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源
茅盾在《一九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中说过两段话:
据说少年儿童们喜欢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窃以为优秀的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至少有两个特点:一、故事性强,情节曲折复杂;二、人物性格鲜明而突出,有智有勇,而又不是缩小了的干部,确是少年。相形之下,那些以社会主义建设为题材,把少年儿童放在火热的生产斗争中的作品大多数却是故事公式化、情节简单化,人物“干部化”而加上概念化。如果容许我作个比喻,那么,前者好比广东的丁香辣椒,莫看它小,可实在辣;后者好比灯笼辣椒,尽管是庞然大物,却平淡而无烈性。
如果再容许我作个比喻,那么,我以为少年儿童确实也应当吃点辣的,不应当多吃甜的,然而老给辣椒吃,竟无选择之余地,那也未必合于卫生之道罢?显然,身心正在发展的少年儿童需要各种各样的营养,而辣椒虽富于维生素某某,总不能代表(或包办代替)了少年儿童发育期所必须的其他各种营养。
这些话很妙,既以丁香辣椒的比喻指出“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在当时成绩较优,又以辣椒的比喻(我想其中应包含“丁香辣椒”)指出孩子不能只看“革命历史题材”,甚至不应只看仅达到现有文学水平的作品,而应有更多样的阅读。他谈的是一九六〇年的儿童文学,而此后,一直延续到一九六六年五月“文革”开始,基本上还是他所谈的这种状态。以中长篇小说而论,这几年中,出现了三部文学水平较高的作品,都是写战争年代生活的,都属“革命历史题材”。由此也可见茅盾判断之精准和敏锐。
这三部作品是:一九六二年五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小兵张嘎》,作者徐光耀;一九六三年四月,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强盗”的女儿》,作者史超;一九六四年五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野妹子》,作者任大星。
《野妹子》在本书第十一、十二两节已谈到过,这里谈一下另外两部作品。
《“强盗”的女儿》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编剧史超的小说,仅三万多字。史超是电影《五更寒》的作者,这是五十年代战争片中少有的突出人情人性的作品,其中地主寡妇巧凤和叛徒妻子穆英都是很有个性的“正面人物”,影片公映后很快受到了批判。作者参与编剧的电影还有《秘密图纸》等。他偶作小说,出手不凡,笔下一路白描,文字简捷平实而有穿透力,不事渲染,读来却分外厚实。这个中篇不独情节曲折生动,更好在细节丰满,情感大起大落,尤重心理刻画。这是第一人称的作品,从头至尾,仿佛一曲低沉忧伤、充满亲情渴望的吟唱,把读者的心揪得紧紧的。小说后半,写她悄悄出去报信,回来晚了,杨团总命令她“跪下”,作者写道:
爹打过我,不准给这些人下跪。我直挺挺站着,心里想:“就是拿我喂豹子,我也不低头!”忽然头皮一麻,马上埋怨自己:“桂娃,不要一时性强,叫团总察觉你去报了信,误了爹的大事!”我斜了他一眼,朝门外跪下了。我看着蓝天,天空有几片白云自由自在浮动。我暗自祷告:“神仙菩萨,你叫滑溜溜下坡就折断腿杆啊,天黑也赶不到死人崖!你保佑周表叔呀,迈快点步子,叫爹早得到消息……”
看得出,作者的笔移动得很快,每个细节,点一下就过,但总体的人物性格和心理,却因此表现得十分细腻,而且韵味悠长。应该说,这是一部艺术上很成熟的作品,在“十七年”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中,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它写红军时期江西农民酝酿起义的事,这事让桂娃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爹并没告诉她真相;以后她被三姑父卖给地主狗腿子滑溜溜(本名花又柳)当童养媳,爹知道后来要回她,她怕爹遭害,忍痛说自己愿意留在花家,这伤了爹的心;后桂娃又被杨团总的五姨太要去当丫头,不久爹带领大群农民上门抗捐,杨团总只得暂时低头,过后却在计划抓人和杀人了;桂娃想尽办法把消息通报出去,大家及时撤离,爹也把她接走了,他们最后归入了红军……作品在很多地方与当时流行的写法相异:桂娃没有直接参加战争或地下斗争,她是处在漩涡边缘的孩子,是生活的处境让她无法脱开;她并不明白革命道理,小说里也不硬叫她明白,她只是要救爹,保护爹,让爹喜欢、高兴,她是为了爹才不顾一切去报信的;整个过程中,她常感到害怕,也有小女孩特有的软弱,作者并不回避这些;杨团总家的五姨太对她很好,有同情心,坏人的家里也并非铁板一块,在这一点上它比《小师弟》等作品高明。