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调头

2013-03-25 03:43陈鹏
小说林 2013年1期
关键词:师妹

那天他们在嘉华宾馆参加一个企业的新闻发布会。我们都是狗仔,他对小师妹说。狗仔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职业。她可是正宗的大学同门小师妹。真好。他想。那次采访没什么好说的,随后二十多天他再没见过她。这很正常,到处乱窜是狗仔的天职。

现在他觉得自己快把她忘了。他只记得头一次见她的模样:站在嘉华宾馆签到席后面,似乎担心手里的红包是不该拿的赃物。那天她穿一条深蓝牛仔裤,白衬衫扎进腰里。印象最深的是那对银色耳环,大得像自行车轮胎,明晃晃地反射窗外的阳光,把她圆圆的下巴照得一片雪白。她挺漂亮的。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是挺漂亮的。他至今仍这么认为。

李果大约在二十二天后接到她电话。她的声音无法让他把小师妹和二十二天前在嘉华宾馆见到的那一个联系起来。

你好,师兄。她说。把我忘了吧?

他正开车往家里赶,妻子三点多钟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刚从医院返回,有天大的事情要告诉他。她的声音很冷静,像插入冰水的钢刀。他心里阵阵发紧。妻子在很多个深夜从他身边偷偷下床,在昏暗的洗脸间对着镜子抚摸两腋和前胸,之后压低嗓门叫醒李果:她发现了肿块,就在左侧乳房靠近肩胛骨附近。她浑身发抖。他在黑暗中触摸到了她所说的块状物,在没有定论之前只能紧紧抱住她,尽量用温暖的语调重复那些安慰人的话,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有我在呐。有我。

难道,她的担心在医院里得到了证实?

小师妹啊,很久不见了,一个月了吧?他说。

哪有一个月!她笑起来,声音很脆。他已经没法想象她的样子。他从北京路驶入东二环,很快在新迎小区边缘堵得没法动弹。他使劲砸着方向盘,诅咒这个越来越繁乱的城市。二十二天,她说。是二十二天没见了。离一个月还远呐。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讨小子出现在车窗外面,他升起玻璃,冲他摆摆手。

三个星期?太久啦。你还好?

她笑起来。真不好意思,师兄,那么长时间没联系,一联系就有事相求。

她说她的实习期即将结束。我想留在那家报社,我喜欢做记者。她说。但是他们说——你知道,就是我周围的那些老记者——我应该,不对,是必须把我们副总编摆平。他们说,师兄和他很熟,至少,你在这个圈子里那么久了,我现在能托付的只有师兄你了。

车流还是一动不动。他想象妻子躺在床上高烧不止,满嘴胡话,湿漉漉的细汗黏住头发,左侧那只受伤的乳房让她死去活来。他想象自己的汽车飞出车流,从数不清的车顶上方腾空而起,飞回北市区的家。

没问题。他说。谁让你是小师妹?她实习的《昆明快报》社副总编辑刚上任,做记者的时候和李果是一支足球队的队友。李果居中,他的位置靠前,李果总是无私地为他输送炮弹。队友总有点肝胆相照的意思,留用一个实习生是举手之劳。

小师妹不停道谢。他再次问了她的名字:方静。她特别强调,静就是安静的静,对,很普通的名字,非常普通。

李果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提前暗淡下来,以至于他看不清妻子。她坐在沙发上,蜷着两腿,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她没跟他打招呼。

怎么样,检查结果出来了?李果走近她。还好,她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那种被病痛折磨的惨相。相反,她似乎满面红光。

你坐下。她拍拍沙发。他挨着她坐下来,揽住她的肩。你觉得,这个家发生什么事算得上是大事?他看着她。她毫无表情。他摇摇头。

乳腺癌。她说。医生就是这么说的。医生说,你老公没照顾好你。他不够格。

瞎说。他急了。隐约感到事情不妙。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像在确定什么,也像给自己加油鼓劲。你瞎说。他说。你好好的,你从头到脚都好好的。

医生说了,像你这样忽略妻子健康的男人就该拉出去枪毙。

瞎说,净瞎说!

她靠在他肩头笑出声来。瞧,心虚了不是!就该拖出去毙了,那才解恨呢。

然后她严肃地告诉他,乳房没事,被确诊的事情比这更可怕——她怀孕了。他瞪大眼睛盯住她。那感觉就像被她拖去偷看了她少女时代的秘密日记,而他本来没打算看呀。他竟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怀孕?那不也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现在,她要求他给自己熬一碗粥。我病了,你必须好好照顾我。她有点蛮不讲理。但他不就喜欢她偶尔的蛮不讲理吗?他照办了,在厨房里忙活半天,盛好粥给她端过来。她直起身体,把电视音量关小,要他一口一口喂她。他只能照办。她很兴奋,你这个老家伙。她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生病你怎么照顾我的?他摇摇头。忘了。他说。

她用勺子敲他的头,2009年6月11日,你竟敢忘了!我把脚趾的脂肪瘤切掉那一次。忘了?

他想起来。那是个小手术。他把她从手术室一路背上车,左脚缠着纱布。她终于解决了一个困扰很久的担心。

那算什么,只是脚上划个小口子。他说。

我还记得你怎么服侍我的。她说。天天给我炖鸡汤,熬瘦肉粥,我这辈子没喝过那么多鸡汤和瘦肉粥。你每次都喂我,用一把更小的勺子,一点点喂我。记得吗?你后来对我越来越糟糕。你不再喂我吃东西了。

他苦笑。都老夫老妻啦。

结婚才两年呐。她说。老夫老妻?我告诉你什么才是老夫老妻。昨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大伯父结婚五十周年纪念。老两口在一家小酒店摆了十桌,两人精神抖擞,所有人都站起来,拼命鼓掌。这才是老夫老妻。

他们那一代人不一样……

她打断他。能有什么不一样?你说说看,他们谈恋爱结婚的时候比我们还年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他老婆。她是昆明杂志界公认的大美女。两年过去了,他不再这么认为。有时候觉得她的颧骨又尖又硬,尤其莫名瘦下去的时候,像两把刀子。你懂我的意思,你懂我说什么。他说。

她推开他的手不再让他喂了。他放下碗勺。我还没准备好。他说,这件事情你从头到尾就没跟我商量过,我真的还没准备好。

我也没准备好。她说。

你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

一切都很顺利。方静八月中旬正式加盟《昆明快报》时政部。她打来电话那天他再次堵在东二环上,隐约可见前方一辆火车头般的大货车横在大树营立交桥顶部。热浪贴着水泥桥面熊熊升腾,它身后一长溜儿汽车犹如丧家之犬。他看见她的号码时觉得太巧了,上一次差不多就在这里接她电话的。

谢谢师兄,你真是百里挑一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师兄!她说。报社要求实习两个月,再转为正式记者。我想请师兄吃饭。

他有点犹豫。上次那个要钱的小子又出现了,突然蹿到他的车窗前鞠躬作揖。他放下玻璃,掏出两个硬币递给他。小子高兴地咧嘴大笑,奔向后面一辆帕萨特。

连吃饭机会都不给啊?她说。六点钟,文林街怡得饭庄。别嫌地方小,我还是个没开始挣钱的实习生呐。

怎么会!她这么说真让他无法拒绝。但我被困在东二环,不知道几点才能……

你要是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大不了,晚饭改宵夜。

他挂掉电话时前面的车流终于松动。他嘘一口气。经过缓慢跟车,他在大树营立交调了头,重新驶入北京路进城赶赴文林街。他拨通妻子电话,告诉她今晚要出席一个企业的晚间发布会,不用等他吃饭了。

