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图尔比雍·史密特整理 万 之 译
瑞典文学研究专辑
特朗斯特罗姆与布莱通信录《航空信》①
〔瑞典〕图尔比雍·史密特②整理 万 之 译
人生某些时刻的会面极具意义,那意义不言自明。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与罗伯特·布莱的友情,就是从这样一次会面开始。
一九六四年冬,特朗斯特罗姆作为心理学家已经在洛克斯图纳青少年管教所工作了四年。管教所位于林舍平市③洛克斯图纳(Roxtuna)、林舍平(Linköping)为瑞典中部工业城市。北边,自然环境非常优美。最初几年,时有来自斯德哥尔摩的作家朋友到这里访问,有些还在管教所辖区内宽敞的工作人员宿舍住一段较长的时间。人们或许可以猜想,是这里的一种乡野气息和世外桃源之感让人留连忘返。一九六三年春,作家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终于被打破,特朗斯特罗姆到非洲核心地带做了一次旅行:在四个星期里穿越了肯尼亚、坦桑尼亚、乌干达、扎伊尔、刚果、乍得和中非共和国。
而此时是冬天,东约塔平原已经封冻,道路就如灯光下的油脂那样闪耀滑腻。
林舍平市立图书馆一直订有英语期刊 《伦敦杂志》(London Magazine)。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号那期里,特朗斯特罗姆读到介绍“六十年代出版社”④“六十年代出版社”(The Sixties Press),布莱夫妇和达菲(Willian Duffy)等创办。的一篇文章。这是罗伯特·布莱在美国明尼苏达州麦迪森县经营的出版社,还出版同名杂志。这篇文章是从一种英国式角度来写的,本身带有点酸溜溜的调子。但让特朗斯特罗姆感兴趣的不是这种调子,而是文章摘引了布莱的一个朋友杰姆斯·赖特⑤杰姆斯·赖特(James Wright,1927-1980),美国诗人。的几首诗,其中包括一首涉及艾森豪威尔总统⑥艾森豪威尔 (Dwight David Eisenhower,1890-1969),1953-1961年为美国第34任总统。访问佛朗哥⑦佛朗哥(FranciscoFranco,1892-1975),西班牙独裁者。的诗。特朗斯特罗姆有意翻译这些诗歌,因此写信给赖特,而请“六十年代出版社”收转——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出版社地址就包括在这篇文章里。
在同一时间点,布莱也听说有个名叫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年轻瑞典诗人,可能值得他作进一步研究。布莱从他的农场驱车一个多小时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向明尼苏达大学图书馆借《半完成的天空》。来回车程是五百公里。布莱回到家时,特朗斯特罗姆的信也正好到了。
