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 红
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不很大的狗来,不顾一切地扑在那包东西上边,眼睛警惕地逡巡着众人,压着头威胁地低吠着。
大伙惊呼,说那只狗那只狗!护着它主人的东西!
走进浴池前厅,气氛凝重。三五个人,有男有女。以往,再多的人,老板娘也力争向刚推门进来的人微笑一下,点点头,招呼一下。今日却一反常态,成为凝重的核心。
老板娘风姿绰约,上等的容颜。她和她丈夫合着跟干红说过,他们曾在爱尔兰打工,回来后在临沂某地买了一块地,又以地作抵押贷款。现在,那块地还闲着,好几年了,只围了一圈单砖墙。根据什么文件,那块地可能要被收回去,但他们并不很在意。听上去就在买地不久,他们就在这里开了浴池。
这浴池虽然不是很大,也够用。这里叫村,原驻民六百多户。后开发房地产,东北、西北的人都来买房,现已两千多了,早不是村的规模了。这么多人,就这么一家浴池,生意挺好的。所以,你看老板、老板娘总是红光满面、喜笑颜开的。干红从来没看见过老板娘有今天这等神色。
老板娘说,我说有个十天二十日的没见到了嘛!另一人说,哪止?总有一个月了。又一人说,那他都不能动了,怎么把理发的叫去的?老板娘说,刘姐不是和他住一个楼吗?他养的那狗没好声地叫,刘姐就寻思寻思推门进去了,门也没插上。进屋一看,吓一跳,原以为他死了,刘姐刚要跑出来,他叫住了刘姐,说请刘姐把卫生所旁边那家剃头的叫来,让他给理理发,他觉得精神一些了。刘姐就应下出来了。刘姐说什么精神一些了?眼看就完了。到理发店跟人家说,人家最初说不来,后来刘姐说是谁是谁,长得什么样,走到哪儿都带着一条不大的草狗的那个人,人家才跟刘姐去的,说他总到她的店理发,最满意她理的发。
干红听明白了,是一个人要死了,请理发师给他理发。干红问,得的什么病?老板娘这时才意识干红走进来,干涩地笑一下说,说是肺癌,那人吸烟吸得多。可是干净,没有别的吸烟人那满身臭味儿。他每周最少来我们这里洗两次澡,都赶着没人的时候来,也带着他养的狗。多给一个人的钱,我不收。他硬塞,说多用水了嘛。要是冬天,他带一块毯子,他穿好衣服走出来,就用那块毯子裹着他的狗,抱回家去。干红说,他在这里住好几年了?老板娘说,可是的!正了巴经的好几年了,我开浴池他就来洗澡,从来没间断过,就这十多天吧,啊,有一个多月了。干红说他做什么事?老板娘说不知道,没看他做什么,他也没对人说过,每天能看他遛狗、买菜。干红说,就他一个人?老板娘说,就他一个人,没见谁找过他、他去什么地方。
干红挺好奇有这种人。干红问,这人有多大岁数?老板娘环顾四周的人,问着说,有四十、五十岁?不知道,有时候,看他容光焕发的,像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
厅门呼地推开,一个中年女人进来。老板娘急急地问,刘姐,咋样了?刘姐说,理发的推门一看,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也看出人家看出来了,他就急着说:师傅,我多给些钱。理发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一行有规矩,我、我不要你钱。他也叹口气,说,那我谢谢了。理发的说,还是背头?他说还是背头、还打发蜡。理发的对我说,他从来不用摩斯,只用发蜡,这村里理发的,还就我有发蜡。
老板娘唏嘘,人哪……
刘姐说,那人挺好的……
另一个人说,没见他和谁吵过闹过,总是那么和和气气的。听房东说,他从来不欠房租,水费、电费,也不祸害房子……
干红问,他租的房子?