我这个关于记者的故事正在呈现一种逼真状态,至少是接近真实的状态。故事需要很多铺垫、冲突、误解和纠葛,但这次我真不准备这么干。如果你喜欢想象,可以顺着我的故事线索往下走——可以任意结构你所需要的故事样式,比如李果和方静的故事,李果和妻子的故事,妻子和方静的故事,甚至还有一个隐藏在几个主角身后的配角:李果妻子的男朋友等等等等。

我想说的是,记者生涯和我们置身的城市每天都在发生巨变,个人情感几乎微不足道。这些生活表层的小颗粒小分子在无法抗拒的宿命裹挟之下只能随波逐流,任何预设目标只能沦为笑柄。我的小说同样如此,我真实的男女主角将沿着自身逻辑往下走,无论前面是深渊还是坦途。我记得一个女孩在她的信中告诉我,每一段爱情都可能无疾而终,更何况这段爱情还没真正开始。

这同样适于这个有关记者的小说。

他赶到怡得饭庄时七点刚过。小师妹方静从一扇红木雕花屏风后面站起来冲他招手。他赶紧走过去为迟到抱歉。现在可以从容打量她了:还是巨大的耳环,银白色的,又亮又细,把她修长的脖子衬托得恰到好处。一件白色开领夹克衫让她很像《欲望都市》的职业女性;里面一件红色低胸装,略显松散,下身一条蓝色牛仔裤,平底黑色磨砂皮鞋。她真挺漂亮的,圆脸,马尾辫,肤色白皙,眼睛又大又黑——这似乎是他见过的最黑的眼睛,他知道这是美瞳隐形镜片的效果。但他真喜欢这效果。她额头刚长出两粒不易察觉的青春痘,这是他们相差十二岁的明证。

她让他别再道歉了,否则翻脸。她已经点了菜,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即使不喜欢,也得做出喜欢的样子。她笑着,让服务员上菜。

他一直偷偷打量她。他猜她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八附近,体重不超过四十八公斤,偏瘦(其实恰到好处)。他们谈论报社、新闻,他认识的朋友,她的圈子。后来说到她已经毕业的大学——他们共同的位于南京的那所古老学校。

那时我把图书馆的文学名著都借遍了,他说,毕业的时候还偷了两本带回来。我还记得图书馆的样子,在一个斜坡下面的丁字路口,两旁有高大的梧桐树,一到春天就漫天茸毛,但夏天很棒,大片大片的树荫让人流连忘返。

图书馆没有任何变化,还那样呢。她的两手放在桌前,不太接触他的目光。这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女生常有的。不过你们从前的宿舍变化很大——已经推倒重建啦,现在的女生住新楼,离图书馆不远。

是吗?他说。那时侯男女生混住一栋楼。男生住一二层,女生三层。中间被一道大铁门隔开,夜里十点准时上锁、关灯。还是经常发生故事。

他真的想起不少爱情故事。母校的气息渐渐浓烈地涌出来。真奇妙啊——对面坐着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女孩,把两个时空密切连在一起。她甚至还是陌生的,像她第一次出现那样。但又让他如此亲切,就像十几年前的同班同学。她捎来那个遥远集体的美妙信息。

南京黄桥饼、要命的天气、总是积水的网球场、共同的公共课教师……他们有很多话题。饭菜早上齐了。她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犹豫着。她果断地说,一定要喝,算是庆祝和感谢。师兄不可能滴酒不沾吧?

他想说他平时真的滴酒不沾,但沾一点又怎么样?方静要了店里的雕梅泡酒,这可是怡得饭庄的“招牌菜”。昆明的傍晚迅速降临,夜色在窗外弥漫,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来得太晚的客人只能站在满座的桌前来回打量,沮丧地摇头,转身出门寻找下一家。

师兄结婚了?方静敬了他三杯,他只好回了三杯。看得出来,她是个有酒量的女孩。现在能喝的女孩太多,她们有太多喝酒的机会。

李果点点头。哪天让你见见嫂子吧,她在《风情》杂志社做旅游版编辑。

听说嫂子很漂亮?

还行。他笑了,当年就因为她漂亮才追的她。

是吗?

想听我们的故事?

那当然,这可是师兄的爱情故事!

他觉得泡酒的后劲上来了。当然可以把三年前的故事给她说说的。没什么关系。我和你嫂子当年也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认识,就是你知道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新闻发布会。然后嘛,我开始追她。那个过程挺傻的。我当时把整条尚义街的玫瑰花都买光了,装了满满一车。就是我开的那辆车。我到她家楼下,找人把花送上去。结果你可以想象,她后来说,她们家的整个卫生间都用来堆放这些玫瑰花,后来只能把放不下的玫瑰搁到浴盆里。她修剪玫瑰的时候还扎伤了手指。

是挺傻的。她笑了。一只手托住下巴,脸色逐渐红润。

如果你以为这点玫瑰就能把她追到手,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的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一个常驻北京的疯子每天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甚至为了她的一句话就能飞到昆明。她在选择,美女总得选择,对吧。我没那家伙有钱,也没有大把的时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某一天,那个疯子真的又从北京飞过来了,理由仅仅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就为了这么个狗屁的纪念日。他根本没告诉她要来。他直到她家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请她下来接收一个快件——一份她想象不到的小礼物。她下了楼,这才发现捧着一只烤鸭一盒糖葫芦的家伙正是他。够离谱的吧?太他妈离谱了。

怡得饭庄的客人渐渐少了,已经到了泡吧喝茶的时间,但距离80后们热衷的慢摇开场还早得很。李果把杯里的酒喝完,小师妹没再给他续酒。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笑笑。她希望他赶紧往下讲。讲完他的故事。

那段时间她摇摆不定。当然更喜欢北京疯子,任何一个女人都喜欢男人为她发疯。何况她连手指都不用动一动就能让他乖乖从北京飞到昆明。好在我离她很近,有时间把她约出来,有机会和她在一起。尽管她一直在拒绝我,知道怎么跟我保持距离,但毕竟有机会。这是那个疯子比不了的。我记得一天晚上她主动约了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我很高兴。那天她情绪低落。后来她告诉我,她从那个疯子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他居然和其他女人住在一起。天啊,她说,天啊,男人都是什么狗东西……

李果看着小师妹。她冲他微笑。他摇摇头,继续往下说:那天晚上她跟我跑到昆都附近一家小酒吧坐到凌晨,最后她说她不想回家,问我能不能住我那里。我吃惊不小。那天我让她睡我的床,我睡客厅沙发。就是这样。她说她了解那个疯子,她知道他很可能今天夜里已经搭乘班机飞到昆明了,或许,现在就在她楼下坚守。她无论如何不想再见他了……随后三天她就睡我家里。果然不断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说他就在昆明,希望见她一面。就一面。后来她索性关了手机。第四天她回去了。第五天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希望我能到她家里住两天,她担心他破门而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两头跑,但什么都没发生——那家伙并没露面。我和她相敬如宾,似乎成了哥们儿、兄弟,我不打算碰她,她也对我没兴趣……再后来,就顺理成章了,她选了我。我们恋爱,结婚。直到现在。

