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庆福
走向一六一一年《钦定版圣经》的圣经英译史,回环曲折,几经沧桑。对之加以爬梳,厘清其历史脉络,廓清其主要史实,不仅是比较宗教学者的要求,也是英语语言史学者和翻译工作者的一大需要。本文以截至《钦定版圣经》刊行之前的圣经英译史为主题,在对由九个渐次展开然而又不无交合之处的圣经英译阶段构成的这一历史作顺时性梳理和概括的同时,对各阶段的代表性译本及其代表人物的译学思想进行了重点评析,结论指出,精神愈出、文辞愈明、民众愈爱的《钦定版圣经》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数代人历经艰辛、屡经磨难的精神和精研原文、务本求真的作风的产物,这当为我国译学作借鉴之引。
在公元前五百年左右,凯尔特部落(Celtic tribes)开始从欧洲中部地区蜂拥进入欧洲西部地区,然后大举侵入英伦三岛并定居下来。但是,这些生活在如今称作大不列颠的凯尔特人只是到了公元一世纪末,即在如今位于法国南部地区的高卢(Gaul)出现了某种程度上或某种意义上的凯尔特式基督教 (Celtic Christianity)之后,才开始对基督教有所接触和了解。史实表明,基督教正式地有组织地传入英伦三岛始于公元二世纪下半叶。
到了四世纪初,基督教在英伦一些地区已经得到了一定规模的发展,出席三一四年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召集的阿勒斯宗教会议(the Council of Arles)的主教中就有三位来自不列颠。不过,直到四世纪末,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大部分地区仍未基督教化。进入不列颠北部苏格兰部落进行传教的第一位传教士尼尼安(Ninian:三六○-四三二)在三九四年把福音带进这些部落之后不久,就在位于苏格兰西南一个名叫苇松(Whithorn)的地方创建了一座修道院,使这一地区的信徒第一次看到了希腊文版 (一说古拉丁文版)圣经。历史进入五世纪后,不列颠的基督徒队伍逐步扩大,土生土长于不列颠的传教士早已登堂入室,例如,最早到达爱尔兰传教的传教士中就有一位名叫帕特里克(Patrick:三八九-四六一)的不列颠人,他于四三二年开始至此传教。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罗马军队在四○六年撤出不列颠,英伦三岛在剽悍雄武的“异教”的日尔曼部落的进攻面前显得毫无招架之力。这些来自德意志西北部的盎格鲁人 (the Angles)和撒克逊人(Saxons)长驱直入之后,剿灭了信仰基督教的凯尔特部落的大部,为数不多的侥幸逃脱魔掌的凯尔特人只得背井离乡,在英格兰西部、威尔士和法属布列塔尼半岛(Brittany)落地生根,在随后的一百九十年间,凯尔特基督教完全独立于罗马天主教而自主发展。
上述呈星星之火状的基督教到六世纪末出现了燎原之势,不过,其所借的东风不是出自内部,而是起于罗马主教格里高利一世(Gregory I:五四〇-六〇四)。这位于五九〇年成为罗马主教的格里高利一世是第一位享有后来的罗马教皇所拥有的权力的主教,他不仅宣称他有权统辖西方一应大小主教,而且还跃跃欲试地试图把东方教会也纳入他的教权的管辖范围。虽然他在东方教会那里惨遭碰壁的命运,他在西方教会影响所及的范围内所竭力号召组建的传教士使团则掀起了狂飙巨澜。五九六年,格里高利一世派遣了一个向英格兰传教的使团,领队就是那位享有“坎特伯雷的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Canterbury)”之誉的教徒,受命让所有盎格鲁-撒克逊人皈依基督教。无庸置疑,他手上高举着的是一本拉丁俗版圣经(Vulgate)。在传教的高风急浪之中,肯特 (Kent)国王艾塞伯特(Ethelbert)在短短几个月内就皈依了基督教。随后不久,英格兰南部地区也几近彻底基督教化。
在这一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基督教化的过程中,本土化、母语化的圣经的出现势在必行。七世纪时,把圣经翻译成盎格鲁-撒克逊语的早期尝试是给经书作出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解释,或者说,在这一世纪内,为数不多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圣经译本事实上是解释本或注解本,而不是译本;此外,就是这样的解释本或注解本也还不是对整部圣经的解释或释注。已知最早的其译者有名有姓的此类译本在六七〇年出自凯德蒙(Caedmon)这一“英语诗歌之父”(the Father of English Song)之手。这位七世纪盎格鲁-撒克逊基督教诗人原本是英格兰约克郡一座修道院的勤杂工,受到在他之前已经问世的(译者名字不详)盎格鲁-撒克逊语版《创世记》的感染,他灵感大发,翻译、创作欲望日盛,于是,他就在工作之余,不舍昼夜,持之以恒地用诗歌体译著了《创世记》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并把《出埃及记》和四部福音书等经书或改编或注解式地“翻译”成古英语(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诗篇和歌曲,以方便教徒以朗朗上口的方法加以记忆,达出口成颂之效。
