译.社会学研究,1994,(2).
[6]宁全荣,李宏伟.生产、消费与人的自我认同——兼论马克思的生产认同观[J].理论导刊,2012,(9).
[7][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M].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1.
[8]陈学明.痛苦中的安乐:马尔库塞、弗洛姆论消费[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176-177.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83-384.
[10][美]埃利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340-341.
[11]孙希有.有限消费是对经济社会和谐发展的贡献[J].社会科学战线,2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