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一九六三年三月,沈从文写散文《过节与观灯》,篇幅不短,发表在四月的《人民文学》上。五月,为三年前去世的林宰平的《北云文集》作跋。林宰平在二十年代沈从文初到北京时即给予鼓励和帮助,沈从文感念甚深,他的跋语把感情隐藏在简洁、朴厚的文字中,未有一句直接道及私人交谊。他还写了一篇《我国古代人怎么穿衣打扮》,收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历史常识》第五册中。
馆里馆外的工作照旧忙乱而且永远也忙不完,他自愿担当“文化服务社问事处干部”的名分,“什么人要什么时,即为从记忆中挤出来”——因为无从保留资料、图片,“一切全靠记忆”。(21:303)①本文的注释,凡从《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引用沈从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夹注的形式,标出卷数和页码,如(21:303),指的是《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303页。除此之外的引用,则用脚注的形式。比较紧迫的一件事是工艺美术系列教材的审读。六月十八日,沈从文和七个人同上西山看稿子,用去大约四十天。住的地方是香山饭店,正是一九二五到一九二六年间沈从文生活无着,经林宰平和梁启超介绍,来熊希龄创办的香山慈幼院担任图书管理员的地方。现在的房间,似乎由过去的校舍改造而来。“四十年前我在这里住的小房子,至今还未坍圮,有人住下。只是校中到处是荒草,住在这里的人大致也多不知熊希龄是谁了。历史变化之大,真是不可设想。”(21:332)
他在家信里描述了工作的情形:“近来我经常是十二点还不能睡。吃药不甚灵,早上二点醒来,再睡睡,到五点就起床了。五点到八点空气最好,黄鹂也叫得格外清脆好听。这一段时间工作效率非常高,能敌整天有余。总是在两株大松树下去看四十万言稿子,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本来这一套书的主审是沈从文和陈之佛两个人,陈之佛一九六二年去世,沈从文自然承担得更多更重。譬如说最厚的一部稿子是《中国工艺美术史》,一块儿来看稿的几个人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干脆就让沈从文一个人看。“因为稿子分量重,内容杂,边看边增改用力大,睡得又少,前几天鼻子流了点血,心脏总是隐痛,不大好办。”“我已看过三次,这是第四回,仔细增改,也易接触问题。”虽然异常辛苦,但他心里还是欣慰,“书用的材料多,写得还不坏,若文化部同意付印,将是中国第一部《工艺美术史》,我这十年学的杂项在这里有了用处,因此多为费点心也应该。前后不过两年,居然有此成绩,比起文学史、美术史前后积累四十多年经验,至今还只能到目前水平,这本书的完成,就可以说实在很不错了。”(21:333-335)经过四次审改,沈从文为这部书稿补充的文字约占三分之一。
从香山回到城里后,出这套书的人民美术出版社不断把将出的书稿送给沈从文审,稿子的麻烦他不怕,还要考虑稿子之外的事,这就有些别扭。譬如一本《图案基础》,沈从文认真写出一些意见,却特意嘱咐出版社编辑把他的意见另抄一份,“作为你们编辑部一点建议……总之不必说是我的意见,免得编者感到扫兴。因为编者是国内唯一专家,自尊心强,自信心高,好意协助不一定需要(有时或胡乱恭维一阵,倒反而能起鼓舞作用)”。(21:340)
还有特别生气的时候。有一本书稿作者强不知为知,自矜发明,不肯修改不说,还把别人所提的意见、建议附于说明文上,加以批驳,理由又没有根据。沈从文给编辑写了一封压不住火气的信,说:“他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和我们有相当距离,彼此无共同点可得。这么夹缠下去,了无意义,费力不讨好。即此打住,还是时候。”“回想一下经过,还是出于‘热心误用’,不免变成‘自找麻烦’。但是也由此增加了点常识,下不为例……把说明上凡是我们意见删去……”(21:355,358)