他觉得酒劲儿正涌上脑门儿。平时很少喝酒的。方静起身结账,他拽住她想把账单抢走。小师妹用力推他。你要再跟我争就不是我师兄。她说得斩钉截铁。

李果打量她的背影。她纤细,苗条,个子很高,两腿修长笔直。在一堆女孩当中肯定鹤立鸡群。他看着她掏钱、结账。他回忆第一次跟妻子吃饭似乎就在这个饭庄,或类似这个饭庄的小饭店。他仍然记得她又酷又冷的样子,她美丽绝伦,让众多进出的男人女人都禁不住看她几眼。他很得意。结婚两年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他一直想找出那是什么东西。杂志社的工作很轻松,八小时之内都能完成;她的爱好越来越少,除了邀约闺蜜逛街购物打麻将,再没别的了,连电影都懒得陪他看;半年前突然迷上网络游戏。这样一来,他像个多余的摆设,既无人搭理也并不重要;只能把自己关进书房写稿上网、看书看碟。他们的生活似乎除了坐到一张饭桌上吃饭之外再无瓜葛,就像东二环上各行其是的快慢车道。他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至少不是什么大问题。哪对夫妻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走吧师兄?方静冲他招手。

去哪里?他说。

你还想去哪里?晚了。都打烊了。

可现在回家的话,还太早。

那你送我回家?

小师妹的家远在东站附近一家著名国企旁边的家属小区。路上他开得很小心。他知道自己喝了酒,但还没到真正醉驾的程度。万一被警察逮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他居然毫不犹豫就冒了这个险。小师妹也一点不担心?一路上她不再说话,而是安静聆听CD里的马莉·林恩。稀疏的路灯光不断划过车窗,音乐节拍非常适合并不快的车速。马莉·琳恩是典型的公路音乐。难得的沉默并不让人尴尬,相反,那种微醉状态被林恩的歌声轻轻切割,犹如柔软的泡沫在他身体周围悄然涌动。李果觉得自己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因为黑夜到来突然神秘莫测的世界。夜晚的二环西路并不拥挤,高大的广告牌袒露在路灯之上,画面中的广告女郎穿着蓝色比基尼,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

车子在小区门口稳稳滑行了一段距离,在街边的梧桐树影中停下。林恩的歌声在继续,变得柔软,深邃,伤感。方静冲他微微一笑,谢谢师兄。改天见。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哪来的胆量。他觉得自己被马莉·林恩的某个音符击中了,又准又狠,直透心脏。后来他想,在当时那种氛围中做出这样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了,并不需要谴责,尽管他早就在心底把自己谴责了无数遍——他紧紧拽住小师妹的手腕(它多么纤细小巧啊),进而揽住她的肩。她倒在他怀里。扑面而来的清澈和柔韧立即湮没了他。他只好相当笨拙地寻找她的嘴唇,那里还有丝丝酒味。

回到家是十一点五十,距离妻子规定的最晚时间还有十分钟。他在门口迟疑着,觉得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巨大的变化。酒劲全醒了,彻彻底底清醒了。他开始恨自己。他们曾经在结婚登记处和婚礼现场上发誓没有背叛没有外遇没有欺骗没有隐瞒,这是他们成为夫妻、组建家庭必须坚守的。现在,他亲手把它毁了。

她还没睡。她趴在电脑前打魔兽的梦游态让他真想冲过去拔掉电源。

还没睡?

马上。她头也不回。

该睡了。

马上。

他走进卫生间,刷牙,拧开水龙头放水,然后脱光自己,站进浴盆,热水从头浇落。他已经开始想念方静。她水做般的身体以及她强烈的在他这个年龄已难以体验的青春气息无处不在。他竭力驱散她的脸,她的嘴唇,她神秘鲜嫩的清香,他大声呼唤妻子帮忙拿一瓶沐浴露。她大声说那不就在洗脸台子上搁着吗,自个儿找。他没找到,央求她去储物间找瓶新的。她半天才起身,趿着拖鞋噼噼啪啪跑向储物间又噼噼啪啪跑回来,推开门把一块没拆封的香皂扔向他,狠狠砸了他光溜溜的屁股。她头也没回就冲向电脑,边跑边说,对不起呀亲爱的,你将就用这个,我忙!

他洗好出来,她蜷缩在椅子里,身上那件暗红起白花的睡衣皱皱巴巴裹住身体。她的长发有些乱,一部分耷拉到腰际,另一部分被椅背拦截。

睡吧?他说。

马上。

你怀孕了还整天对电脑?

她一声不吭。电脑屏幕上的怪物和英雄来回厮杀。

问你话呐。

下星期开始,她说,下星期开始一定远离电脑珍爱生命。我答应你。她还是没回头。

他把被子抱出来埋头走进客厅。这两天我睡眠不好,他说。我睡沙发。我怕翻身吵到你。她没有异议,好好好,你先睡。乖。

别老对电脑了行吗,你这是摧残咱们的孩子。他大声说。

她笑出声来,你终于面对现实了?放心吧,我会不惜代价生下他。给你生个大胖儿子。所以呢,你必须对我好。无条件的好。我想干嘛就干嘛。

他没吭声。他清楚今晚的重点不是孩子。他不想跟她睡在一起。至少今晚,至少在他突然亲吻了一个还并不熟悉的小女孩的今晚。他在昏暗的灯光中一直聆听着妻子关机、洗漱、上床躺下,最后,他们大声互道晚安。黑暗如潮水般席卷过来。

东二环上突然出现了不准调头的标志,那个红色的U形箭头身形优美,让他恍惚想起小时候在动物园看过的黑天鹅。但即使不准在大树营立交桥调头还是无法改善这条环城主干道的交通。他驶入不久就后悔了。这次的严重堵塞似乎没完没了,一直延伸到立交桥上方一条笔直的斜坡及转弯处。还无法判断引发堵塞的原因。当那个要钱小子又出现时他立即放下车窗,给了他一块钱。

喂,知道前面怎么了?他说。

小子咧着嘴,露出漆黑的牙,用力摇头,使劲冲他鞠躬,再冲向下一辆车。

喂,你他妈的哑巴了?李果大声说,我问你前面出什么事了,你没听见吗?

那小子显然装聋作哑。他已经甩掉了这个给他施舍的焦躁男人。

李果在东二环煎熬了一个多小时才突出重围,终于在大树营立交桥下段发现了事故原因:三辆大货车严重追尾。交警正疏通现场。他冷不丁听到旁边一辆雪铁龙上的司机大声说,为什么不修一条匝道和辅道让大货车通行呢?为什么这些庞然大物非要和那么多轿车挤在一起?各走各的道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嘛!妈的,这家伙像个愤青那样嘶声力竭。昆明这帮搞交通规划的都他妈的该拉出去枪毙!

