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旭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张惠言《词选序》的“寄托”命意
——词学“寄托”说之一
景旭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为了纠正词坛存在的“三蔽”,张惠言在《词选序》中竖起“寄托”的大旗:以立意为本,达到了推尊词体的目的;又讲求词体的“微言”“要眇”之美,以有别于传统词学讲求风格流派的方式揭示了词体的美感特质。这是张惠言对于词学思想的最大贡献。
张惠言;《词选序》;寄托;意内言外;微言要眇
有清一代,词号称中兴。以张惠言为开山的常州词派的崛起,便是这一中兴的坚实力量之一。相对于创作而言,张惠言更多的是在理论方面对常州词派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其个人治词的成败得失,亦为后人提供了有益的借鉴。钱仲联先生推尊其为“明清八大家”之一。[1]
嘉庆二年(1797),张惠言与其弟张琦同馆于安徽歙县金榜家中,为教授金氏子侄而编选唐宋词44家,凡160首。张惠言的词学思想主要体现在《词选序》中,此外,《词选》对具体作品的评价以及本人具体创作也偶有体现。
张惠言编辑《词选》虽然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但他的论述比较中肯地切中了当时词坛的弊病。这就是他的弟子金应珪依据其在《词选序》中“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2]的指责而在《词选后序》中加以针砭的词坛三蔽:
近世为词,厥有三蔽: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舄。揣摩床笫,污秽中篝,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其 蔽 三也 。[3]1618—1619
“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4]100。有明一代,词在创作方面粗制滥造而拾人牙慧,无病呻吟模拟前人;在理论方面更被称为“批评的凝定期”。[5]清康熙年间,浙西词派和阳羡派相继并起力矫其弊。前者推崇清空骚雅的风格,学习姜张,反对明词的粗疏;后者主张粗狂豪宕,模拟苏辛,反对明词的浅陋。但浙西、阳羡两派始终没有建立起自己完善的理论体系。而且,至乾嘉之际,两派末流,或专在声律格调上用力而至于空疏无物,或一味粗率叫嚣而不免概念化倾向严重,两派皆为张惠言所不满。金氏所概括的词中三蔽,淫词是指情辞不雅之作、鄙词是指言意俗滥之作、游词是指华而不实之作。而金氏的这一总结和概括,得到谢章铤的回应并加以坐实。《赌棋山庄词话续编》:“按一弊是学周柳之末派,二弊是学苏辛之末派,三弊是学姜史之末派也”。[3]3485—3486词,从《花间集》开始,就被人冠以“艳科”、“小道”等具有轻视意味的称谓,同诗相较而有“诗庄词媚”之讥。相对于“艳科”的指责,“淫词”的指斥更见出词这种文体的品格低下。既然词坛有如此之弊端,那么,张惠言是如何寻找突破口的呢?又是怎样力矫其弊的呢?
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传统中,批评家们总是喜欢通过自己的选本来阐发自己的文学主张。张惠言则在《词选序》中集中地阐述了自己的词学主张。清末学者张尔田曾抽绎其要义而云:“张皋文氏起,原诗人忠爱悱恻、不淫不伤之旨,《国风》十五导其归,《离骚》廿五表其洁,剪擿孔翠,澡瀹性灵,崇比兴,匡正变,而后倚声者人知尊体”。[6]简言之,从《词选序》中我们可以得知张惠言的词学主旨就是立意为本、推尊词体,使其与诗赋同源;而要做到尊词体,具体的方法就是提倡比兴寄托,讲求微言大义,寻求词体的美感特质。因此,以“比兴寄托”说词,就成为张惠言词论的核心。
诚如梁荣基所言,论词专主“寄托”,始于张惠言,而“寄托”要义,则不离“意内言外”:“前人论诗,已有寄托之说,如钟嵘《诗品序》谓,‘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然论词专主寄托,则始于张惠言的《词选·序》。”[7]9张惠言《词选·叙》引用诗传“意内而言外”之说,是以寄托论词之缘起。[7]202
