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气儿的都吃鱼

2013-03-25 05:45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炊事员方平笔帽

●水 边

鱼没地方腌了,没地方卖了,总也吃不完,连里养的猪、狗、鸡,捎带老鼠,都跟着吃鱼。连长说得对,通信连凡是喘气儿的都吃鱼。

鲅鱼抬回连队营房,炊事员剖去鱼肚肠内脏,挂在伙房旁边的树杈上。

午后歇起,小范小梁补做笔帽钩,方平就在一旁看热闹。小范拿来一个耐热的陶罐放柴禾上烧,然后丢一块铅进去。不大会儿,铅受热熔化成液体,小范把几个镀铬钢笔帽,去掉笔帽鼻子,使笔帽成为两头贯通的金属空管,再把带倒刺的鱼钩插进笔帽空腔,将钩头露出于笔帽细端,将钩尾系绳的小圆圈伸出笔帽粗端,再把铅液灌进笔帽空腔,让鱼钩与笔帽管浇铸成一体,冷却后,笔帽钩就做成了。

小范小梁对自己的手艺很得意。“你看这钩子多漂亮,像不像条小鱼?钩头是鱼脑袋,笔帽是鱼身子,钩尾巴就算是鱼腚。光光滑滑,白白净净,用钓线一拉,在水里直窜直窜的,鲅鱼能不上钩吗?连咱都想咬一口。”

小范嘻嘻笑着告诉方平。他和把头还有一个新发明,把廷巴鱼(即河豚鱼,其皮柔韧如革)的鱼皮套在笔帽钩尾部粗端,剪成几个片衩,拖在后面。当那柔软的鱼皮片衩在水里行进时,和小鱼尾巴一模一样,更招鲅鱼追咬,上钩者特别多,简直绝了。

他们就用这种新钩下海去钓鲅鱼。接连几天,日上鲜鱼百余斤。炊事员问连长,这么多鱼,吃不掉怎么办?连长说,包饺子,让大伙放开肚皮吃鲅鱼饺子。炊事员于是喊人帮厨,破鱼膛剔鱼骨,将鲜润白亮的鱼肉削成一片一片,搅碎拌成馅儿,搀进葱花姜末,包起了鱼饺子。中饭加晚饭,一盆盆的鲜鱼蒸饺和鱼籽汤上桌了。全连二十多人鼓着腮帮子猛逮,还是逮不完。

连长说,剩下没剁的整鱼丢大缸里腌咸鱼。可每天来鱼百十斤,饭桌上日消耗也就四、五十斤,天天要剩,几口大缸很快腌满了鱼。

连长动员近期回家探亲的官兵买鱼,晾鱼干儿,带回大陆家乡。“大陆上不管农村城市,上哪儿去弄这么新鲜的高质量鲅鱼?大陆人吃的海鱼全是冰库冻鱼。咱连鲜鲅鱼卖给个人五角钱一斤,贱得跟白菜差不多了,等于白给喽。”连长说完,大家笑成一片,都说连长真会卖鱼,能当鱼贩儿。

可是,全连二十多人,轮流回家探亲,每个月也就摊俩人。军人探亲假,未婚的二十来天,已婚的个把月,实际上在任何时候,通信连军人只有一至二人在探亲途中,购买量还是有限。

鱼没地方腌了,没地方卖了,总也吃不完,连里养的猪、狗、鸡,捎带老鼠,都跟着吃鱼。连长说得对,通信连凡是喘气儿的都吃鱼。

连里养的猪,那真叫享福,天天逮鱼鲜,撑得肚儿圆。它们吃鱼不吐刺,嘎巴嘎巴几下子,鱼脑袋鱼脊骨大刺,全嚼巴碎了吞肚里,香啊。摄食鱼鲜丰富的营养,猪长得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湛亮。

猪食棒了,养猪就省事省心,因为猪恋槽恋家,从不乱跑,连圈门都不用闩,任它们自由进出。猪绝顶聪明,知道家有美食,每天就是绕着伙房和猪舍兜圈子,一步三摇地行着健身步伐。

通信连原有一只大黄狗,后来又抱了一只小黑狗。美味海鱼天天有,俩狗管饱吃,从来不争食打架,各守食盆一边。黄狗已经老迈,对小黑狗像待孩子一样谦让。小黑狗吃饱了就去骚扰老黄狗,往它身上扒,用头拱,老黄狗悠悠然一摇尾巴,回头舔舔小家伙。吃不尽的海鱼拌饭,让它们心满意足,相处和睦。

伙房附近有很多老鼠,炊事员抱来一只猫。鱼食太丰盛,猫吃饱了鱼,就成天打呼噜睡觉,胖得像个卧佛,根本撵不上老鼠。炊事员气了,骂道,猪胖了能杀肉,狗壮了能看家,猫肥了能干啥?肥猫只能给老鼠壮胆,使它们肆无忌惮地跑猪槽里偷食,后来就把那猫带船上去送了人。

