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研究的新收获
——评秦林芳教授新著《丁玲评传》①

2013-03-27 01:17:19杨学民
东吴学术 2013年6期
关键词:评传丁玲传记

杨学民

随笔与书评

丁玲研究的新收获
——评秦林芳教授新著《丁玲评传》①

杨学民

秦林芳教授近十年来竭泽式地搜罗资料,潜心于丁玲研究,曾出版 《丁玲的最后三十七年》,先后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鲁迅研究月刊》等学术刊物发表丁玲研究论文数十篇,最近又出版了四十二万字的专著《丁玲评传》。该著是作者多年来丁玲研究的结晶。它从整体上重塑了丁玲形象,并把丁玲研究推上了一个新台阶。

五四文学革命开启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新进程,到三十年代,又发生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型。从那开始,“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成了二十世纪文学相互对峙、此消彼长的两大原型和传统:“一种是立足于 ‘个体’、‘启蒙’和‘为人生’,凸显个性、情感和审美的五四文学传统,另一种则是立足于 ‘集体’、‘政治’和‘为革命’,强调共性、理性和革命功利性的革命文学传统。这两种文学传统作为相对的两极,互相冲突,相互缠绕,形成了一个极富张力的文学场域。”②秦林芳:《丁玲评传》,第537页。该著正是以“两种文学传统与丁玲的思想、创作”为主线,进行构思和写作的。受这一视角的制约,该著未着意于丁玲作品艺术形式的分析,而以系统梳理和细致辨析传主每一时期创作中的矛盾为重点,对丁玲复杂的意识倾向和创作现象作出了合乎实际的还原和阐释,对丁玲文学道路演变的历史文化语境和内在心理机制作出了深入的探讨,并在此基础上,对丁玲的意识倾向以及创作上的成败得失进行了评述。作者以此为主线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语境中重新研究、塑造丁玲形象,一方面忠实地还原了丁玲的本来面目,实现了向研究对象的回归,另一方面也以小见大,在丁玲的生平和创作中展现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两种文学传统对立、流变的历史和具体样态,使一个人的生命之旅成了一个时代文学之旅的缩影,实现了阔大历史视野与微观洞察的统一。进一步来说,以“两种文学传统与丁玲的思想、创作”为主线来塑造丁玲形象,不仅切合了研究对象的内在理路,而且纠正了以“女性主义”、“革命文学”或“文学革命”等单一视角以及在单一价值取向指导下的对丁玲的非此即彼的批评,敞开了被人有意无意遮蔽的历史真实。海德格尔认为,“面向事情本身”就是“让人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1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故此可以说,《丁玲评传》是作者面向丁玲本身,还原丁玲形象的重要成果,不只是对丁玲研究的推进,也是对以现象学 “面向事情本身”为核心的一种思维方式、研究方法的具体实践和倡导。

传记写作不只要竭泽式地搜集史料、领悟传主生命展开的内在理路、确立传记书写的“主脑”,而且要注重传记修辞,这样才能够实现作者的构想,达到回归传主本身,重塑传主形象的目的。秦林芳教授曾经出版过 《李广田评传》、《丁玲的最后三十七年》等传记作品,有着自己的传记观。在《李广田评传·后记》中,他写道,“我也深深知道,对于文学研究者(包括文学史研究者)来说,客观性永远只是一个理想,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就评传的写作而言,不但‘评’是作者的主观评价,就是‘传’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作者的主观色彩。在对传主生平的理解和剪裁中,在叙述重点的选择中,甚至在叙述语言的使用中,作者事实上都无法隐去个人的主观色彩,进行所谓‘零度写作’”。②秦林芳:《李广田评传》,第445页,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1。这表明,传记应“从事实的真实出发,传记作家没有权利增减象骨,更没有权利替换象骨。他不能 ‘因文生事’,但叙述的真实却要求他‘以文运事’”。③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第5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以文运事”就是修辞的过程,是追求真实、塑造传主形象的过程。为了还原一个生气勃勃的传主形象,作者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创造了《丁玲评传》的独特叙事结构。