老板娘说,他租的,在四楼,你看你看,从我这儿能看到他的窗户。
老板娘指给干红看。干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虽没确定是哪扇四楼的窗,也嗯嗯的,因为这没有什么意义。
干红转回身,交钱,领到锁头、钥匙,去洗澡。
今日是周五,又是下午三点多钟,人不是很多。一个男人领个孩子;有两个木乃伊似的干巴老头儿。老头儿泡在池子里,里边的水是从市里温泉一条街的哪家浴池里拉来的温泉,很热。老头儿泡在里边,一会享受一会痛苦的样子。没多少人,干红就选一个通风口下边的淋浴喷头洗。浴池里总有些闷,似是在通风口下要顺一些,可是今日仍旧很闷,水也似乎太热。洗一会儿,头就有些飘,胳膊腿的有些酸懒,脑子里怪怪总是挥之不去那个临死、理发的男人。猜度那男人长的样子,那男人起居生活,那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那男人从哪里、为什么到这里,等等。尤其那个男人与自己年龄相仿,自己有高兴的事、身体非常好的时候,也是红光满面、也有人猜自己三十多岁。再有那男人也租的房,也有一只狗,也吸烟,也爱理成背头发式……想着想着,自己就成了那个男人。干红看到了自己的归宿。这么胡思乱想,头更飘,身子更无力。想到自己也快死了,肺癌或者别的什么癌其实早就长在自己身上,肺叶上、肝区里或是前列腺上。自己的狗到时候会不会叫来人给自己找理发师呢?不需要,自己好歹有手机,只要有说话的能力,按键的劲儿,就能叫个人来,不管曾和那人有什么过节,说要临死了,托他(她)叫来个理发师,总不会拒绝的,问题是理发师能不能来?看到自己要死了,那理发师肯给自己理发吗?自己也常在一家理发,可那个理发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当时找一个大些岁数的理发师就好了,年轻的懂得什么规矩嘛。
干红死了。
干红在想象中死了。
干红头发都没洗,只在喷头下淋那么一会儿,就扶着墙走出了浴池,来到了休息室。搓澡的看出干红有些不对劲儿,就小心地探过来说,大叔你怎么了?干红说,头有些晕。搓澡的说,那你在床上躺一会儿,可能水有些热,我喊烧锅炉的,调调水温。干红说,谢谢。
干红在床上躺一会儿,有一段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觉得好多了,干红就坐起来,用钥匙打开衣柜门,从口袋拿出烟,吸起来。香烟进入肺里,体会到一种麻痹的快感,一下子想到那个吸很多烟、得了肺癌、临死的男人,身子一抖,爆出了满身的皮粒儿,那个临死的男人又亲切贴伏在他的身上,作拥抱状。干红大惊失色。好在这时休息室外一片嘈杂,那男人才依依不舍而去。
不一会儿,进来一群小伙子,一个个生龙活虎、满身雄气。看他们戴的胸牌,是“宏志国际”的学生,大约是出国劳务前短期培训的学生,就在红绿灯的东南角,挺正规的。每天早上跑操,一队跑过去,感到路都在动。看样子是周末才放学,他们烀到这里来洗澡,洗完了,去会友、约会、打台球,甚至去找小姐。其中有一个边脱衣服边对身旁的人说他找小姐的一次有趣的经历。天很冷,他们穿得却不厚,一般只一条线裤、一条薄绒裤,有几个仅穿条线裤就完了。看上去那线裤质地很好,很轻很暖。
他们进来就抢占衣柜,迅速脱去衣裤。他们肩宽胸阔,骨骼粗壮,肌肉丰满,皮肤黝黑,有的还很西方地长着体毛。离干红较近的脱得比其他人都快,眨眼间就突噜地脱下了内裤,这家伙!阴茎粗大,如一根水萝卜;睾丸蓬发,红绿的血管、筋脉突兀着。干红有一年去辽宁弄壮阳酒,他和他的合伙人去市场买牛的睾丸,合伙人看到了一副硕大的有着筋脉的睾丸,喜得不行,说这家伙最好、最有劲儿,一个顶五、六个!
这家伙也是一个顶五、六个?
干红的眼扫一下,差不多个个如此。
将要发情的兽。
干红突然觉得有些怕、畏缩,怕招惹他们中的谁,抡起拳或抬起脚,或两胯压住他的脖子。
自己又是赤裸裸的。
干红赶忙收回眼神——这是这群兽袭击自己的最好的借口啊。
干红赶忙从衣柜里抽出自己的内裤,匆忙地往身上套。身上有汗、水,套得涩涩的,套到两胯时,发觉套反了,缝合线在外边,有心要褪下去、翻过重新套,又怕让这群兽笑。他们耻笑自己,自己肯定要发火,那么拳、脚和两胯的挤压,是不会送给别人的。正在这时,有人对他说,大叔,你洗完了吗?你穿上衣服,我用你的衣柜行吗?
