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孩子”和“孩子的战争”

2013-03-27 11:37刘绪源
东吴学术 2013年4期
关键词:小凤整风大姐

刘绪源

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描写新生活的儿童文学还没有创作出来的时候,描写战争的小说已经有好几部了,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华山的《鸡毛信》和管桦的《小英雄雨来》。《鸡毛信》写成于一九四五年七月,出过多种版本,一九四九年由新华书店刊印新版;一九五四年改编为故事影片(张骏祥编剧,石挥导演),这是新中国早期国产片的代表作,放映后反响强烈。《小英雄雨来》的前身是一个短篇《雨来没有死》,写成后请作家周立波过目,得到他的称赞。周立波鼓励作者扩写成一个中篇。短篇发表在一九四八年的《晋察冀日报》上,扩写后的中篇一九五一年由三联书店出版。这两部作品的故事都被选入五六十年代全国小学语文教材,所以几乎无人不知。

写战争的儿童文学因为有紧张的情节,有与和平时期截然不同的生活氛围,更有生龙活虎既勇敢无畏又充满童趣的小英雄,所以很受读者欢迎。但正如上文所说,新中国成立后的集体生活的新范式是从战争年代的军事化生活延伸而来的,所以,在描写战争的儿童文学中,儿童生活往往很难“私人化”,他们的生活(至少是其中一部分)难免要纳入集体的、军事化的行动中。值得注意的是,那时的中国儿童文学大都不是写战云笼罩下的儿童生活,而是写儿童直接参加战争,写他们在战争中成长,成为小战士、小英雄。这就又碰到了我们上文谈到的一些问题。

让我们从一个很具体的情节入手,作些剖析。

早在《鸡毛信》诞生的前三年,即一九四二年,晋察冀地区的诗人方冰就写过一首《歌唱二小放牛郎》,由作曲家劫夫谱成曲,一直传唱至今。全诗如下: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山沟里掩护着后方机关,

掩护着几千老乡。

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

敌人快要走到山口,

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抓住了二小要他带路。

二小他顺从地走在前面,

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埋伏圈,

四下里乒乓乒乓响起了枪炮,

敌人才知道受了骗。

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

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

我们那十三岁的二小,

可怜他死得这样惨。

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

他却睡在冰冷的山间,

他的脸上含着微笑,

他的血染红蓝的天。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

它把这个动人的故事传扬,

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

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王二小是个真实的人物,本名王朴,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河北涞源县上庄村一个贫困农民家庭,排行老二。歌中唱的是真实的故事,他牺牲于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五日。现在涞源县上庄村还有一所“王二小希望小学”。方冰是抗战期间北方战地很有名的诗人,一九三九年后那里出现过《诗建设》、《诗战线》等诗刊,主要作者有田间、邵子南、魏巍(红杨树)、方冰、陈辉、曼晴等,被称为晋察冀诗派。新中国成立后方冰曾任大连市文化局长、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等,一九九七年去世。

这首歌中有王二小给敌人带路,把敌人带进包围圈的事迹。《鸡毛信》写的是太行山(也属晋察冀边区)放羊娃海娃给八路军送信,中途遇到日本军队,也把敌人带进了包围圈的故事。海娃当年十四岁,比王二小大一岁。很可能,这个作品就是以王二小作为原型创作的。又过了三年,管桦开始创作小英雄雨来的故事了,这也发生在晋察冀的抗日战场上,雨来也放羊。当然,《鸡毛信》可以说从头至尾就是一个紧凑的战斗故事,没有多少与送信及带路无关的人物、日常生活的描写;《小英雄雨来》在新中国成立初扩写成中篇小说后,内容要丰富得多了,雨来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儿童,他的性格、心理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调皮、机灵、爱笑爱闹,写得很充分,跃然纸上,如见其人。但把敌人带进包围圈,仍然是书中最重要的情节。在完成了这次任务后,还有许多续写的故事,其中,送信又成了一个大环节。

