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风散文艺术论

2013-03-27 21:25:08范培松
东吴学术 2013年2期
关键词:乾坤紫砂人性

范培松

随笔与书评

徐风散文艺术论

范培松

在当今散文园地上,徐风的紫砂散文一枝独秀。

对徐风的散文定位很难,行业散文?风土散文?艺术品味散文?似乎都不恰当。笔者倾向把它定位为紫砂散文较为准确。

徐风是紫砂壶产地宜兴人,从小泡在紫砂壶中长大的。如果用文体来比喻紫砂壶,紫砂壶是散文,不是小说。徐风开始写小说,《缘去来》是他的代表作,所写内容和紫砂壶无关。它写一个基层文化馆里的普通女干部怎样被凌辱,最后经过挣扎奋斗,成为手握大权的局长。但是她却以德报怨,如观音菩萨,对凌辱过她的人,一概宽恕,洒向人间都是爱,应该说是一篇佳作。不过,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他的紫砂散文。紫砂,神器也,喜欢者众,收藏者众,泛泛论者众,但识者知者寡。因为壶的气韵里深藏的艺术密码,鲜有人研究,也鲜有人破解。徐风站出来了,他的紫砂散文从写壶到写人,《一壶乾坤》、《读壶记》和《花非花》,抢占了一个难得的制高点,写尽壶的风流。

徐风的紫砂散文有他的独特的理想追求。

或许是自觉,或许是无意,徐风的紫砂散文是在构建一个属于他的真正权威的紫砂艺术王国。

长期以来,徐风以自己的眼光和智慧,选择那些名垂青史的紫砂艺术大家作为他的书写对象。他虽然不作壶,但是他生在宜兴长在宜兴,和壶相伴,与壶相知,有识壶的胆略,有精到的鉴别能力。因此,他写的那些紫砂艺人,几乎全部是功名榜上名家名壶。如《花非花》为蒋蓉大师立传。又如在《一壶乾坤》中写了近三十位紫砂艺人,清一色的是巍巍紫砂艺术的巨人,几乎就是一部紫砂艺术史。或许有人会对他不写紫砂草根而非议,但是我们要看到徐风的良苦用心。因为紫砂功名榜上名家和名壶太多了,而这些名家名壶被历史冷落,乃至埋没得太久了,有谁知?天赐文化市场经济发展的良机,徐风登台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艰难的探索,一切几乎从头开始。他以考古学家的毅力,用饱满的激情,生动的气韵,对紫砂艺术名家名壶的风采进行艺术描绘,使他的紫砂散文成为文坛上的一朵奇葩。

散文贵“气”,徐风的紫砂散文重“气”。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气要“养”。古人在这一点上有分歧,曹丕说,“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似乎认为“气”是先天的,不需要“养”。不过,我还是赞同苏辙的观点:“气可以养而致。”徐风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他生活在紫砂艺术世界里,恰恰在紫砂艺术世界里,有个非常重要的审美原理,那就是紫砂壶贵在“养”,壶靠养得 “气”。他也善养壶,他正是通过养壶,用“气”贯通了和散文的生命的连接。他清醒地认识到,紫砂艺术的聚焦点就是“气”。他也透彻地看到,散文和紫砂在“气”上是如此天然地妙合。因此,他是善养紫砂艺术浩然之气作文。“养”不是简单移植,也不是复制,而是艺术创造,新出版的《读壶记》里把他养的紫砂艺术的浩然之气作了生动的发挥和创造。文章选择了五十多个角度,对壶进行解读。这五十多个角度汇集的就是壶“气”。因为这壶“气”是徐风养壶所得,所以他自己内心所养的“气”,在描绘壶气中得到了尽情的释放,请看他在《壶心》中写徐达明的《宋韵壶》:

……宋韵壶表现人物丰秾,肌胜于骨的仪态,那长长的壶柄,仿佛天衣风动,似有羽翼飞升的感觉。调素琴,阅金经,那高古的神韵被紫檀与紫砂完美地演绎,真可谓一壶在手,荣辱皆忘,因而古风浩荡,援琴而歌。①徐风:《读壶记》,第17页,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