但这些在六十年代很难被容忍,所以作品一出版就遭到批判,以后便被禁止发行。它的罪名,就是“人性论”。
《小兵张嘎》则另有一番情况——它的作者是“右派”。
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儿童文学界同样损失惨重,许多优秀作家被打成“右派”,其中有:诗人田地,童话作家仇重、葛翠林,小说家王蒙(写有《小豆儿》,另有长篇《青春万岁》,但成稿后未能出书,真正面世要到八十年代)、王若望(写有《阿福寻宝记》)、徐光耀、李有干……徐光耀十三岁参加八路军,是个老革命,此前出版过一本长篇小说《平原烈火》,受到丁玲、陈企霞的好评,丁、陈被打成“反党集团”,他也因此在“反右”中遭难。运动到来时他在解放军总政创作组,周围全是著名作家、艺术家,但相互批判起来仍是可笑而残酷的。二〇〇一年,徐光耀出版了回忆录 《昨夜西风凋碧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对这段伤痛的经历表述甚详。他先是被揭发批判,接着就“挂起来”,也就是等待结论,不准干别的事,说是“继续检查”,其实早已检查到无话可说了。这时他发现了两件可怕的事:一是把十二大本《莎士比亚全集》读完了,但回想一下内容,竟一个字也回忆不出,一点印象也没留下;二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儿一摇一摆笑着走来,一向喜欢小孩的他,竟怒吼一声让她滚,吓得女儿转身就逃,摔倒在地。他怀疑自己要疯了,这时记起前几年读过苏联的《普通心理学》,其中说到如遇重大挫折,压力超过负荷,容易得精神分裂症,这时就要设法控制自己。当时特别留心那控制的方法,记住了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他所能“转移”和“集中”的,莫过于创作了。过去一直埋怨没时间,现在有大把时间,却反反复复只纠缠于“自己怎么会反党”,这太危险,也太划不来了!这样一想,眼前大亮,立刻就干起来。他为自己定下个规矩:不管写啥,一定要轻松愉快,能逗自己乐的。这就想到了写战争题材,写儿童。他在《平原烈火》中写到过一个小鬼“瞪眼虎”,出场时很活跃,后来却被主角挤到一边,没什么事可干了,有个老战士批评说:“你怎么把个挺可爱的孩子写丢了呢?”于是,就想把他抓回来,就写“瞪眼虎”。其实这“瞪眼虎”还是有原型的,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间,作者在冀中八路军宁晋县大队,赵县是他们邻县,两个县大队经常配合作战,平常也有交往。宁晋县大队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侦察员,但没什么突出贡献。赵县的两个小侦察员“瞪眼虎”和“希特勒”就不一样了,他们名气很大,当时就有不少传说。有一次,“瞪眼虎”和“希特勒”被派出去侦察敌情,毕竟是孩子,待久了就玩起来,忘了执行任务的事。没想到敌人突然出现在村口,等他们发现已经晚了,来不及回去报告。这时往回跑必定引起敌人疑心,两人马上就打起架来,一个被打哭了,撒腿往回跑,另一个在后面追,就这样跑回去报告了敌情。还有一次两人化装成要饭的,背了一个粪筐,到敌人据点去,不仅带回来了敌人数量、装备等情报,还把枪和手榴弹偷回来了。那时作者自己也才十七岁,对这两个小孩子很感兴趣。有一次在战壕上远远看见一个小战士,倒背着一条马枪,枪口朝下,穿的便衣,头上歪戴着一顶八路军帽,英气逼人。别人告诉他,这就是“瞪眼虎”。那帽子一歪,带来的那股野气和嘎气,长久地留在了作者的心上。这时为写小说,他还以私人名义给赵县武装部去过一封信,询问有关“瞪眼虎”和“希特勒”的情况。虽然没得到回音,但平生所见所闻的各种“嘎人嘎事”,却全都奔涌而来。