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丹
(福建师范大学人民武装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十七年(1949-1976),在中国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其对中国文学的发展而言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阶段。1949年时值新中国初成立,全国人民正沉浸于无尽的喜悦之中,并急于寻找情感渲泄的途径与方式,而作家便成为一个民族抒发情绪的最好载体,他们群情激昂,内心充满了对新中国的信心与赞美。在寻找创作灵感中,他们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大家最为关注的领域。此时的新中国,正处于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新政权对农民群众有着极深厚的感情,也十分重视农村发展与农业改革。最高领导人毛泽东在《讲话》中就明确提出“文艺要与现实结合,与广大群众结合”,该“群众”中“农”占了很关键的地位;陆定一、周扬也相继提出“要真正懂得农民的情绪和需要,了解农民的生活和语言”、“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是今后文学发展的方向”等重要观点。
于是,大量的农村小说涌现成为文坛创作的必然趋势,农村现实题材小说更是成为其中不容忽视的一大基本题材。而这种现象的持续甚至长达十七年,因为与政治主流始终相关,该题材受青睐的程度始终未变。比如,十七年期间,出现的一系列如《山乡巨变》、《三里湾》、《创业史》等影响时代的长篇巨作,作家花大笔墨去描写了十七年特殊政治风貌下那些现实斗争中的农村生活,即那些显示中国社会面貌深刻变化的斗争,也就是所谓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运动”等在农村进行的政治运动,为一个时代所带来的异化作了很好的小结;而遗憾的是,正因为如此,一些恰恰是农村的真实面貌——农民的日常生活、风土人情等出于各种考虑,却被忽略不计或成为辅助材料进入长篇作家的视野。
所幸短篇小说有效地弥补了这一缺憾,甚至有些长篇作家把该部分“浓缩的精华”或称“不舍丢弃的东西”分解到了这一体裁中,与短篇作家们相约一致的是他们利用有限的篇幅,力求在所谓“政治运动”的背景中,找到容许自我稍作喘息的曲径:把与自己长期相处的人物与生活鲜活地表现出来,把农村特有的最自然最本真的东西用速写的形式反映出来,重点突出,凸显浓厚的人情味。
作为一个坚定的人道主义者,赵树理在农村题材领域上可谓独领风骚。文坛上对他的评价一直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但都没能否认他在描写农村生活上的卓越成就。“赵树理的魅力,至少在我接触到的农村里面,实在是首屈一指,当代其他作家都难于匹敌”[1],是“属于中国民间传统中比较有政治头脑和政治热情的农村知识分子,他把民间传统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2],而他也自我标榜“我写的东西,大部分是想写给农村中识字人读,并通过他介绍给不识字人听的”[3],其创作目的十分明确:写农村生活,写农人们的生活,让所有人都了解和喜爱农村这块他心中的净土。
因此,对于赵树理而言,写农村生活其实是出于一种自觉的选择,他代表的农民立场,他的作品体现出来的大众化、民族性都充分表明:农村生活始终为其创作所追求,而农村人民的淳朴与善良的人性与人情美则是其极力表现的对象。这点在其建国前《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作品中就可初见端倪。而十七年中,《登记》、《锻炼锻炼》、《套不住的手》、《实干家潘永福》等个性鲜明的短篇“赵氏作品”中,那份来自生活底层的淳朴农民本色也是随处可见,留给读者最深的印象与感受。赵树理可谓是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和自我追求,创造了一系列从内容到形式、从情感到语言都适合人民群众的欣赏习惯,“他熟练地掌握着丰富的民族语言和传统的艺术技巧,他很少用方言、土话、歇后语,总是尽量采用表现实际生活的劳动群众的口头语言,同时也运用许多从劳动群众斗争生活涌现出来的新的语言。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在作叙述描写的时候,同样使用群众的语言,力求叙述的语言同作品中的环境与人物相称,符合劳动人民的性格心理和审美机制。”[4]