在真正意义上开 (部分)圣经英语 (盎格鲁-撒克逊语)译本之河的第一人是于七○九年谢世的谢邦主教(Bishop of Sherborne)阿尔德姆(Aldhelm)。他所翻译的部分是《诗篇》(一说《雅歌》),以半文半白、散韵结合的译文风格见长。
八世纪时古英语圣经译本中最丰硕的成果出自杰罗的僧侣(Monk of Jarrow)圣·比德(Saint Bede:六七三-七三五),他被公认为英国早期教会最伟大的学者。作为历史学家兼神学家,他振藻教会内外,鹰扬四面八方,著有《英格兰教会史》和各类评注多部。他治学严谨,笔耕不辍,誓言在有生之年完成整部圣经的英译。虽然事业未竟,他还是把四部福音书完整地译成了英语(传说在他去世的那一天,他刚好译完《约翰福音》),被广为传颂。令神学界和史学界十分痛心的是,丹麦人入侵时,其译本的所有抄本都焚毁于战火,令今人难以一闻其书香。
九世纪时,圣经的英译尽得天时人和之利,一时间,圣经学者大有翻译、编辑和出版煌煌多语对照本圣经的宏志,以满足多语阅读、比较和研究经书的需要。在阿尔弗雷德大帝(Alfred the Great)对译经的大力倡导和支持的文化氛围中,修士阿尔弗雷克·格拉玛修斯(Abbot Aelfric Grammaticus)一马当先,发出宏愿,誓要编辑一部七语合参(Heptateuch)本圣经,以为一部计划中的完整版盎格鲁-撒克逊语译本的翻译作好准备(二十世纪以来,有学者怀疑他是否真的准备了盎格鲁-撒克逊语一栏)。可是,在他壮志未酬之时,一位匿名人士所翻译的英语译本却占了风气之先。当然,这一概念准确、行文流畅、可读性强的圣经译本也并非整部圣经的译本,而是继比德之往,开下文将要记述的阿尔弗雷德之来的全部福音书的译本,称作西撒克逊本福音(the West-Saxon Gospels)。
上文所言“阿尔弗雷德之来”一语中的阿尔弗雷德不是指阿尔弗雷德大帝,而是在九五○年面世的史称 《临德斯坊福音》(The Lindisfarne Gospels)英译本的译者阿尔弗雷德(Aldred)牧师。与一般翻译所不同的是,他不是另外牵纸务文,而是在一本由临德斯坊的主教(Bishop of Lindisfarne)伊德弗莱夫(Eadfrith)大约在七〇〇年左右抄写的拉丁文福音书的行间,逐行译出,写出英文。
十世纪时,令踌躇满志的圣经编译人士未曾料到的是,他们废寝忘食、孜孜以求的译经成果顷刻间化为乌有。一〇六六年,诺曼人大举进犯英格兰,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那母土沦丧的英语语言本身随之经历了急剧的改造,面目和精神也为之一变。一百五十年后,身份显贵、位高权重的诺曼统治者所使用的法语已经与盎格鲁-撒克逊语交会融通,形成了合二为一的我们今天称为中古英语/中世纪英语(Middle English)的语言,这就是乔叟(一三四○-一四○○)所使用(创造)的英语,史称“乔叟英语”。
但是,这一在今天看来在英语语言发展史上堪称可喜的变化,却没有带来与之相应的圣经的中古英语译本,最起码在一三○○年前是这样。其根本原因在于,在十四世纪的大部分时期内,罗马天主教会坚决反对并严格禁止把圣经翻译成各民族自己的语言,尤其不能译成劳苦大众所使用的语言。罗马教廷颁布这一禁令的目的是要把(拉丁文本)圣经的读者维持在僧侣阶层的狭小范围内,其实质是为了把持教廷对知识和话语权力的垄断,维护教廷圣经阐释学的霸权和巩固教廷传统这一圣经之外的另一权威。为了证实这一垄断、霸权和权威的合理性,罗马教廷使用了这样的逻辑:如果没有牧师在旁讲经传道,释疑解惑,普通百姓是无法明白圣经经文之意的。
总之,自从英国的官方语言变成了诺曼法语(Norman French),直到诺曼法语逐渐演变成盎格鲁-诺曼语(Anglo Norman),英伦三岛的民众再也没有以自己民族的语言所译的圣经可读,亦无使用自己民族语言的布道家。虽然偶有“犯上作乱”的部分中古英语的圣经译本的出现,但多半是昙花一现即遭剿灭,诸如大名鼎鼎的托钵僧克莱斯顿(Friar Claxton,D.D.)之类的人无处不在窥探,一有中古英语版圣经的风吹草动,他们就赤膊上阵,对之大加挞伐,扣上“欺世盗名的异端之文”等罪状。面对此情此景,当时一位姓名不详的牧师不禁感慨万端,悲歌以诉:“忆往昔,圣·比德……(以及)修士阿尔弗雷克等大师曾教我民以英语……可现如今,知识沦丧,民亦遭弃……教我民者已成外姓。”(原文如下:“Saint Bede...(and)Abbot Aelfric...taught our people in English...Now is the learning lost and the people forlorn...Those who teach the people now are men of other tongues.”)①Ackroyd,P.R.,and C.F.Evans,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From the Beginnings to Jerome,Vol 1,Cambridge:The University Press,1970,p.378.
