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瑛辉,刘世华
(1.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2.东北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117)
民主是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理想状态。然而,事实上有多少种国家类型,就有多少种民主的表现形式。在全球化、地球村的今天,观察和建构民主政治,就不得不考虑民主的同一性与多样性关系问题。将民主纳入多样性和同一性的双重关系中考量,在尊重民主不同表现形式的同时注重把握民主的价值内涵,在关注民主要求的基础上照顾到民主实践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差异化特点,这既是一个具有研究价值的理论课题,同时也会为中国民主政治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借鉴。
同一性是民主的价值内涵,是近代以来民主政治实践过程中沉淀下来的、体现民主政治发展方向的文明成果。尽管民主的概念解释千差万别,但“民主”之为“民主”的类标准还是存在的,这就是民主的价值属性,即民主同一性。
民主经历着千年历史的变迁,其核心价值就是人民主权。近代以来,人民主权思想逐步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它既指引着民主运动的斗争方向,又汇集着政治文明迈向更高阶段的发展成果。洛克是近代第一个明确提出人民主权思想的理论家,他以契约论为基础论述了政府与人民、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基本关系,强调了君主权力的限度。卢梭是人民主权理论的集大成者,他提出了展现人民权力的“公意”思想,倡导直接的、激进的民主表达方式,强调人民主权不可分割、不可代表、不可转让。这些思想具有极大的感召力,成为新兴资产阶级革命的理论依据,在反对以“君权”为核心的封建专制体系斗争中,构筑了体现人民意志的政权组织形式,逐步确立了“国家权力属于人民”的现代政治理念。诚然,卢梭的人民主权思想也存在着缺陷,例如容易导致新的极权或侵害少数人权益等现象。所以,许多当代政治学家针对卢梭相对理想和激烈的民主论点不断加以批评与反思,并结合新的民主实践经验对人民主权思想进行了更深刻的理论阐述。近代以来,关于人民主权的争论始终占据着政治讨论的中心位置,这也恰恰反映出这一民主价值的重要性和不可缺失性。
在赞同、反驳与扬弃的认识基础上,马克思吸收了近代民主政治发展的核心成果,揭示了人民主权的阶级本质和发展规律,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人民主权观。他指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经历几百年的民主实践,的确在理论、制度和实践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但仍然无法改变少数人独享特权的政权实质;资本主义的民主必然为社会主义的民主所取代,只有社会主义才能真正实现“人民主权”的本质内涵。马克思主义的人民主权思想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民主政治建设必然遵循的理论依据和指导原则。尽管目前的社会主义国家在民主的实现程度上还远未达到其应有的水平和高度,现实中还存在着许多不尽如人意的方面和环节,但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民主权理论却为人类政治文明的发展进步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提供了前行的动力。
没有哪种思想可以取代人民主权的核心地位来保证国家权力依照人民的意志行使,使人民享有更多的参与管理国家和社会事务、实现自我发展的机会。人民主权思想已经作为现代政治文明的核心价值与精髓,得到了现代国家的普遍赞同与认可。值得注意的是,人民主权中涵盖的“人民”、“权力”及“权利”等概念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具体的、历史的、有条件的,是理论与现实不断结合的发展过程。人民主权“这个概念每次都随着人民的变化而变化”[1],体现“人民的统治”的权力构建方式和人民的“权力”都不是纯粹的、抽象的、不加限定的。一旦“人民”、“权力”和“权利”的内涵和外延发生变化,人民主权的实质及其实现的途径与方式都会有所不同。
民主的理论具有明显的理想特征,要使其有效地运转起来、逐步实现其应有的价值内涵,必须植入不同方面的制度保证。这个系统至少要通过代议制政体来实现和确保政权的合法性、通过权力制约的原则并通过法治的方式来打造满足人民意志要求的、体现公平正义的政治秩序。
