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勤
东吴讲堂
“和合之学”中的古代文学研究
沈松勤
张幼良(常熟理工学院文学院教授):同学们,老师们,下午好。春暖花开姹紫嫣红之时,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杭州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沈松勤教授,莅临常熟理工学院给大家作学术讲演。大家欢迎!
在我主持的所有讲演当中,沈先生的到来使我备感高兴和亲切,这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我想有三点,第一点,我们是同行。这个同行里面包含两层意思,一个是大家都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第二个,我们两个还都做些行政工作。第二点,我们是同乡。我老家是江苏无锡,他是浙江长兴,都是环太湖地区,一湖之隔,遥相呼应。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讲也可以说是同乡。第三点,我们又是同道。我的老师的老师是唐圭璋先生,沈先生老师的老师是夏承焘先生,他们俩和龙榆生先生并称民国三大词人。他们三个人的个人关系也非常好。而我和沈先生的研究方向都是宋代文学和词学,在词学研究方面多有交流和联络。所以今天他能来并由我主持他的讲演,我感到特别高兴和荣耀。接下来说一说今天作讲演的主人公沈松勤先生。沈先生的人品学养我素来敬仰,不过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只从学术层面来说一说。我个人觉得沈先生的学术研究有三方面特点:一个是专。沈先生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批考入大学的佼佼者。从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到大学毕业攻读唐宋文学硕士,再到一九九八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沈先生一直在杭州大学师从词学名家吴熊和先生,其主要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唐宋文学,尤其是宋代文学,兼及宋代的政治和宋代的文化,成果甚巨,方向甚明,几十年如一日,绝不旁骛,其学业可谓专矣。第二个是精。这个精就是说他的学术研究水平非常高。沈先生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代研究生,应当说学术基础相当扎实。一九九八年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北宋党争与文学》被教育部、国务院学位办评为 “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这个是非常高且很难达到的学术荣誉。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他在一些重要出版社和重要学术刊物上面发表了大量的高水平专著和论文,其主要专著有《北宋文人与党争》、《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唐宋词汇品》第三册、《南宋文人与党争》、《词家之冠——周邦彦传》、《唐诗研究》等。主要论文有发表于《历史研究》、《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国家权威期刊的许多论文,在此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他的论著发表档次高而且涉及领域广,从版本到校注,从集评到专论,应该说多有涉猎,全面开花。这是第二个特点。第三个特点就是新。这个新是说他的论著创新创获比较多。我感觉他的论著大体都有这样一个特点,往往立足文学本位,借用史学的思维,用文化学的视角来解读一些文学现象。沈先生研究文学,并不纯粹关注文学现象,而更多地关注文学周围的其他事相,所以他看某个问题往往比较全面比较深刻,能够抓住一些问题的核心,探究问题的本质。比如在宋代文学研究中,沈先生突破常见的从文学到文学的研究套路,抓住宋代文人融作家、官僚、学者三位一体的复合型主体特征和知识结构,运用以创作主体为核心、从史学入、到文学出的研究方法,考察宋代文学。在考察中,着眼于朋党之争与文学创作、学术思想的互动关系,取得了重要的进展。传统的文学研究方法是整理、笺注、阐释。他却能够上升到一些理论层面,对一些问题作文化史、思想史的考察。比如在词学研究中,沈先生突破了五四以来主要以文献与文学阐释为主的研究视野,对词的本体特性与词的生态流程,进行理论思考和理论创新,丰富了当代词学研究。再比如他对诗词的体派和流变的研究,对词的雅俗问题的探讨,对词的主体特征的考量等都能见出他从研究观念到研究理论,从研究视角到研究方法的革新,即使是在讨论一些传统话题的时候也能自出新意。