《宋韵壶》的那根夺目的长长的紫檀壶柄和壶身的“气”被徐风的“气”演绎得出神入化,情满气盛,浑然一体。徐风正是在倾心展示名家名壶的“气”中,铸造了他的散文的气韵,在养紫砂艺术浩然之气中,铺设了他的散文气脉。壶气和文气相依,壶气和文气合一,使他散文创作有底气,并自然地融铸成他的散文的气韵和气场。这就成了他的散文创作的策略和思维定势。这也是他对自己所处的人文环境和自己的创作优势的清醒认识的必然。

“气”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但我还是力图对徐风的紫砂散文的“气韵”作一描述。

徐风的紫砂散文重“化”善“化”。因为他的散文是壶气和文气相依,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必须要“化”。壶气和文气相融的“化”,必须通过他的人的“气”对接,融化,达到诗化。在这一点上,徐风非常清楚这样的危险,如果不化不融,那么就可能重复许多行业中写“器”的散文的毛病,成为无“气”的“器”的说明书。以《一壶乾坤》为例,要写三十个紫砂艺术大师,对他们的经历和成就介绍,这实在是个枯燥的工程。可是当我们翻开这本散文集,扑面而来的是紫砂艺术世界的诗情画意。徐风以他的人气,采用了两个艺术手段来“化”,一是带着感情叙述,让每个紫砂艺术大师的经历处处带电;第二是随时点染,这种点染,既可以在节奏上使叙述避免单调和平板,另一方面通过点染,化实为虚,气韵生动。如《惠买臣:平静如水》,一开始就带着诗化的语言,描述惠孟臣的艰难生活,共两个镜头,吹着牧笛牧牛和壶烧坏痛哭,几笔写了惠孟臣的有些浪漫的艰难的现实生活。而后,就重笔写他的艺术探索和成就,几乎每一部分都要点染,这些点染,看似随意,实质非常精心,如当写到三百年后,人们不断从古墓里发现惠孟臣的壶,写到这里,文章点染道:

是的,此去泉台,同道无多,惟孟臣一壶,可解真愁矣。当孟臣壶气定神闲地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突然觉得,人生短暂得就像一声喟叹一样。②徐风:《一壶乾坤》,第62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从古墓里不断发现惠孟臣的壶的事实,被作者那么一点,喷射出无数的诗意霞光,激发读者的无穷的想象,顿时使实“化”虚。这里特别指出,从实化虚,靠的是作者的人生底气来点染,把壶气和文气相融。我一直认为,散文创作好比用米酿酒,现在散文创作的通病是从实到实,就事论事,米依然是米。徐风的紫砂散文为我们提供了两条经验,一是叙述诗化,二是点染,就能化实为虚,变成美酒,避免犯古人批评的“无气则积字焉而已”的毛病(姚鼐:《答翁学士书》)。

在气韵上,徐风还有一招,是用画外之音,以节外生枝的延伸术,强化气韵。在《一壶乾坤》中的《黄玉麟:千秋玉壶》文章的最后,批评黄玉麟晚年作品的衰败,拖出这样一段文字:

……一个人到了晚年,精气神不行了,就应该隐歇归山,不要再有什么动静,更不要对晚辈指手画脚了,艺人如此,政客亦如此。可惜许多人做不到。老得一塌糊涂了,还在那里折腾。不过,像黄玉麟这样杰出的艺人,最后其实还是迫于稻粱谋。当生命的烛火飘摇欲灭的时候,那些已经不能代表他水准的壶,真不应该成为他生命的最后注脚。①②③ 徐风:《一壶乾坤》,第106、42-44、4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这里,显然超越了壶艺,对人生、对政客进行无情指点。本来以黄玉麟晚年作品的衰败结尾会使文气弱化,想不到经作者来那么一下,用对指点人生节外生枝的延伸,顿时气韵生动,余音袅袅。