家乡有人来信请教“写作问题”——这些年来,倒也碰到过几次这样好意请教的人——真是让沈从文觉得为难:“新的写作方法”,他自知没有发言权;他自己的老方法已经“过时”,惟恐“毒害”别人。所以常常只能简单回复。不过这样的事情确实刺激他去思考、去对照,并会把所想到的跟亲近的人说一说。八月给大哥的一封信里,他的思考就说得清楚而明了:自己写作,“当时只以为文学是个能独立存在的东西 (十九世纪看法),不怕用半个世纪努力,也得搞好它,和世界上最优秀作品可以比肩。因此写过卅本书后,还只算是未满师的习作,用一个极普通劳动者工作态度接受各种考验,这么下去,任何技术上困难似乎都自然而然可望逐渐克服。可是实在太辛苦了一点。而且结果并不好,时代一变,一切努力不免付之东流。反而不如另外有些聪明懂事人,只把写作当个过渡工具,不太费力,从人事交际上多用点心,到如今却得到双丰收!”更显著的对比是,“做一个现代作家,真正是幸福……大家写什么你也写,文字比较顺,过不多久即可有出路……过去我们写作,以艺术风格见独创性,题材也不一般化为正确目的,现在搞写作,主题却不忌讳雷同,措辞也不宜有什么特别处,用大家已成习惯的话语,写大家懂的事情,去赞美人民努力得来的成果,便自然可以得到成功!”(21:344-345)
入秋后,政协组织了一次到南方的活动,沈从文和三十多位人大、政协代表委员十月十九日到达广州,住广州迎宾馆。他们先后参观了黄花岗、红花岗、中山堂、农民讲习所、外贸展销、从化温泉、佛山等。二十八日那天,沈从文和同住的蒋兆和到关山月家里大吃了一顿广式菜,关山月和黎雄才两人合作为两个人各画一张画,给沈从文的一张,古松藤萝下面空空的一人骑马前行。沈从文喜欢这个意境,在心里默做诗一首,后面四句是:“桓桓万夫雄,鄙薄泰山封,骏奔千里足,揽辔吾欲东。”因没有人知道他会写字,所以没有题写出来。(21:377)
这一批人后来分两拨,沈从文等老弱的五个,经衡阳短暂停留,三十一日到了桂林,住榕城饭店。从桂林到阳朔,行在漓江上,山水奇秀,让沈从文作了好几首诗。其中把猪也写进诗里,“船上花猪睡容美”,诗情画意中有猪的酣睡,令人称奇。①见荒芜《沈从文先生的诗》,孙冰编:《沈从文印象》,第80-85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这一组诗编为《郁林诗草》,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五卷。
十一月八日,沈从文到了长沙,住湖南宾馆。看了几个湘绣和瓷器厂之外,博物馆看文物花了几天时间:“外室看了内室看,楼上看了楼顶看,只差不曾爬进坟里去看。但已近于这样子做了。因为每天必从一具高及一丈的大型西汉棺椁前走过,上楼时,又必须从两具完完整整战国贵族骸骨前边通过。而到得库藏室时,便简直如被由商到明三千年无数古坟包围了。看了好多有用东西,对于总的认识是十分有益的。有几点过去推测,全被新接触的出土古物证实了。”(21:394)
天寒地冻在房间里不能外出时,也不能做什么事,便觉得“无聊”。“无聊”,这对沈从文来说可真是难得的体会。在北京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却盼着黄昏快点来临。一切似乎都被寒气冻结住了,“无聊”中的思维却活跃起来,他想象有两个古人一定也曾经历类似的“无聊”:
使人回想起二千年前,同样的阴沉沉天气,贾谊以三十来岁的盛年,作为长沙王傅,在郊外楚国废毁的祠堂庙宇间徘徊瞻眺,低低讽咏楚辞,听萧萧风声,吹送本地人举行祭祀歌舞娱神节目中远远送来的笙竽歌呼声。生当明时而去帝乡万里,阴雨中迎接黄昏,回到他的长沙王傅所住小屋中时,他的无聊应当是一种什么情景!再想想屈原……就在这种雾雨沉沉秋冬间,终于被放逐出国,收拾行李,搭上一叶小舟,直放常德,转赴沅水上游。坐的也许正像我卅年前上行那种小小“桃源划子”……船在两岸绿雾苍茫中行进,想到国家种种,听到看到岸上的祝神歌呼和火燎,他觉得好无聊!
思接千古,倘若只为找两个人陪他一起“无聊”,那也不是沈从文了。他的思绪马上转向另一层:“我如再深入些,把两人本传来作些理会,在这个情形中的必然和当然,以及在那个历史环境中的必然和当然,小妈妈,一定会写得出两个极其出色的新的屈贾故事!我懂得到在这个气候下背景形成的调子应当是什么,加上从两人身世和文章中去简练揣摩,写出来一定会情感充沛,有声有色。不会像陈老写《嵇康》那么带刻板做作气。”——《嵇康》指的老朋友陈翔鹤在一九六二年第十期《人民文学》发表的《广陵散》——他又想到了写作!