就以《锻炼锻炼》一文为例,其创作时间为1958年,正值“大跃进”高潮期间,当时文艺界正在积极提倡“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及批判“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运动,很多作家都选择应和时代创作,或为歌颂或是干脆弃笔不写,因为真实描写现实生活的创作不但没有发表的可能,还可能为作家自身带来灾难。而与此同时,这篇短篇小说的横空出世不可能不受到关注。赵树理这位中国农民忠实的儿子不会没有意识到此时在农村发生的大变化:全国从下至上地盲目夸大农村农业生产产量,人们急功近利,个个恨不得都是一把农村好手,这种不务实给农业带来了巨大的损失。此时该文的发表虽然没有直接描绘农村真实景象,但也表现出作家已经清醒意识到了农村中存在的人民内部矛盾,一派大跃进的歌颂声中,作家试图以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打乱人们日益趋近的疯狂。此时他虽然采取了一种曲折的手段,但这种在强势政治下哪怕是极其弱势的回应,对当时正经历“反右运动”的文学界而言也是难能可贵的。
小说中塑造了“小腿疼”、“吃不饱”两个好吃懒做、爱占便宜的落后妇女形象及王聚海、杨小四等两种干部形象,并展现了人们在合作化以后的农村大背景下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矛盾。农民的土地交了公,一切都是集体的,每天统一出工、计工分,不参加劳动的人就会受到批评,两个落后妇女受到了大字报等形式的公开批判,干部们倚仗国家机器做后台,只会用罚款、坐牢和送乡政府来威胁农民们,而不去做耐心的思想工作。从小说的情节来看,居然看到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干部们诱民犯罪,然后利用农民的盲目性来整治落后的农人们。在“大跃进”影响的农村背景下,干部们横行霸道用强制性的手段对付农民,而农民们消极怠工,想方设法去逃避干部的指派……从作者笔调来看,与农民的偷懒消极相比,作者显然更着墨对干部堕落的指责,他认为农民大众身上的美好人性是被这些“混入了党内的坏分子”给逼走的,而农人们看重踏实生活、重视个人权利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是得到作者包容的。小说有时看似在讽刺落后农民,实际上也反映了作者对公有化后对农民利益产生损害的一种曲折抗议:那些“冒进的干部”在作者看来,是以国家、集体的名义行剥夺农民正当权益之事,这正是作者“难舍人道主义者情怀”的自然反应,他看不惯又不能直接宣泄不满,只好以这样间接的方式,多关爱农民大众一些,去维护那些可爱又带有一些完全可以原谅的小缺点的农人们。
追求人物性格发展,探索人物身上的内在精神,王汶石与李准可谓十七年短篇小说作家的典型代表。王汶石的作品在十七年时期就已受到追捧与认同,“他靠对新生活的热情和新事物的敏感及时发现前进中的新人物性格的闪光点,由此研究造成这闪光点的时代生活因素,进而建构自己的小说作品”[5]。值得肯定的是,时至现今,人们仍乐道于其作品不仅力图超越固定的政治模式下书写的好人好事或新人新事,更是把重心落在揭示新农村背景下农村新人的性格魅力上,通过生活画面中人物的语言、行动来展现人物的性格特征与个性内涵,不追求情节的完整、故事的曲折,而是更愿意传递一种人物性格的内在精神美。
李准的《李双双小传》,其描写的是发生在一九五八年的事情,虽然跑不了大跃进、浮夸风的背景,但从作者感情基调上看,该文充满了作家创作想象力,“那就是对人性所应该拥有的美好品质与劳动生活中应该具有的精神面貌作了生动的描述”[6],而不是赵树理文章中弥漫的现实主义色彩。因此,女主人公李双双身上所具备的个性化农村新型妇女特点成为了人们最为关注的重点,从作为附属品性质的丈夫的“屋里人”到冲破小家庭的障碍、写大字报办食堂、搞炊具机械化的农村新女性,作者笔下的李双双形象极具典型意义,可以想见虽然如今的时代与当时相比已大不同,那样一个时代环境、人们的生活内容在今天看来都是如此可笑,但李双双这个人物在今天还是能深深打动我们,她的“大公无私、敢作敢为、关心集体、敢于批评农村基层干部的自私自利行为等品质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不仅是50年代,即使在今天实行商品经济的时代里,也仍然沟通着人们美好的心灵追求。”[7]可以说,不管是作者原著,还是改编后的红色电影等,李双双这个人物的性格魅力始终给读者以感染,她的爽朗、大度与她开怀的大笑都留给人们深刻的印象。作者李准曾经说过这样一习话:“把这两个人(李双双和丈夫喜旺)换到什么地方(时代背景)都可以”,因为环境只是一件披在作品上的外衣,无论把李双双放在哪个环境之中,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美、她的善良是不会消失的,是会让人们永远感动的艺术力量。