(一)立意为本、推尊词体
对“词”这种文体的内涵重新做出界定,这是张惠言推尊词体的高明之处,也是我们首先要加以辨别的地方。
1.释“意内言外”
《词选序》释词:“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关于“意内言外”的出处来历,历来有截然不同的两派:一种意见认为是引用汉代文字学家许慎《说文解字》对“词”这个字的释义“意内言外谓之词”。陆继辂在《冶秋馆词序》曾谈到自己学词的困惑时受到张惠言的指导,并对“意内言外”的出处有自己的说明:
仆年二十有一始学为词……以质先友张皋文。皋文曰:“……许氏云,‘意内言外谓之词。’凡文辞皆然,而词皆有然者。[8]
陆继辂明确提到张惠言自己对“意内言外”的解释是取自许慎的解释,所以这个说法的真实性似乎不言自明,无需争辩。尽管这一派大都认同其源在《说文》,但又都对这种定义大加批判。最早对该定义提出的异议的是清代词学家谢章铤:
“如近人论词,辄曰“词者意内言外”。按语本于《说文》。……夫“意内言外”,何文不然,不能专属之长短句。……词之兴最晚,许叔重之时安有减字偷声之长短句。”[3]3569
谢章铤认为,通过外在的语言文字来表达内在情理意志,是所有文学作品的共性,并不单单只限于“词”这种文体。同时,他还从历史的角度进行考查,指出在许慎的时代,词这种文体根本没有出现,许慎又何以会对词进行界定呢?叶嘉莹更认为许慎所讲的是“词”是一个语言学的概念,不应该把它与作为文学体裁的概念混为一谈。“因为以‘意内言外’来解释‘词’字,乃是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的说法,而许氏所说的‘词’,事实上乃是‘语词’之词,与后来晚唐、五代兴起的所谓‘词’这一种韵文体式,原来并没有任何关系”。[9]580在批判这种定义的同时,学者们也对张惠言为什么会如此界定词这种文体的原因进行了讨论。如谢章铤:“是盖乾嘉以来,考据盛行,无事不敷以古训,填词者遂窃取《说文》,以高等身价。”[3]3569受时代考据学风盛行的影响,填词者根据《说文解字》对“词”的训诂意见来谈论词体,以提高词体的身份,谢氏意见几成定论。清儒大兴考据之风,好学慕古,影响所及,词章之学,亦有所染。张惠言本为《易》学大师,又从金榜治《礼》,故而以经学家的思维方式,论词之渊源,上溯经典,实乃情理之中。关于经学思维的张惠言的影响,下文将会重点阐述。理解了张惠言的经学背景,也就不难理解张惠言的“意内言外”的思想,非源于《说文解字》,而是出于孟喜的《周易章句》。
清末学者张德瀛《词征》云:
“词与辞通,亦作词。周易孟氏章句曰,意内言外也,释文沿之。……世以意内言外为许慎语,非其始也。”[3]4075
“意内言外”出于孟喜的《周易章句》,这才是张惠言将词定义为“意内言外”的根据。其实,早在张惠言以前就已经有人以这个说法来推尊词体了,只是影响些微而已。宋元年间陆文圭认为词、辞同源。“‘词’与‘辞’字通用,《释文》云:‘意内言外也’”。[3]4075辞即卦辞和爻辞,即《周易·系辞上》所说的“系辞焉以断其吉凶”,《周易》原为卜筮之书。《系辞》传的作者将《周易》认识事物的方式概括为“立象尽意”: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0]541
《易》经“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的占卜原则,即以天地自然物象推明人文事象,以《易经》之卦辞爻辞比附人事之吉凶祸福。而这种“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方式历来为治《易》之家法。张惠言在其《周易虞氏义序》中亦称自己“庶欲探赜索隐,以存一家之学”[11]39。又说“经之大者,莫过于易”。[11]37张氏服膺于虞翻象数《易》学,而虞翻治《易》又从孟喜,根据清儒治学的讲求师承家法的路数,可以断定张惠言“意内言外”的界定应该是出于孟喜的《周易章句》。
张惠言对于词体“意内言外”的界定,今人亦有赞同者。吴梅《词学通论》讲词“词之为学,意内言外”。[4]1
既然张惠言将词体界定为“意内言外”,那么,他所说的“意”又有何指呢?