大树营立交往前是菊花立交。他猛然发现这里距离小师妹家非常近。他掏出电话,犹豫着。上午的强烈阳光让人头昏脑胀。他鬼使神差下了菊花立交,向前天夜里亲吻方静的小区门口驶去。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树荫——一棵单薄的梧桐,遍布南京母校的那种法国梧桐,但这一棵显然不如校园里的挺拔高大,它孤独、弱小,树叶又枯又脏,它投下的树荫也只是一面桌子大小的暗影,一块仿佛嵌入柏油路面的黑斑。记忆变得模糊而尖锐。他一阵颤栗。

他驶入这片树荫。五分钟后,他拨通了方静电话。

还好吗?他故作轻松。

不好。她懒洋洋的,似乎还没睡醒。他看看表,十点二十八。早在东二环上塞车时他已经把十点钟的采访推到了下午。

你还知道打个电话来啊。她嗔怒着。她的态度让他吃惊。

我路过,所以……他小心寻找措词。

我没去报社,昨晚喝多了。喝太多了。昨晚和同事一起K歌,喝了整整一箱啤酒。

我的天,为什么?

高兴呗。

你的意思是,你在家?

当然。她说。你不打算过来看看我吗?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家所在的十栋三单元301。他敲开房门,出现在面前的小师妹居然容光焕发,根本没有宿醉迹像。她把他让进屋里。他简单转了一圈(陈设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女孩的闺房:小床、书桌、电脑、大幅的明星照片、玩具熊和钥匙扣,新裙子和旧衬衫)之后就抱住了她。她像一片树叶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她的身体弥散着芬芳的青草气息。他头晕目眩。

你冷吗?

不。

你害怕?

这可是我家!

她也紧紧抱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怕我?

她趴在他肩头轻笑。暖暖的气息从他耳后颈窝里飘散过来。他想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在她略显窄小的床上躺下的时候,他从她的亲吻中退让出来,停顿了大约一分钟。后来他回忆自己当时打算彻底停下来的,但那种暂时的停顿更像是为下一步行动积蓄勇气。他终于把她的T恤和牛仔裤都褪下来了。他一直笨手笨脚。即使他把自己的衣物也脱掉之后仍然可以退回去的,仍然有机会。

可他真的放弃了。

我的记者朋友李果的俗套故事可能出现多种结局,但我需要那种最狠的。最狠的故事一直是我的偏好,尽管我根本不希望李果的命运过于悲惨。那么,总得有什么人的结局是悲惨的吧,这是我小说的一贯主题。其实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身边轮番上演,前几天我另一个哥们儿王重告诉我,他终于摆脱了跟他纠缠两年的小情人——一个医院护士的时候我一片茫然,他一声长叹:男人如果爱上两个女人,一定会过上狼狈不堪的生活。这是他的原话。所以,请远离麻将、毒品和小三。这也是他的原话。他一度渴望跟自己那个优秀的老婆离婚再带着年轻的小情人跑到乡下挑水种地的。但最终的结局是,王重成功抽身而出回到老婆身边继续做他的好男人。

能有什么新鲜故事呢?

李果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从家里出发前往报社的东二环成为他通往小师妹方静的唯一路径。就在她父母都外出的家里,他们拼命做爱。之后,她像他希望的那样在他怀里流淌,聆听他的心跳,撕咬他的前胸,抚摸他保持完整的四块腹肌和结实有力的上臂。他呢,格外享受手指和掌心在她结实、平坦的腰部缓慢滑动,仿佛掠过最棒的丝绸,仿佛那里藏着一件奇异之物,让他想起马莉·林恩的歌声或这个城市之外的蓝天和突然降临的细雨。她微微扭动髋骨,让自己修长挺拔的腿搭在他腰上,以便他更好地凝视和抚摸。她聆听他的故事,他从前的恋爱,那些不成功的冒险,那些额外的女人。她面带微笑,似乎只喜欢聆听而从不仓促发言。当他离开的时候她的短信就接踵而至了:小心开车、不许想我、好好睡觉、要乖哦,臭蛋……

有过一次很认真的谈话。他的手就在她腰部轻轻骚动。她亲吻着他的肋骨。

为什么会这样?最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背叛,然后继续背叛。

方静还是微笑不答,在他的追问下才说,其实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男人。真不是。

他困惑不解。床头柜上搁着香烟,这是她专门为他留的,尽管他很少抽烟。

我也搞不清。她说。我和我小男朋友差不多分开啦。

你从没说过。

我高中同学。她抬头看着他。好了五年,还是分了。然后,你出现了。别忘了那天是你吻了我。我被你搞蒙了。我还是个孩子,我这个孩子被你这个老男人搞蒙了。她笑起来。

他继续摩挲她的腰。是我被你搞蒙了,你这个小女人。有女人味的小女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女人味的。他想他说了一句实话。

你是个坏男人。她说。至少有坏男人的潜质。亲爱的师兄。

他没吭声。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早晚要出事的。我有这预感。

你怕了?

背叛者必下地狱。他大概在背一句《圣经》名言,随后被它冷入骨髓的寒气紧紧裹住。

我从不要求你做什么,比如离婚。我要求过吗?没有。方静抬起身体。现在他的手指已经失去了那个部位。我是小女人嘛,需要被关心,被疼爱。她盯着他。我那位小男友动不动就骂人,还动过手哩。她起身下床。他痴迷地盯着她赤裸的身体。由于逆光,她看起来像一块通透的琉璃。她点燃一支烟走回来,他曾经禁止她抽烟,但这次没有反对。她躺回来,和他拉开一小段距离,把烟灰缸放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做了一个向他小弟弟弹落烟灰的动作,抬头冲他微笑。是吧,我要求过你什么吗?她故意盯着他业已疲软的下身,禁不住放声大笑。

李果握住她小巧的乳房,它们骄傲而挺拔,满手充盈的感觉实在棒极了。

方静抬起身体,两手抱住膝盖。我们青梅竹马,所以他肆无忌惮。有一次我跟朋友到昆都慢摇吧玩到凌晨一点,回来他就把拖鞋、烟灰缸朝我扔过来,还打我耳光。说我是坏女人。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我坏吗?去慢摇吧玩得晚一点就算坏吗?还是就因为我和朋友喝了几瓶啤酒?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深不可测。他能看出什么来呢?她仍然是陌生的。他并不真正了解她,除了身体。

他还为别的事情打过我。她接着说,把烟灰弹掉。一次比一次狠。他说女人就是拿来给男人打的。我想我迟早得离开。可我们好了那么多年。所有的人都说我们多么难得啊,为什么不坚持下去?我想,好吧,坚持。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认为的那种奇迹吧。

她不再说话了,安静地抽烟。似乎在回忆那些细节,又似乎在等待他说点什么,最后把烟蒂按灭。

我还是决定离开。我对他说,好聚好散吧。如果你跟一个人在一起总是搞得青一块紫一块,那不如离开。对吧?我当初真喜欢他啊,简直死去活来。我们高二那年好的,我大三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真该嫁个这个小男人,我不想让我的同学朋友看笑话,让他们指着我说:看啊,这就是个80后——极不靠谱。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有多爱他你知道吗?我曾经从南京买张硬座票熬三十个小时跑回昆明看他,就因为他在电话里说他想我了,很想。

李果从背后打量她的背影:纤细,瘦弱,肩胛骨流畅优美,让他回想自己的大学时代。那种单纯、世故、尖锐、迟钝的青春期。那时候谁会认真考虑什么爱情?