教庭的禁令似严寒,冷酷残忍。但就是在这样的数九寒天中,仍有傲立风霜雨雪的铮铮铁骨。约翰·威克利夫(John Wycliffe:一三二九-一三八五)逆流而上,向罗马教会所谓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贯穿他宣教过程终始的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通过严厉抨击教皇对英国教会(the English Church)的颐指气使的霸道逻辑,撕下罗马的伪装,揭露其骄奢淫逸、贪污腐化、强夺民脂民膏的卑劣行径,来申明圣经,而不是教廷,才是基督徒的最高权威这一经书至上的主张。本着“经外无权威”这一认识,他将教会传统和历届教会大公会决议视若粪土,拒绝承认经书不予承认或者经书上不见其名的名目繁多的教会习惯和繁文缛节,例如,向圣土祈祷、神圣遗物崇拜(revering holy relics)、美其名曰“宽恕罪孽”的赎罪劵(indulgences for forgiveness of sins)、朝圣(pilgrimages),以及追亡弥撒(masses for the dead),等等。他还发出号召,要把教会的财产这一腐败堕落的根源充公。威克利夫以罗马教廷为敌的奔走和呼号终于激怒了教皇格里高利十一世 (Pope Gregory XI),一三七七年,教皇下令把他打入大牢。但是,当时的英国政府感动于他的宣教,不仅在心底里对他表示同情,而且对这一教皇之命虚与委蛇,实质上是抗命不尊的态度。
威克里夫在激情布道、与教廷分庭抗礼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惟有让普通民众阅读他们各自民族语言的圣经,才能最终在广泛的信众中由下而上地形成圣经至上的共识的观念。威克里夫不仅是深受教徒信赖的神学家,还是卓越的实践家。他的上述观念在一三八○年凝集成了新约圣经的英译本。至于旧约的英译,虽然他心神紧紧系之,则主要是赫勒福特的尼古拉(Nicholas of Hereford)所为,于一三八二年译毕。一三八四年,作为两者相合的产物,《威克利夫版圣经》(Wycliffe’s Bible)正式出版。
《威克利夫版圣经》直接译自拉丁文,而不是希腊文,这是因为那时在英国,希腊文早已是一个死去的语言,可以说是既没有人说也没有人看得懂。坦率地说,该版译风僵化、刻板,字面化和模式化的痕迹比比皆是,表现出不敢越拉丁文句法词序雷池之半步的译者态度。该版的第二个重大特征是,由于以拉丁俗本为蓝本,译文含有次经(apocryphal books)多部。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在罗马教廷的强压下,原先对赫勒福特的尼古拉和约翰·威克里夫还略表同情的英国教会看到 《威克利夫版圣经》即将刊行,再也不持袖手旁观的态度,而是在一三八二年把赫勒福特的尼古拉传唤到伦敦并将他立刻逐出教会;威克利夫也遭到谴责,被宣布为立异端邪说者,被禁止公开谈道论教。被迫离开布道之坛两年后,即在一三八四年,威克利夫带着满腔悲愤离开了他所热爱的教徒,抑郁而亡。
罗马和英国教会所刮起的血雨腥风并没有使志在改革教会,让民众有圣经可读的斗士所屈服。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个人站起来。将圣经理解成神圣法则的最高表达,鄙视教会所颁布的人为的夸饰的律令,为让教徒人手一本圣经的目标而奋斗等,这些约翰·威克里夫在一三六六年的《神治的疆域》(De Dominio Divino)一文中所阐明的观点和发出的号召,无论是在他生前还是在他生后,都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他的弟子高举起他的旗帜,形成了在神学领域和译经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令人瞩目的威克利夫派教,即劳拉德教派(Lollards)。这些信徒跋涉四方,走街穿巷,向目不识丁的民众宣读和宣讲旧约和新约中的 “上帝之法”(Goddis lawe)和“基督之道”(Christis lawe)。
在劳拉德教派的影响与日俱增的同时,一三八八年,约翰·普威(John Purvey)修订出版了了 《威克利夫版圣经》(现存大多数标为威克利夫版的译本其实就是这一修订本,标号是一百八十)。时隔七年后,《威克利夫版圣经》又一次再版,由于一三九五年的这一再版中含有一些次经,编者特意加上了《序言》,其中援引了圣·杰罗姆(Saint Jerome)的警示性话语,告诫读者,这些经书不能被用来确证基督教学说。虽然如此,《序言》对次经《托比特书》还是赞誉有加,声称,“尽管该书无关信仰,它的的确确是一部完整的虔信之书,对寻常百姓有百益而无一害”。
《威克利夫版圣经》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版旋即触发了一场波及广泛的围绕着经书翻译的争论。一四○八年,原先其步调还不是那么一致的英国教会终于拥抱了罗马教廷,在其牛津宪章(the Constitutions of Oxford)中明令禁止“任何人在未经其主教管辖区主教 (diocesan bishop)或所属省份公会同意的情况下,把整部或部分圣经翻译成本国语(英语);也不得阅读这样的圣经。”眼见得劳拉德教派与《威克利夫版圣经》正在抢夺英国教会的话语权,大主教阿伦德尔(Archbishop Arundel)对该教派发出了严厉的谴责,给他们扣上了与扣给他们的教主威克里夫相同的帽子:“异端”。四年后的一四一一年,他又给教皇呈上了教情汇报,恶毒攻击威克利夫教派,声称,“约翰·威克利夫,此人穷凶极恶,无恶不作,实属那老奸巨滑之蛇的孽种。他费尽心机,诡计叠出,肆意攻击我神圣教会所持信仰和神圣不可侵犯之教义,为的是制造混乱,乘可乘之机,逞其阴谋——出笼他新近译成母语之圣经”。(原文如下:“This pestilent and wretched John Wyclif,of cursed memory,that son of the old serpent...endeavored by every means to attack the very faith and sacred doctrine of Holy Church,devising to fill up the measure of his malice—the expedient of a new translation of the Scriptures into the mother tongue.”)①Ackroyd,P.R.,and C.F.Evans,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From the Beginnings to Jerome,Vol 1,Cambridge:The University Press,1970,p.388.为了斩草除根,在威克利夫去世四十四年后的一四二八年,英国教会根据教皇马丁五世(Pope Martin V)的教谕,将威克利夫的尸骨掘出坟墓后火焚,骨灰尽撒。执行这一惨不忍睹之火刑的正是将约翰·霍斯(John Huss)处以火刑的同一机关,即在一四一四-一四一八年间当道的君士坦斯公会(Council of Constance)。
时隔不久,在英国教会的授意下,一位英语编年史作家也不无恶意地写道:“这位名叫约翰·威克利夫的大师将基督传给圣职人员和教会博士的福音译成了英语——这哪是什么天使的妙音,而是安格鲁的粗鄙之语……如此一来,福音被裹狭着下里巴人之气,被凡夫俗女所重,而为饱学之士、守道之人所不齿。总之,福音之珍珠不幸散落,坠入尘土之间,横遭野猪之践踏。”(原文如下:“This Master John Wyclif translated into English—the Angle not the angel speech—the Gospel that Christ gave to the clergy and doctors of the church...so that by this means it has become vulgar and more open to laymen and women who can read than it usually is to quite learned clergy of good intelligence.And so the pearl of the gospel is scattered abroad and trodden underfoot by swine.”)②Ackroyd,P.R.,and C.F.Evans,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From the Beginnings to Jerome,Vol 1,Cambridge:The University Press,1970,p.361.