宏阔的学术视野和研究个性成就了沈先生宋代文学著名专家的美名。今天我们能请到沈先生给我们作讲演,真是太荣幸了,谁不想很好地利用这次机会呢?沈先生讲演的题目是 “和合之学中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这个题目视野开阔,从哲学、历史学、文化学等多棱镜中观照中国古代文学。我们以前在文学研究方面经常讲到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陈寅恪的诗史互证法,后来又有人提到三重证据、多重证据法。其实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文学研究事实上是多学科、多侧面、多方法的一种观照,我想沈先生的这个题目想必也是从这个思路上延伸出来的。我们期盼能够聆听到沈先生的精彩观点和精彩表述,下面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沈先生讲演。
钱穆在 《近代思想史论稿·序言》中指出:“西方重分别之学,中国重和合之学。”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他说:“中国的科举根本不像我们考法官、医生、技术人员等等的理性官僚制的考试制度,根本不确认专业是否合格”,而注重“是否满腹经纶,是否具有一个高雅的人所应具有的思维方式”,其教育则“束缚于正统地诠释圣人的严格规范,具有极端排他性的通晓文学典籍的性质”,体现了“文学教育手段的实质内容”。①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王蓉芬译,第173-17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也就是说,在中国古代,无论是何种身份的士人,他们所接受的并非像西方那样的专业化、职业化的分别教育,而是注重综合性的人文主义熏陶。这从选官制度、人才培养方面指出了西方重“分别”,中国重“和合”。
五四以后,为了学科建设的需要,我国传统的“和合之学”被西方的“分别之学”所替代,高校与科研单位分别以文学、史学、哲学、数学、物理、化学、法学、医学等诸多门类设置学科,建设学科,从事教学和研究,出现了学科化的专门之学。这较诸“大一统”的“和合之学”,不仅使学科与学科之间有了明确的界线,不同学科显现出各自不同的内涵和外延、特质和规律,而且更适合于专业人才的培养,也推进了“分别之学”研究的深入。
按照“分别之学”的界定,文学的基本活动就是人类的一种审美活动;换言之,文学除了固有的形式要素外,其基本特质是审美的,而审美的特质是超越一切功利目的的。这不仅是文学与自然科学,也是与文学邻近学科史学或哲学最大的区别所在。不过,同样是文学,无论是文本,抑或作家,“分别之学”中的中国当代与“和合之学”中的中国古代是不尽相同的。就文本而言,当代作家所创作的主要为现代意义上的纯文学作品,古代作家所写的却相对混杂,尤其是文学体裁中最常见的散文体。譬如,《庄子》诚然是一部经典性的哲学著作,但同时又是优美的文学作品集;《史记》固然是最杰出的史学著作,但其中的本纪、列传等,又何尝不是杰出的传记文学作品,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具有史学和文学的双重价值与杰出成就;还有“唐宋八大家”笔下的文章,谁也不敢说都是超越功利目的的审美的散文。就作家的主体特征和社会角色而言,当代比较单纯,多专业的文学家;古代则相对混杂,很少有职业化的作家。如宋代文学家,甚至是主导宋代文学史进程的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集官僚、学者、作家于一身,具有复合型的主体特征和社会角色;这在明、清两代也不乏其例,清代学者兼文学家的,更是举不胜举,至于影响词学发展的“常州词派”领袖张惠言,其社会角色或身份主要不是词学家,而是经学家,张惠言及绝大部分“常州词派”的词人所作之词,其性质也不是“词人之词”,而是属于“学人之词”。
事实充分表明,中国古代文学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大量作品是在“和合之学”中孕育而成的,具有鲜明的“和合”的秉性与特征。这就决定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既需要文学审美论的观照,探究其审美特质与意义,又离不开传统的“和合之学”的视野,从中揭示与其他领域的复杂的内在联系,否则在许多情况下难以深入,也很难全面揭示其本质特性,即便是属于纯文学样式的诗歌,有时也需要如此。不妨以南宋杨万里的诗歌为例。