分手很平静。我也没料到,那么平静。她继续说下去。他扭头就走了。我后来想起一句不知道谁说的话:伤口得等一等才知道疼。

疼了?

没来得及,因为你这个有妇之夫突然杀出来啦。

那个星期三他们一起去了著名的玉溪抚仙湖,就在湖边一幢古老民居里住下来。第一天天气晴好,但次日开始下起蒙蒙细雨,这反而增添了抚仙湖的神秘妩媚。他们的房间可以直接看到湖——推开窗就是,灰蓝色湖面平静伸展,湿漉漉的微风穿过湖边的柔柳扑面而来。他们长时间待在窗口向外眺望,方静倚在他肩上不说一句话,直到他提议下楼走走。

从他们住的小屋左行两百多米是一片人工沙滩,白色的沙子上有一层毛茸茸的积水,走上去很舒服。他把她揽在怀里,她抵着他的颈窝,有时突然滑到他的胸前去。他笑着把她轻轻推开,他说你老这么干我们就没法走路了。她哈哈大笑,说我们为什么还要走呢?他们干脆摔倒在沙滩上。由于不是周末,抚仙湖畔只有三五个人影。雨停了,他们拥抱着坐在潮湿的沙粒上,打量辽阔的湖面泛起皱纹。湖中心的孤岛像一片硕大的绿叶来回飘摆,薄薄的雾气从它后面升起,再往上是微微裂开的灰色云层——看起来天空就快晴了。几只白色水鸟贴着水面疾飞,迅速融化在青色山峦的背景之中。

方静对他很好,这大概是他所遇上的对他最好的女人了。他想。妻子从没像她这么好过。她给他买了他喜欢的雪瑞·克劳的CD和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还给他洗了内裤,在她家里给他做了好几顿饭,尽管手艺一般,但还能要求什么呢?(可她精心炮制的腌鸡爪、莲藕汤让他喜欢得不得了)对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来说?现在他仍然穿着她为他洗的三角内裤,甚至扔在旅馆里那一条也是她昨晚洗出来的。想起这些他不禁浑身颤栗。

有妇之夫,想什么呢?她躺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膝盖。他能直接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想你老婆?

李果笑笑。我在想重大的问题,比如,小师妹为什么要对师兄这样?为什么?她什么时候看上她师兄的?

谁看上你啊,笨蛋!她仰着脸说,她突然挺起身体亲他的嘴唇。令人心疼的青草气息四处弥散。

我想起我追她时候的一些事情。能理解?他说。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会让你抛妻弃子。她看着他,语气温柔,手指在他肩上来回划拉。放心吧。

昨晚我梦见东二环塞车,我从不准调头的标志牌下面调头往回开,被一辆大卡车撞出立交桥,我飞上了天,我的车燃起大火,突然爆炸!

笨蛋,只是个梦嘛。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开车,在昆都十字路口,启动六次都熄了火。被交通协管员一通臭骂,你猜怎么着,手刹啊,他指着我说,手刹都没放下来你怎么起步?

她轻声笑起来。

我的意思是,不讲规矩很可能会有大麻烦的。

方静扬扬眉毛,从他膝头坐起来。想得太多的男人也会有大麻烦。你别做那种男人,我不希望你做那种男人。

他沉默,注视她的眼睛。好吧。他说,说点别的。说说大海。我想去斐济、马尔代夫,看看真正的海。昆明让我烦透啦,为什么就不能丢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去看看海?

这种话应该是个中学生说的呢,还没冒胡子的中学生。她笑了。

他不置可否。

你把这里想象成大海吧,闭上眼睛。闭上。你听,到处都是海浪声,还有咸咸的海水味。是吧?

他闭上眼睛。她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摩挲。他看到北野武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片宁静的海了。

记得《东京爱情故事》的情节吗?她说,完治跑到自己海边的老家寻找丽香。她果然在那里。

东爱,多凄美的爱情故事,多棒的日本连续剧。他想。但他说出来的是:完治的家真在海边吗?那个叫千叶的小县城?后来丽香哭得真惨。他们分手了。她撕心裂肺。

她在他脸上拍了拍,像是小小的愠怒和惩罚。

我想起来的是《临阵脚软》,那伙朋友在海边一个小岛上度假,后来两个最要好的家伙偷偷开船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船熄了火,两个人困在海里,那天可是千禧年的前夜。知道他们怎么回来的?

她轻轻摇头。

他们从船上跳下来,这才发现居然就在岸边,海水刚过膝盖。

他哈哈大笑。他们躺在沙滩上柔和地接吻,耳畔果然响起节奏明快的海浪拍击声,它在微雨之后的潮湿空气里显得干净、通透。

他们站起来往前走,沿着沙滩一路向北,抚仙湖水发出清脆悦耳的嘶嘶声,犹如他们接吻时黏糊糊的吸吮。有时她故意挣脱他的怀抱往前小跑。我担心被你熟人发现。她故作神秘地说。然后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她高挑苗条的背影看上去就像岸边翻卷的白色浪花。她回过头打量着他,等他靠近时突然悄声说,先生,需要美女作陪吗?他板着脸,不需要,请你走开。我担心我老婆要了我的命。

你老婆是谁,我认识吗?

方静。她叫方静。她是头母老虎,如果发现我做了坏事,她一定会把我大卸八块。

方静啊,我认识。她咬着嘴唇。据说她很残暴,她会像尼禄那样把你绞杀,切碎,再把你煮熟了喂她的豹子。

李果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拼命板着脸。所以离我远一点,好吗?我最怕的就是方静,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我老婆方静。

她眨眨眼跑到前面去了,很快消失在一排为游泳者提供的简易更衣室后面,这些整整齐齐的蓝色铁皮小屋犹如一排童话装置出现在雨后的黄昏中。他听到她的声音传过来:记得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吧?第二个故事,就是那个弑父者的故事,苏菲·玛索那一段,多美啊,记得马尔科维奇扮演的那个老家伙从苏菲·玛索家里走出来的段落吗?他坐在秋千上,大风从身后涌来,细细的沙子像波浪那样贴着沙滩层层叠叠地流淌,像躺在地上的瀑布;记得吗,当时的背景音乐是一连串的钢琴,太美啦……

他看不见她,但惊异于她又想到了关于大海的电影。他能想象她的表情。他站着一动不动,距她大约三十多米。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年轻柔软,简直像敲打蓝色更衣室的风雨声;他想象她站在铁皮墙面背后伸开胳臂,想象那些音乐和流沙。她一定是闭上眼睛的。他能感觉到。他甚至能听到她激动喜悦的心跳将铁皮房子敲打得砰砰响。他一动不动。他只希望听到她,想象她。抚仙湖开始涨潮,巨大的浪声撕咬岸边的岩石;没有别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他希望这一刻停下来。他似乎听见她的歌声了,是她在歌唱,没错,准确说是在哼唱,她在模仿马莉·林恩的一首经典。他觉得心跳就快停止了。

我想好好对我师兄,一辈子对他好。他听见她大声说。光线霎时暗淡下来。重新聚集的云层再次变黑、变厚。必须一辈子对他好。就要对他好!

李果呆呆站着,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从身边经过。

他听见她高声大喊:师兄,你听见了吗?