他在桌上铺一张大纸,想起一点记一点,大嘎子、小嘎子、新嘎子、老嘎子……越来越多,活灵活现,他觉得,在这紧要关头,他们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在创作方法上,作者也有自己的追求,他一直记着文艺批评家萧殷的一段话:“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写人,写人的性格……共性是通过个性表现出来的。”现在,抓个性,就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凡符合“嘎子”个性的,就拼命强化;凡与“嘎子”个性无关的,戏再好,也割弃。到一九五八年六月,不到半年时间,不仅五万多字的小说《小兵张嘎》写好了,同名电影剧本也写好了。这以后,“右派”帽子下来了,他被发配去了家乡的农场。要不是作者自己回忆,谁想得到这部快乐的小说竟是这样诞生的?小说的发表是在三年之后,那时他已“摘帽”。《河北文学》的张编辑来组稿,就让他把小说拿去了,后来发在一九六一年最末一期上。出书是第二年的事。第三年就拍电影了,由崔嵬导演,在白洋淀拍,很快上映,轰动全国。这是建国后十七年中公认的艺术成就最高的儿童片,但在当时的评论界,有不少人认为,小说的成就其实在电影之上。
“嘎”,也写作“玍”,北方方言,本意指脾气怪僻,与众不同,用在孩子身上,就是调皮的意思。所以,嘎子,可以理解为机灵、调皮、不一般、不听话、倔、别出心裁、事事出人意料……这与顺从听话的孩子正相反,放在战争年代的复杂环境中,当然就会有很多好戏出现。但最为重要的创作后援,其实还是作者的生活,他说过,自己从小老实,不够嘎,所以特别羡慕嘎孩子,喜欢和他们玩,爱听他们的故事。他参加八路的年龄与张嘎一样——十三岁,他写的也正是自己的生活。这部小说的最大特色,的确是以性格取胜,是那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儿童个性的充分展示。
且看张嘎的出场:
“呱唧、呱唧、呱唧……”由远而近传来一路子急跑声。老奶奶吃了一惊,一针扎在手上。只见单布门帘往里一鼓,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奶奶,奶奶!一条长虫转砖堆,转了砖堆钻砖堆。——你说说,你说得上来吗?”
真叫人哭笑不得。老奶奶一面瞪着她,一面揉着胸口,好半晌,才喘口气说:“小祖宗,你把奶奶给吓煞了……”
那时正在抗日战争最残酷的一九四三年,即“五一”大扫荡后的第一年。张嘎的村里藏着八路军伤病员老忠叔,嘎子老爱往老忠叔屋里溜。奶奶最易担惊受怕,规定嘎子除非有紧急情况,平时不准奔跑。不料嘎子在老忠叔那里学了绕口令,马上到奶奶这儿来卖弄了,把奶奶吓得心跳不止。他这嘎劲儿一出场就已入木三分。随后,村子遭了日军的血洗,奶奶被杀,老忠叔被抓走,嘎子成了孤儿。他决心去当八路,可是忽然又起了个怪念头:想进城。这念头来得猛烈,就像坦克冲过来似的。他跟村里人说是要给城里的老姑报奶奶的丧信,其实是想打探一下老忠叔的下落;如有机会,最好再偷一把鬼子的枪,这样八路军也不会嫌自己小了。这些想法,也都“嘎”得可以。结果在路上遇到个骑自行车的汉奸,身后别着把手枪,他眼睛顿时亮了,就摸出老忠叔给他削的木头手枪,去缴汉奸的械,但立刻就被人家制服了。幸好那人不是真汉奸,却是赫赫有名的八路军侦察员罗金保。这样的写法,显示了作者的聪明和富有经验,如果让嘎子真的缴了敌人的枪,那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成了奇人了,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没有这种突发的机灵和冒险冲动,他这“嘎”性也出不来。嘎子当兵后,性格更突出了,他在战斗中拣了一把手枪,刚在村里的孩子中间炫耀了一阵,就被区队长叫去了,硬是命令他上交,他先是赖着不交,看看实在躲不过,气得把枪往桌上一拍说:“我不要了!”就哭着跑了出去。偏偏这时村里的小孩胖墩来找他,要以一串鞭炮换他的木头枪,嘎子两样都想要,就和胖墩摔跤打赌,不料给摔输了,他又耍赖提出“三战二胜”,再战还是摔不赢,眼看老忠叔给的木枪不保,他心一急,张口咬了人,拿起木枪就跑。这下惹了众怒,胖墩哭,胖墩爹也来骂他给八路军丢脸,他又气又理亏,却又悄悄爬上屋顶堵了胖墩家的烟筒……嘎子的祸越闯越大了,他理所当然地受了处分。他这一连串行为,合乎孩子的性格和心理,看得人忍不住发笑、叫绝。作品的后半部主要是写军民团结和战斗故事,最后还救出了老忠叔,这就不免有点落套。但仅仅前面这半本,已是中国儿童文学与战争文学的奇观了。