徐风左手写小说,右手写散文,和那些诗人写的散文完全是两种味道两种风景。我在研究中外散文中,发现诗人写散文重“境”,小说家写散文重“人”。徐风的紫砂散文重“人”,这是他为行业散文创作提供的一条宝贵经验。行业中常常要写“器”,器是人创造的。许多写“器”的散文,只见“器”,不见人,这样的文失“魂”。徐风的紫砂散文以“人”为本,诚然他的创作的情感逻辑的起点是“壶”,但是他由壶及“人”,更进一步说,最终的兴奋点是“人”——制壶者,因为“壶”是人的艺术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结晶。所以在他的笔下,壶中见“人”,“人”千变万化,文也由此生动,多姿多彩。

散文并不以表现“人”为主。我一直顽固地认为,散文必须以写文化人性为最高目的和理想。而紫砂艺术里深藏的密码正是文化人性。我推崇徐风的散文重要的原因,他在展示艺术大师的精神世界时,始终把目光定格在文化人性上,并且有一种难得的自觉。这种自觉是建筑在他的艰苦的研究基础上的。他几乎对紫砂艺术世界里的古今所有的大师的文化人性进行了认真的透视,这种透视既要有内行的科学,又要有文学的审美感应。他把自己对紫砂艺术研究所得的文化人性的感悟熔铸到他的散文中,产生一种恒定的人性美。如《一壶乾坤》中的《徐友泉:大匠天真》写到徐友泉的紫砂艺术时,展示的是他灵魂深处的文化理想——盼望自己的壶能和他的老师时大彬的壶那样进宫,为宫廷招安。当他的老师时大彬发现自己的徒弟有这样的理想时,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写时大彬这样告诫自己的弟子:

……世上名利之事,万应看开。你想,我的壶不是进宫了吗?又如何?无非多赚了几两银子。浪得虚名,若鸭背之水珠,一颗也留不住的。如果一心想着进宫,为了进宫而制壶,那壶的气格必然就猥琐。心不静,壶安能虚静?②徐风:《一壶乾坤》,第106、42-44、4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文化人性常常在“名利”上纠结。寥寥数语,彰显了时大彬的文化人性的追求和脱俗的胸怀、格调。诚然这一番话虽然打动了徐友泉,但是没有根本解决问题,他还是把“进宫”作为一个神圣的理想,徐风在赏鉴徐友泉壶时,他察觉到了徐友泉的“进宫”的纠结,于是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徐壶)环柄之上镌有龙头吉纹,表现出明代士大夫怀旧嗜古的书斋情怀,在器型上又尽显王者气象,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徐友泉的作品在仿宫廷酒器玉器方面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进宫,其实还一直是他心头一个神圣的理想。③徐风:《一壶乾坤》,第106、42-44、4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徐风识壶,妙在从文化人性上直抵徐友泉的灵魂深处,正是从“环柄之上镌有”的“龙头吉纹”窥视到他的文化人性中的暗恋名利的密码,这样把徐友泉独特的文化人性的乾坤显露出来。这正是徐风散文的智慧,他把视点放在每个紫砂艺术大师文化人性的独特性上,也就是竭尽全力捕捉紫砂艺术大师的文化人性之间的“异”,而后用加倍力量写他们的“异”,以此取得紫砂艺术的话语权。我特别欣赏为紫砂艺术大师蒋蓉立传的长篇散文 《花非花》中的一段描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紫砂艺术大师顾景洲以提出“合作”为由,加盟蒋蓉开的宏生陶器店,却遭到了蒋的拒绝。徐风为此事,和蒋蓉有一场这样的采访对话:

问:当时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

答:因为当时我觉得,他说的“合作”,不仅是指生意,还有别的意思。

问:别的什么意思?是否指感情上的?

答:是的。

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答: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时我心中的人,不是他那样的,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问:当时那个年代,媒灼之言,父母之命。许多人不就是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的吗?

答:别人可能是这样,我不这样。

问:别人说,如果你们能够结合,就是一门两泰斗。紫砂界的风光就都被你们占了。这一点你想过吗?

答:其实,他和我的观念是不一致的。他看不起我做的花壶,我也不喜欢他的傲气,两个性格不合的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问:当时你那么拒绝他,他是不是有点难堪?