传记原本是一种时间叙事,一般传记习惯于依照直线物理时间描述传主的言行,以为这样就可以塑造鲜活的传主形象,其实这种传记叙事结构与人之存在展开的方式是相矛盾的。人之存在固然在时间中展开,但直线物理时间是一个矢量,一直向前,无回顾,无反复,而人的思想情感是一股生命之流,没有断裂,且往往在时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向度上来回摆荡,因此仅仅顺着直线物理时间描述传主的言行就会把传主扁平化,简单化,而如果以此方法来描述丁玲这样的在思想、创作方面都共时性存在着“二项对立”结构的作家就显得更不切合了。为了呈现丁玲思想、创作的复杂性,还原出鲜活、立体的丁玲形象,《丁玲评传》创造了一种空间化时间叙事结构。在整体上依照直线物理时间描述传主的言行时,经常把某一时段化为静止的瞬间,将这一瞬间中传主思想和创作的内在矛盾进行空间化展现。这颇似小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修辞行为。一九二九年下半年到一九三三年上半年,是丁玲思想、创作的转折期,《丁玲评传》的第六章“转折期的创作”是对这四年创作的评述,在本章中作者既评说了丁玲在当时文坛上影响最大的一类宣扬“革命”的“政治化”作品,如《田家冲》、《水》等,指出“丁玲这一时期的此类作品具有双重意义,从共时的角度看,它们因为忠实地贯彻了左联的文学主张,凸显了左翼文学的主要特征,所以,成了‘新的小说’的代表,在左翼文坛产生了重大影响;就是它们的不足,也在性质上反映了左翼文学的通病。而从历时的角度看,它们则开了丁玲政治化写作的先河,对其此后创作的影响至为深远”。与此同时,本章又指出:“在丁玲此期创作中,还有一类作品仍然持守‘个性思想’是‘个性化’作品。这类作品的思想立足点在‘个体’、‘自由’和‘为人生’。”这种传记结构修辞有效地呈现了丁玲转折期创作的“二项对立”结构,改写了从冯雪峰起就确立的“从……向(到)……”的叙事结构和对丁玲“转折”的概括。

《丁玲评传》叙事结构的空间化不只表现为时间的“分岔”上,还表现在时间的“层叠”上,即围绕某一问题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传记事实叠加在一起,向读者展示问题的不同层面及其复杂性。《丁玲评传》第三十章围绕“《记丁玲》和《记丁玲续集》”描述了丁玲、沈从文、周健强等人对这两文的不同反应,让人看到了丁玲的自尊、多变、护短、自傲、傲人等性格层面。作者首先记述了一九七九年八月发生的一件事:日本汉学家中岛长文和中岛碧夫妇在访问丁玲时,送给了丁玲两本书,是沈从文作于三十年代的《记丁玲》和《记丁玲续集》的翻印本。丁玲读后很快作出了强烈的反应,于次年初写成《也频与革命》一文,给沈从文扣上了多顶大帽子。该文写道:“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站在高岸上品评在汹涌波涛中奋战的英雄们的高贵绅士是无法理解他的。这种人的面孔,内心,我们在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和数千年的文化遗产中见过不少,是不足为奇的。”接着,作者记述了沈从文一九八〇年七月和一年多后分别写给徐迟和周健强的两封信和沈从文拒绝与丁玲照面之事。稍后,笔锋一转,追述了丁、沈之间的两件往事,凸显了沈从文对丁玲的关照:一是一九三三年丁玲被软禁后,沈从文“曾特别和家中人去看望过她一次”;二是“抗战前数月,她到北京时(或系去延安以前),曾住在我家中一阵”。后来,作者又引述了陈漱渝一九九〇年发表在 《人物》第五期上的文章《干涸的清泉——丁玲与沈从文的分歧所在》的片段:“丁玲认为,沈从文按照自己的低级趣味,把她描绘成一个向往‘肉体与情魔’、与湘西土娼毫无二致的女人,把她跟胡也频的结合写成是单纯的肉体的结合,并有意无意地在她的私生活中蒙上了一层粉红颜色。”围绕这个问题,该章还引用了李辉、金介甫著作中的材料,并记述了丁玲看到这两本书的背景:一九八〇年元旦,丁玲为了生活,在经中央批准的中国作协的复查结论上签字,承认自己历史上犯“政治上的错误”。看似无意地把不同时间的传记事实罗列在一起,其实显示了作者的匠心——以不同时间、不同人物的视角揭示传主人格的立体性。