布莱也能读瑞典文,或者更准确地说,能读挪威文。他的曾祖父是一八五五年从挪威移民到美国的,先到伊利诺斯州,后来搬到明尼苏达州。一百年后,布莱回到挪威老家寻根,还学习了老家的语言。他还找到了留在老家的亲戚。他们住在挪威内陆哈尔当格峡湾南部布莱地区——其实他的美国家族姓氏就是由此而来。而他也在这里找到了其他东西,是他事先未能料想到的。在奥斯陆市立图书馆他读到了几位欧洲和拉美诗人的诗歌,而当时在美国还很少提到这些诗人的名字:帕布罗·聂鲁达①帕布罗·聂鲁达 (Pablo Neruda,1904-1973),智利诗人。和塞萨尔·巴列霍,②塞萨尔·巴列霍 (César Vallejo,1892-1938),秘鲁诗人,死于巴黎。伊奥尔基·特拉克尔③伊奥尔基·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1914),奥地利诗人,死于波兰。和贡纳尔·艾克洛夫。④贡纳尔·艾克洛夫(Gunnar Ekelöf,1907-1968),瑞典诗人,1958年起至逝世为瑞典学院院士。布莱从挪威回美后和威廉·达菲在一九五八年创办《五十年代》杂志,后来改名为《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其宗旨就是要把美国诗歌从对英语诗歌传统过分单向的依赖中解放出来。布莱的诗歌改革运动得到翻译诗歌的支持,它们占据了该杂志的大部分内容。所翻译的诗人就扮演了新诗典范的角色:针对美国诗歌那种已被冲淡的智性,耽于自我的饶舌和啰嗦,布莱提倡的诗歌具有密度,严肃而又深刻,是有一种自身闪光的形象语言。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正符合布莱的这种诗学理想。也许他把这位瑞典诗人看作来自遥远国度的一个信使,而那个国度的诗歌创作仍然结合着魔术之奇和童稚的爽直。
赖特给特朗斯特罗姆的回信四个月之后才姗姗而来;信是友好的,但多少带有自我中心主义式的味道,几乎没有愿意进一步接触的表示。相对而言,倒是布莱给特朗斯特罗姆更热烈的回应。两人的信件来往很快开始。起先还很拘谨,但很快这种拘谨就被一扫而光,被信任和亲切取代,而且几乎总是愉快的倾心交谈的语调。彼此之间出自直觉的理解从一开始就已存在——这可以证明他们凑到一起绝非偶然!这些信件告诉读者让人一目了然的真实共性,一种由友谊的真诚愿望温暖起来的一致性。诗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在他们见面之前就已牢牢建立起来。
一九六五年春天特朗斯特罗姆做了首次访美之旅,在四所美国大学朗诵他的诗歌。但这次旅行他没能见到布莱,因为当时布莱去了欧洲。他们俩人首次见面是那年夏天在瑞典,地点是紧靠云加仑湖⑤云加仑湖(Yngaren),瑞典南部大湖。边的色德曼兰郡(Södermanland)贝特纳(Bettna)郊外。罗伯特·布莱正在帮助他翻译艾克洛夫诗歌的克里斯缇娜·比拉特⑥克里斯缇娜·比拉特(Christina Bratt),瑞典出生的编辑兼英语翻译家。家里做客。
特朗斯特罗姆瘦高个子,让布莱觉得有点像瑟仁·基尔凯廓尔:⑦瑟仁·基尔凯廓尔(Sören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哲学家,存在主义创始人。前冲的鼻子,模样精神抖擞而求知欲旺盛。布莱没想到特朗斯特罗姆还能背诵他和赖特的好几首诗,在谈话过程中还能凭记忆引用他们的诗句。在七月八日给杰姆斯·赖特的一封信里,布莱讲述了他访问瑞典时的一段插曲:
有一天他(特朗斯特罗姆)带着我开车整整一小时,穿过瑞典的森林到一个秘而不宣的目的地去。我们在一个农场停下来——他问人要来了某种钥匙——我们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库房前面,他用那把巨大的铁钥匙将牲口圈的大门打开——里面称得上是一个北欧驼鹿博物馆!那里有一个完整的驼鹿骨架,上百的鹿角、鹿牙等出售,整个建筑里一切都属于驼鹿。这大概是瑞典唯一的一个完全塞满驼鹿和驼鹿制品的房子。