她是冲着浩渺的湖水叫喊的。这声音被风持续推动,在飞往湖面的半空中神奇折返,狠狠地冲向李果。他被击中了,身体滚烫而麻木,突然涌现的流泪冲动让他真想跑过去抱紧她。但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微风中的水腥味有增无减。他似乎担心他的贸然出击会把她吓跑的。

雨后,那块不准调头的标志牌异常醒目,李果把车开到它下面,能清晰看到雨滴正沿着它光滑的漆皮向下蠕动。妻子在电话里有些气急败坏。医生说,我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一点小问题。她说,他们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怀孕了。你快过来。他只好扔下手头的采访往人民医院赶。幸好东二环没塞车。他在标志牌下停了很久,汽车接连不断从他左侧呼啸而过。

她已经在医院大门口等着他了。雨后的空气清凉刺鼻,他觉得她越来越模糊不清了。牛仔裤,长筒靴,宽松的白色毛线衫,憔悴而焦躁,似乎胖了一些,但没准是熬夜玩电游导致的虚肿。他迅速逆行过去,调一个头,挨着她停稳。

她有些笨拙地开门上车。他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怀孕了没有。

她无力地笑笑,医生说,预产期是明年二月。二月四号。

真怀孕啦?他大声说,觉得心情复杂。来的路上曾经为她可能没有怀孕暗暗欣喜,也做好了种种掩饰这欣喜的准备。是的,他甚至想逃走,从她身边逃走,从这个家逃走,从丈夫、父亲的角色里逃走——尤其是父亲,这是一个多么艰巨的考验,他根本没打算扮演它。

挺失望的吧?她侧身打量着他,转过头盯着前方的车辆行人。是你自己不再戴套了。是你自己说想要个儿子。她大声说,你想说你后悔了?这不是闹着玩的李果,你有儿子了,你逃避不了。

他一声不吭。汽车漫无目的地滑行。说实话,我也没准备好。她终于说。她抱着两手,望向窗外。这不是小事情。但已经他妈的这样了。反正我不会做掉他。会有一个过程,让我们逐渐适应当爹当妈的过程。

事后他回忆那天的谈话时赫然发现,其实妻子大概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做出了某种选择。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他把她扔在沃尔玛门口,就因为她突然决定先逛一逛街再回家。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一个人。他没多想。她晚上回来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变了。

我没怀孕。这是她进门说的第一句话。李果很惊讶地看着她。我没怀孕。她又说一遍。真的,你上当了。她套上两只棉布拖鞋。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这件事。到底在不在乎。李果,你变了。她走过来坐进沙发。他刚把做好的饭菜摆上桌。他没有心情吃下去了。

我以为我怀孕了,其实没有。今天医生说是虚惊一场,胸部肿块和月经没来的原因很多。让我注意复查。可能是其他方面的问题。女人真麻烦呐。你知道吗,其实我多想怀上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突然开始流泪。李果一阵慌乱。但她安静坐着,把他伸出的手推开了。她像拽满的弓弦一样紧绷绷的。她还是抱着两手,盯着他。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心惊肉跳。

你有外遇了吧,李果?

他头皮阵阵发紧。有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他摇摇头。你怎么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外遇了吗,李果?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他说。你怎么问这个?

真的没有?

没有。

那你头发里的香味哪儿来的?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我仔细闻过,不是家里的洗发水,也不是你的香水,是别的什么气味。你知道是什么气味吗?就像淡淡的芒果味。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这种气味一定是从一个年轻姑娘的两腿中间散发出来的,从她下面。对吧?很年轻?有二十五吗?肯定没有。还不到二十?

李果想站起来喝点什么,或者在房间里跑个来回。

就为了这个认定我有外遇?女人的下面怎么可能有什么芒果味?

别骗我。我知道你在骗我。别骗我,好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一辈子说实话。但是现在,你睁着眼睛瞎编。

李果站起来想抱抱她,但被她狠狠推开。别碰我,听我说完。李果只好向后退,重新坐回角落里去。我想象过无数次你爱上别人,我想过你真的跟别人跑了我该怎么办?最好的一种大概就是这样,你跟别人睡了,还能跑到我这里来装得若无其事而我也装得若无其事。对吧?你为什么没勇气承认呢,承认你错了,你背叛我了?要么请求我原谅,要么告诉我你准备离开。这么瞒着有意思吗?有吗?你觉得背叛就那么轻而易举?那么心安理得?

她看着他,一直在流泪。他把纸巾递给她。她一把扔了。你真的不愿承认?你怕什么?你怕我想不开?我会自杀?或者,乘你睡着了把你老二剪掉?

妈的你要我承认什么?李果用一种色厉内荏的大吼大叫掩饰心虚。但他知道根本逃不出妻子的眼睛。这可是跟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伴侣啊。就因为一点点什么狗屁的气味你就认为我上了别的女人?

直觉。她狠狠盯着他。直觉告诉我你出事了。你把别的女人睡了。你骗不了我。李果,你骗我的时候我能一眼看穿你。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人在做,天在看。总会露马脚的。会的。

李果还在狡辩。妻子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就那么安静坐着,让他独自待在原本属于他们两人的舞台上卖力表演。

最后她轻声打断他,声音低得像梦呓。还记得你怎么追的我吗?你买了那么多玫瑰,把我的手都扎伤了。你还打败了那么强大的竞争对手——而且不止一个呐。你把我追到手有多不容易。你都忘了吗?如果你没法给我幸福,当初为什么追我,为什么向我求婚?你为什么不让别的男人一鼓作气把我追到手?我还记得我跟你好了之后的第一次做爱,你说我的皮肤、身材真他妈的完美。现在呢?现在你还认为它们独一无二?她一边说,一边在昏暗的客厅里动手脱下那件宽大的毛线衫,里面只剩一件白色乳罩。她默默解开它,缓缓站起来,站在幽暗的客厅里。她赤裸的身体散发出金属般冰冷的淡蓝。

他坐着,一动不动。

她不再流泪。你好好看看我,李果,我跟从前那个你玩命追的女人真不一样了?你赞美过无数遍全世界最棒的身体对你也没有半点的吸引力了?你好好看看呐。我把裤子也脱掉?