十六世纪时的欧洲大陆,各民族语版圣经译本如雨后春笋,纷纷付梓印刷出版。这得益于以下三大发展:其一是呈排山倒海之势的新教改革浪潮此起彼伏;其二是广大民众发出的用自己民族的语言译出圣经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三是印刷机的发明所带来的经书编辑和出版的便利。
在这些相继刊行的圣经译本中,对后世产生重大影响的主要包括在一四七一至一四七八年间出版的荷兰语、意大利语和法语版圣经;基督教人文主义之父、荷兰学者伊拉斯莫斯(Erasmus)于一五一六年出版的希腊文新约(它使希腊文圣经文本第一次走进千家万户):宗教改革先驱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于一五二二年出版的德语版新约等。
在海峡对岸的大陆,万众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于圣经译本枯木逢春;可是,在英伦三岛,圣经英译却依然处在冰天雪地之中。牛津宪章的禁令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诸多英语版新约的出版惨死腹中。但是,春潮毕竟从远处奔来:一代又一代的英国学者感动于威克里夫译本的梅香,并在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的感召下,前赴后继,进行了顽强不屈的斗争。威廉·廷代尔(William Tyndale:约一四九四-一五三六)就是在这样的阴风阵阵、鬼歌四起的严峻环境中完成了圣经的英译,而且他还不畏强暴,在他的译本上勇敢地署上了他的大名。
威廉·廷代尔于一五一五年获得牛津大学颁发的文科硕士学位(master of arts degree),在剑桥访学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一位乡村骑士(a country knight)之家谋得了一份家庭教师的职位。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些位高名重的神职人员,曾对其中的一位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若上帝眷佑,期我数年,我当使陇亩童子于经文之学胜你一筹。”(“If God spare my life,ere many years I will cause a boy that driveth the plough shall know more scripture than thou dost.”)当然,这一句话不一定是他的原创,因为我们能在伊拉斯莫斯一五一六年希腊文新约的《序言》中读到类似的豪言壮语。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廷代尔以自己不懈的努力践行了他的誓言。阅读着路德的战斗檄文,廷代尔如闻号角,若听战鼓,进一步坚定了他为百姓出版一部英语版新约的意志。虽然顽固不化的伦敦主教断然拒绝了他的译经计划,廷代尔毫不气馁,毅然决然地在一五二四年穿过海峡,孤心苦旨,最终于一五二六年在欧洲大陆出版了他的英语版新约。
可以想象,廷代尔的译经工作经历了何等艰辛:没有人愿意赞助,无论是经费上还是在宗教或政治上;更鲜有人愿意一手提着脑袋一手拿起笔来担任他的助手。再者,他也没有一份固定的职业来换油盐酱醋。即使是奔走他乡来到德国之后,译经和出版的希望依然很渺茫,因为科隆地方当局在他刚刚与一家出版商商量好准备为他的马可福音制版时,突然下令禁止新约的印刷。值得庆幸的是,他在德国的沃尔姆市(Worms)看到了希望。正是在这里,背井离乡一年后的廷代尔终于在一五二五年将六千本圣经顺利印刷。
廷代尔的这一版圣经,在蓝本方面,其新约部分的英译参照了《拉丁俗本》、伊拉斯莫斯的希腊文新约(特别是其中的拉丁文注释),以及路德的德语本;其旧约部分的英译参照了《七十子书》、《拉丁俗本》和路德的德语本。廷代尔在他的圣经英译本中所作出的一个巨大贡献就是,“廷代尔用他所处时代的英语口语作为传达上帝之言的有效载体”。(原文如下:“Tyndale made of the spoken English of his day a fit vehicle for the communication of the Holy Scripture.”)①Greenslade,S.L.,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The West from the Reformation to the Present Day,vol.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p.145.可是,顽冥不化的英国教会不仅对这样的口语之言不屑一顾,而且还从它保守的立场出发,严厉抨击了廷代尔译本中弥漫着的路德主义,“廷代尔的译本每言悔悟,但闭口不谈忏悔苦修;大谈会众,而不语教会;长者或长老之词不绝于目,徒不见牧师之影……其所译诸序……包括 《罗马书》之序,究其本质,乃路德之因信称义原则之翻版。”(原文如下:“Tyndale wrote repent,not do penance;congregation,not church;senior or elder,not priest....(He)printed prefaces which...drove home the basic Lutheran principle of justification by faith.Many of the prefaces,not only the important Prologue to Romans,are essentially translations from Luther.”)②Greenslade, S.L.,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The West from the Reformation to the Present Day,vol.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p.145.