2.释“意”
仔细翻检序言,我们就会明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张惠言所特意强调的词体之“意”。而且这个“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意”,它同“《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是相近的。
(1)“《诗》之比兴”
在张惠言笔下,“比兴”是和“寄托”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崇比兴而重寄托,援诗学之比兴而立词学之寄托,这也是张惠言在推尊词体之后对词学的又一大贡献。
大体而言,汉儒对比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与认识:一、诗歌的表现手法,留待后文讨论。二、诗歌的美刺倾向。郑玄首倡之。“比,见今之失,不敢直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12]796郑玄的这个解释将“比兴”和美刺联系在一起。孔颖达接受了这个说法,更进一步加以申说:“比者,比托于物,不敢正言,似有所畏惧,故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兴者,兴起志意,赞扬之辞,故云见今之美,以欲劝之”。[12]27美刺,就是张惠言“意内言外”之“意”的核心部分。
(2)“变风之义”
这显然是张惠言对《诗大序》思想的再次继承: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
义 。[12]271
“变风”在这里是指所谓“变风变雅”作品的产生是由于时世由盛而衰而政教纲纪大坏所导致,这是对《乐记》“乱世之音怨以怒”和孔子“诗可以怨”观念的继承,强调了诗歌可以抒发怨情;但这个怨情的抒发必须要合乎礼义,必须要受到礼义的约束和规范。
(3)“骚人之歌”
汉儒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从内容方面看:司马迁继承淮南王刘安对《离骚》“情兼雅怨”的评价,明确说到“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13]2482王逸作《楚辞章句》,指屈原“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14]48明言“骚人之歌”乃讽谏之用。刘勰接过王逸的意见,通论《楚辞》全文,指出合于经传所载者四事:“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15]46显然,“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和“忠怨之辞”这4个方面所规范的内容就是“温柔敦厚的诗教”。
张惠言将“《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三者并列,认定词的内涵——“意”同样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温柔敦厚的诗教”一脉。张惠言借助诗学以确立词学,推尊词体的用意十分明显。
在词体实际发展的过程中,“儿女风流乃成为一切时尚并以表现女性美的生活基调作为其主要内容”,“生活的情调由关塞江湖的广大世界缩小到庭院闺阁之间,所表现主题往往是青春消逝的感伤,这就限制了词的境界和气派”。[16]词在经过晚唐颓风、香艳之色以及末世情怀的熏染之后,事实上更在花间词人手中,这种“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纤纤玉指”“拍按香檀”的风格便形成了,并进而稳定了,以正统的面目出场了。“艳科”、“小道”、“诗余”的这种带有轻视意味的称呼便在后世延续了下来。之所以如此,是在词的出现以来,花间词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使此前的即兴之作如《忆江南》《渔父》者、戏谑之作如《调笑令》者黯然失色,自己光焰万丈而成为词的“本色”“当行”而使宋人奉《花间集》为词的鼻祖,作词固多以《花间》为宗,论词亦常以《花间》为准。花间词婉丽绮靡的作风因此就成了词的正统。[17]
对于词学史上的第一部具有深远影响的选集——《花间集》,张惠言竟然在自己的序言中只字未提,选择了沉默,这个沉默是意味深长的。在张惠言看来,正是《花间集》将词引入了“卑体”的不归路。而要想使其承接正统,就得从源头上认祖归宗。无疑,在尊体的问题上,张惠言是成功的。前引张尔田之语可说明这一点。这也是张惠言对词体的第一大贡献。
张惠言论述词体之内涵时,具有相当浓厚的比兴寄托意味。况周颐对这个问题有极其明确的认识,其在《词学讲义》中说:“意内者何?言中有寄托也。”[18]可见,张惠言推尊词体的方法乃是竖起“寄托”的大旗。
(二)微言要眇、词体之美
在对词体的内涵做出界定之后,张惠言又开始探求词体之美之所在。
1.释“兴于微言”