他僵在那里。他的手放在沙发上,灯心绒的粗糙突起硌着手心。天色早就黑透了。他已经看不清她。她没再往下脱,就这么站着。他能清晰看到她那对圆实的乳房,它被微朦的光线勾勒出微微下垂的轮廓,既虚弱又绝望。外面又在下雨,滴滴答答敲打玻璃。他终于看见她抓起衣服大步走进卧室。他听见她在屋里高声大喊:今晚别跟我睡一张床。你想睡哪里都可以。沙发、地板、书房,随你的便,要不你干脆去找你的小情人,睡她那里吧。

李果默默坐着,让渗入房间的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没。

凌晨三点,小师妹关机,他开车直奔她的家,在楼下待了十分钟后拨打了她家里电话。是她父亲接的,非常恼怒地问他是谁,他只能说是报社同事。方静在家吗?不在,对方说,出差了。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果趴在黑暗中,不知道该去哪里。出差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他被两个女人同时抛弃了。他找到工具箱里她特地留下的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簿,撕下一页来写了一句话:完治需要丽香。他举着这页纸摸黑上了楼,把它从门缝下面塞进301,根本拿不准小师妹能否看到它,最大的可能是第二天一大早就会被她的父母当做一个疯子的胡话撕碎了扔进垃圾桶。他在声控灯光中呆呆站了很久,听着外面街上汽车轰鸣,熟悉的楼道里反复涌现他们在她小小的床上做爱的细节。他难过得要哭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下楼,爬进汽车,在马莉·琳恩的歌声中漫无目的地驶入空荡荡的昆明腹地。

东二环上发生了惨烈车祸。他亲眼目睹一辆外地大货车从不准调头的标志牌下强行插入对面快车道——司机一定没看清标志,或是故意当它不存在。李果在大树营立交桥下方两百米处听到对面车道传来清脆而沉闷的撞击,接着是锋利的刹车尖叫。对面车道突然凝滞了。他看见大货车闪亮的车厢头部冲出路边护拦横跨半空,另有两到三辆车在它前方猛烈颤抖着连续追尾。护栏被撞开一个巨大缺口,烟雾升腾起来。尘埃散开时李果看见大货车的车头像一团废报纸一样严重变形。他看不到司机,无法想象他的模样。他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这声音因为昨夜的彻底失眠而变得空洞、尖锐、不可理喻,他所在车道的车速也放慢了,车流变得迟钝、滞涩。所有人似乎都没法从突然降临的噩梦中惊醒。

李果看见那个要钱的小子出现在隔离栏上,他叉腰站着,一动不动。李果掏出电话拨打110,得到的答复是早有人报了警。他经过那小子身边,听到他大声说,死了,死了,我看见了,嘭的一下,爆炸了……

他催促自己尽快离开,驶下大树营立交之后迅速抵达东站。就在那一小片梧桐绿荫中,方静的电话终于接通。她用低沉的嗓音告诉他:我在丽江。

丽江?你怎么在丽江?他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她说是一个突发事件,昨天夜里才通知她和摄影记者,他们匆匆忙忙搭乘夜班车赶赴丽江。

没收到我的纸条?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挺傻的。

什么纸条?

没什么。他想象她的父母看到“完治”和“莉香”什么反应。不屑的嘲笑还是诧异的猜测?

臭蛋,你胡思乱想了吧?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有点恼火。

你不是说过,狗仔的天职就是到处乱窜嘛。还好,这一趟不算苦差,毕竟是丽江。她用一种陌生的口吻说,我早想来丽江散散心了。我本打算今天采访结束就告诉你。

他有些茫然。这就是你们80后的方式?先斩后奏?还是,你对我这个老家伙没兴趣啦?

方静笑了。胡说!我会很想你的。正采访呢不说啦啊。她匆忙挂了电话。他在车上足足呆了半小时。今天没有稿子,没有安排。方静就是他的安排。可她却给了他一个意外。本来他多想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妻子的直觉和愤怒,和她安安静静度过一整天的。但是现在,他似乎被她毫不客气地愚弄了。

当重新融入这个城市的车流之中,他强烈渴望方静的身体。她小巧的乳房,她平坦的小腹,当然,还有她坚硬、光滑的细腰,像最上乘的皮革。窗外强烈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一阵从未有过的虚弱让他轻轻呻唤出来。一个小时后他做出一个疯狂举动——直接奔赴机场,购买了一张中午直飞丽江的机票。

我想我们的故事应该走向结尾了。尽管本次记者手记——不再是我个人的采访经历——肯定没有你们期待的大起大落、戏剧冲突,但我还能写出什么样的新意来呢?一个婚外恋的故事实在很老套,并且置身其中的人总在小心翼翼避免所谓的强烈冲突。但我们总得拿出一个有力的结局,它将关系所有人的命运。不是吗?我说过我喜欢最狠的方式,李果从昆明疯狂飞往丽江算不算?

好吧,我们继续。

李果飞抵丽江之后短信告诉方静有个朋友想来看看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小师妹果然很意外。她说她住雪山客栈,就在大研古城边上。李果终于跳下机场大巴融入丽江熙攘的人群。阳光清澈有力,逶迤闪亮的青石板引领他进入迷宫般的大研古城——这座举世闻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地已经没有严格意义的淡旺季之分,密集的游客夹杂南北莫辨的口音在他周围穿梭涌动;小桥流水、柔柳扶风,无数相似的路口出现又消失;被人群淹没的李果连续打听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对方向,踩着硬邦邦滑溜溜的大石桥进入一条僻静小街,雪山客栈就藏在两间手工披肩的店铺背后,门面不大。226,她的房间。他走进暗淡的院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仔细打量外面鱼贯而过的人群。他低头盯住自己的脚,那双皱巴巴的黑皮鞋还没来得及擦拭和上油。

爱上小师妹了?他问自己。答案明摆着,抚仙湖之行已经给了他答案。但他本打算像逃避一个陷阱那样小心躲着它。但能躲开吗?回忆他们之间的细节让他既冲动又心虚——似乎最初的时候并不打算爱上她的。他没认真想过。小师妹也从没认真想过。她到底怎么想的?——这很危险,他知道。当一个男人开始认真琢磨一个女孩到底如何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他已经陷进去了。这是70后的莫大悲哀。

院子里很快涌入一群老年游客。他们精神矍铄,当然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老夫老妻的两口子。他一阵难过。他想起哭得稀里哗啦的妻子,想起他们结婚时的热切期盼:过了七十岁照样结伴旅行。欧洲、印度、南美。他最向往的城市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做梦都想去,那可是马拉多纳和博尔赫斯的地盘。他和妻子一次次想象漫步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在露天咖啡馆里喝卡布奇诺,看街头艺术家跳起探戈,多棒啊!但她最后说,去什么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七十岁的时候还能手挽手一起远行。他望着面前几位老人,他们谈笑风生,其中一个老太太给老伴儿拽了拽白色太阳帽。他们终于走出去,融入丽江通透的阳光之中。李果突然萌生哭泣的冲动。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知道他亲手扼杀了他和妻子七十岁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行。

226房门紧闭。他轻轻敲了三下。方静开了门。

她惊呆了。李果狂风暴雨般闯进去,用暴躁的嘴唇堵住她的嘴巴,顺手摔上房门。现在他只想占有她,进入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方静脸上的红晕久久没有散开。你太坏了师兄,你坏得太离谱了。她说。

这就是他需要的:赤裸着,安静躺在床上一无所想。这可是丽江的下午。他轻轻吸吮她小小的樱桃般的乳头。她的身体一阵颤栗。他的右手一直在她平滑的、常常在他梦中复现的身体上游走,在那些坡地和山谷中穿行。

不是坏,是疯。我大概疯了。他说。

她像从前那样温柔地亲吻他的耳垂。她的青草气息无处不在。

看过路易·马勒的《烈火情人》吗?

她摇头。

一个老头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儿媳。他像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他们只要见了面就疯狂做爱,结局很惨:他儿子发现了,从楼梯上直挺挺摔下去……

他老婆呢?

他老婆……他老婆永远不原谅他。他只能逃走。自我放逐,离群索居。

这就是婚外恋的下场?

这就是婚外恋的下场。

我们算吗?

你说呢?