廷代尔对这样的苛责和挞伐是有预见的,但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他为了让民众得一睹圣经之快,采取措施通过地下渠道“走私”般地将他的英译本偷偷运进英格兰。计划成功了,伦敦的一些百姓终于在一五二六年四月买到了这一版圣经。但是,没有卖出多少,嗅觉灵敏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就一声令下,将大部悉数付之一炬。原因很简单,正如上文所引述,从当时英国教会的立场来看,廷代尔的译本纯属路德传统一路的文献,“理当”遭禁,必欲焚之而后快。事毕,为了堵住源头,伦敦主教还派出一大批“猎犬”到处侦探可能的进货渠道,一经打探清楚就予以没收。一五二六年十月的一天,圣保罗十字架(St.Paul’s Cross)下火光冲天,搜缴而来的全部廷代尔译本被焚毁殆尽。伦敦主教仍不罢休,决意要把印刷商那里尚未出库的该版新约全部收购一空,以免后患。廷代尔将计就计,秘密地同意了这一收购方案,他心中盘算的是利用主教的收购资金来支持第二版的印刷和接下来的旧约翻译。在着手旧约翻译的同时,廷代尔还不忘对已经出版的新约加以修订;不过,虽然印有他伟名的终极权威版廷代尔新约在一五三五年印制完成,他未能完成旧约的英译。
廷代尔所不曾料到的是,英国教会不满足于在英国国内查禁他的译本和上述的收购计划,他们更需要他的人头。他们通过教会内部的一个类似当今的国际刑警组织的机构发布 “红色通缉令”,取得了欧洲大陆教会组织(ecclesiastical authorities)的通力合作,将他从他在比利时安特卫普的家中捉拿归案。
廷代尔生命的最后岁月是在布鲁塞尔的铁窗内度过的;但是,即使是身陷囹圄,他还是念念不忘完成旧约的翻译。在被作为异教徒受审后,他被判有罪,于一五三六年十月六日在安特卫普被处以火刑(burned at the stake)。他在临终祷告中留给后人这样一句名言:“主啊,您打开英国国王的双眼吧!”(“Lord,open the King of England’s eyes.”)“主”的确在开始打开人们的双眼——一本廷代尔版圣经在坎特伯雷大主教下达的“悉数付之一炬”的命令中逃过了火光之灾,这就是现今保存在布里斯托尔浸洗会会社(Baptist College in Bristol)的那一本。正是这一孤本构成了在廷代尔被焚前一年就问世的廷代尔版整部圣经英译第一版的半壁江山。至于它是如何死里逃生,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唯一所知道的是,英国国王的双眼即将被打开,而且,钦定版圣经中,92%的译文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廷代尔的样式。
虽然廷代尔惨遭焚尸灭迹,他的破冰之旅毕竟在以迈尔斯·科弗代尔(Miles Coverdale:一四八八-一五六九)和约翰·罗杰斯(John Rogers:一五〇九-一五五五)等为代表的后继者那里迎来了花开的春暖。
在廷代尔被焚前一年就问世的廷代尔版整部圣经英译的另一半壁江山为奥古斯丁教团教士(Augustinian)迈尔斯·科弗代尔所打造,史称《科弗代尔版圣经》(Coverdale’s Bible)。我们知道,主祷文(the Lord’s Prayer)中表示 “过犯”或“践踏”之意的英语单词“trespasses”就是廷代尔的创造。但是,作为他的事业的继承人,科弗代尔再也无需考虑什么教规的违犯或教条的践踏,因为他是秉承已经开始被“打开双眼”的亨利八世的国务秘书(Secretary of State)托马斯·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的旨意,去领衔翻译出版一本完整的英语圣经的。
科氏受命之后,充分吸收了廷代尔的新约英译成果,除了个别地方外,几乎一字不动地沿用了廷代尔的译文。至于旧约的英译,他照搬照抄了廷代尔此前已经部分译好了的《创世记》至《历代记》的英文,自己翻译了剩下的篇章。该版圣经把旧约中的次经从旧约中独立出来,置于《玛拉基书》之后,为了明示区别,他还为这些部分另起了一个标题:《次经:不见于希伯来圣经、教父视其为不可与圣经中其它各部同日而语,因而不具类似权威的书卷》(“Apocripha;the bokes and treatises which amonge the fathers of old are not rekened to be of like authorite with the other books of the byble,nether are they founde in the Canon of Hebrue.”)在翻译过程中,科弗代尔将当时他所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德语版本和拉丁版本作为蓝本来参考,结果,路德主义非但没有后退,而是再次长驱直入到圣经英译之中。至于科弗代尔这一译本的出版商姓甚名谁、究竟在哪里付梓印刷、在何处出版,以及究竟是谁资助了出版经费等问题,直至今日答案仍然阙如,因为科弗代尔出于安全考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是上帝感动了人们出资相助”。(“God moved other men to do the cost hereof.”)。