接着,“无聊”就被转换成了“寂寞”,而“寂寞”能生长东西,是他早就申论过的,所以他设想:“把我放到一个陌生地方去,如像沅陵或别的家乡大河边一个单独住处,去住三个月,由于寂寞,我会写得出好多好多这种动人东西……我懂得如何即可感人!在三五千字造成一种人事画面,总会从改来改去作得完完整整的,骨肉灵魂一应俱全的!这是一种天赋或官能上的敏感,也是一种长时期坚强固持的客观反复学习。两者的结合,却又和‘寂寞’关系异常密切。酿酒也得一定温度,而且安静不扰乱,才逐渐成熟!”
他说东阳火腿从规格出发统一制作后,味道变了,旧作法产生的独特风味没有了。小说呢,现在也有差不多统一规格的新方法;在特定条件下,从“寂寞”里生长,是他的老方法。
然后他抱怨了几句妻子:“小妈妈,这就是我说的你能‘看小说’,可不大懂‘写小说’的原因。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写好小说除人事外还要什么作料,以及使用作料混合材料的过程,火候、温度、时间、环境……写批评的人事实上且更加无知。”“你很懂得我的好处,和懂火腿或别的一样,懂的是‘成品’。至于成品是怎么来的,作料如何选择配备,实在不大懂,不好懂。写作中实在大有辛酸!”
“不知是否真有此种可能,即有意把自己和一切隔绝起来一定时期,试试能否恢复我的写作能力。”(21:390-394)——没有这种可能了:十四日回到了北京,按照惯例,参观活动结束后接着就是政协会。他在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四次会议上提交了六个提案,当然都是与文物工作有关的。
一九六三年冬季,周恩来总理有一次会见文化部领导时谈起,他陪同国宾看戏,发现历史题材的戏装很乱,和历史情况不符合;还说自己出访,见到很多国家有服装博物馆,有服装史,中国还没有。周恩来问中国有没有人在研究,能不能编印一本历代服装图录,可以作为送给国宾的礼物。在场的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回答说,沈从文在研究中国服装史。
至此,沈从文从一九六〇年开始实施的服装史研究计划出现了重大转折。此前,文化部经文物局,要求汇报这一项工作的进展情况,齐燕铭在看过历史博物馆递交的工作简报后,于一九六三年八月七日致函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希望各方配合让沈从文把多年研究所得贡献出来。
十二月,文化部党组会议正式传达周恩来总理指示,历史博物馆随后建立起以副馆长陈乔负责的领导协调体制,调配美术组陈大章、李之檀、范曾等人给沈从文做助手,按照沈从文提供的图像和实物资料加以摹绘,另有其他相关人员配合工作。书名拟定为 《中国古代服饰资料》,编写工作从一九六四年初全面展开。按照时间进度,要赶在十月前出版,向国庆十五周年“献礼”。
如此特别的重视,却让沈从文添了些隐忧,这样的隐忧不能跟别人说,只好向大哥吐露一点:“我的构思基本方法,和一般人又不大同,这些稿又照例得层层送上去,由馆长到部里,且可能还得到中宣部,得迁就他人的意思,说些和本书真正无关的话。或照别人意思,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习惯话,反而把真正研究心得大量删去。这都是相当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虽然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总的来说他更感到欣慰,欣慰的是原本只能保留在他“个人头脑”中的东西,终于可以“转成为公共的知识”。(21:419)
工作极端紧张,承受着高血压和心脏病困扰的沈从文每天要写几千字,适当引申文献,综合分析比证,作出简洁的说明。他习惯用毛笔,为省去磨墨的时间,就蘸着蓝钢笔水写稿。到四月三十日,隋唐五代部分图文初稿完成,王冶秋先送康生,后送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审查;文物局正副局长,还有文物专家,各提出审查意见。编写小组随后进行讨论和修改。此后的稿件也都经过审查。五月,全书图版的临摹绘图工作完成。六月六日,历史博物馆和中国财经出版社联席会议研究出版问题。七月四日,全部文稿和图版交付出版社,文字约二十万,正图二百幅。
还在编撰工作结束之前,有关领导就请康生题了书名,请郭沫若作序。郭沫若写了两百多个字,文末注明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五日。
七月一日,沈从文写了“题记”。
完成了这件大事,沈从文七月下旬到大连休养,随身带了三十万字工艺美术类教材的书稿审改,又接续上了因为编纂服饰资料而搁置的工作。