当然,作者以“待罪之身”写作,就不可能像《“强盗”的女儿》作者史超那样,作出许多大胆的突破,他只能在被允许的范围内驰骋,好在他熟悉生活和人物,笔墨才显得比较自由。可是为了让孩子在战争中发挥作用,最后还要以胜利收场,让老忠叔得救,他就不得不将战争写得轻松些,将敌人写得低能些,这也是小说后半部落入俗套的原因之一。其实这种写法也未尝不可,中国小说传统中本来就有这样写战争的,《三国演义》写关云长、赵子龙等,有时也是将敌人贬低、将战事写得轻松自如而富于戏剧性的。那么多作家中,有几位这样写,本属正常,何况这也更适合儿童口味。问题是,当时不是某几位作家如此,而是只允许如此,只能有这一种写法,这就带来了一定的后果。当时有两大限令:一、不准渲染战争残酷;二、必须突出英雄人物。其目的,是要歌颂正义战争,让人民热爱这战争的指挥者、领导者。而更进一步的目的,是为当下的政治斗争服务。整个社会的下一步走向,则是几年后爆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家们不可能看到这一点,正等着“右派”帽子降临的徐光耀更不可能看得那么远,他的笔只能在这限令下面游走。这可说是这部作品艺术局限的深层原因。
不是一部两部,而是几乎所有战争文学(仅萧平、刘真、史超等少数作者的个别作品除外)都作这样的描写,尤其是大写像张嘎那样的“娃娃兵”如何在战火中长大,在杀敌中得到快乐,这就容易让未尝经历战争的小读者误以为:惟战争状态才是最美好的生活。事实上,战争本身毕竟是丑陋的、残酷的、反人性的,是理应摒除于正常生活之外的。这种被反复渲染的假象,有时会是非常致命的。它不但不能使前一代人尽快走出战争状态,进入正常美好的和平生活;而且会使下一代人时时渴望进入战争状态,以致不惜打破和平美好的日常环境,还以为这是在创造英雄业绩。“文革”初期大批“红卫兵”的疯狂行为,与这种长期的文学渲染不能说毫无关系。参加电影《小兵张嘎》拍摄的小演员中,就有人在“文革”串联时到电影厂殴打饰演罗金保的名演员张莹,当初那么耐心地教他们演戏的张莹就是在“文革”中悲愤离世的。这很能发人深思。当然,这一切不能由这些作家和孩子负责。
在徐光耀的小说得以在《河北文学》发表的半年之后,另一位“右派”作家——北京的汪曾祺,在一九六二年第六期《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他的小中篇《羊舍一夕》。这也是“十七年”中难得的儿童文学杰作。
汪曾祺是西南联大时沈从文的学生,此后便终生执弟子礼;沈从文认定他为极有文学潜质者。新中国成立前夕,巴金在自己编的“文学丛刊”中为他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邂逅集》。他当时走的是现代派、意识流的路子,这也和沈从文四十年代的文学探索相一致。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北京作协工作,曾任《说说唱唱》编辑,赵树理是他的领导,他对赵的人品与文品极为推崇。他后来的小说言近旨远、淡而有味、俗极而雅,与上述两位老作家的影响有一定关系。“反右”运动后期,他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被补划成“右派”(因单位右派数量不够),下放到河北近内蒙的沙岭子农科所劳动。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面积极劳动,得到所里科研人员和农民工的好评;一面积极观察生活,了解周围的人,积累了大量素材。一九六〇年“摘帽”回京,他悄悄写下了这篇近两万字的小说。当时的《人民文学》编辑涂光群,三十多年后回忆初读此稿的心情,仍然兴奋难抑:
最早我似乎是从同事沈从文夫人张兆和那儿得悉汪曾祺手头有小说稿,遂安排编辑去同他联系。那是六十年代初期,物质生活较困难,国民经济在调整,上级部门重申了文艺的“双百”方针……
一九六二年某天,汪曾祺交来他的小说稿《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人民文学》编辑部读过这篇小说手稿的人,是怀着怎样喜悦的心情啊!汪曾祺的精心构思、精妙的文学语言,将四个可爱的农场少年不同的性格、生活命运和一个诗情画意的羊舍之夜联系在一起……这些农场少年的形象——像拙诚的牧羊少年“老九”,机灵的果园小工“小吕”,文静的“留孩”和好动的“奶哥——丁贵甲”,一一呼之欲出……小说也使人想到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的那篇《白净草原》,诗境和构思有某些相近之处。