现代国家的民主是以间接的方式,即代议制政体来实现的。代议制政体是指人民授权自己的代表商讨和议决国家大事,实施对国家的领导,它区别于“小国寡民式”的直接民主。代议制政体成为现代社会政治管理和控制的基本模式,既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赞许的“更为合理的民主制度”[2],又是解决民主理想与现实悖论的有效方式。民主只有与以社会和文明为基础的代议制相结合,才能摆脱愚昧和偶然、体现理智和成熟,达到推动社会进步、提升公民能力素质的民主功效。只要人口众多、幅员广阔、公民社会分工不断细化的趋势存在,代议制就是必然选择的政权组织方式。
若保证代议制政体反映人民主权的要求,就必须引入权力制约的原则。权力制约是指公共政治生活中存在着对权力监督与管控的制约力量,以保证政治活动的公正合理、社会发展目标的实现。“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遇到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3]权力制约是人民主权思想的具体设计,它不仅要反映“权利—权力”的相互制约,还要体现公共权力之间的制约关系,防止权力走向“极权化”、“专制化”和“平庸化”。
民主的运行还强调权力必须在法律规范下运行,通过制度化的设计从而寻求合理公正的规范化、程序化安排,这也是近现代民主政治的主旋律。法律作为同一标准和尺度适用于全体民众,无论实施保护还是惩罚都是一样的,它要确保公民权利的正当性和国家权力的合法性。现代文明强调法治,其意义不仅仅是治国理政、解决社会矛盾和问题的现实需要,更重要的是它开启了人们对国家政治的新认识,引导出国家治理的新理念[4]。
对民主的追求无法止步,它并不满足于基本制度原则的搭建与确定,而是逐步在健全的制度保证下不断实现其核心的价值诉求。民主要在实现多数人意志的同时保护少数人的权利,真正将人民的范畴扩大到“全体”,还要使“全体”处于平等和公正的政治生活状态之中,充分享有人类文明的精湛成果,这是民主的理想目标和价值趋向。
人权是基于一定社会发展条件、在一定社会范围内个人所共同享有或应当享有的基本权利。它不仅涵盖着带有自然属性的生存权、自由权、追求幸福权等等,也包含着具有社会属性的各种权利,如财产权、继承权、参政权、医疗权、受教育权等等。民主是对人权的追求,是对“全体”人权的追求,既要反映多数人的利益表达,又不能忽视少数人的基本权利。只有对这种“全体”的顾全,才是真正的民主制,才“是唯一平等的、唯一公正的、唯一由一切人治理的一切人的政府”[5]178。强调人权体现着对人的尊重和理解,是评判政府公正与否、社会进步与否的综合性尺度。但是,不同的国家在其发展的不同阶段所能实现的人权内容是各不相同的。人权的现实状况和实现程度必然要取决于各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实力、社会的文明进步程度、历史文化传统背景、公民参政的综合能力等诸种条件。民主还要努力实现和维护平等、公正的社会氛围。平等、公正的政治要义是人民拥有相同的机会管理或参与社会事务,使处于交往与博弈状态下的各种权利或利益关系能够得到合理的分配与照顾、使各自的权利与义务、所得与应得实现统一的关系状态。平等、公正是民主重要的价值维度,其政治价值在于最大限度地维护政治稳定、促进社会全体成员在更大范围内实现相互关系的恰当性与合理性,推动经济社会事业的不断进步。平等与公正是人类社会的崇高境界,是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奋斗目标和理想状态。
总之,现代民主的基本理念是国家权力来自于人民,人民通过间接的代议制政体管理国家和社会,各国应按照人权、平等和公正的顺势要求摆正民主政治建设的发展航向。这些体现同一性的价值属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民主政治活动的评判标准,左右着民主政治格局的建构与发展,也影响着人们民主政治行为的路径选择和目标设定,它们既是一种价值理念,也是一种政治原则;既是理想的指引,也是现实的折中。
由于历史文化传统不同、发展阶段不同、所处的国际政治环境不同,各个国家和地区在追求和实践民主同一性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不同的形式和样态,所谓有多少种国家类型,就有多少种民主形式,这就是民主的实践属性,即民主的多样性。
在现代民主的源发阶段,以“人权”取代“君权”为标志、以“人民主权”为旗号,不同的国家追求民主的方式、结果和制度都呈现着差异化的特点。英国是近代民主运动中第一次取得成功的国家,它采用了和平的、改良的、渐进的方式,建立了保留王权、实施两院制的君主立宪制政体,议会是英国民主政体的核心。这种政权组织形式适合英国国情,是因为它根植于英国深厚的议会制传统,受到资产阶级与君主、封建贵族间密切利益关系的严重影响。法国式民主的建立过程与英国明显不同,它无法实现和平过渡,而是以革命、战争和政变的方式进行。1789年法国建立了以实现人民主权为主旨、以国民议会为核心的君主立宪制;1848年革命之后总统制、共和制的特点又十分鲜明;1875年以后终于形成了“两院制加总统制”的、具有混合性质的政权组织形式。法国的政体以多变和不稳定为显著特征,这个过程充满了暴力巷战和流血冲突,这是不妥协的、激烈的政权争斗方式的结果,法国人民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与英国、法国的情况均不同,美国可谓是近代民主的宠儿。