并不光是这三个作品,我们再往后看。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中国少儿出版社出版了女作家颜一烟的长篇小说《小马倌和“大皮靴”叔叔》,这是当时极受欢迎的一本书。作者是满族人,原是清廷的格格,抗战前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受鲁迅与左翼文学影响,积极参加进步活动,后与郭沫若同船回国,曾在延安鲁艺任教,建国前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东北工作。她采访过一百多位“老抗联”,做了几十本笔录,写出了《中华儿女》(即《八女投江》)的电影剧本,这是中国第一部获国际大奖的影片。作者熟悉东北抗联的生活,但《小马倌和“大皮靴”叔叔》从作品的风格样式上看,很可能还受到当时正引起轰动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的启发和影响。曲波的这部小说一九五七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的一章《奇袭虎狼窝》出版之前已发表在当年二月号的《人民文学》上。作品吸收了中国古代演义小说《三国》、《水浒》、《说唐》的传奇风格,故事性强,情节夸张,主要人物充满传奇色彩;同时,东北大地冰天雪地的特异风光,也引起了读者的惊讶和赞叹。颜一烟的小说也具备这两大特征,所有故事都发生在抗战年代的林海雪原中,小主人公和抗联老战士“大皮靴”也都是传奇人物。小马倌为了逃避地主的压迫,一个人逃进深山,成了一个掷石奇准、上树如飞的人物。他一开始把“大皮靴”当成日本人,后来终于也成了抗联小战士。他机智勇敢地完成了很多战斗任务,而最为出色的,是在一次归途中,遭遇到鬼子,他假装愿意带路,在漫天大雪中把大队日本兵带入了一处深山绝路,他故意延长时间,等大雪把来时的脚印都覆盖后,只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最后那些日本兵都困死在冰天雪地里了,而他竟又奇迹般地生还了。作者没写他把敌人带进包围圈,却根据北国奇异的自然环境和作品的传奇风格,作了更大的夸张,让小马倌一人完成了这次消灭大队敌人的壮举——但带路的情节毕竟还是存在雷同。

一九六四年五月,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任大星的长篇小说《野妹子》。正如前文所说,《野妹子》动用了作者所熟悉的农村中童年伙伴的素材,所以人物写得很活,它的主要内容也不是战争,而是写“我”和野妹子的一段特殊的乡村生活,野妹子一家参与了当时的地下斗争。但作品最后也出现了带路的情节(《小马倌和“大皮靴”叔叔》也把带路放在最后,皆因其为重头情节),“我”带着汉奸陈步云和几个卫兵,走进野妹子他们设下的包围圈。此书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不是大部队活动,双方人数都不太多,野妹子和游击队员手里只有两支短枪,靠的是到时候把一大堆石头推下去。所以“我”不顾危险,既已脱险又重新暴露在敌人面前,冒着枪弹把敌人引到大石堆前,终于抓住了陈步云。

当然还不止这些作品,回忆一下我们看过的描写战争的电影和小说,可以发现带路情节的出现频率非常高。管桦、颜一烟、任大星都是有水平的作家,并且除儿童文学之外也都从事成人文学(或电影)的创作,有的还是中国成人文学的重要作家。那时候中长篇小说少,上面提到的那些作品他们肯定都看到过。那为什么还会允许这样的雷同在自己的新作中出现呢?任大星一语中的,在我问起这一疑惑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战争中的小孩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原来他早已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了。

细想想确实如此,儿童本不应该参加战争,要让他们参加战争,而且要在战争中建功立业,成为小英雄,那他们能做什么?他们还没长大,他们的能力非常有限;他们的敌人不是低能的傻瓜,战争终究是你死我活的,稍一犯傻即意味着丧命。所以,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孩子很难有所作为,而带路,让敌人进入我方包围圈,就几乎是唯一以他们为主角的战争行为了。或许还有第二种选择,那就是送信。但送信如遇太多曲折,送不到,任务就难以完成;轻易送到,又显示不出太多的英雄气概。所以在《鸡毛信》里,送信就和带路重叠着写,目的正是为了增加故事的分量。

这样的雷同,看起来是一个技术问题,再往纵深思考,就能发现,让孩子参加战争(即使只是在文学上——文学必然要受到生活逻辑的限制),这本身有多么不合理。明明不合理却要大写特写,于是作家就被逼到一条狭窄的路上去了。这就是雷同的原因。这其实就是我们谈新中国成立后校园小说时所遇到的范式问题。在战争小说中,这个问题已经呈现出来,并且已在阻碍我们的儿童文学向更高水平发展了。