它会让人想到《白净草原》,是因为这两篇作品都闲闲地写了旷野的一夜,没有什么集中的故事,写的是几个可爱天真的孩子,小说由他们的经历和对话组成,两者都有优美难忘的诗的气氛;而且,其中孩子们入神地谈论有没有鬼的内容,更使两者不仅神似,还有几分“形似”了。但我以为,屠格涅夫的小说趋向于“静”,汪曾祺的小说则“静中有动”——这是成长的骚动和新生活的骚动,是对于明天的希望的骚动。作者对朴实的农场少年的爱和对最普通的日常生活的爱,在小说的淡淡的笔墨中,浓浓地向我们涌来。可以说,这是一篇美得让人心旌荡漾的诗一般的作品,同时又是一篇真正有自己风格的作品。
汪曾祺的艺术特色,在于“实而细”,也在于“淡而美”,这两者相辅相成,它们造成的共同效果,是“近而远”,或“俗而雅”。不妨看看小说的开头——
火车过来了。
“二一六!往北京的上行车,”老九说。
于是他们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听火车。老九和小吕都好像看见:先是一个雪亮的大灯,亮得叫人眼睛发胀。大灯好像在拼命地往外冒光,而且冒着汽,嗤嗤地响。乌黑的铁,锃黄的铜。然后是绿色的车身,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园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
……
“十点四十七,”老九说。老九在附近山头上放了好几年羊了,他知道每一趟火车的时刻。
火车开过,这是最普通的事了,每天都会有同样的火车一班班地开过,极易让人熟视无睹。但对于充满好奇心,充满热情,并充满向往的孩子来说,火车代表着新的生活和外面的世界,他们观察得那么细,研究得那么透,这就“平中出奇”,一下就突显了他们的性格。当然,关于夜行车的灯光和色彩的描绘,本身就是很美,很有诗意的。也许,作者对几个孩子的身世经历的介绍,更能体现他的个人风格。这些介绍,初看起来,都是那么平铺直叙,没有多少故事和起伏,简直就是罗列,甚至会让人觉得哆嗦,有点不耐烦。但此中,恰是蕴蓄着真正的诗和美。比如对小吕的介绍,就是一堆平凡到极点的小人小事。他念到小学六年级,忽然跟爹说不想念了,要到农场做小工去。他心里想的,是爹在医院里当炊事员,为他们兄妹三人上学还常常借钱,不如他也工作,两个人养活五个人。哥念高中了,能念多高就让他念多高。他把一个牙刷把子截断磨平,刻了一个小手章:吕志国。就用这个领工资,除了伙食、零买 (买个学习本,配两节电池……),别的全数交给爹。有一次只交了一块五毛(因为从场里给家中买了菜和果子等),爹笑笑说:“这就是两个人养活五个人吗?”他脸红了,知道偶尔跟同事说的话传到爹耳朵里了。他在果园做小工做得有滋有味,一回家就说他的果园,于是,全家都知道了这果园的历史,知道那里有多少树,单葡萄就有八十多种,好多还是外国来的。知道那里有大老张、二老张、大老刘、陈素花、恽美兰……他熟悉果园的角角落落,知道所有果木品种的名字:金冠、黄魁、元帅、国光、红玉、祝光;烟台梨、明月、二十世纪;蜜肠、日面红、秋梨、鸭梨、木头梨;白香蕉、柔丁香、老虎眼…… (本文恕不全抄,原作罗列还有一大串)。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像个真正的技工,因为还缺两件东西,一是树剪子,凡固定在果园做活的,每人有一把,装在皮套里,挎在裤腰带后面,远看像支手枪,发现哪里有问题,掏出来就能剪枝、矫正树形。可是他没有,他多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把啊,老是借仓库里的,太没味道了。组长大老张看出了这一点,心里发笑,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全新的苏式树剪,发给他了,他从此得意非凡,真是一日三摩挲,每天要到上床才解下来,从不离身,而且用砂纸打磨得锃亮。另一件,是嫁接刀,不用公家发,他决定自己买了。他合计好了:“把那把双剪牌塑料把的小刀卖去,已经说好了,猪倌小白要。打一个八折。原价一块六,六八四十八,八得八,一块二毛八。再贴一块钱,就可以买一把上等的角柄嫁接刀!”——作者这种看似笨拙的铺叙,其实充满了巧思,在一五一十的介绍中,一个单纯少年热爱工作、热爱农场的拳拳之心,呼之欲出了。这是多么高明的文笔!