作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杨万里的诗歌在当时评价甚高。项安世盛誉杨万里“雄吞诗界前无古,新创文机独有今”(《题刘都干所藏杨密监诗卷》)。陆游也称:“诚斋老子主诗盟,片言许可天下服。”(《赠谢正之秀才》)又说:“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而严羽《沧浪诗话》在“以人而论”时,则于南宋仅许杨万里诗为“诚斋体”。然而,后世对杨万里诗歌的评价并不怎么高。如清人王昶说:“杨监诗多终浅俗。”(《舟中无事偶作论诗绝句》)。钱锺书则认为:杨万里 “关心国家大事的作品远不及陆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内容上见得琐屑”。①钱锺书:《宋诗选注》,第18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杨万里诗歌既“浅俗”又“琐屑”,是清代以来较为流行的看法,与宋人的评价有天壤之别。诚然,杨万里诗歌多山水草木和生活琐事。既然如此,宋人的评价又为何如此之高?这固然反映了宋人不同于后世评价者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趋向,但要追问的是:南宋人出于何种价值取向和审美趋向?这从杨万里《跋濠溪汪立义大学致知图》诗中可见一斑:“此事元无浅与深,着衣吃饭过光阴。”诗题中的“致知”,就是理学家反复强调的“格物致知”,也即穷尽事物“天理”的意思。“天理”即“道”,是宋代理学体系的核心所在。杨万里认为,作为“天理”的道并不在高深莫测之处,而体现在“着衣吃饭过光阴”中,也就是理学家主张在“日常人伦”中体道悟道。这是一种实践哲学,是“天理”的生活化。杨万里是一位理学家,与其他理学家一样为了体道悟道而恪守“正心诚意”之学,但与一般的理学家不完全相同,他将“天理”生活化的同时,又将生活诗化了,其“着衣吃饭过光阴”的体道悟道生活,因活泼流动的诗意而变得更加枝繁叶茂;与此同时,杨万里又是一位诗人,与其他诗人一样,其诗来自对生命的讴歌,但与纯粹的诗人不尽一致,他是从理学认知山水草木、感受生活琐事而发现诗意的,成功地将理学与文学融会在一起,他的诗歌成了理学人生与诗意人生的化合体。这个化合体所呈现的,就是宋人所总结的“透脱”的审美意境。因此在理学开始盛行的南宋,杨万里获得“诗坛盟主”地位,他的诗得到当时人们的盛赞,也就不让人觉得奇怪了;换句话说,杨万里的诗歌尽管很少书写国家大事,也很少反应民生疾苦,给人以“浅俗”的表象,实际上是浅俗其表,深雅其质,其内容也并非“琐屑”,而是典型地展现了具有时代内涵的理学精神与理学经验。有了这一认知方向,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把握其以“透脱”为特征的诗歌审美意境的生成与蕴涵。
从“分别之学”观之,宋代理学属于哲学学科,而章学诚则将包括今天看来属于哲学的《易经》和属于文学的《诗经》在内的六部经典著作都纳入了史学的范畴,提出了“六经皆史”的著名论断;顺着这个判断,我们也可以说“六经皆文”,因为“六经”都离不开辞章之学。不过,“六经皆文”也好,“六经皆史”也罢,都具体昭示了中国古代包括文学在内一切文本的“和合之学”的构成;与此同时,中国古代作家,尤其是宋代以后不少一流文学家除了熟谙辞章之学外,他们的著作还遍及“四部之学”——经、史、子、集,这一“和合”的知识结构与他们的文学创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杨万里也许称不上一流作家,但同样精于经、史、子、集,其经学著作《诚斋易传》在宋代哲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假如我们深入阅读这部经学著作,就不难发现,其间的经学精神与杨万里“诚斋体”的审美蕴涵之间不无内在联系。这又具体表明,面对中国古代文学,不仅要重视作品文本和文本作者身份的“和合”,而且还得注重作者知识结构的“和合”。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不少学者从“和合之学”的诸多层面入手,考察作家的创作活动,包括文学现象、文学思想、文学风格、文学群体、文学流派的形成等,譬如,从魏晋社会政治大动荡的历史中,梳理出玄学与士人心态的关系,从而揭示魏晋时期创作主体的性格特征,以及文学思潮与文学创作的历史底蕴;从唐代科举、藩镇、谏议、文馆等诸多制度中,剖析士人的生活状态与心灵感受及其对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以唐宋歌舞佐酒的歌伎制度与人士歆艳听歌的风尚习俗为切入点,分析总结唐宋词赖以生成、传播和繁荣的原因;从六朝、唐代的士族制度或宋元明清的望族史入手,考察其间特定文学群体的形成及其创作实践……所有这些,无疑拓宽或深化了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因为,这种看似偏离文学学科的“外部研究”,起到了专注于学科之内的文学文本的艺术表现与审美意义的“内部研究”所无法起到的作用。
说到这里,也许会带来让人担忧的问题,那就是:从“和合之学”的视野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会不会导致现代学科体制的混乱,容易让研究者失去学科立场而无所适从?或者说,这样的研究会不会使研究者成为史学或哲学的“打工仔”而吃力不讨好?