她噗哧一笑,把他从悲怆的氛围里拽回来。

还有一部,李察基尔演的,他老婆有了外遇,他把那小子杀了,埋在自己的花园里。

都没什么好下场。

从来没有。

这算什么呢,师兄,你真爱上我了?

你说呢?我跑到丽江来到底为什么?上次在抚仙湖,我们整整待了两天。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你想一辈子对你师兄好。记得吗?

她不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他。李果,你真爱上我了?

他心惊肉跳。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正如我的哥们儿王重一样——该如何定义这种关系?纯粹的肉体迷恋?还是暂时的新鲜感?或短暂背叛之后的惯性堕落?他无法回答。突然发现这女孩的控制力超乎想象。

沉默在他们之间游移。他仔细打量她,却被她的亲吻和拥抱打断。只好再次进入她,似乎这样才能返回确凿的现实。他大喊出来,她沉默着,低微的呻吟节制而小心翼翼。最后的高潮过后他贴着她的耳朵问她:你呢,爱我吗?爱吗?她转过身,笑而不答。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不了解她。完全不了解。

起床的时候大约傍晚七点,他们在古城一家环境优雅的小餐馆里要了丽江火锅。他真饿了。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哈哈大笑。远处灯火摇曳,溪水流动的潺潺声和人群的喧哗来回交织,玫瑰色天空像柔韧的东巴纸伸展在古老的纳西屋檐之上,无论你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窥见大研的宏伟全貌。这是谜一样的城市,他面前的女孩也是一个谜。

他想起她的采访。他问她,同行的报社摄影师住哪儿?方静笑笑,右手食指在梨木饭桌上划来划去。亲爱的师兄,她抬起头说。其实,我不是来采访的。

他停下筷子,看着她。

是我从前的小男友约我来的。他让我来丽江会合。他今晚就到。

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你们不是早分了?

是分了。可前几天他又跑来找我,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心软了?

他给了我一张丽江的机票。

他盯着她的眼睛,突然难过得要命。方静的眼神逐渐沉重。他知道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目光。我没法拒绝呀,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多的回忆。他哭得那么伤心,还给我跪下了——一个男人跪下来说明什么,亲爱的师兄?我心里真乱呐。我没打算和他从头开始,但他知道我无法拒绝这次丽江之行,因为我期待了那么久。上次“五一”就想飞过来的,偏偏因为东川泥石流汽车拉力赛的报道给耽搁了。

他还是没吭声。

她喝一口啤酒。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酒吧街。我只想飞过来散散心。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暂时摆脱昆明的一切。他,你。

可他马上就要来了,这不公平!李果喊了起来。

他说他想制造一次偶遇。如果我今晚不想见他,可以不接他电话,不用告诉他我住哪里。你明白吗?他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并非百分之百的机会。

妈的,什么狗屁游戏!

你不懂。方静直摇头。师兄你真的不懂我呀。你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仅仅是师兄妹?然后,我就必须接受你每天睡在你老婆身边但绝不能和我前男友做点什么?——况且我们还没做。这就是你说的公平?

他说不出话来。她越来越陌生了。他回忆他们的头一次见面。那时的她和现在哪儿不一样?仅仅是不再戴着那对硕大的银色耳环?

可你说过你不会要求我做什么的,比如离婚。

我是没要求呀。但我总得有自己的空间吧?我总得有权处置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吧?你不能总按照你的要求命令我约束我。你太自私了李果。

他愣了。严重的挫败感纠结莫名的愤恨和委屈砸向太阳穴,山呼海啸。

有点不欢而散。他们在古城默默溜达,牵在一起的手很快又松开了。站在熙熙攘攘的四方街上,在那些朦胧如梦的人声灯影之中,他开始紧张等待她的手机铃声,猜测她的前男友——一个小屁孩的电话什么时候打过来。但率先响起来的是他的手机。是妻子的电话。她把整个夜晚彻底搅乱了,也将我的小说强行拽入没头没脑的尾声之中。这不是我期待的结局,可它就这样蛮不讲理地硬闯进来了。

你能过来吗,你在哪里?她说。

我出差了。对不起,走的时候没通知你。

我害怕,李果。我一个人非常非常害怕。我没有经历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出什么事了?

我在医院楼下。我想把孩子打掉。他们说如果我想好的话,手术一小时后开始。我知道你和那个姑娘在一起。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不想给你生孩子了……可我真害怕呀李果。你在哪里,你能过来吗?现在就过来?

不是没怀孕吗?

怀了。事实是我真的怀上了,你的孩子。

他举着手机。人流来来往往,像一阵阵黑色巨浪向他汹涌而来。

你的,李果。你的亲骨肉。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别,别,千万别做。他握着电话的手心里全是汗水。这时方静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就站在四方街口的大石桥上回身打量他。他大声呼喊。我求求你,别做。别做。你给我生下他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求你了!

他看见小师妹正掏出手机。

故事就是这样。

李果在不准调头的标志牌下停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有勇气突然加速,调头驶入对面的快车道——没有任何问题,大货车的惨烈事故大概只是记忆中的某个错误储存。它真的发生过吗?对面驶来的车辆纷纷避让。他们手忙脚乱,胆战心惊。开车的李果喝醉了吗?现在才两点刚过,距离吃饭喝酒的时间还早着呐。但他分明听到所有车辆愤怒的喇叭和几个司机探出车窗的恶声咒骂。他像从死亡中逃离,稳稳向他来时的方向猛踩油门。

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李果进入东二环的短暂幻象。由于上次的重大车祸,大树营立交已经把那个默许车辆调头的缺口堵住了,中间的隔离护栏也被加厚加高。他停在那块标志牌前一动不动,不知该往右转——进入东站或小师妹方静的势力范围,还是向左绕出环岛继续向前。真的不知道。他精疲力竭,脑子里空空荡荡。手机里不断响起短信抵达的嘀嘀声,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妻子的,更不是方静的——丽江之后她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只有她的身体带给他的颤栗像宿醉后的疼痛感延宕在神经末梢。他不愿回忆,但总有什么东西推搡着他不断返回。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把这疼痛彻底治好?

喂,喂,请出示你的驾驶证、行车证。

耳畔夹杂风声的嗓音甜美而清脆,多像方静。他恍惚放下车窗,外面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交警,长得还算漂亮。驾驶证,行车证。她说,冲他伸出右手。她戴着雪白的手套。

为什么?他说。

这里不许停车,更不许调头——没看见上面的标志牌?你想干什么?

李果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想干什么?他缓缓从右侧工具箱里找出驾照和行车证,递给女交警。抬起头时突然发现那个要钱的小子就站在高高的护栏上,他紧闭双眼,面带笑容,挺起身体做出一个打开双臂向下俯冲的动作。如果从五十多米的高空向下飞翔,那该多爽啊。

李果呆呆看着,耳朵里灌满巨大的风声。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获全国、省、市十多项大奖;新华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访部主任,新媒体影视工作室总监,编、导微电影十余部。

十七岁开始在《滇池》、《青春》、《萌芽》、《短篇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2002年在都市时报开设短篇小说专栏;2007年至今在《十月》、《大家》、《滇池》、《边疆文学》、《朔方》等刊物展开新的小说之旅,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08年“滇池文学奖”,2010年“边疆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大奖”。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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