也许,要到许多年之后,到另一位“右派”作家高晓声 “摘帽”复出,写出了他的传世名作《“漏斗户”主》、《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均发表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的读者才会领略这种看似笨拙的一五一十的写法,知道它们具有多么巨大的文学力量!当然,高晓声的笔墨指向了对生活的开掘和批判的深度,汪曾祺的笔墨则指向平凡人心的美和诗意,他们之间还是有区别。如果细论这种写法,其实还有更远的渊源,那就是知堂小品。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周作人开创的小品文传统中,就有这种不动声色、看似稚拙,其实暗藏着大智大巧的笔法。如周作人的名文《吃茶》,细述江南干丝的做法与堂倌端上茶干的过程;《谈酒》则娓娓介绍制酒的技术与奥秘;《陶集小记》把自己家藏的二十种陶诗书目如数抄在文章里;《江都二色》把日本有坡太郎所著十余种玩具史书一一列出,篇幅几占全文一半。这好像是懒散与不善作文者的行为,但真正的高手有时恰恰与初学者有表面的相似,如真能欣赏,便会得到“悠然心会”的妙趣,从中获得美感和回味。这种罗列,往往是津津有味的,是“如数家珍”,是“尽在不言中”。所以我们看《羊舍一夕》中写小吕,看着看着,就不由得喜欢起他来,被他对工作和生活的投入所牵动,一种怜惜之感在心中涌动,这正是作者对日常生活和对平凡人物的爱传递给我们了,而这种传递恰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
作者写老九如何放羊,写留孩为什么喜欢到农场参加工作,无不采用这种看似稚拙的铺叙,艺术效果都不错。但作品中写得最好的还是留孩的“奶哥”丁贵甲,这一章不仅丰满,而且充满幽默感,既真实平凡到了极点,又不露声色地包含了一段“英雄行为”,但他轻轻带过,并不强调,让人自己去品别和体会。这种文章上的雅致,着实令人惊叹。丁贵甲本来是个有病的孤儿,是农场治好了他的病,现在他越长越俊美了,可又显得没心没肺。奶母想给他张罗对象,常问他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姑娘,他说林凤梅长得好,五四也长得好。一问,林凤梅是生产队长的爱人,生过三个孩子了;五四是场幼儿园的小孩子。场里姑娘们倒常常议论他,有个念过初中的女孩说:“他长得像周炳,有一个名字正好送给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题目!”那时《三家巷》正走红,没读过的姑娘去找来一看,原来是“长得很俊的傻孩子”。后来这题目就成了他的外号。他跟老九一起放羊,前天少了一只羊羔,他一连两夜到山上去找,都没找到,很不甘心。留孩是他奶弟,当地风俗对“奶亲”看得很重,但留孩来到农场的当晚,又正逢场里要他排戏(他很喜欢排戏),却下了大决心,要再到山上找,“我准备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来……不过就这么几座山,几片滩,它不能土遁了,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把你盖遍了,我看你跑到哪里去!”结果终于给他找到了——这找的过程也在对话中作了细细铺叙——原来羊羔掉到山坡下一个坟地的破棺材里去了,现在硬是让他把羊拽出来了。从作品开头我们就知道,这可是个寒冷的冬夜!但这一切写得平淡而自然,在那样一个呼唤英雄的年代,作品没有多作一点拔高和渲染,只是不动声色地写这样一位本色少年。从这里也可看出作者内心的定力。
作品中的对话都很精彩,作者写人的笔力不同凡响,对话中的表情与心理,往往只轻轻一点,就非常传神。且看这段:
小吕从来没放过羊,他觉得很奇怪,就问老九和留孩:“你们每天放羊,都数么?”