我们面对的研究对象既然具有“和合”的秉性与特征,那就无法绕开“和合之学”的视野,也不得不进行“和合性”研究,否则难免得鱼忘筌的隐忧,甚至会造成丢失不少研究对象的缺憾。实际上,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文学就是人学”,而“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将文学作品比作纯香的牛奶,将文学作品所依据的特定历史环境中网状交错的社会生活关系比作嫩绿的芳草,那么,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作家就好比将芳草“消化”成牛奶的牛的胃,将原生状态的社会生活素材 “消化”成了艺术形态的文学作品。在文学作品的孕育与生成的过程中,作家既是中介,又是核心;只不过中国古代作家由于知识结构和社会角色上的“和合性”,决定了其“消化”功能的多元化及其文学作品的复杂性。
譬如,在南宋人的心目中,叶适是“集本朝文之大成者”。事实上,叶适是一位具有独特文学观念并在散文创作中取得杰出成就的文学家。在创作主体上,他竭力主张建立“经欲精,史欲博,文欲肆”①叶适:《观文殿学士知枢密院事陈公文集序》,《叶适集·水心文集》卷一二,第225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的知识结构,他的学术著作《习学记言序目》则又融经、史、子、集于一炉,不仅取得了辞章之学上的杰出成就,而且在对古代社会历史的全面而独特的认知和对当下网状交错的社会生活关系的深刻体认基础上,既在古今连续的历史序列中,建构了系统而严密的德性与事功交融的思想体系,又在“精于经、博于史、肆于文”的知识结构中,呈现了有别于宋代其他文人的文学思想,表现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则融“以词为经,以藻为纬”的“文人之文”、“以事为经,以法为纬”的“史氏之文”和“以理为经,以言为纬”的“圣人之文”于一体,②赵汝谠:《水心文集序》,《叶适集·水心文集》卷首。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创作风格,在宋代散文史上,弥合了理学家与文学家“周、程、欧、苏之裂”,取得了南宋人所谓的“德艺兼成”的“集本朝文之大成者”的成就。无论是经学还是史学和文学,叶适的这种“和合性”又对后世思想史或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浙学学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由于叶适为“永嘉学派”集大成者的身份长期掩盖其文学家角色,成了当代学科体制中思想史或哲学史研究者关注的对象,而哲学史研究者所关注的,是叶适的哲学思想,而不是他的史学思想,更不是他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成就。在当代受制于学科界限的史学或文学研究者的眼中,因为叶适是“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属于哲学研究的对象,所以不会或很少将他列入各自的研究视野,成为各自的研究对象,展开研究。在中国古代文人中,像叶适这样在当代学科体制中的遭遇,并不在少数。从文学史研究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一种丢失,一种缺憾!
关于唐诗与宋诗之别,学界流行着这样一个形象的比喻:唐诗像春天的牡丹,宋诗如秋天的菊花;作为诗歌创作主体,唐代诗人如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宋代诗人如熟谙世故的中老年人。那么,诗歌史上中兴者的清诗呢?能否说清诗像冬雪笼罩下的梅花,精细而又显得沉重,较诸“中老年人”般的宋代诗人,清代诗人不仅受到比宋代更精深的“四部之学”的浸润,而且在清代这个特定历史环境下饱经沧桑,承受着比宋人更为复杂而沉重的心理压力。当然,任何比喻都是片面的,但至少能昭示事物本质的某个方面。而要全面解读唐诗、宋诗和清诗的审美特质,解析唐代诗人、宋代诗人和清代诗人秉性,则须置于更为广阔的“和合之学”中。元代大儒虞集 《题刘贡父苏子瞻兄弟邓润甫曾子开孔文仲兄弟赓和竹诗墨迹》说:
元祐同朝诸贤历官行事,月日可考知者尚多。七君子偶以倡和,同在此卷,使人览之,有无穷之悲慨者,何也?当时君子之多,近古所未有。同为君子,而为道不同,亦古所未有。故贲然文明错著,曾见于一日,而天下尠福,卒莫睹。夫久大之德业,胥为摧败沦丧,而终不可复,皆天也耶?泰之初九,以拔茅茹为吉,而九二即以朋亡为戒。诚有忧患者之所为乎?昔者君子,皆尝学之矣,悲夫!①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一,《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00册,第115页。
一方面是人才之盛,创立了“久大之德业”,一方面是分裂之剧,摧毁了“久大之德业”,真可谓“有无穷之悲慨者”!究其原因,在于“君子”之间“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进而分朋结党,党同伐异,相互排击,相互倾轧,也就是虞集所说的“朋亡论”。这一“朋亡论”,也许可以视为宋代士大夫文化中“自毁因子”的具体表现。朋党之争,历代有之。然而,在“君子”之间分朋结党,相互间视若仇敌,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无疑在宋代最突出。始于宋神宗年间的新旧党争,由王安石推行以理财为中心的新法引起。而变革财政,纠正弊端,是包括司马光、苏轼在内的大多数旧党人员所主张的,共同体现了宋代士大夫的俗世精神和经世济民的责任意识。揭开变法序幕的王安石《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直陈时弊,明辩骏发,固然集中体现了这一点;司马光等力持异议与之相抗衡的众多名臣奏议,以及后来作为勘治“乌台诗案”的直接证据,苏轼揭露新法之弊的《钱塘集》等大量诗文,同样是忠言谠论、劲气直节,呈现了宋代文学史,乃至整个宋代文化史上精彩的一页。这就是说,新旧党争的双方都是“君子”,但由于相互间政见不同,学术主张不尽一致,加上政治利益上的某种冲突,原本的政见之争很快引发出强烈的排他性,发展成为意气之争、你死我活之争,至徽宗年间,不断恶化,具体表现为:既严厉禁止和焚毁政敌的著述,又无情地贬斥政敌,残害政敌,也就是时人所控诉的:“南穷海峤,北浃江湘,脱禁锢者,何啻二千人,计水陆者,则不止一万里。死者伤嗟之不及,生者匍匐以来归。昔居辅弼之崇,谋谟帝所,终作蛮夷之鬼,弃掷道旁,古先未之或闻。”②张舜民:《谢谏议大夫表》,《全宋文》第83册,第281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南渡后,甚至在南宋民族矛盾日趋激烈之际,这种朋党之争非但没有收敛,有时反而变本加厉,也就是虞集所说的,南宋文人“皆尝学之矣”。宋代这种“同为君子,而为道不同”,进而分朋结党,相互排斥,相互倾轧的政治之争,不仅严重影响了士人的政治命运,乃至生命,而且也深深影响了他们的学术思想和文学创作。如集中体现宋代“内圣之学”的《易》学著作,如苏轼《东坡易传》、程颐《伊川易传》、陈瓘《了斋易说》、李纲《易传内外篇》、张浚《紫岩易传》、李光《读易详说》,等等,均作于贬所,大有“文王囚而演《易》”之势,体现了作为贬谪者特有的心灵感受和学术感悟,并影响到他们的文学创作中;而由政治、学术、制度、文化等诸多因素“和合”而成的朋党之争,以及在朋党之争中的遭遇,则又全面影响了王安石、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瓘、李刚、李光、胡铨、王庭珪、杨万里、朱熹等南北宋大批文人的文学创作及其文学审美趋向。当然,朋党政治,以及在党争中的遭遇对作家的文学创作的影响是间接的,这种影响须通过作家心灵这个 “中介”的 “消化”,才能将政治际遇化作沦肌切骨的生活感受后,引发心灵的震撼,触发抒发的渴望,转化为具体充满情志与灵魂的文学作品。以此为前提展开研究,我们所得到的,已不是“文学中的史学或哲学”,而是“史学或哲学中的文学”;不是所谓文学的“外部研究”,而是“内部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作为研究者,也不必担心会成为史学或哲学的“打工仔”。
总之,不管是宋代文学,抑或整个中国古代文学,注重其“和合”的秉性与特质,从“和合之学”切入,予以考察,进行研读,从中得出应有的判断,是出自中国古代文学自身的诉求,也是出于文学研究超越文学的需要,其目的是为了在更高、更深的层次上回归文学,最终建构属于中国的文学史或中国的文学理论。反过来说,凡是与作家和作家创作有内在关联的任何一个属于当代学科分类中的史学或哲学层面的研究,都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应有之义!