第一次会面之后过了三年他们才再次重逢,而这一次是在斯德哥尔摩群岛中的仁玛尔岛①仁玛尔岛(Runmarö),位于斯德哥尔摩东部群岛中的一个小岛,特朗斯特罗姆的外祖父母在此岛上拥有一栋夏季别墅,因油漆成蓝色而常被称为“蓝房子”。上。时间是一九六八年七月底。此后又过了几年,特朗斯特罗姆在七十年代初再次到美国访问,两人再次见面。在那些年里两人的友谊已建立起来,几乎完全是靠通信来交往。正巧这也是瑞典的文学氛围明显改变的年头,越来越经常地要求作家表明清楚的意识形态立场,排斥那些不能达到这种要求的作家,而这种排斥有时也像法律判决那样严厉而不可调和。一九六六年十月间,在对诗集《音色与轨迹》的几篇书评里,特朗斯特罗姆受到冷酷的批评。很多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读者,很可能占大多数的读者,依然欣赏他的诗歌,而且是非常欣赏的,但这没有用——让他难过的是那种出于意识形态的动机而对他诗歌提出的质疑。而更让他难过的是,那种说他对当代问题欠缺关注的批评从根本上说是不公正的。至少在这些信件中可以看出,特朗斯特罗姆一直以清醒和敏锐的良知跟踪时代的步伐。在一首题为“在自然中”的诗中,当代的感受已和其他层次结合在一起,已经呈现出多重意义和复杂性,这和模棱两可完全不是一码事。
《音色与轨迹》和下一部诗集《夜视》(一九七〇)之间的那几年很可能是特朗斯特罗姆在瑞典最不顺心的时期。几乎可以说,他在那种情况下采取的不快的但也是警觉地保持防卫的姿态,多少导致后一本诗集的名称归结成了一个唯一的词“夜视”。正是在多重意义上的黑暗年代里,更要求看清事物的能力。但是他和罗伯特·布莱的友谊依然不变。友谊的纽带正好在这最恰当的时刻及时地连接起来。
特朗斯特罗姆翻译布莱的第一首诗是选自《雪原中的沉默》(一九六二)中的 《午后的落雪》。对瑞典读者来说这首诗肯定凸显了真正特朗斯特罗姆的风格;这不仅指他的译作如此,而且在同样程度上也指美式英语原作就如此。当特朗斯特罗姆选择在他的诗集 《曲径》(一九七三)中发表多首他翻译的布莱诗作(同样还有匈牙利诗人皮林斯基②皮林斯基(János Pilinszky,1921-1981),匈牙利著名诗人。的诗作),他解释其动机说,这些诗歌和他自己如此接近,感觉就像是他自己的诗作一样——而他用这样典型的一语中的的话作结语:“到底是我们谁写的,其实从一开始就无所谓。”有关布莱翻译的他的诗歌,特朗斯特罗姆在一九七四年二月十三日的一封信中写道:
你的翻译最好的地方是我总能从中找回我当初开始写这些诗时的感觉。其他译者提供的不过是已完成诗歌的一种 (苍白的)临摹,而你把我带回到起始的经验。
他们就是如此相像,诗歌的基因密码在互相交流之前就已经和谐一致。人们很容易用传统方式来解释其相似性,把它看作双方互相影响的结果,而且也算符合实际,在他们后期作品的某些地方,可以看到借用对方的手法和有意的暗示。但这种解释其实似是而非,因为大多数他们的引入注目的相似性在两位诗人知道对方存在之前写作的诗歌中就已出现。如果把相似性试图解释为双方有共同的楷模,例如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诗人,也不足以服人,因为有那么多作家都把同样的楷模当作自己的引路人,而没有因此都在特别重大的创作内容上具有共同特点。布莱和特朗斯特罗姆之间的相似性并不主要是运用某些技巧的能力,能熟练地仿照某种模式。相关的要点其实在更深的一个层面,处在诗作之前。然而,这种相似性可以解释他们友谊的增长吗?