留孩和老九同声回答:“当然数,不数还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来进圈,都数。不数,丢了你怎么知道?”
“那咋数法?”
咋数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两个人互相看看。老九想了想,哦!
“也有两个一数的,也有三个一数的,数得过来五个一数也行,数不过来一个一个地数!”
“不是这意思!羊是活的嘛!它要跑,这么窜着蹦着挨着挤着,又不是数一笸箩梨,一把树码子,摆着。这你怎么数?”
老九和留孩想一想,笑起来。是倒也是,可是他们小时候放羊用不着他们数,到用到自己数的时候,自然就会了。从来没发生这样的问题。老九又想了想,说:
“看熟了,羊你都认得了,不会看花了眼的。过过眼就行。猪舍那么多猪,我看都一样,小白就会都认得……”
小吕想象,若叫自己数,一定不行,非数乱了不可!数着数着,乱了——重来;数着数着,乱了——重来!那,一天早上也出不了圈,晚上也进不了家,净来回数了!他想着那情景,不由得嘿嘿地笑起来,下结论说:
“真是隔行如隔山。”
这样的内容,有再大的本事也是编不出的,这都是作者一点一点在生活中发现和收集的。只有真正爱这样的生活,爱这样的人,才可能找到这样琐屑平凡而又深藏诗意的素材。也因为这种爱,他才会如数家珍,才会那么自信它们本身所具有的艺术感染力。现在那些只相信强烈故事和夸张搞笑的儿童文学家们,真该读一读这样的“真文学”!
作品的末了一节,小标题是“明天”,约八百字,全是抒情的笔墨。但所抒的是自己对日常生活之情,没有一句高昂时髦的标语口号,如与《微山湖上》的结尾作一对比,就能看出虚实高下来。他写的是到了明天,这四个孩子还会回味今晚的事,还会像今天一样说笑打闹;将来有一天,他们聚在一起,还会谈起这一晚上的事,还会觉得非常愉快。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夜正在进行着。开往北京的二一六次列车也正在轨道上奔驰。而明天,就又是一天了,小吕会去置办他心爱的嫁接刀,老九打好行李要去当钢铁工人了,留孩将成为一名新的牧羊工,丁贵甲准备参军入伍……“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夜。但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长起来的。”——这样的抒情,让人想起孙犁《铁木前传》的最后一章,它们有同样感人的内蕴与节奏。下面是小说的最后两段:
现在,他们都睡了。灯已经灭了。炉火也封住了。但是从煤块的缝隙里,有隐隐的火光在泄漏,而映得这间小屋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红晖。
睡吧,亲爱的孩子。
这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后,据说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名编辑萧也牧(也是一位“右派”作家)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推荐,可出单行本。后作者又于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写完短篇《王全》,发表在当年第十二期《人民文学》上。到七月二十日,又写出了以小吕为主角的短篇《看水》,但已来不及先行发表了。一九六三年初,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这本小说集,改名为《羊舍的夜晚》,内收这三篇写农场生活的小说。《羊舍一夕》是汪曾祺新中国成立后写的第一篇小说,《羊舍的夜晚》也是他新中国成立后出的第一本书。值得一提的是,此书的封面是由他的老朋友黄永玉设计的,幽蓝的旷野里,一排茅舍,一个大大的月牙,很有意境,透着跟小说相似的那种悠远的静气。
进入六十年代以后,从总体看,好的儿童读物寥寥可数。为弥补这一不足,小读者们自己从成人文学中找书看。那些故事性强的战争题材长篇小说,如《林海雪原》、《烈火金钢》、《敌后武工队》等,在儿童中流传极广;其他历史题材作品,如《青春之歌》、《红岩》等,也受到他们欢迎。当时还有几种成人出版物,是完全被当作儿童文学流传、阅读和推广的——它们本身也具备一定的儿童文学特质——现在多已不被人们提起,此处顺便作一简述:
《女皇王冠上的钻石》,鄂华著,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二月版。这是五个短篇小说的结集,写的全是西方世界的传奇故事,当时是以揭露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为主题的(其实好莱坞电影对本国政治的批判大多也能达到这一程度)。其中,《刺花的灯罩》写一个纳粹女军官亲自剥下人皮制作灯罩的事,她在战后隐蔽了下来,但当她炫耀自己的收藏品时,没想到面对的正是当年受害者的母亲,母亲认出了自己儿子皮肤上的印记。《女皇王冠上的钻石》写一个神秘的凶手在英国女皇的花园里被捕了,他在供词中说,自己的目的是想取下女皇王冠上那颗最大的钻石,因为这是受过魔咒的,谁得到它都会带来厄运,他是看到英国一步步没落下去,才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在供词中写出了自己横行海外罪恶而疯狂的一生。这些小说情节性很强,作者是东北青年作家,本业学的是自然科学,有外语阅读能力,他很注意从外文报刊上收集素材,也很注重异国风光的描绘,所以在当时的出版物中独树一帜。此书初版即印二万七千册,以后又多次再版。儿童文学作家叶君健也写过类似题材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小仆人》(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一九六〇年二月版)等行世,但在小读者中的影响明显不如鄂华,也许是缺少那种神秘气息吧。
《东风第一枝》,杨朔著,作家出版社,一九六一年十二月版。这是杨朔的散文集。当时中小学的语文课本中,选入杨朔作品最多,如《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泰山极顶》、《海市》等,几乎各个年级都有。他的文字优美灵动,文章布局小巧,的确容易成为作文样板。只是这些作品美而轻,美而虚,与汪曾祺的《羊舍一夕》一比,即能见出审美价值的高下。六十年代成长的学生受杨朔影响很大,那种一味歌颂新生活却看不见现实疾苦的写作倾向,往往很难纠正。当时学生中流传的还有柯蓝的散文诗集 《早霞短笛》(作家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八月版),因文词优美,篇幅短小,长于写景抒情,也成为学生作文的参考作品,但此书常以巧妙的形式和华美的词藻抄转标语口号,对现实一律大唱颂歌,艺术品味在杨朔之下。
《军队的女儿》,邓普著,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六三年九月版。这是在六十年代热血青少年中流传极广的长篇小说。只举一个例子就能看出它的影响,一九九八年,张抗抗等三位女作家与新疆文化新闻界及大学生对话,张抗抗在开场白中说:我本来应当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员,六十年代初,读了邓普的 《军队的女儿》,我就立志要来新疆,后来因为插队落户,才去了黑龙江。台下传上一张纸条,她打开宣读:“十分感谢你还记得我的父亲。”原来邓普已在八十年代初去世。这部作品写中学生刘海英(烈士的女儿)报名参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不幸连遭两次疾病袭击,成为又聋又瘫的少女,但书中没有悲戚气氛,却充满少年人乐观向上的献身精神。女主角单纯透明如水晶球,对周围一切毫不设防,她是未被生活击垮的少女,那一时代愈益强劲的理想信念支撑着她。这样的形象最易引起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的共鸣。此书堪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相媲美,作者的文学素养与心理刻画能力也在当时一般青年作家之上,可惜未能在创作上取得更大成就。
《草原新传奇》,赵燕翼著,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六四年二月版。茅盾在《一九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中说到:“另一篇童话《五个女儿》却是难得的佳作。主题倒并不新鲜,五个女儿遭到后父的歧视,以至谋害,然而因祸得福。特点在于故事的结构和文字的生动、鲜艳、音节铿锵。通篇应用重叠的句法或前后一样的重叠句子,有些句子像诗一般押了韵。所有这一切的表现方法使得这篇作品别具风格。我不知道这篇作品是否以民间故事作为蓝本而加了工的,如果是这样,作者的技巧也是值得赞扬的。”它的作者就是赵燕翼。赵本来就是儿童文学作家,出过一本童话集《金瓜和银豆》,但这本为成人写的短篇小说集《草原新传奇》也许更受小读者欢迎,初版一年后已累印至十六万册了。作品写农村的新生活,故事新颖奇特,出人意料,却又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更兼语言明快响亮,确是“别具风格”之作。那时的孩子还是很会寻找合乎他们口味的文学书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