这里值得顺便一说的,是关于文学史写作的意义。为什么要有文学史?这个问题,在各类文学史正如雨后春笋般不断问世的今天,已然讨论过多次。笔者以为,文学史不应只是系列评论的汇拢,也不应只是史料长编,文学史写作的首要目的,就是要能发现不写史、不从史的角度研究就无从看到的秘密。所以说,文学史写作是要研究这一段历史中所特有的文学问题和与文学相关的问题,找出此中的经验、教训和规律性的东西来。亦即运用史的眼光,通过史的视角,给关注某一时段文学的人们提供有益的参照。

当儿童文学创作更热衷于写儿童如何参加战争,并成为战争英雄,而不仅仅满足于写战争年代儿童本身的“私人生活”时,创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雷同。这时,也有个别作家作出了别样的选择——这或许由于生活的赐予,也可能是出于作者自己的冷静思考。这样的作品不多,但毕竟还是有。

这里首先要提到的是女作家刘真的短篇小说《长长的流水》,它发表在一九六二年十月号《人民文学》上(一九六三年八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作者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作品开头,那行题记式的话就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啊。”它写的就是一个从小进入革命队伍的女孩,对于战争年代的记忆。那本来就是在集体中的生活,写的应是一连串的集体行动或战斗故事吧。但它偏偏没有这样写,作者写了一个像家庭一样的环境,写了她最尊敬和喜爱的大姐,写出了战斗集体中的“私人生活场景”。这在当年的战争小说中,真是十分异类的。作品第一节写一九四三年她刚上太行山报到时的情景:

组织部的王干事把我叫了去,问我:“这里有整风大队,也有学校,你想整风,还是上学?”

我想了想问:“和我一起来的大同志都干什么?”

王干事说:“当然啰,他们都整风。”

我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也整风。”大同志干的事都是最有用、最光荣的,我还能吗?

没想到,旁边坐着一个女同志,她插嘴说:“你这么小个孩子,整风干什么?上学去吧!”

我盯了她一眼,她脸上有许多黑点点,看那样子,也是刚从平原上来的。我很不满意地顶了她几句:“噢!光许你整风,不许人家整风?我偏要整风,看你把我怎么着!”

王干事笑了:“好好,叫你整风。”他转身对那女同志说:“你看她小哇,她从九岁就到革命队伍里来了,当过宣传员、交通员,被敌人逮捕过两次。叫她先整整风,提高提高思想也好。”

我很想对那女同志说:“怎么样?这一下把你那嘴堵住吧?”她却笑眯眯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那就走吧?”

我把身子一扭:“你是干什么的呀?”

王干事急忙站起来说:“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是李云风同志,枣南县妇救会主任,现在是整风六队的小组长,就把你分配在她的组里,以后要听她的话。”

最后,对相关工艺文件进行标准化及要求现场操作者按工艺进行操作,检验时增加MT磁粉检测。经改善后,小吨位铸造引导轮的感应淬火裂纹发生率大幅降到0.15%以下,改善效果明显有效。

我心里想,真倒霉!

来到女同志宿舍,看她那个热闹劲吧。又是跟房东借大盆,又是去担热水,还拿出她的手巾和肥皂,下命令一样对我说:“脱了衣裳,洗!”

嗬!这是干什么呀,热气腾腾一大盆水,又不是宰猪哩。我站着不动,她推了我一下:“先洗头。”