连里还养着一群鸡,大约三十只。那鸡圈为省工省料省占地,就挨着树林草坡,借天然石壁作了两面墙。草坡上蚱蜢成群,又肥又大,跳着蹿着就落到鸡圈里,成了鸡们美食。林枝密叶间,还时常掉下来尺蠖和飞蛾蛹虫。因为这些野食的供应,鸡群是不怎么喂的。炊事员做完饭闲时候,撒少许米饭,有时就是饭桌上大家伙掉的饭粒儿和碗里剩米,倒鸡盆里喂喂。

当打渔旺季来临,炊事员就把盘剩的鱼剁两刀摔给鸡们。鸡喜欢吃米吃菜,更喜欢吃虫吃荤。它们嗅到鱼香味,那高蛋白的诱惑,就跟开洋荤吃大餐一样疯狂,扑腾跳跃,扇着翅膀加力,拼命挤着,伸颈子往食盆里啄抢。

温暖初夏正是母鸡生蛋的佳期。高蛋白高钙的海鱼吃多了,母鸡生蛋又多又密,天天二三十个蛋,而且蛋特别大,个头赶上了鸭蛋。打渔班产鱼最多的日子,同样是鸡蛋高产的日子。炊事员高兴,喊方平去鸡窝捡蛋,他想让大学生瞧瞧热闹事,稀罕事。

鸡窝里有半数母鸡难产。蛋太大了,母鸡们生不下来,挣得屁眼儿通红,产道都撑破了,血丝染红了蛋壳。

“你们是在作孽啊,可不能再喂鱼了,小母鸡多可怜呀,它们肯定是腚眼胀得疼呀。”连长听说了,跑过来瞧,数落着炊事员。

“快溜给撒开,放它们出圈上山去跑跑,遛遛,活动活动腿膀子,那样就下蛋频,蛋不等攒肥就能拉出来。”

“连长,那不行唉,蛋会丢的。去年撒开过几天,小母鸡在山上玩儿得快活,把蛋都撂在山上草窝里,咱们找不见,结果下大雨时,上百个鸡蛋,白花花一片,被雨水冲出来,顺山沟水流淌下山,满世界漂流,一个个撞烂打碎,到咱连地头全剩鸡蛋壳了。”

“就是喂鱼也不能敞开了喂,米饭里掺一点儿就行了。再说,鸡不像狗能用舌头吐汗。鸡不会出汗是不能吃盐的,它们排不掉盐分。人吃剩的鱼肉里有盐津儿,鸡吃了会脱毛,拉稀,生病的。”

连长一席话,让方平想起当新兵初次上岛与鸡群同船渡海的情景。那群大陆运来的鸡,晕船脱毛,变成无毛秃鸡,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原状,重新长出毛来。

方平记得很清楚,那次去码头卸货接鸡接驴的是苏小榕,在他面前自称小老兵的大眼睛女兵。现在她已经变成老百姓,退役脱军装到地方了。她还会记挂这无帽小岛上的大新兵吗?大新兵也已变成大老兵了。

方平想不下去了,心揪揪的。不过他相信苏小榕那份真情。她不会忘记几千里之外的这块海角,这天涯海角的大新兵。

方平心事重重地踱回住房窗下,坐大槐树下沉思。方平调无帽岛后,还没有给苏小榕发过信。他最后一封寄苏小榕的信,是在离开大仙岛之前发出的。她知道大仙岛的通信地址,却不知道无帽小岛的通信地址。但是,她可以向方平的家人打听。这,难不住她的,这个聪明丫头,大胆的丫头,只要她想知道,不给她地址,她也能打听到。

方平呆坐小半天,回屋拿了几本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只得把眼神重新投向大海,投向海天茫茫的远方,脑子里继续跑马,胡思乱想。

约摸半下午时,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传来,方平瞧见小仙岛方向开来一艘涂绿漆的邮船。于是就见岛上老百姓和军人,仨一帮俩一伙地向泊船小坞涌过去。

按定规,从大仙岛至小仙岛到无帽岛再到其他岛,邮船每周跑个遍。可是海上天气“好三天坏三天,不好不坏又三天”,遇风浪天停航是经常事,所以来无帽岛的邮船,实际上十天半月才来一班。方平给家人寄信是十天半月到达,再过十天半月收到回信,一次信件的往返差不多就是一个月。

因此一有邮船到坞,不用动员不用招呼,岛上人本能地就会往岸边奔。人们有盼信的,也有取邮包的,还有去接人的。海岛邮船不单捎信捎物还捎客。每次邮船到岸,总有那么几家子会多了吃饭的人口:外出的子女回家了;相好的男女团圆了;驻军官兵某人的老父老母上岛看儿子来喽。