“微言”是对词体表现形态的一种规定。“微言”一词,首见于《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19]李奇注为“隐微不显之言”,颜师古注为“精微要眇之言”。《艺文志》的注释简略明了,尚无较大分歧。当然,《艺文志》所谓的“微言”,乃是经学之义理,所谓微言大义者也。张惠言对此当然也是了然于心的,但他将这一义理之“微言”引进词学之后,其所指必然会有所变异。事实上,正是张惠言从经学到词学的嫁接,才使其超出了经学之藩篱而入于美学之园囿。“所谓‘微言’,无论是李奇‘隐微不显之言’的解释,还是颜师古‘精微要眇之言’的解释,都和词体的美感非常吻合。”[20]袁枚《随园诗话》卷二曾有“孔子与子夏论诗,高岸深谷,冷冷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钱钟书先生对此条曾进行过细致分析,认为“此节见于《韩诗外传》卷二。孔子谓子夏言诗,见其表未见其里,颜渊曰:‘其表已见,其里何有’,子因云云,‘深微’当作‘精微’”。[21]以袁枚之盛名,张惠言必有耳闻。而所论之诗,既属于经学,又是文学正宗,故经学之义理,亦可通于文学之意蕴。袁氏“深微”之论,实为张惠言“微言”先声。简言之,“兴于微言”者,即词体之所以成立,在于其有一种精致细微并且包含着深隐意蕴在内的缘故。在张惠言看来,“微言”,必然是“隐”的,即“义有幽隐”。张惠言编辑《词选》,要求词体具有幽微深隐的意蕴,在序言中,他对词体的“微言”特质的体认进一步表述为“其文小,其声哀”。这种体认也得到后人的赞同。如缪钺在其《论词》一文中指出:
词之为言,既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细美者,故其表现之方法,如命篇,造境、选声、配色,亦必求精美细致,始能与其内容相称。[22]5
缪钺先生从词体的表现对象——“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细美者”以及词体的表现方法——“命篇,造境、选声、配色,亦必求精美细致”两个方面阐述了词之为体的“细美”、“精美”、“细致”的要求,其“细美”、“精美”、“细致”的表述明显是继承了张惠言“微言”论。同时,缪钺接着指出:
词之特征,约有四端。一曰其文小……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二曰其质轻……盖其文小,则其质轻……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于轻灵,盖其体然也……三曰其径狭……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四曰其境隐……若论“寄兴深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22]5—8
缪钺这里的表述,“其文小”的文字与张惠言文字完全相合,“其质轻”的文字是张惠言“其声哀”的转换,两者皆是论述词体的情感表达要求轻灵不质实,这两点都是对“微言”的阐发。“径狭”即是“文小”的表现,“境隐”也是“质轻”变相。可以看出,缪钺对于词体的认识,不但完全继承了张惠言“微言”的意见,而且大加发挥,对词体的特质辨识更加细密谨严。
2.释“低徊要眇”
张惠言对词体美感的体认,又有一处明确的表述为“低徊要眇、以喻其致”。“低徊”见于《楚辞·九章·抽思》“低徊夷犹,宿北姑兮”之句,王逸注云“夷犹,犹豫也……言己所以低徊犹豫,宿北姑者,冀君觉悟而还己也。”[14]140—141这里,“低徊”是指情感或行动上的一种往返回旋、反复缠绵之貌。“要眇”则见于《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之句,王逸注云:“要眇,好貌。修,饰也”。“眇,一作妙”。洪兴祖补注云,“眇,与妙同。《前汉》传曰:幼眇之声。亦音要眇。此言娥皇容德之美,以喻贤臣”。[14]60“容德之美”,显然涉及到外在容貌美与内在品质美,“要眇”则是指湘水神灵的一种美好的资质,又宜修饰。又《楚辞·远游》有“神要眇以淫放”之句,洪兴祖补注云“要眇,精微貌”。[14]168可见,“要眇”又可以指一种精微细致之美的特质。将“低徊”与“要眇”合起来,大致可以看出张惠言对于词体细致精微、缠绵回旋之美的认识。让人感兴趣的是,对于“要眇”与“精微”的解释,又是对前文张惠言所谓的“兴于微言”的再次体认。
张惠言以“要眇”论词体,得到王国维的认可。“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23]王国维不仅以“要眇宜修”来规范词体之美感特质,并且更进一步以此来辨析诗词二者体性之别。“要眇”论词,与张惠言“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的表述是相同的:即词体在抒发情感时应当以“幽约怨悱”的方式表达,“不能自言”或不愿自言。“幽”当然是指幽微、幽深之意,同时也表明词体的内蕴要有深隐性。张惠言所言的“低徊要眇”是与词体中的“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不可分离的。这一“不能自言之情”也就是上文所表述的“意内言外”之“意”的相当重要的部分。抽离了这一思想,张惠言的词学主旨也就塌了一半。
“微言”“要眇”,这是张惠言对词体美感的体认,这一体认是与“意内言外”的“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是与“寄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张惠言曾编辑其文稿为《茗柯文编》,其中有一篇《文稿自序》云:
余少学为时文,穷日夜力,屏他务,为之十余年,乃往往知其利病。其后好《文选》辞赋,为之又如为时文者三四年。余友……劝余为古文……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已而思古之以文传者,虽于圣人有合有否;要就其所得,莫不足以立身行义,施天下致一切之治。……道成而所得之浅深醇杂见乎其文,无其道而有其文者,则未有也。故乃退而考之于经,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庶窥微言奥义,以究本原。……嘉庆之初,问郑学于歙金先生。三年,图《仪礼》十八卷,而《易义》三十九卷亦成,觕以述其迹象。辟其户牖,若乃微显阐幽,开物成务;昭古今之统,合天人之纪;若涉渊海 ,其 无 涯 涘 。[10]117—118
张惠言在这篇序言中,清晰地表述了自己多次的学术转向。从少时的科举时文、转而究心辞赋、又为古文,最后认识到“以文传者”,应“立身行义,施天下致一切之治”。这表明张惠言内心深处“立言不朽”观念的深刻影响。正是为了将来有可传之文,张惠言才希望通过研究经学来窥探天地阴阳大义。功夫不负有心人,张惠言的这一愿望得到了实现,有经学著作多部。嘉庆二年,张惠言的《易学》代表作《周易虞氏义》问世,饶有兴味的是,正是一年,张惠言编选了独具个人色彩的《词选》。长期的经学思维模式和研究方法必定给张惠言的词学打上浓厚的经学色彩。
(一)治经以治词
刘师培曾言:“武进张惠言治《易》亦宗虞、郑,作《周易虞氏义》、《郑氏易》,并作《周易易礼》、《虞氏消息》。姚佩中、刘逢禄、方申宗其意。佩中作《周易姚氏学》、逢禄作《易虞氏五述》、申作《易学五书》,咸以象数为主”[24],刘师培此处所讲,乃举其大要,其实,张惠言是治《易》宗虞氏,治《礼》才宗郑氏,“咸以象数为主”的说法也并不确切。象数历来并称,以与义理之学相对举。但张惠言在处理“象”和“数”的关系时,所看重的是“象”而不是“数”,认为“数”仅作为占笠之用,“象”才是《易》的关键。这也是《易传》作者的观念。《丁小疋郑氏易注后定序》云:“《易》者,象也。《易》而无象,是失其所以为《易》。数者,所以筮也。圣人倚数以作《易》,而《卦》《爻》之辞,数无与焉。汉师之学,谓之言象可,谓之言数不可。象、数并称者,末学之陋也。”[10]60张惠言一生精研汉易,专攻虞翻易学,对虞氏《易》注的疏解与阐发力主取象说。
张惠言治《易》是非常重视象的作用的,认为象是人们了解《易》之“阴阳大义”的中介,是《易》之“天地阴阳消息”的载体。《虞氏易事序》“夫理者无迹,而象者有依;舍象而言理,虽姬、孔靡所据以辨言正辞,而况多歧之说哉”。[10]60前引《系辞》之语“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表明卦象的创造就是圣人观察天地万物以及人自身的形象进行模拟的结果,其作用在于示人以吉凶祸福。“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从这里,张惠言发现了《易》之卦象所具有的寓托性质。当然这种寓托性还是哲学性质的,但张惠言将其与文学打通,等量齐观,并援以论赋及词。易象昭示的是吉凶,寓托的是义理;文学艺术形象则寄寓着情意、意志,《七十家赋抄目录序》云:
夫民有感于心,有慨于事,有达于性,有郁于情,故有不得已者,而假于言。言,象也。象必有所寓。其在物之变化:天之漻漻,地之嚣嚣;日出月入,一幽一昭;山川之崔蜀杳伏,畏佳林木,振硪溪谷,风云雾霿,霆震寒暑,雨则为雪,霜则为露,生杀之代,新而嬗故,鸟兽与鱼,草木之华,虫走蚁趋,陵变谷易,震动薄蚀,人事老少,生死倾植,礼乐战斗,号令之纪,悲愁劳苦,忠臣孝子,羁士寡妇,愉佚愕骇。有动于中,久而不去,然后形而为言。[10]18
此处“感于心、概于事、达于性、郁于情”而“不得已”要表达的,就是内在的“意”,也就是《词选序》所谓的“意内言外”的“意”。张惠言以此来沟通词与赋,并使词达到“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的目标。同时,这种“感于心、概于事、达于性、郁于情”而“不得已”要表达的“意”体现在物的种种变化中,举凡天地日月、山川风云、鸟兽虫鱼、忠臣孝子、羁士思妇,皆有所寓托。既然圣人可以观察天地万物以及人自身的形象进行模拟而创造出卦象,那么,贤人君子们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风谣里巷男女的哀乐”岂不是同样也可以寄之于言而托之于象。张惠言的这种理解还是来源于《易传》对象的阐释。
《系辞下》云:“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9]580—581彰往察来,这是《易传》对《周易》思想的理解之一。对该段文字的疏解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张惠言对“象”的理解。韩康伯以“托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注“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孔颖达疏“其旨远者,近道此事,远明彼事,是其旨意深远”、“其辞文者,不直言所论之事,乃以义理明之,是其辞文饰也”、“其言曲而中者,变化无恒,不可为体例,其言随物屈曲,而名中其理也”、又说“其《易》之所载之事,其辞放肆显露而所议论深而幽隐”。这些注解说明圣人立象尽意,有以小喻大,以少总多,由此及彼,由近及远的特征。这种认识为历代文人学者相沿袭。司马迁评论《离骚》时曾称:“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13]2483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云:“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15]601以这样一种 《易》学研究思路来研究词学,张惠言从具体词作中寻求微言大义的做法也就理所当然了。