就这样,“我”在大姐的妈妈般的关照下,开始了八个多月的“整风”生活。看着别人受批评、哭鼻子、闹情绪,大姐怎么做别人工作,倒也有趣(“我心里想,还是你们爱哭吧?我一次也没哭哩”)。但大姐对谁都很耐心,时常和大嫂们说笑,就是对“我”说话,“脸儿也变冷了,声音也难听了,好像我上一辈子该她二百钱”。大姐天天晚上逼着“我”上课,每晚布置作业,一点也不让落下,“我”觉得简直多了个婆婆。虽然有过几次不愉快的冲突,但渐渐的,自己“有点喜欢大姐了,她脸上的雀斑点点,也好看多了”。不料大姐忽然得了淋巴结核,要去住院,临走前把上课的事托给了别人,还一再叮嘱:“这孩子够聪明,可就是浮躁,管严一点才好。”因为想起老家有人称这种病叫“气疙瘩”,“我”担心地望着大姐的脖子问:“你长这个,是叫我气的吧?”大姐说一声“不”,眼泪就淌下来了。以后在一次反扫荡中,“我”生病了,在战地医院又遇到大姐,大姐已病得不能走,成天躺着看书。这次住院,大姐给“我”讲了很多苏联小说中的故事,还让“我”学会了自己看书。妈妈从老家托人带来两双袜子,这在当时是极奢侈的东西,“我”把其中一双给了大姐,大姐的眼圈湿润了,把袜子细心地看了看,满意地放在旁边。但当大姐检查“我”的日记,又开始批评起来,而且批评得很严厉时,“我”忽然不高兴了——

我的泪水一下子气出来,伸手拿过那双袜子,不送给她了。我要送给小喜去,她和我一起到太行山来的时候,脚上打满了血泡。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小闺女儿,从来不说我长说我短的。

大姐愣住了,想笑,又把脸绷起来,一句话不说了,低头用红笔批改我的日记。她愿意怎么批就怎么批,反正那日记本我也不要咧。

小说中的“我”完全是个孩子,虽然在革命队伍这个特殊集体中,但她的想法仍是孩子的想法,从一开始的“偏要整风”,到这里拿回袜子“不送”了,都是孩子特有的行为。作品没有人为地把她拔高,而是写出了这一特定环境中的儿童真实的性格和人生。到战争结束,大姐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但仍坚强地生活在基层,并且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在省城和大姐见面了,这时的“我”已经是个作家。“我”跑上去抱住大姐,忍不住哭了……

大姐说:“我总想找到你,把它送给你。现在有用处了吧?可认识认识那个调皮的小家伙吧!”

我忍不住地笑着往下翻看,那歪歪扭扭的小错字儿,胡乱用的标点符号,她都用红笔细心给我改过了……

我真的又看见了她,那个又野又傻的小丫头儿。在她面前,有平原上秀美的白杨树林,有太行山长长的流水;有剧烈的战斗,也有平静的月夜。那些日子里,大姐给予她的一切,都是永远珍贵的。

刘真写这篇小说之前,正受到一场粗暴的批判,差点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最苦闷的日子里,她回想自己的历史,想起了过去教她识字、教她懂道理的大同志们,她怀念那时候的同志关系,这就是创作《长长的流水》的最初动机。后来,批判停止了,可以重新写作了,她将这篇作品重写了十五遍,最后还是在老作家严文井的指导下完成的。正因为小说是真正从自己的生活出发,写战争中自己所感受的真情,而且是一群成人对一个孩子的真正的爱,所以它与那些编织战斗故事的作品就非常不同,与那些将孩子置于战斗故事中心的作品就更不同了。于是我们才有了这样一幅战斗集体中的“私人生活场景”的生动写照。或者也可简而言之:它写的是“战争中的孩子”,它不是写“孩子的战争”。