张幼良:刚才沈教授从“和合之学”的角度来谈古代文学研究的观念转变和方法的更新,事实上给我们谈的是做学问的方法论问题。他讲古代文学研究首先要从文本出发,而文本是人写的,也就是要从作家出发。而古代作家往往又是各种不同身份合一的人,简称“和合的人”;要研究文学,必须首先了解“和合”的人。这叫“知人论世”。沈教授又给我们讲解了具体的研究方法:研究人的时候呢,也就要从文化学的视角,从思想史的视角,来研究作家本身,进而研究他的作品。沈教授似乎谈的是古代文学研究方法的问题,事实上也给其他文学研究和社会科学研究工作者以有益的启示,就是怎么样与时俱进,改变观念,站在学术的前沿。虽然这个话题比较高深,我们同学可能还不一定能完全领会,但是里面的一些思想,应该是能够体会得到的,对我们今后做毕业论文或者从事学术研究也会有帮助。下面我们就留一些时间给同学们提问题,看看有哪些同学有需要向沈教授请教的问题,就大胆地站起来。
学生: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和合之学”,那么您认为作为人文学院的学生,应该怎么做呢,或者是怎样往这个方面发展呢?”
沈松勤: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也很感兴趣这个问题,我二〇〇九年六月八号被调到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去当院长,我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中文、历史两个系的学生开具了一百本必读书。刚刚你们张院长讲了,读文本,现在是浅阅读时代,对阅读不是那么认真和喜好,那么我始终认为,特别是我们文科的同学,是来读大学的,而不是听大学的,而中文学科、历史学科的同学,关键在于自己读书。所以我去了以后,通过自己院的老师和上海、南京的专家,一起选定了文史哲一百本书来读,并且想到教务处去申请学分,但是他们不理解,这个学分怎么给,后来最终没有同意。那怎么办呢,我后来叫总支去实施。而且经典的书,一个月请三到四个外面老师来导读,后来作为毕业分配的总支学生的政治思想表现的分数,一个学期叫他们每个人读一本书,必须交一篇论文,对这些论文进行评奖,又叫了校内外的老师来对这些论文进行评奖,分出一、二、三等奖。学院里面经费很紧张,意思一下,一等奖是三百块,二等奖是二百块,三等奖是一百块,坚持到现在。那么我讲到这里也就是回应你这个话题,我们大学生怎么做到“和合之学”,同学们,我现在快要到六十岁了,在这个时候我很羡慕在座的各位同学,大家的人生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我很想来当学生,无忧无虑地来看书,看书是一件幸事。在座同学千万不要把教材当作书,我小孩读工科的,他要出国去留学了,我说你在学校里面读过几本书。他把力学、工程力学教材拿出来,我说你这算什么书,教材不能算书。你读到古代文学、先秦文学的时候,你《诗经》的诠注总要拿来看看吧;你读到《楚辞》的时候,你《离骚》的几家注总要看看吧;你看到唐代的时候,李白、杜甫的集子没办法全看,但你唐诗选总要看吧;你读到《临川四梦》的时候,因为是戏剧,文字比较难,你总可以全面读一下吧,这是文学作品。但是我们假如说到“和合之学”,像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这样的一些是必读的著作,当然也包括国外的。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天老师叫我们到他家里面去,说是布置阅读书目,我们认认真真带了笔记本去了,准备记的架势。他说你们干什么,我们说你给我们书目啊。他说不要记、不要记,他说《丛书集成初编》去看一遍,当时我们两个都傻掉了。《丛书集成初编》在座同学们知道吗?可以说,从这里排到最后还排不起来,那么多的书,研究生三年当中要我们看,我们当时吓坏了,也不敢还嘴。回来以后,投机取巧,把唐宋部分一本一本拿下来看。当时看了二十本以后不知所云,不知道讲什么东西,心里边很发愁。然后继续一本一本看了以后,看多了,前面相同的信息像放电影一样放出来。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文学意识呀哲学呀,就是看书,一本一本地看书。看了好长时间不知所云,但是当看到中间,看到后面的时候,看到各代的党争的时候,我说党争怎么这么厉害,到宋代党争更多了。前面后面全部会串起来,那时候,没有文史哲之分,就是看到一些活生生的古人,他们是怎么生活。当然你们现在不可能像我们那个时候那样来看,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只有上午能上课,下午是绝对不能上课的。下午的法定时间是读书的,我们一九七七年去浙江大学读书,那个时候闹书荒。我记得很清楚,一九七八年五月份,我们杭州的新华书店说新的书来了。我们班十二个同学就带着凳子,拿着票就住在旁边,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开门,十二个同学都拿了十几袋书,我们向所有的亲戚借钱,书后来搬不动用三轮车拉走的。