《丁玲评传》在传记修辞上的创造性,不只表现在叙事结构层面,还表现在如何处理传主与文学场域中的人和历史的关系上。人是在世之人,是在与他人和历史的对话中建构自身的。《丁玲评传》不只系统梳理和细致辨析了传主每一时期思想和创作中的矛盾,而且揭示了其思想和创作中矛盾的产生、消解的原因,写出了传主面对人和世界的喜怒哀乐,反思和颖悟。对此,作者是有清醒的认识的。他认为,丁玲思想和创作中“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这组矛盾就“是在两种文学传统相互对峙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场域中发生的”。首先,就传主与他人的关系来说,周扬是《丁玲评传》描绘的文学场域中的重要人物,与丁玲争斗了近半个世纪。作者是把周氏作为一个丁玲的“同貌人”塑造的。周扬是丁玲思想、性格矛盾的另一半,一种第二自我,一种反面的反映。周扬赞成的,丁玲就反对,前者“左”时,后者就“右”;后者“右”时,前者就“左”。这种关系在丁玲从秦城监狱出来后表现得愈加显豁。一九八三年周扬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学术报告会上发表了 《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的讲话,对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作出了富有识见的论述。而丁玲这时却从“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的思路出发,执意对高扬思想解放大旗的周扬进行反驳,而她所反驳的恰恰正是以前自己所躬行的。周扬在与丁玲多次对垒中所表现出的做派、思想、情绪,总是让我觉得是另一个丁玲。人是在别人身上显示自己的,《丁玲评传》对周扬、王实味、刘白羽等人的塑造,丰富了丁玲的人格内蕴。

其次,就传主与历史的关系而言,《丁玲评传》每一章都涉及了丁玲所处的历史语境,但历史语境却不只是一个背景,与周扬等人物的存在一样,历史语境也成了传主思想、创作的重要对话者。在这样的对话中,传主绽开了自身,形成了自己的惯习和文化心理结构。作者在探讨传主的“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两种传统时都特别注意到了历史语境的塑造作用和传主思想的萌芽和生成。丁玲从少年时代起就处在五四新思潮的直接熏染中,作者具体记述了两个影响途径:一是师长的教诲,包括新民学会会员向警予、陈启明以及母亲的教导。丁玲曾“为他(陈启明)所讲的那些反封建,把现存的封建伦理道德翻个个的言论所鼓动”。二是自我的参与。五四运动爆发那年,丁玲正在桃源女师预科读书。在学生会的号召下,十五岁的丁玲也走上了街头,游行、讲演、喊口号。在五四潮流中成长起来的丁玲,其早期小说《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自然也都阐扬了五四时代精神,张扬了“自由”的理念。

重塑丁玲形象不只要在对史料整体直觉、感悟基础上,形成对传主的整体认识和传记书写的主脑,不只要以新的传记修辞建构传主形象,关键的一步是还要对丁玲的思想和创作进行重新评价,这才能体现评传之“评”的意义。《丁玲评传》无论是对传主思想言行的评论还是对作品的评论上,都做到了论从史出,平正立论,不虚美,不隐恶,在平正基础上显创见。这在其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访美散记》以及“文人相轻”现象的评说中显得尤为突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自出版以来,有关论述不计其数。该小说的研究史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出版到一九五七年,主要从革命文学的角度肯定小说现实主义贡献;第二阶段从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七九年,主要从极“左”政治角度否定小说;第三阶段开始于丁玲复出以后,学界摒弃了以前从政治角度的简单肯定和否定的观点,开始重新解读丁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重写文学史”潮流中出现了一种观点,比较有代表性。有学者认为:从早期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创作道路的转变是“由个性扩张转变为收缩个性,由自我抒遣转变为自我封闭,由倾听自己的心声转变为图解现成的公式,由先前的那种积极的自我超越和自我保护,变成了自我丧失,变成了一种消极的自我保护”。①王雪瑛:《论丁玲的小说创作》,《上海文论》1988年第5期。这显然仍是以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评论,单以五四文学传统否定革命文学传统,同样是将小说进行了简单化处理。《丁玲评传》超越了以往的思维方式和评价标准,把小说纳入到两种文学传统中来阐释,以两章的篇幅进行了深入解读,认为“‘革命意识’与‘个性思想’的并列,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交会,使《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意识上,价值上保持了必要的张力。这既丰富了整个土改小说表现生活的复杂性,也提高了整个土改小说的审美性”。万丈高楼平地起,站在当代的高度,对传主的一个个思想观点和作品进行重新评价,这使重塑的丁玲形象有了坚实的底座。

总之,《丁玲评传》以“两种文学传统与丁玲的思想、创作”为主线,确立了切合研究对象内在理路的研究架构,显示出了作者宏观把握研究对象的洞见和能力。在这“主脑”的统领下,该著以翔实的史料和独特的叙事结构,对“丁玲形象”作出了“面向事情本身”的还原,并对丁玲复杂的思想和创作道路作出了深刻的、富有新意的分析和评价,表现出了作者独特的学术识见。因此,它不但是近些年来丁玲研究领域的新创获,而且也从一个方面推进了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

杨学民,南京晓庄学院学报编辑部。

① 秦林芳:《丁玲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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