其实不需要读很多信,就能发现两位作家其实多么不同,虽然两人也有一种诗歌上的一致性。特朗斯特罗姆几乎没有或者极少表现出布莱的那种好斗,那种匆忙,那种张扬……布莱用词自由,经常到了纯粹粗鲁的程度。相反,特朗斯特罗姆好像是居高临下在天上俯视,带有温和的嘲讽,有时带点生气,而总是温文尔雅。布莱不怕与人分享临时写就的诗作,分享突然异想天开和信手拈来的诗句;而特朗斯特罗姆照例总是先要自己认可满意,再把诗作发给别人看。特朗斯特罗姆是一个心理学家,兢兢业业;而布莱总是不断编造出新理论,常常自相矛盾,既能横扫一切,又能击中目标。在他们的书写通信的笔体里就能充分看出两人的鲜明对照——特朗斯特罗姆字体是工整而清晰的,而布莱的笔迹潦草,未经训练的人简直难以辨认,充满任性的连笔字,很像是一份中世纪的手稿。
在这些通信中,有些地方两位诗人之间的分歧特别明显。在诗选 《战争与沉默》(一九六九)的前言里,布莱写到越南战争,推测美国人有深藏内心的杀戮冲动——一种和十九世纪中消灭印第安人有关的对亚洲人的仇视。特朗斯特罗姆在翻译该前言时回信说,瑞典读者是不会这样理解的——“我们最好能把整段删掉,行吗?”双方都提出了妥协建议,可没有及时改好,因为书稿已经送到印刷厂了。
八年之后,同样的故事几乎重演;这次是涉及布莱为诗集 《散文诗》(一九七七)而写的前言。在鸟的歌唱和散文诗形式的文学创新之间的一种平行对比,引起了特朗斯特罗姆的抗议,这是他身上内在的一个科学家立场使其站到了对立面,很可能是他觉得这种比较过分松散。布莱则坚持这段话必须保留,但是在受到批评之后也在某种程度上做了调整。
我们可以如此继续让两位诗人对立起来分析,直到他们本人也开始变得像是漫画人物,但这并不能让人因此而更好地理解他们。如果把他们的友谊看作一种不同性之间的互动,而不是相同性的证明,也许倒更有帮助?
形式的严格,对表达手段的完美控制……特朗斯特罗姆很早就明白了简洁主义的价值,懂得了用词越少而诗歌越有表现力的道理。情绪狂放不羁,倾斜失衡,从来不是他的特色。然而,他不也是恪守在另一种类型的立场上吗?狂野多于温和,丰富充盈多于艺术家的凝练,不正是那些声音,想象出的或暗示的声音,使得用词简洁的诗歌充满音调?这样的影子诗人可以继续,差不多就像特朗斯特罗姆从来没有当成的作曲家,通过与艺术家个人的会面而获得营养。一位这样的表面看上去极不相同而特朗斯特罗姆感兴趣的作家,是比利耶·舍贝里耶。①比利耶·舍贝里耶(Birger Sjöberg,1885-1929),瑞典诗人。而我相信,和布莱的友谊也可在这种背景下去理解。
在一九八八年获得“飞行员文学奖”②“飞行员文学奖”(Pilotpriset)为日本“飞行员牌”铅笔制造公司(Pilot Corporation)从1985年开始颁发的年度文学奖,表彰用瑞典语创作的优秀作家,奖金15万克朗。1999年后终止。的答谢词中,特朗斯特罗姆引用了捷克·伦敦小说《马丁·伊登》中的一段话。这段话在他早先的少年时代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个遭受挫折的天才布利森顿,为书中人物马丁朗诵了一段他本人从内衣口袋里拿出来的手稿:
那是一首长达六七百行的诗歌,精彩绝伦,让人惊奇,超凡脱俗……这首诗歌以雄伟的节奏,描述我们太阳系外之斗争的寒冷骚乱,在黑暗的太空中,耀眼夺目的队伍滚滚向前,熄灭而冷却的太阳和星云升腾的火焰厮杀成一团……马丁在最后终于可以说话,他赞叹道:“在文学中这真是无与伦比。这太美妙了……太美妙了!”