(二)援诗学以入词学
张惠言为学凡三变,有多篇赋作行世,他虽然没有正式的诗作,但有着深厚的诗学用意。饶宗颐《张惠言<词选>述评》中说 “他以余事为词,可以说是治赋的绪余……他的方法,可以说是经学(指诗经而言)的方法,也是赋学的方法”。[25]我们认为张惠言治词是综用经学和诗学的方法。经学的方法已如上所述,主要乃是以《易学》的思维和方式。相对于“赋学的方法”,我们更愿意认同其为“诗学的方法”。首先,“赋者,乃古诗之流也”[26];其次,赋体铺采摛文、铺张扬厉的的特色并未受到张惠言的重视;复次,饶氏在后文又说张惠言“简直是用诗序说诗的方法”,而诗序说诗的方法是典型经学与诗学两者合一的方法。《诗》或《诗三百》原为文化典籍,后为五经之一,其在后世的接受过程中也是以经学与文学的双重身份进行,且越来越重视其文学价值。中国古典诗学本就是从学《诗》开始的。[27]“在诗论上,我们有3个重要的,也可说是基本的观念:‘诗言志’,‘比兴’,‘温柔敦厚’的‘诗教’。后世论诗,都以这三者为金科玉律。‘诗教’虽托为孔子的话,但似乎是《诗大序》的引申义。它与比兴相关最密。”[28]朱自清先生总结的这3点明显地体现在张惠言的《词选序》中。张惠言虽未有诗作,但有一篇《诗龛赋》表达了他对诗学的部分认识。赋云:
吾闻《诗》之为教兮,政用达而使专。何古人之尔雅兮,今惟绣乎帨鞶?岂缘情之或非兮,固同川而改澜!……将仁义以为藩兮,结道德而葺之。峙六义以为壁兮,楹四始以相持。……庶伪体之有裁兮,范九轨而同途。起往贤人而质中兮,俟来哲以通符。[10]140—141
倡导诗教,以“政达”为旨归,以儒家之仁义道德为内涵,以《诗经》“四始”、“六义”为尺度,别裁伪体亲风雅。在这样的诗学背景下,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张惠言的理论思维。一、“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盖词出之于诗,因诗道之尊,故词体亦尊,即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二、诗言志,词亦可言志,即“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爱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三、诗尚比兴、故词亦应比兴寄托,即“《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由此可以看出,张惠言的词学思想,有着强大的诗学思想为其基础。援诗学以入词学,这正是张惠言推尊词体、崇尚比兴寄托的内在词学理路。张惠言这样的词学思路显然是诗学观念的横向移植,但不可否认的是,借助于这种横向移植,人们也因此加深了对词学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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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Bailment”Ideas of ZHANG Hui-yan's Elections of Ci——One of“Bailment”Theories of Ci
JING Xu—feng (Department of Liberal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China)
In order to correct the“three defects”in the academic circle of poems,ZHANG Hui-yan emphasized “bailment”in Elections of Ci achieving the purpose of respecting the genre of Ci.He also put emphasis on the beauty of“sublime words”and“subtlety”,which differed from the traditional Ci that focused on the style,thus disclosing the beauty of Ci.This is the greatest contribution by Zhang to the study of Ci.
ZHANG Hui-yan;Elections of Ci;bailment;denotation;sublime words and subtlety
I222.8
A
2095—042X(2013)05-0069-07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5.016
(责任编辑:朱世龙)
2013-06-30
景旭锋(1982—),男,甘肃天水人,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艺学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12XZW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