我们那个时候看什么呢,莫泊桑的《人生》,这本书在我们当时看来是有点黄色的。都借不到,后来我们的老师他有一个手抄本,他说你们要看可以,你们给我多抄几本。四个同学用复写纸抄得很累。六张纸复写已经很累了。同学们一张一张地抄。他给我们看了以后,他获得了六本。其实读书是一件幸事,上个星期在安大开会的时候,有很著名的学者就提出来,你史学文学哲学结合起来,你史学懂了,你是史学科班么。这有一些争论但是你读了一些书之后你不觉得这是史学归类怎么怎么样,或文学归类怎么怎么样。就是和古人交流交流。注意,尽管现在同学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读书,被课堂时间占据了太多太多。但是我奉劝同学们,你们四年的大学生活是很宝贵的。而四年的大学生活,顾名思义是读的,是读大学的。多看几本书,当你们走向社会的时候,走向工作岗位的时候,结婚生子的时候,没有时间看书了吧。和合之学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读书之外再读书。
张幼良:讲得非常好。我们就在图书馆听的讲座,接下来没有几天就到世界读书日了,同学们将怎样度过这么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呢?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学生:老师我是别的学院的,我对这个古代文学不太清楚,我的问题是关于创作与研究这两个方面的。就像我们平时看书,我们就看创作类的文学作品,对于研究方面的书不太喜欢看。研究古代文学就创作而言就达不到原来的那种高度了吗?
沈松勤:你这个问题也是整个社会所关注的问题,人们现在总是问为什么没有李白了,为什么不会出现曹雪芹了,没有《红楼梦》了。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的,你是学工科的吗?(学生:学艺术的)文学艺术不同于自然科学,自然科学是从世界这个角度,我们中国这个角度,往往是踩着前人的肩膀向前走的。现在世界的科学研究都是上升的,这是自然科学的本事特点。文学艺术,世界的发展,中国古代到现代的发展,是曲线的。首先唐代出现李、杜这两个人,已经够伟大了的,清代有曹雪芹,同样也够伟大的了。不可能在近代三百年中有十个八个曹雪芹出现。这是一种现象。现在也不是,林建法教授是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他最有发言权。文学创作在我看来有好多因素的制约。不是说我们以前出现了谁,我们现在应该超过以前某某。文学作品、艺术作品,本是不可重复的,虽然有继承的关系,但是都是以创新的面貌出现。而自然科学完全是在前人的肩膀上,不能脱离前人。当然文学作品也有继承,所以你刚刚讲文学作品和研究者是不完全一样。作品是一种创造,我们研究者是一种研究。当然研究者最好能够创作,他有自己的直接的体验,所以,我现在让杭师大、浙大的我的研究生,做作业的时候叫他们填词,写晋体诗。你要研究人家的东西首先你要知道人家是怎么写出来的,这是一个基本的东西。你这个问题很大没法确切地回答。文学的研究对自身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有什么影响和意义,这也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其实也是很简单很简单的问题。我刚刚讲了文学就是人学,研究人的灵魂,研究人的思想情感的,那么你说对我们当下有没有作用?前几年在澳门大学的一个国际会议上,围绕文学已经死了、诗人已经死了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与会三十人,国内十五人,国外十五人,我也去参加了,但是我不想发言。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说文学死了,诗人死了,我发言说文学永远死不了,除非人类全是机器人。假如是机器人,不需要文学,因为它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第二个你们所谓的死了就是刚刚那位同学所说的为什么没有曹雪芹出现。凡是有人的地方,凡是有情感出现的地方处处都有文学。在联系到刚刚这位同学说的文学研究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对当下人的灵魂当下人的情感是有直接作用的。问题就是现在我们在功利主义的社会中,人们丢失得很快。这也是由你这一个问题引发出来的一个社会的民族的问题。人文丢失得太厉害。甚至连一些基本的道德底线,人们也在鼓足勇气冲破。这是一个令我们悲哀的问题。当然人文是包含很多方面,也包括文学。我们的研究自身也存在问题,但是我们研究的目的一方面是在学术方面的提高,第二方面也就是为了当下的人过得更好。
张幼良:由于时间关系接下来就不再提问了。沈教授今天从杭州赶到常熟,因公务繁忙,给我们作完讲演后还要赶回去,非常辛苦。我们再次对沈教授的精彩讲演表示感谢。
沈松勤,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