这样的句子,很容易被人看作辞藻过分雕饰华而不实。但是其感情的强烈表现会引起一种回应,而这种回应可以是真实的,不是矫揉造作的。如果人们能在这种言外之意词外之词中去理解友谊,那么完全可以想象布莱那种感情强烈的反对美国对越南战争的诗作 《牙齿妈妈最终赤裸》 也会对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产生影响——虽然不可能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首诗在他的书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需要说明的是特朗斯特罗姆提出异议的也不是诗作本身而只是标题。)重要的已不再是两人的相同性,而恰恰是两人的不同性;值得重视的也不再是书面上的词句,而是完整的友谊——这种友谊不能在诗作中研究出来,而只在信件中才得以充分表现。两位挚友之间的相互影响,并不意味着布莱会变得越来越像特朗斯特罗姆,或者特朗斯特罗姆会变得越来越像布莱,而是两人自身的个性反而越来越突出,越像他们自己。相互的影响不在于移植对方的风格特色,或是对方的个性特点,而是唤醒了自身个性中本来沉睡的方面。这在两人的突破时期尤其重要,这时两人的艺术身份需要寻求新的表达方式。而所有的时期都是这种突破时期。
寻找能作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写作动机的书信及书信写作的人,可能会发现更多例子,而不仅仅是为本书提供了书名的那首诗。那么,书信在特朗斯特罗姆本人的写作中有什么地位呢?是否可以说,这些书信填补了所出版诗集之间的空白?不,那是不对的——那就会暗示将诗人的创作要用另一种方式看待,而不是用应有方式。好像所出版的十一本诗集和自传《记忆看着我》就不足了。(思维试验:将每一页都乘以该页能允许阅读的次数。)但是,不算书信不是诗作也不为出版等等当然如此的因素,人们还是可以把这些书信看作其创作的一部分。书信是一直在进行中的写作的一部分。或者用特朗斯特罗姆本人在一九七三年接受某次采访时所说的话:
有些诗作是在很短时间内完成的,几乎好像是下意识地写下来的;也有些诗作是在长时间的并且颇费周折的过程中写下来的;还有些诗作从来没完成而只是大题小作的尝试,但也很难知道人们说的写作到底是什么,因为写作可以在一个人的内心里一直进行着,并不需要落实在纸上才算。
这些书信也有助于我们更容易识别其诗作中某些典型的特色。至少是信中的语调,能再现特朗斯特罗姆的声音。这不同于那种说话的语言,而是一种具有所说语言之不在场性的语言。它给人通常说话的亲切和口语的印象,以致我们一开始不会注意那种敏锐和丰富技巧,它超越人们一般在日常谈话中所能感到的语言。这种特点在他的诗歌中是立即会出现的。他的新书通常能留给读者的强烈印象,往往较少在于其诗作的艺术完整性,而更多在于它们是日常现实中的奇迹。日常性在其感染效果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在写作时保持自然而不做作的状态是不容易的——至少就像在一张照片上要显得自然放松一样难。尽管特朗斯特罗姆和布莱一直不断地讲述自己,也涉及他们的困惑和遇到的挫折,但这些信里没有自怨自艾的色彩。两个人都一直是在自己的语言中——他们的语言在场感,就如优秀演员的舞台在场感一样,和演员不同的是,演员表演角色,而他们表演自己。他们不是只让巧智来经营对话,而同时却让感觉麻木迟钝,心不在焉,好像通过窗户往外看。