九月,《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付印在即,沈从文写了一篇简单的“后记”,署名历史博物馆;编写小组召开最后一次工作会议,讨论“后记”。参与此书工作的李之檀记得这次会议:“当时社会上正在讨论毛泽东主席关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舞台’的批评意见,所以在这次会上也有人提出图版可否按身份等级排列的问题,以突出劳动人民形象在书中的地位,并指出当时《中国通史陈列》中的帝王将相都已作了修改,编书不能不注意中国问题。”①李之檀:《沈从文先生在历史博物馆》,《永远的从文——沈从文百年诞辰国际学术论坛文集》,第667页。此文集没有正式出版,由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所等单位编,向成国等主编,2002年印制。也就是说,要按新的政治要求,对全部书稿进行修改。已经完成打样、只等着印刷的这部书,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突然中断了出版。
说是出乎意料和突然,只不过是就这一件事而言;如果稍微看看当时政治形势的变化,其实也会觉得这样的结果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六月二十七日,毛泽东在《中央宣传部关于全国文联和所属各协会整风情况报告》的草稿上,作了关于文学艺术的第二个批示;七月二日,中宣部召开文联各协会及文化部负责人会议,贯彻批示,再次开展整风。与此同时,现代戏——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驱逐出舞台的革命文艺——“样板”化的意识形态工程,大幕正轰轰烈烈地拉开:从六月五日到七月三十一日,文化部举办的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在北京举行,演出了《红灯记》、《芦荡火种》等三十多个剧目,江青七月在演出人员座谈会上作了一个著名的讲话。江青的讲话虽然是三年后才冠以“谈京剧革命”的题目在《红旗》杂志发表,“样板戏”的说法也是三年后才正式确立,但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大动荡的先兆已然清清楚楚了。
年末,在参加政协第四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前两天,沈从文写信给大哥说眼下形势:“乡下‘四清’,城市‘五反’或‘社会主义革命’、‘文化运动’都在分别作试点进行,有的教育单位已到初步激烈情形,照趋势说又像有过去反右情形,明日发展,一时还难明白。”(21:432)
一九六五年一月,陈翔鹤(一九〇一-一九六九)的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受到激烈批判:《文艺报》第二期发表颜默《为谁写挽歌》,《文学评论》第一期刊出余冠英《一篇有害的小说——〈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不仅是沈从文二十年代早期即结交的老友,一九五四年从四川调北京以后又常相往来,并且在他担任主编的《光明日报》副刊《文学遗产》上发表了沈从文多篇文章。
对陈翔鹤和他的朋友们来说是件大事的批判,对于一九六五年来说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开头:接下来,新编昆剧《李慧娘》、电影《林家铺子》、戏剧《上海屋檐下》、电影《不夜城》等一一被当作“毒草”揪了出来。到十一月十日,最重要的批判终于出笼:姚文元在《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二月和三月,沈从文接连给巴金去了两封信。这两封信《沈从文全集》未收,是二〇一三年才整理出来发表的,和他给巴金的其他信一起刊登在《收获》杂志第一期上。二月二十四日的信很长,说到不少事情:《英雄儿女》(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电影)前后看了三次,觉得导演对于战事处理还不大真实,“不让战场上见有中国死去兵士”;“女孩子和哥哥相见一场,看相片时,也不大像兄妹情形,却近于小情人。女孩子唱歌,歌词不大谐调。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很好的,我们一家人通觉得好!”自己搞的服饰资料,“将又成夭折废品”;听说上海旧书店卖五四以来著作,“望蕴珍有便时,为我注注意,若可以买得商务及开明版《湘西》、《湘行散记》各一二本,和初版《边城》二本、《月下小景》(现代),及良友版《从文习作选》,为我买一下”,“想就这些本子作点注解说明,将来留给孩子们看看,也可以多知道些事情”。
但这封信的重点却不是这些事情,而是汪曾祺的工作。汪曾祺改编《芦荡火种》大获成功,沈从文也高兴,但他总觉得汪曾祺应该“趁精力旺盛笔下感觉敏锐时”去写短篇小说。“听说近年山西年轻作家多有模仿赵树理趋势,河南作家又以能仿李准为方向,湖南则周立波笔调成为年青作家学习对象,此外都不大懂,也不好学。这么下去,哪能够有希望突破这几位大作家所立下标准,得到更大成就?照目前学习方法,外来的既不好学,学来也不抵用,五四以来的又不受鼓励阅读,仅只学赵、李、周诸公,求文艺上有些新光彩,恐怕不容易。从大处看,我倒觉得若有机会让曾祺各处走动几年,写几十个短篇,把旺盛精力用到些新的短篇试验上去,对国家为经济……若继续束缚在一个戏团里,把全部生活放到看戏中,实在不很经济。”沈从文在汪曾祺不知道的情形下去托老朋友巴金,有机会“为安排他今后工作”出点力,他自知自己没有这种影响力,却操心“如何充分发展”汪曾祺的长处。“曾祺今年也四十多了,使用他也要及时!在剧团中恐难于完全发挥他的长处!”