答:其实我们都没有直说,他是个很清高的人,说不合作,那就算了。

问:现在回顾这件事,你觉得当时做得对吗?

答:没有什么对不对,我只是怎么想,就怎么说。①徐风:《花非花》,第49-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文化人性最生动的表现就在对待爱情上,因为在爱情上最能擦出火花。两位紫砂艺术伟人在人生长河中,突然在爱情上遭遇了,对峙了。那是“傲”的文化对峙。顾景洲这位傲者从未向女人求过爱,他用“合作”作为求爱的替代词,向他心动的女人折腰,对于他来说,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当然,“合作”的替代词里还是洗脱不掉那微微的傲气。另一方的蒋蓉的拒绝,是“傲”的清醒,她完全清楚俩人在艺术上的傲的不可调和,个中也透露出她的女性的精明。正是抓住了两个同是紫砂艺术伟人文化人性的异来写,才赋予了文化人性以“神”,所以两人皆生动。

文化人性的美不仅在于它的独特和异,徐风通过他的创作实践,深深认识到,文化人性的美和生命,在于揭示文化人性深处的人文关怀和爱,这是一种永恒的美。徐风的紫砂散文在写作姿态上,自觉地站在人文关怀立场上,书写那些紫砂艺术家们的灵魂。它集中地表现在《花非花》中,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对蒋蓉一生坎坷的经历充满了同情,笔墨非常温馨,尤其对蒋蓉的个人情感,作者不虚美,字里行间,同情,惋惜,是一种至诚的关怀和理解。同样,在《一壶乾坤》中对顾景洲描写上,顾景洲一辈子研究供春壶,每当要有成果面世时,总有人以“顾全大局”劝阻,接着有这样一段震撼的文字:

……紫砂艺人潘持平曾撰文记述了顾景洲临终前与他的一段谈话: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在宜兴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顾老叫我记录他口授的关于供春壶的鉴别。此时顾老头脑虽然清晰,但吐字已不清楚,且言不达意。历时二小时,方知其所述之意。顾老说,他一生看过十三把供春壶,每个藏家都说是供春做的,只因壶盖损坏,由黄玉麟配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顾老说,那十三把壶,其实都是黄玉麟做的。其中的十二把,他都对藏家说了实话,只有对上海松江徐姓老人所持之供春壶,顾老违心地说是真的。我问顾老,为什么对他要说违心话?顾老说,徐姓老人年逾古稀,视此壶为珍宝,且又有心脏病,我怕闯大祸,故违心说是真的。①徐风:《一壶乾坤》,第201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顾景洲一生和壶相依为命,他在紫砂艺术界可以笑傲江湖,视紫砂艺术为生命,敢于对世存的十三把供春壶伪作中的十二把宣判是伪作,这是他对紫砂艺术的无畏的捍卫,但是现在面对的这把伪作的供春壶因 “徐姓老人年逾古稀,视此壶为珍宝,且又有心脏病”,是一条生命,在艺术和生命的选择中间,他向生命妥协了。“违心”正是顾景洲内心深处的文化人性的善的极致闪现。

文化人性贵在格调。徐风的散文重视自己的格调。他在创作中,因为写壶,他自觉地注意自己的散文不要沾染商业铜臭气。同时,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作品为了迎合某些人群的口味,随意演绎,保持一直纯粹的格调。这在《花非花》中表现得最为突出。《花非花》中有很大一部分篇幅是写顾景洲和蒋蓉的情感纠葛,倘若让有些人来处理,添油加酱,再放一点花边新闻,完全可以把它搞成畅销书。但是,徐风拒绝了这一切,从求爱,到拒绝,以及后来漫长的恩恩怨怨的抒写,把这两位紫砂艺术大家在情感上的认真、执拗和品位表现得非常有格调,在叹息之余,不禁向他们脱帽致敬。

徐风是幸运的,他得题材之优势,得壶家之名声,得山水之灵气,用他的诗化之笔墨,创作了紫砂散文,构筑了独一无二的紫砂艺术王国。他理所当然地成了紫砂艺术的教父。

范培松,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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