罗伯特·布莱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两人都高度地忠实于使其赖以为人的那些条件。布莱直到五十岁都住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农场,从不远离自己的成长环境,而特朗斯特罗姆则一直保留着在斯德哥尔摩群岛中仁玛尔岛上的蓝房子,他在这里和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亲海尔米度过童年的夏天,那座房子那时对他来说就是世界的中心,而且在某种意义上现在可能依然是。同时,两人都保持明显独立的天性。他们和作家们通常的成功之路保持着距离。他们并不将诗歌和其他写作结合,例如结合文学批评,特朗斯特罗姆选择当心理学家,从事此职业多年,特别是从事犯罪心理学的工作。罗伯特·布莱一九五〇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哈佛,但并不继续深造。与很多其他美国作家不同,他们总是在一所大学的外壳中度过一生,而布莱在纽约孤独而沉默地住了几年,作为自己创作生涯的准备,然后就回到了乡下。
两人身上都具有毫不畏惧热衷发现的精神,而发现之旅是去非洲还是去奥斯陆的市立图书馆并无多少意义上的区别。可以把他们看作两个科学考察旅行家,一个来自美洲大陆,一个来自欧洲大陆——特朗斯特罗姆从一个古老的世界走向新世界,而布莱方向相反,从一个新世界走向一个古老的世界。没有这种好奇心,两人就绝不会追踪到对方的存在。
布莱对欧洲文化有很深的尊敬,即使他自己不太可能那么虔敬地表达。有许多年,他都在忙于将里尔克的诗歌翻译成美式英语。他也翻译过歌德最著名的诗作《在所有山巅上》,译笔优美。他曾说过,他欣赏特朗斯特罗姆的地方,包括这位瑞典诗人对历史人物和状况的深切体验,例如诗歌《公民》中的丹东和法国革命,或者诗歌《巴拉基列夫之梦》中的作曲家巴拉基列夫和俄国革命。
以相当的方式,特朗斯特罗姆接受美国文化的启迪,接受那种民主的多元性和知识分子的言论自由,而这种自由精神又极令人吃惊地与最深的偏见并存。在一九六五年首次访问美国之后,他在一封给自己的出版商雅拉德·博涅什①雅拉德·博涅什(Gerard Bonniers,1917-1987),曾是瑞典最大出版社博涅什出版社社长,也是特朗斯特罗姆诗集和这本《航空信》的出版社。的信中写道:
很可能是春天的美国之旅给我动力,胆敢接受在维斯特罗斯这里的半职工作聘书。我在四所大学朗诵过(没想到我的诗歌有数量那么多的翻译),而能感受到这么多的赞赏,大大提高了我的自信心。
与美国的接触对特朗斯特罗姆的生活有决定性的意义,这么说或许并不为过。首次美国之旅可以看作是后来七十和八十年代中发生之事的前兆,那些年代里他在全美大陆的朗诵旅行可以说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回到瑞典之后在信件中表达的感受常常也是大致相同。起初他很受鼓舞,兴高采烈,轻松愉快——好像一个气球飘忽在日常生活之上。这种成功之感后来逐渐减弱,气球慢慢地但也是安全地降落,最后落到地面,落入官僚机构文牍工作中,落入养家糊口的窘迫中,落入瑞典文化生活的自负自满中……
但通信还在继续,信件通过空中以快得令人惊叹的速度传递着。根据信件日期来看,可以算出,在顺利情况下,一封信三天就可到达。在两位信友最迫切希望交流的时候,他们好像是对面交谈,不等前信的回复到来就会寄出一封新的信。一九七〇年十一月,在《夜视》中的诗作翻译过程中,两人的通信达到高潮。紧接着,在十二月份,特朗斯特罗姆接到通知,根据匹兹堡国际诗歌论坛的提议,一项平行的翻译计划也正开始进行。所以在其后大约一年中,连续有三个译本在美国问世:《诗二十首》(一九七〇)——虽然印刷是到一九七一年才完成——和《夜视》(一九七一),这两本都是罗伯特·布莱翻译的,《窗户和石头》(一九七二),译者为梅贻·斯文森②梅贻·斯文森(May Swenson,1932-1998),在美国的瑞典移民后代,文学编辑、诗人兼翻译家。和莱伊夫·舍拜里耶。③莱伊夫·舍拜里耶(Leif Sjöberg,1925-2000),瑞典文学翻译家,曾将很多瑞典著名作品翻译成英文。很多布莱翻译的诗作也在六十与七十年代之交的无数较小型文学杂志上刊登。