贺仲明提出“周立波与赵树理,可以说是乡土文学在本土化探索过程中结出的不同硕果,风格各异,魅力不同,都具有共同的本土实质。”[8]周立波的短篇小说风格与赵树理式的北方农民乐观幽默的风格不同,它们数量尽管不多,但却精致优美,宛如南方农村一样明丽、纤细,充分体现了作家在艺术上的独特追求与艺术个性。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周立波与赵树理一样,是自觉投身农村现实题材创作,并在努力践行展现农人们在生活中独特面貌的美学追求的。作为一个参加过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的已成名作家,在抗战以后,周立波脱离国统区沦陷区自觉投奔到抗日民主根据地参加工作,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后,他便自觉放弃了以往一切自己擅长的写作素材及文学修养,积极地投入到“党交付的任务”中去,在参加实际的政治斗争同时,努力深入农村生活,学习来自民间的艺术形态。而他的这种艺术转型也是十分成功的,他将自己在左翼期间积累的深厚的艺术沉淀注入他所钟爱的农村生活中,并采取十分宽容的态度,对待在农业合作化运动进程中农民身上的“道路”的选择与冲突,同时将叙述重点更多地放在了略带幽默与风趣的语调、美文的笔法与农村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上,使我们看到古典小说的优美再次被他完美地融入了南方农村的口语中,而其艺术取向不仅又一次自觉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抒情风格,更增添了浓厚的人情味。
“周立波的作品给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他所塑造的许许多多浸润着湖湘文化深厚内蕴,体现湖湘文化斑斓色彩的各色各样的山村人物形象。透过这些人物形象的鲜明特色,我们可以窥见湖湘儿女的某些共同的性格特征:‘他们总是那么勤俭、朴实、憨厚、正直,讲究情义,敢爱敢恨。’”[9]以《盖满爹》为例,作品由平淡生活和普通的人民大众入手,用细致的心思、深刻的洞察力捕捉生活细节,再加上活泼生动、风趣幽默的语言,让人物增添了很强的生活实感。主人公盖满爹是一个典型的湖南老农民形象,泥土气息浓厚,作者在刻画他的形象时作了很多功课,使其身上充满了人情味与乡土味。这个穷苦出身的老支书爱社如家、勤俭节约,他能很好地对社员们进行劝解,却苦陷于与两个儿子入社与不入社之间的“斗争”,将政府与农民之间的矛盾简而化之,用父子之间的冲突表现出来,明显地冲淡了矛盾……而诸如此类生活化的描写文中比比皆是,如“盖满爹声色不动,用筷子从容扒着碗里的剩饭,听她闹个够”等。可以说,周立波这一时期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在强烈的地方生活气息下笼罩着一种明亮纯净的人情味。他的作品都是以湖南丘陵地带人们的生活为背景,作品中的人物、环境、人们的生活习惯都具有典型的湖南特征——鲜红的辣椒、肥厚的腊肉、质朴的农人、带有湘中地方特色的方言口语……在描述美好的湖南农村生活图景的同时,赋予当地人们可爱又真实的情感。
[1]康濯.试论近年间的短篇小说[J].文学评论,1962,(5).
[2][6][7]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3]赵树理.《三里湾》写作前后[A].赵树理全集(第4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0.
[4]葛洛,刘剑青.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短篇小说集(上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
[5]巩之.十七年短篇形态中的性格型小说[J].泰安师专学报,1994,(2).
[8]贺仲明.文学本土化的深层探索者[J].文学评论,2008,(3).
[9]邹理.回归乡土的原生态之美[A].百年周立波[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