《长长的流水》的这一特色,后来在部队作家徐怀中的短篇小说 《西线轶事》(《人民文学》一九八〇年一月号)中又有了长足的发展——这是直接写战争的作品,难度比刘真高得多。作者注目于此中大量的“私人情感”,使这些战争中的人充满了人情味,这就使小说突破了过去的框框,具有了一种深长悠远的魅力。这已超出本文论述的范围,且按下不表。但还须啰嗦一句的是,类似徐怀中的写法在苏联作品中时或可见。苏联很多优秀的战争文学并不像我们那样老盯着战争本身,就像苏联写校园的儿童文学也并不只盯着学生在学校教育中的进步,而很注重写学生的私人情感的变化与发展。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另有一篇写战争的儿童文学可与《长长的流水》媲美,这就是萧平的短篇小说 《玉姑山下的故事》(《人民文学》一九五七年八月号,收入湖北少儿版《三月雪》一书)。它写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孩子,女孩小凤的妈妈因为受到财主的调戏,丈夫知道后骂了她一顿,当晚在果园里吊死了;小凤的爸爸(即小说中的三舅)成天不说话,老是闷闷地抽烟,但对小凤特别好。小凤非常可爱,“我”上姥姥家的时候,她有时也住在姥姥家,两人一起上玉姑山玩,“我”送过她很多小礼物。后来,两人渐渐大了,他从东北当学徒回来,小凤当着别人的面不大和他说话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小凤好像有什么秘密,说好晚上来姥姥家的,等到半夜也没来;他去找,又发现她在果园里等人,还让他快走。第二天他赌气回自己家了,小凤追上来,想解释又没法说,急得哭。他也哭,但还是狠狠心离开了小凤。不久就传出小凤家那边出了共产党,三舅还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再以后,清乡的队伍来了,三舅被砍了头。他们还要抓小凤,幸好前一夜有个老人把她领走了。“我”心神不安地跑到姥姥家,打听了小凤一家的遭遇,还去看了被清乡队烧掉的房子,在灰烬中,他发现了自己过去送给她的礼物。过了几年,抗战爆发了,八路军的一个支队开到了那里,他也参加了工作。到这时,才知道那年发生的事是党领导的农民暴动。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我时常想起小凤。我曾向一个参加过那次暴动的同志打听过。他知道那一带有个联络站,可是不认识那些人,也不知道他们以后的下落,他只知道那次参加暴动的人大部分都牺牲了,一小部分人跑到了海北。

一九四二年冬,日寇对胶东举行了残酷的拉网“大扫荡”。我们和群众一起在网里跑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拂晓时,我们冲了出来,可是冲散了。我一个人沿着一条山谷跑着。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辉,刮着西北风,两旁山上的松林怒吼着。忽然,在我后面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我一惊,急忙转回头一看——不是日寇,却是我们的一个战士。他纵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看出她是个女的,而且觉得很面熟。是谁?啊,像小凤啊!我想叫住她,可是战马早已驰过很远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匹红马迎着西北风在山谷奔驰着,最后消失在深山密林里。

在 “文革”前十七年所有的儿童文学作品里,这大概是我读过的最优美最难忘的一篇了。它和《长长的流水》一样感人,如果说,《长长的流水》是清新淡雅、透明欢快的,那么,这一篇就是浓郁凝重、幽深旷远的。当然,两篇都有非常精致的结构,都是既打动人心又很耐咀嚼的。这篇小说的奥秘,也是写战火中的人,而且是“个人”,有着个人丰富曲折的感情。虽然在革命年代,虽然在战争中,但还是“私人生活场景”。作者所集中渲染的,作品所真正感人的,恰恰是纯个人的感情。

作者萧平还有一个稍长的短篇 《三月雪》,发表以后影响更大,一直被视为他的代表作。但我仔细对比以后,发现这一篇就内在的文学性而言,远在《三月雪》之上。两篇作品的题材有相近之处,但《三月雪》写的是“组织中的一员”,虽然多采取虚写而不正面渲染惨烈场面,并且注意通过孩子的角度表现,这使作品优美隽永,不同一般。《玉姑山下的故事》则是写的“这个”,小说中的“我”以及先前的小凤,到后来可能都是“组织中的一员”,这都没问题,关键在于——小说写的是“这个”,而不是写“组织”,这在文学上是不同的。

本文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尾巴,那就是:我们的文学,包括儿童文学,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如何“走出战争”。事实上,战争过后,对于全体人民,尤其对于儿童,还有一个从生活上和心理上“走出战争”的工作要做。战争终究是生活的特殊形态,是违背日常人生的常规常理的,即使是正义战争的参与者,在战后也仍需要逐渐平复,放下战争激情,回归日常生活,要让对日常生活的渴望、让日常生活之美重新回到心灵的最重要的位置。这个任务,我们的儿童文学没有完成(《长长的流水》、《玉姑山下的故事》等少量作品则较好地暗示了这样的方向)。“文革”开始时,红卫兵们欢欣若狂:“我们没有赶上长征,没有赶上抗战,也没有赶上解放战争,但现在,我们赶上了‘文革’!”他们后来的打砸抢烧杀,与此前的文学对战争状态的神圣化渲染,有没有关系呢?我以为是有关系的。但对这种关系的研究,已不是我们这本文学小史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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