三月八日,沈从文再次致信巴金,他明白自己的操心是一厢情愿:“涉及曾祺事,昨闻已经和赵燕侠等廿人去四川重庆渣滓洞体验生活,准备编写‘红岩’新京剧。这一二月后即来沪演出。这种光荣任务,当然十分有意义。而且听说他十分高兴就新戏革命中贡献出终生精力。组织既重视此工作,他本人又能和团体中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生活打成一片,工作中尚可充分发挥所长,所以我前信中说的希望改写短篇小说,真是愚腐主观见解,十分可笑!”信末感叹:“我们用过去习惯眼光来看现在小说,希望现在小说能如过去情形启发读者,是我们太落后的观念。我的落伍真是太可怕了。”①沈从文:《沈从文书简》,《收获》2013年第1期。
张兆和四月份和同事到上海的南汇、青浦等地调查农民故事会活动情况,前后约一个月。这个调查当然与毛泽东对文学艺术的第一个批示有关,这个批示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在中宣部文艺处的一份关于上海举行故事会活动的材料上作出的。昆山的亲家母与张兆和五月同车到京,来照顾临产的女儿张之佩。沈从文次子沈虎雏和张之佩是前年结的婚,两人在同一个工厂工作。沈家添了一个叫小红红的女婴,做了奶奶的张兆和却在九月中旬被派往京郊顺义农村,参加“四清”工作队,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工作紧张,气氛也紧张,她匆匆忙忙给沈从文写简短回信,末了嘱咐,家里不同的人给她写信,“最好装在一个信封里寄来,已经有人说我‘家信频繁’,虽属笑话,也应注意”。(21:483)
沈从文所在的政协小组,“一星期三次学习,思想改造为主”。历史博物馆决定对《中国古代服饰史料》进行修改,安排另外两个人去做,得删除一部分,增加一部分,“事实上还是得我动手,才能掌握轻重分寸。工作可以作的还相当多,而真正得力的助手却无人,真是无可如何”。(21:449,450)“真正应和了庄子说的 ‘劳我以生’,殊不知如何来‘佚我以老’,或许来不及佚我以老,即将忽然要‘息我以死’了。可惋惜的还是学了许多,事作不完,不应当草草报废!”(21:456)
五月四日,给程应镠写信说到眼前的事:“这里北大史学系副主任周一良正在率领师生于海淀区掏粪,一定要这么作才算是思想进步,我目前就还理解不够。我可能实在已落后到一个程度,总依旧认为目前明明白白编的通史不过关,涉及劳动人民创造世界,务虚说似乎头头是道,一具体,究竟生产上创造些什么,艺术上又有些什么成就,却不知道,即知道也并不落实,近于人云亦云。一个五十多岁的专家,不针对本业,改正学习方法和学习态度,来填补研究上的空白点,突破目前空疏处,来写写既有崭新观点,也有崭新内容的通史或论文,使亿万人得到启发并更正确一些明白国家过去,完成本门责任,却避重就轻,满足于形式上职业平等,把担当困难的专业上的‘深入’和‘全面’,诿给未来一代,也不能说是识大体,而又能 ‘坚持真理’!”(21:454)
他自己要消耗剩余的生命到本业上,却那么举步维艰。八月二十日,他给馆长龙潜写了一封短信:龙馆长:
我身体已不大抵事。主要毛病是心脏冠状动脉硬化,四肢和头部供血不足。局部头痛转成定型。读书一会儿即感疲倦。记忆力和文字组织力,都明显在逐渐衰退中。手足无力,走路时举步易失确定性。白天读小字书眼目易模糊,头部沉重,得躺躺,躺下也并未即减去头部压力。晚上睡醒,头部常发木……种种征象,多证明和心脏机能衰退供血不良问题有关。求好转似已无可希望。只是如能保管比较得法,或可以稍延缓自然的进展,不至于突起恶化,或中风瘫痪,或发生更糟事故。照近一月趋势看来,一切似还照自然规律在慢慢进展中,无可奈何。