上帝所“感动”的不仅是这些资助者,还有廷代尔所呼唤的那样的英国国王。第一部得到官方许可行印的英译本圣经就是题献给 “最尊贵宽仁的国王亨利八世”(“The Most Noble and Gracious Prince King Henry VIII”)的,这就是于一五三七年在安特卫普出版的光彩照人的 《马太版圣经》(Matthew’s Bible)。其实,人们事后得知,它根本上就不是什么“马太”的译作,而是出自廷代尔事业的另一重要继承人约翰·罗杰斯之手,托马斯·马太(Thomas Matthew)只是他的别名。历史地看来,约翰·罗杰斯的《马太版圣经》与其说是开拓性之作,倒不如说是集大成之作,它基本上是廷代尔所译部分旧约、廷代尔新约修订本、科弗代尔所译部分旧约的合订本或综合出版物。
《马太版圣经》的刊印在某种意义上引发了一场师兄弟之间的译经竞赛。科弗代尔极其愉快地从托马斯·克伦威尔那里领受了修订《马太版圣经》译文的命令,在一五三八年年底之前就以主编的身份把修订完毕的各卷圣经英译装订在一起,准备结集出版,这就是体积庞大、卷册丰厚的一五三九年的钦定版 《伟大圣经》(The Great Bible)。在修订与编辑过程中,科弗代尔就次经问题添加了一段自己的看法:无论怎么说,次经不失为“神圣的作品”(Hagiogripha——该词英译为“Holy Writings”,即“圣书”)。不过,《伟大圣经》的第五版(一五四一)却删掉了科弗代尔的这段说明,代之以书内一页新加的封面,并在次经目录之前写了这样的文字:“圣经的第四部分包括以下各卷”。毫无疑问,这一说明旨在淡化次经与旧约各卷之间的区别。
《伟大圣经》的印刷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一波三折:由于它体积如此庞大、厚重,没有一家伦敦的印刷商能够承印,结果只得送往巴黎印刷。但是,在巴黎印刷完毕后,法国的宗教裁判总长((the Inquisitor General of France)却下令扣押收缴了两千五百部已经装订的 《伟大圣经》,印刷商及其手下的工人侥幸逃脱。幸好经英国驻法国大使从中斡旋,法国国王最终放还了已被没收的 《伟大圣经》的送印稿(manuscripts)、纸张、铅版和印刷机。只是到了将这些器械等一应物件搬运至伦敦另起炉灶之后,《伟大圣经》才最终印制完成。大主教托马斯·克莱默(Archbishop Thomas Cranmer)撰写了出版序,一五三九年正式出版发行。
英王亨利八世在一五三三年把英国国教从罗马天主教中独立出来不久,就正式批准教徒翻译、编辑和出版英文版圣经,并在一五三四至一五三七年间屡次下令各地教堂购置圣经英译本,其所颁谕旨(royal injunctions)的核心是:每个教区教堂的僧侣必须购置一本最大版本的英译《圣经》,其费用的一半由教区教民承担。看到《伟大圣经》的刊行,英王喜上眉梢,立刻下令,要求各地教堂把《伟大圣经》置于各教堂内便于浏览处,以方便信众阅读上帝之言。不久,在英国的大多数教堂就出现了这样的奇观:《伟大圣经》被用铁链系在阅读台(the reading stand)边,目的当然在于防止教民乘便席卷而去。
在风起云涌的宗教改革面前,罗马教廷及其所代表的保守的天主教传统势力,一刻都未松懈其顽固的立场,他们视圣经的各语种译本为插入教廷这一外在于圣经的权力心脏的利刃,必欲拔之。在血腥玛丽(Bloody Mary)当政后,他们的这一图谋终于在英伦三岛得以逞一时之快。
血腥玛丽,即玛丽一世(一五五三-一五五八年在位),一五五三年成为英国女王。刹那间,英国的宗教气氛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作为极端保守的天主教徒,玛丽一世视宗教改革派为死敌,圣经英译人员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首先吊销了《马太版圣经》的官方印刷许可文书,约翰·罗杰斯本人也于一五五五年以“异端邪说”而不是“剽窃”的罪名在斯密斯菲尔德(Smithfield)葬身在血腥玛丽批准燃烧的火海之刑中。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莱默也惨罹火焚之难(值得庆幸的是,史称《克莱默圣经》(Cranmer’s Bible)的《伟大圣经》的再版之一躲过了玛丽女王的迫害)。血腥玛丽还下令将各地教堂的各种圣经英译本、印刷本和手抄本等一一予以没收,公开阅读圣经遭到绝对的禁止。
血腥玛丽一手遮天的铁血宗教政治令圣经英译飘香的美好春光变得暗无天日,英国教会领袖纷纷逃往日内瓦,在威廉·威廷海姆(William Whittingham)的领导下,他们以此为海外根据地继续从事圣经英译事业。历经数年披星戴月的磨研,终于在一五六○年正式出版发行了辉煌的篇章——《日内瓦圣经》(The Geneva Bible)。
《日内瓦圣经》在宗教思想方面,深受不同于路德主义神学的其他宗教改革思想的影响,其最大亮点在于它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了廷代尔版和《伟大圣经》的优点,在译文风格上做到了这两大版本的优化组合。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简单的融合。首先,由于编译人员在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上均有较高造诣,他们在旧约后半部分的翻译中对用作蓝本的此前出版的各大版本作了一定的修改,并在《创世记》的译本中别出心裁地编译进了让亚当和夏娃亲手用无花果树叶为自己缝制裙裤(“sewing "breeches”)的文字,这就是为什么《日内瓦圣经》又被称为《裙裤圣经》(the“Breeches Bible”)的原因。作为《日内瓦圣经》的另一重大特征,它是历史上第一部使用业内称作“Stephanus”分节方式出版的英文本圣经。第三,《日内瓦圣经》还把在该版出现的而在它所用的母本即底本中没有出现的单词用斜体来标示。此外,《日内瓦圣经》旁注洋洋洒洒,用它的编译班子的话来说,圣经中几乎没有哪一节没有得到相应的清晰而准确的注释。