七十年代初,特朗斯特罗姆很可能获得一种感觉,自己能当一个用两种语言写作的作家。或者,用不同方式来表达这种状态:他在两个国家都有一个重要的读者群。美国公众对他的接受是开放而热情欢迎的,没有小气感。这既包括他的一般读者和诗歌朗诵的听众,也包括很有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如《纽约时报》的海伦·凡德勒。④海伦·凡德勒(Helen Vendler),美国文学批评家。在评论布莱翻译的包括艾克洛夫、马丁松和特朗斯特罗姆诗作的《朋友,你喝下了一些黑暗》(一九七五)的书评中,她特别强调,特朗斯特罗姆是美国诗人最值得学习的典范。特朗斯特罗姆在美国的频频成功就像有一种内在动力在推动,顺便说一下,这也导致布莱随时代发展而不得不和越来越多译者分享这种空间,与此同时,人们也可注意到瑞典的有关书评中,七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中那种非常明显的持保留态度的语调,最后也几乎完全消失了。
当人们现在读这些来自诗人声誉日隆的年代的信件,很容易联想到那种老派的成功故事,故事里总有一个瑞典发明家获得世界声誉,比如造出了一个活动扳手,或是一个隐喻。既有权利自豪,又不难保持谦虚。在本书信选集收尾的信中,也是现存信件中的最后一封信中,特朗斯特罗姆刚获知他又得了一个文学大奖 “钮什塔特奖”,⑤“钮什塔特奖”,全称是 “钮什塔特国际文学奖”(Neus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为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及其出版的 《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Today)颁发的双年奖,具有相当高的国际声誉。他写道:“我吃惊得脸色发灰……瞻望前景,我这一年剩下的时间大概不得不周游各地,向大家道歉,我拿的奖太多了……”
知己的朋友,不需要很多话就能互相理解。也应该记住,当通信在后来几年稀疏下来的时候,两位诗人见面也越来越频繁了。特朗斯特罗姆几乎每年都会去美国旅行,而布莱也访问欧洲。有时候,特别是在布莱写于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些信件中,人们可能看出某些不安的迹象,他担心生活立场的改变或新的兴趣,可能让两个朋友分道扬镳。但这种情况从未发生。友谊的前提改变了,但友谊保持不变。
特朗斯特罗姆在给布莱的信中写道:“有时我在内心和你对话,为你讲述故事,提出问题,发出笑声。”两位挚友经常在各自的思想中出现。但是内心的对话没有文献记录,自然也不可能如此。也许,实际证明,正是这一般的——因此也是难以捕捉的——友谊的内涵,才是最根本的、最重要的。有一个朋友能读正在成为诗的诗,能理解——而且不仅是理解,也是欣赏,诠释翻译,发自内心地回应——这是具有巨大意义的一种无形的因素。它赋予那个老掉牙的问题新的意义:一个作家到底是为谁写作?有时,就是这样一种知己,为作家提供了复活更新自己所需要的有决定性的足够勇气。
特朗斯特罗姆和布莱的通信本来都是只写给对方看而不示于他人的。而现在这些书信发表之时,他们获得了一个新的收信人。两位作家在如此漫长岁月中寄送给对方的鼓励和安慰,也留给了我们,留给了本书的读者。
【译者简介】万之,本名陈迈平,为长期居住在瑞典的中文作家、文学编辑和翻译家。
图尔比雍·史密特(Torbjörn Schmidt),瑞典诗人、文学编辑。
①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Tomas Tranströmer)与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通信录:《航空信》(Air Mail),信件时间跨度1964–1990。
② 图尔比雍·史密特(Torbjörn Schmidt,1955-),瑞典诗人、文学编辑。曾出版诗集《黑土》(Svarta jord)。1982-1993年间担任瑞典诗歌杂志《抒情诗友》(Lyrikvännen)的编辑并且编辑《人物图录》(FIB)的抒情诗俱乐部丛书,介绍瑞典和国外诗歌。他对特朗斯特罗姆与布莱的诗歌创作和友谊作过多年深入研究,搜集资料,而《航空信》就是他整理编辑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