这种期盼的心情,热烈的场面,让方平感动,当然也很羡慕。每一次邮船来到,方平都希望有自己的信。大学同学的信,父母的信,朋友的信,平均每月总该有一封吧。

这一班邮船卸了人和信袋子,随即开走了。邮船渐远渐小,看不见了,从山下船坞接信的通信连的人也回营房了。

“拿信噢,来信喽。”军营里官兵激动地冲向带信者。方平也凑过去。果然不出所料,方平有一封信。仔细瞧那信封,方平不由心里突突迸跳。南方来的,苏小榕的字迹。她从浙江家乡写来的。

苏小榕来信告诉方平,她复员到南方老家,进了医院,在医院工会里当干事,就是组织文体活动,写墙报,分发劳保用品等,跟在大仙岛通信连差不多的活计。信末一句“大新兵,很想你”,让方平心里异常感动。海天相隔几千里,多年感情是时空不能割断的。

方平晚上兴奋得睡不着,琢磨着怎么给苏小榕回信。要给她介绍无帽岛,介绍无帽岛通信连,介绍这里的生活吧。他要记着告诉她“这里凡是喘气儿的都吃鱼”,一定要写上这一句,让她高兴,让她笑一回。

想到这,方平脑子里一个激灵。应该给她寄点儿鱼干儿虾干儿什么的,让她尝尝无帽岛的海产。南方人喜欢吃海鲜,让她全家人尝尝这边的海鲜。虽然南方海里也有海产品,但两地的海产品不一样啊。把头说过,南方海边一些鱼,黄海这边没有。黄海这边有些鱼,南方海里长不出来。因为那边天气热,这边天气凉,海水也冷热不一,生的海物就不同,连小小的蛤蜊壳子都不一样。

把头去过远洋,说南方海里的海参比黄海的差远了。那边出梅花参(海参之一种,个头大,主产南海),个头贼大,身上有小鼓包似的肉刺,味道不咋样。而黄海这边出的刺参(海参之一种,个头小,有柔刺,是海参中的上品,市售辽参多指此),个头不大,小肉刺跟黄瓜刺儿一样扎扎的醒眼,那味道的鲜美,天下无双。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方平跟打渔兵一齐到船坞对把头说,准备买点儿鱼虾参贝,晾干寄家人尝尝。把头歪歪脑袋说,海参他帮搞点儿吧,反正数量不多,抢着搞点儿吧,每年从六月到九月是海参繁殖期,也是禁捕期。眼下刚贴六月,再迟几天就绝对不能碰了,捕一个海参等于杀了多少小海参。

把头说,搞点儿鱼虾不成问题,捞点大虾(即对虾),叉两条牙鲆、镜鱼或是鲈鱼吧,要不就钓黑鱼、铜锣鱼、鳗鱼,都是好味道家伙。

把头说话算数,中午小范小梁抬鱼回连时,给方平捎来了把头捞的两斤鲜刺参。方平照把头教的法子,将海参肚肠子剔净了,放盆里焯熟,然后趁热丢进刚烧成的草木灰里,滚上几滚,待草木灰裹满,再用缝衣针穿线,把海参一个接一个串起来,挂窗前晾衣绳上风干。打渔兵告诉方平,岛上虽已进入初夏,但山上海风很有劲儿,连晒带吹,两三天海参就刺溜干了,不会腐败变质。

又过一天,把头给带来了大虾和扇贝(又叫红贝)。“这两样放点盐煮熟,跟海参一样串绳穿线挂着晾,但不裹草木灰。大学生你瞅瞅,海味三珍的海参、鲍鱼、扇贝,就差你一样鲍鱼了。鲍鱼不是捞的钓的,那要等大头船(潜水船,潜水员头戴铜盔下潜捕捞,故名)修好了回来,咱们潜海底去铲。你要是等不及,就拿大虾干儿代替。鱼虾参贝,海里四大样齐整了,也就差不离了。”

方平怕太麻烦把头,说鱼么,在连里买点鲅鱼得了。把头立刻摇树枝一样地晃起巴掌道,鲅鱼不行。鲅鱼又粗又圆像个肉滚子似的,肉厚不易晾干,而且鲅鱼油性大,夏天会哈喇。鱼哈喇,难吃,还会坏肚子。晾鱼干儿最好用那些身子扁平或细长的鱼,一两天就干透了。把头又说:“大学生,你头回往家里捎鱼干儿,捎俺无帽岛海物,咋的也得捎点儿好的呀,咋能让你捎孬的呢?你往家捎鲅鱼干儿,知道点海腥的人,要骂俺无帽岛没人没玩意了。捎那鱼,俺这鱼把头也太丢人啦。”

方平连声说谢谢,把头歪歪脖子道,甭多说了,赶星期天让俩打渔兵歇下,反正鲅鱼钓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星期天不钓鲅鱼了,单独带方平去坨子边钓几条高级点儿的鱼,让大学生家里人、长辈儿们,知道知道无帽岛到底出产些啥东西。

听到这话,技师老王在一边笑了:“把头,你是想让人家知道知道无帽岛鱼把头的水平吧?无帽岛大把头黄老巴,一把手老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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