相比之下,在次经的处理上,《日内瓦圣经》并无大的创造:依然是承袭传统,在旧约之后,另辟一卷,置次经于其中。当然,编译人员绝不会忘记依葫芦画瓢如此这般地写上这样的文字:“以下所录各卷被称为次经,即没有得到公认的可以在教堂公开阅读和宣讲的书卷;此外,这些书卷不能被用来论证任何基督教思想,除非其所提出的观点得到其它被称为正典的经书的证实。”可是,即便如此,《日内瓦圣经》的一些读者还是不大认同它所囊括的次经。为了平息纷争,缓和矛盾,在一五九九年和一六四零年的再版中,干脆将所有次经一概清除了事。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血腥玛丽的酷政在一五五八年走到了尽头,伊利莎白加冕登基成为伊丽莎白一世。随着宗教政策的明显改观,《日内瓦圣经》不费多少周折就输入到英国。在伊利莎白一世在位期间 (一五五八-一六○三),厚约十英寸的《日内瓦圣经》成为百姓居家宗教生活中最受喜爱的圣经版本,成为莎士比亚、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广大的清教教士,以及朝圣教父们(the Pilgrim Fathers)随身携带和津津乐道的英译圣经。一时间,在英国各地形成了家庭所用的 《日内瓦圣经》与作为道坛圣经(Pulpit Bible)的《伟大圣经》交相辉映、齐头并举的局面。
但是,时隔不久,这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就现出了矛盾,使广大的教徒陷入了困惑:教堂使用的《伟大圣经》与家庭所用的《日内瓦圣经》之间多有不尽和谐之处。僧侣阶层也有了自己的担忧,随着他们在讲经传道之坛周周翻、月月读,《伟大圣经》较之于文笔工整的 《日内瓦圣经》日渐暴露出诸多不足和缺陷;相应的,《日内瓦圣经》也不是那么无懈可击——由于它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些教派主义的旁注,再加上一些值得疑问的经书段落译文,教会领袖也觉得难以继续接受。为了一方面向信众澄清事实,消除迷雾,另一方面让自己走出困境,令人信服,英国各地的主教经过匆忙协商,决定由坎特伯雷大主教马太·派克(Matthew Parker)领衔与八位主教一起共同修订《伟大圣经》。尽管不无仓促之嫌,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辛勤的汗水凝结成一五六八年面世的《伟大圣经》修订本,史称《主教圣经》(the Bishops’Bible)。虽然《主教圣经》并没有从根本上取代民间广为使用的《日内瓦圣经》,它却在不远处昭示着《钦定版圣经》的来临。
在血腥玛丽的残暴统治时期,英国的罗马天主教神学家与英国教会领袖一样几乎尽数出走,流亡于欧洲。不过,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在英格兰和苏格兰仍有一批罗马的忠实追随者(Romanists)的残余存在。如果说在血腥玛丽时期他们就已蠢蠢欲动的话,当看到伊丽莎白一世治下的英国出现英国教会倾力翻译圣经的举措时,他们决意争锋相对,出版一部得到“旧有教会”(“old church”)批准的英文版圣经,这就是在《主教圣经》问世的同一年由设立在法国东北部城市兰斯的英国天主教理事团 (The English College at Reims)出版、格里高利·马丁(Gregory Martin)担任主编的专门为英国天主教徒编印的圣经《天主教新约》(Catholic New Testament)。几年后,该理事团搬迁至法国的杜埃(Douay),在那里,格里高利·马丁等人以每天两章的速度翻译旧约,经过连续四年通宵达旦的艰苦劳作,终于在一六○九年出版了《杜埃版旧约》,并在一六一○年将《天主教新约》与《杜埃版旧约》合订,正式出版发行了带有天主教印记的、以《拉丁俗本》而不是以希腊文《七十子书》或希伯来文圣经为蓝本的一六一〇年版英译全套圣经,史称 《兰斯-杜埃版圣经》(Rheims-Douay Bible),习惯上简称 《杜埃版》(the Douay)。该版圣经后来不断修订,最后一次修订于一七四九年由主教理查德·查隆纳(Bishop Richard Challoner)主持完成,并在一八一〇年得到美国罗马天主教会的认可。
在前文我们已经看出,到《兰斯-杜埃版圣经》的刊行为止,圣经英译版本呈现出新旧教派各执己版、所推行的基督教思想不尽一致、所尊原本差异众多、翻译原则和编辑方政各行其是、篇目章次铺排不一、体例混杂,进而令教会和教民难辨优劣等错综复杂的状况。可以说,自七世纪开圣经英伦本土语译本先河以来,圣经英译从未像十七世纪初那样熙熙攘攘、嘈杂喧闹。一个颁行于英王治下疆土的标准圣经版本势在必出。历史选择了英王詹姆斯,英王詹姆斯选择了历史。詹姆斯一声令下,枝繁叶茂、群莺乱飞的圣经英译之树终于在一六一一年绽放出美丽的花朵——《钦定版圣经》〔The Authorized(King James)Version〕
一六〇三年登基后不久,詹姆士就在汉普顿宫(Hampton Court)召集了一次会议,专事讨论并解决圣经英译诸多版本之间在译文质量上瑕瑜互见、见仁见智等参差不齐的问题。应召与会的有以英国国教主教为首的圣公会领袖和重量级的清教神职人员。这次会议上,詹姆斯可以说是充分发扬了民主,表现出了明君的气度。经过热烈的讨论(当然包括争论),会议决定把圣经重新翻译一遍。
詹姆斯当即批准了这一决定,挑选了五十四位学者(事实上到任的学者只有四十七位)共同担当此任。在具体分工方面,这四十七位学者分成六组,每组负责一个部分的翻译;每组译文的审校工作交由一个由十二人(每组出两名)组成的审校委员会来完成;若该委员会就重大问题难以达成共识,意见分歧则提交由全体译者组成的大会来讨论解决。