目前《服装资料》稿,已照你所说及王主任意见,将应加的由大章等分别绘出加上,文字部分也照各方面意见应改的改,能删的删,待大章等将新图绘出后,我再用一星期时间仔细排定秩序,使文图相互关系不致错乱,即可上交审核。初步工作,九月内总可告一段落。完结后再看看馆中需要,安排工作,或整理绸缎,或先将部中上次约全国工艺美术教师分别执笔编写几部工艺史稿,和丝绸、漆、瓷专题教材,由我审定待印稿件,为抢时间一一看毕。工作作完,再说休息。能否较好地完成这个任务,一切也只是尽力为之。我曾于上月给刘白羽部长写了个信,谈到这几部稿子,如何看,如何改,工作效率会比较好些的意见。是否有必要这么作,将看部中对于这些教材要求而定。(我的点点常识,若用得上,自然应努力作去,若用不上,也只好交由后来高明去作,总之心已用到!)
我希望能有机会到一中医疗养所住十天半月试试,看看有无转机,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一种打算。 (21:462-463)
九月十八日,沈从文致函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提请采取措施抢救上方山庙里所存一万七千册明正统《大藏经》。他建议成立各方面人员构成的工作组,而他自己专看装裱经面和包袱锦材料,记录品种花色。明锦是他从事文物研究一开始就关注的,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多少同道。得知有这么些锦缎材料在深山中饱蠹鱼销蚀,他自是心痛。
形势却越来越不是关心什么花花朵朵、绸子缎子的时候,九月二十五日,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我这两天听了二报告,一政协传达,一文化部新部长(馆中传达)……同是要政治挂帅,定工农兵方向。”馆里要设政治部,已有三人来蹲点。可他还老是坐在桌前改服饰资料的书稿,“十八万字尽日在脑中旋转,相当沉重”。这是一种无望的努力,他心里其实明白结果会怎样,但就是不甘心,不肯放弃。“只怕遇到批评家,从图像,从文字,都必然可挑出百十处错,也无从辩解。不得已最后复印将说明全删去,亦复可能。因为图省事,并且亦真正省得麻烦也。最担心的是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明白内中得失。”“想来担心怕人。只能尽力之所及作去,不求有功,但愿无过,能无过,就很不错了。”(21:480-482)到年底,稿子还在赶改,不过,“我已早把出版理想放弃,只老担心将来出乱子……”“科学院社会科学各部门,正在大举讨论吴晗关于海瑞戏剧和姚文元、戚本禹文章,就趋势言,将比谈‘中间人物’和《早春二月》人数还广泛……我近来搞的一行……也极容易成为 ‘厚古薄今’。”(21:505,506)
十一月中下旬,政协“开门学习”,沈从文跟随活动参观了京郊的南韩继地方农业、焦户庄地道战遗迹、石景山钢铁厂。参观地道战遗迹时,他注意到,“同行的多历史人物,计有溥仪皇帝,和蒋名下大小带兵官二十来位。(我试为估计了下,大致管过一百五十万左右大兵!”
景德镇陶瓷十一月来京展览,沈从文给报纸写了两篇介绍短文。此外,这一年没有发表别的文章。而且此后十四年,他也没有发表任何文章。
这一年收到日本汉学家松枝茂夫来信,这位从三十年代起即翻译沈从文作品的研究者,打算翻译他的“全集”。沈从文一直没有答复,也无从答复。至于纽约出的一本中国文学选(A Treasury of Chinese Literature:A new Prose anthology Including Fiction and Drama,New York:Appleton-Century,一九六五)收了《龙朱》,那更是何其遥远世界里的事情,与眼下的处境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当然,可能的情况是,沈从文根本不知道。
沈从文给程应镠的信里说:“照理到了这个年纪,应活得稍稍从容点,却经常在‘斗争’呼声来复中如临深履薄,深怀忧惧,不知如何是好。”(21: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