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边岳阳楼,水光山色眼底收。文学家范仲淹的传世名篇,写出了登临斯楼的悲喜两重天: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
然而,“以天下为己任”的范仲淹,想要苦苦追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境界。他力图摆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的两难,达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理想。广为传颂的这句范氏名言,有人称其谓“政治宣言书”。可我以为,它更是一种书生士子情怀,或者,干脆就叫道德乌托邦。
我这样说,并不是贬低范仲淹。作为北宋出色的政治家,他直言敢谏,锐意革新,又清正廉洁,关爱民生,乃为不可多得的好官、清官。但是,范仲淹推行的庆历新政,屡屡受挫,他的仕途也起落浮沉,英雄无用武之地。观其一生,悲情多于喜悦,失败大于成功。他所秉持的远大政治抱负,到头来仍不免是梦幻悲剧。
古代的书生士子,总把忠君爱民,奉为安身立命之本。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天下”若解读为忠君爱民,而重点又在天下苍生,即平民百姓的话,则这句名言在实际上就蕴含着一个极大的矛盾。这便是,统治者的君主及其官僚集团与被统治的平民百姓,二者的愿望、利益相一致、协调的时候不多,而相对立、冲突的地方却不少。夹缝中的范仲淹辈士大夫,既要为君分忧,又要解民倒悬,其调和、周旋的余地有多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虽煞费苦心,百般努力,却调而不和,难以两全。弄得不好,反会祸及自身。范仲淹,不正是这样么?
文学家的范仲淹,是浪漫的、理想主义的;而政治家的范仲淹,是务实的、现实主义的。读《岳阳楼记》,在人们为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情怀和高尚操守击节叫好的时候,许多人忽略了范仲淹名言后面的那句话:“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环视当世,范仲淹几乎找不到什么同道之人,只能孤苦伶仃地与古之仁人为伍,为自己的孑立无援、难觅归宿而悲叹!每读至此,我像坐了过山车,刚才还在为他的至理名言欢呼雀跃,瞬间即跌入悲凉的低谷!端的是悲喜交加,五味杂陈。
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作道德教育的座右铭,与后世革命者解放全人类的博大情操,似有共通处。这当然很好,很鼓舞人。但稍加推敲,我又不禁哑然失笑。
因为,从来的朝廷及其官僚集团,都有自己的特殊利益需要维护和扩张。生命个体的官员,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们作为社会的经济人,而且还是“人上人”,升官发财的欲望比平民百姓强烈得多!要求他们躬行范氏名言,完全彻底地放弃其特殊利益,不现实,也行不通。古往今来,真正的好官、清官,直如凤毛麟角,而坏官、贪官却多如牛毛,治不胜治、杀不胜杀,原由即在于此。所以,看似光鲜的官德教育,每每沦为空洞的说教,甚或只是做戏的宣传。
又在,天下的平民百姓、芸芸苍生,总是难得安居乐业,存有诸多的民生忧患、难题。即在号称盛世的当下,我们仍有数以亿计的平民百姓面临着生存之痛,如就业困难、上不起学、看病太贵等等,层出不穷。按照范老先生的名言,咱们的官员、领导者,便难以解脱忧烦、开颜一乐。他们虽称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但要始终如一地践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做道德圣人,就过于理想化了!人生苦短。他们能够等得及吗?
不是我钻牛角尖,也不是要消解高尚的道德操守。道德也好,政治也罢,其实都离不开现实的利益博弈,都是调节、妥协的艺术。太理想化了,后果往往不佳。为政之道,还以少唱高调、多做实事为好。官员们能恪尽职守、先公后私、与民同乐,已属不易。千万别像“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那样,准会出麻烦。
岳阳楼头话悲喜,乐忧交错心依依。我为文学家的范仲淹而喜,又为政治家的范仲淹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