干红抬头看,是个更加兽的小伙子,可说起话来却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干红急忙说,可、可以的,我马上穿。
来的人多,没有了衣柜和拖鞋。
干红赶紧甩掉手中的香烟,掏出自己的衣物胡乱往身上套,也顾不上内裤的反正了。慌乱中,被一个擦肩而过的腿重重地撞了一下,如一柄木棰砸了般。那小伙子慌忙道歉,甚至上前来扶干红。干红不迭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好象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干红走出来,门厅里还有十多个人要进来,说我们可以不要衣柜不要拖鞋,我们脱在床上、光着脚板去洗成不成?门口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干瘦干瘦的,可她双手叉在胸前、翻着眼皮说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里边已乱套了!
女孩那副样子,像塞黑机场大门口那个挡美国兵的俄罗斯大兵。
女孩嘴里嚼着口香糖,又吹出一个白色泡泡来,弄个脆响,把小伙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老板、老板娘都不见了。整个浴池被这个干瘦干瘦的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控制着。
干红走出来,外边渐黑,有小北风送来潮潮的冷气。干红本该从北边的路走。却看到南边的一个楼门围着许多人,还挑出一盏灯来。干红一下子想到那将死的男人,干红就走过去。
老板、老板娘、刘姐等一干人都在那里。老板娘面向着干红来的方向,神情也不那么专注,就冲走过来的干红点头打招呼,有如走进她家的浴池般。干红满脸问号,老板娘苦笑说,走了。干红惊讶,这么快?老板娘说,理发的走出没几步,他那狗就不是好声地叫,进去一看……完了。后事是房东早就安排好的,人已抬走了,房东能让他在房里过夜吗?其实搁谁也是一样,其实房东是好人。
正这么说着,从楼门走出个渔民样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大包东西,往楼西边的垃圾桶那边走。随后,那男人身后追出个女人来,说,哎,那些东西得烧了、烧了,不然,谁不烦?男人迟疑了一下,说一烧,到处是烟,污染小区呢!女人说不怕不怕的,能有几回这样的事!然后又冲这堆人说,你们说是不是?污染能污染几回?
老板娘带头应和,大伙儿就也跟着应和。
中年男人说,那行,大家都同意,物业也不能说啥,就烧了吧,他那病不是好病,烧了消毒。
大伙儿说对对对。老板娘转过头对干红说,那是房东,心真好,发送那人都是他们出的钱。刘姐接过话悄声说,房租一交就是一年,还有押金,搭也搭不多少。
房东把那包东西抱到西边,找个空场,就把个包摔在地上,从衣袋掏出打火机,打着,又关上,说这怕点不着,也烧不透,上哪儿弄些汽油柴油来,就好了。
跟着去的这伙人,马上七嘴八舌的,说朝谁朝谁要些汽油柴油的。说着就有人去找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不很大的狗来,不顾一切地扑在那包东西上边,眼睛警惕地逡巡着众人,压着头威胁地低吠着。
大伙惊呼,说那只狗那只狗!护着它主人的东西!
干红的头皮倏地麻起来。
有人找来了柴油,看这场面都怔住了,有谁能把油泼在狗的身上和它旧主的物件一起烧掉呢?
那狗赶也赶不走,吓也吓不跑。任是你怎么办,它只是扑在那包东西上边一动不动。
干红回到家里,他的狗扑在他的怀里久久不动,弄得干红差不多掉下泪来。
干红自己煮些东西吃,也喂了他的狗,把狗拴在院里,进了屋,吞了一粒降压药,就铺床躺下了。可是,他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去浴池洗澡的一幕一幕晃闪不散。也不知到几点了,他突然冒出个想法:明天早起,第一件事是,他带着他的狗,到那幢楼的西边,看那狗是否还在,若在,那狗和自己的狗是不是亲近?不亲近怎么办呢?或许,或许把那包东西带上,那狗也许会跟自己、跟自己的狗一起来的。在院里另外做个窝,把那包东西放进去,那狗就安然了。
这么想完,干红才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