《钦定版圣经》的翻译指导原则和编辑方政是:在深入研究新旧约原初语言的基础上,以希腊文本和希伯来文本为旧约的基准,以各大早期英文译本,特别是《廷代尔版圣经》为新约的基准,以《主教圣经》为体例的基准;翻译时,应把旁注的修订作为重点,把旁注限制在语言层面和平行段落等方面。
次经的处理一直是各大译本都不容回避的问题,在这一问题的处理上,《钦定版圣经》的不同版本之间是有区别的。一六一一年版《钦定版圣经》将次经照收不误,鉴于此,说它是一六〇二年版《主教圣经》的修订本也不为过。为了维护《钦定版圣经》一统天下的局面,一六一五年,坎特伯雷大主教发出教谕,禁止其中不含有次经的其他英译圣经版本的的装订和销售,违者拘役一年。不过,从一六二六年起,不含有次经的《钦定版圣经》相继出版。一八〇四年成立于大不列颠的不列颠暨海外圣经协会在一八二六年决定,废止关于《钦定版圣经》的再版必须包含次经的惯例。不久,其他圣经出版机构也纷纷响应这一决定。无怪乎,时至今日,要想在英美等国的普通书肆购买一本内含次经的圣经,是近乎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毋庸讳言,正如此前的各种圣经英译本都不可避免地带有译者的神学主张乃至偏见一样,《钦定版圣经》的神学倾向或偏见是显而易见的。四十七位编译家骨髓里流淌的是英国国教的神学,他们所赖以让它绽放的根基主要是一千五百多年的神学及教会惯例的遗产,这样的遗产不可能不折射到《钦定版圣经》上。例如,由于英国国教有婴儿受洗和洒水礼的习惯,译者就沿袭了早期译者的做法,把希腊语中表示“洗礼”之意的单词音译成 “baptize”,而不是“immerse”。
同样不能回避的是,“在它出版后的八十年间……对钦定版的指责之声不绝,说什么它在神学上漏洞百出,并在教规上多有偏见;此外,还有人污蔑它为谄媚国王之作,刻意迎合了国王对巫术、魔幻的猎奇之心;更有甚者,它被斥责不忠实于希伯来文圣经,太多追捧 《七十子书》;译者的人格也颇受攻击……例如,他们被无端地指责为 ‘亵渎神明’、‘腐化堕落不堪’、‘欺世盗名’和‘狐假虎威’等等”。(原文如下:“For eighty years after its publication...it was denounced as theologically unsound and ecclesiastically biased,as truckling to the king and unduly deferring to his belief in witchcraft,as untrue to the Hebrew text and relying too much on the Septuagint.The personal integrity of the translators was impugned...They were accused of‘blasphemy,’‘most damnable corruptions,’‘intolerable deceit,’and‘vile imposture.’”)①Ackroyd,P.R.,and C.F.Evans,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From the Beginnings to Jerome,Vol 1,Cambridge:The University Press,1970,p.361.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钦定版圣经》本身就是这样的“将”“和土”。在形式繁多的攻击面前,它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虽然《日内瓦圣经》在一六四四年后还继续出版,它早已是苟延残喘,日薄西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在《钦定版圣经》出版发行八十年后,《主教圣经》在教堂内也失去了立足之地。
没有证据表明,《钦定版圣经》的出版得到了议会主教会议 (the convocation of bishops of Parliament)的最终批准,或是得到了英王政务会议(the king in council)的批准。其实,它根本上就不需要什么批准。它一版又一版地不断得到修订和再版——最后一版是在牛津大学的本杰明·布拉尼(Benjamin Blayney)主持下于一七六九年修订出版的——就像一朵长期绽放的“美丽的花朵”。这是因为《钦定版圣经》土壤肥沃,根基深厚;它容纳了诸子之言,汇集了百家之长;其用以参考的蓝本多不胜举,投身于它的编订的学者如此之众、其所凝聚的作风如此之谨,他们又是如此广征博引推敲其文,实属厚积薄发的力作。
历史已经证明,《钦定版圣经》的出版使英语世界中包括罗马天主教和新教在内的的教会得以基本统一于一个标准版本的圣经,成为使信众得以坚定基督教信仰的强大的思想武器。长期以来,英语世界中几乎每一个牧师都依据它的经文来布道,英语世界中几乎每一个基督徒都吟颂它的篇章,视之为生活的指南和生命的归属。历史也已经证明,深得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文风熏陶和浸染的《钦定版圣经》行文流畅,语言优美,字里行间每有扣人心弦和撞击灵府的妙译,从而能以它典雅和高朗的文字比其他任何一本出版物都更深切地构塑和影响了英语语言。自它问世以来的四百零二年间,它一直是英语民族的首选圣经,在圣经版本的排行榜上,它仍然是最令人钟爱的圣经版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