美国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历史、文化条件建立起世界上第一个具有共和国性质的、以“三权分立及其相互制约”为特点的总统制民主共和制政体,用宪政的方式巩固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来人类对理性政治的追求。这种民主模式的产生也是一系列特殊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例如英国政治的传统,地理位置的优越,民众法制观念较强,等等。英、法、美关于民主政治建设的经验凝结成人类自近代向现代转变的三种经典模式。在席卷全球工业化和信息化的时代背景中,这些“民主的原则和实践,透过不同国家之间巨大的历史与民族根源、国际地位上的差异”[5]273,在更广阔的区域空间发展起来,并且形成了带有不同地域色彩的民主表现形式。
欧洲的民主化运动是在严峻的挑战中整体向前推进的。首先是诞生于炮火和硝烟中、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他们在彻底批判和否定资产阶级民主的专制性与虚伪性的基础上,创建了“苏维埃政权”的新模式。然而,就在1991年,这个“经过多次革命洗礼和战争考验的、拥有90多年党史、近70年国史的超级大国,在既无外敌入侵又无内敌颠覆的情况下骤然间分化瓦解”[6]。结果,苏联和东欧各国相继滑向了西方民主,这让我们更加审慎地注意到民主实现的基础性和条件性。其次,欧洲的民主发展正以整体化的特点向前推进。战后欧盟的成立,标志着一个超国家和政府间的、性质混合的政体模式产生,注重协商成为欧盟探索的新突破。随着实力的不断提升,欧盟向主动要求加入其中的国家和周边地区提出了包含“民主、自由、人权、法治、公正”等内容的民主化要求,力图通过和平主义、经济援助的方式施加政治影响,推进民主化的整体进程。
与欧洲一体化的民主转型相比,亚洲国家的民主化过程则表现得尤为分散。在东亚,日本是较早、也是较为彻底实现民主化转型的国家,逐渐形成了保留天皇制的君主立宪制政体,这是亚洲最接近西方自由民主体制的政权组织形式;在南亚,印度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化国家,虽然形成了以议会民主制为核心的政体形式,但对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功效甚微;在西亚,阿拉伯世界正因民主陷入动荡,他们或许并不期待外援式的帮扶,而希冀以“联盟”的方式探索符合自身文化、历史传统的民主表现方式;作为亚洲最大的、最具影响力的中国,已经确立了以“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国三者有机结合”的政权组织形式。
拉丁美洲和非洲各国早期大多为欧洲国家的殖民地,民主化运动起步较晚,而且发展很不平衡。二战后,拉美有33个国家实现了独立,其中20个采用总统制、12个采用议会制,只有古巴实行了人民政权代表大会制的独特形式;在非洲,上世纪90年代初,先后有42个国家在大约4年里(西方大概需要用平均60年的时间)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政治改革[7],面对着经济贫困、疾病、战争、族群冲突等众多问题的影响和困扰,其民主化过程经常伴有动荡、政变、屠杀等“怪”现象。
世界的民主化进程,一般情况下,是以先进的、发达国家的示范效应启动和推进的。率先实现民主化的国家,是探索人类民主政治发展规律的先行者,但并不等同于民主实质的先进性和发展程度的完善性;后发国家从早发国家的民主实践中获得启示、汲取教训,但也不可避免地会面对一些新情况和新问题的挑战。全球化时代中呈现着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和落后国家的差异性结构,作为人类的共同期许,民主不仅要体现发达国家的政治发展需求,同时也要反映发展中国家和落后国家的政治建设需求。“在特定的生活方式中,也许有解决价值冲突的较好或较差的方法,……有较好和较坏的政治制度,但没有一种政治制度会完全实现所有的普遍价值,并由此成为所有其他政治制度的典范。”[8]欧美国家是现代民主运动的领跑者,而亚、非、拉的民主化进程缓慢、艰难,它们大多是伴随民族解放运动进行的,在非殖民化和独立的过程中建立和设计的,“是西方思想和制度输入的结果,因此也是与西方文化相互作用的结果。”[5]524
当代世界没有哪个国家不愿意以民主相称,追求民主是人类社会共同的发展目标。各国之间无论存在什么样的差别,都不能阻止它们走上民主化的道路。处在全球化时代的每一个国家,具备了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宽广的观察视野和便利的交流空间,需要正视和深入研究各个国家的民主政治形态。任何国家都需要结合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现实条件采取不同的方式实现民主政治的发展需求,从多个视角进行理性观察并采取实践行动,为人类政治文明的发展贡献智慧。
同一性和多样性是民主的两个侧面,同一性是多样性的依据与目标,多样性是同一性的实现形式与具体表达,二者是密切联系、有机统一的整体。
民主作为人类政治生活的理想状态一直是现代国家政权组建和运作方式的追求目标。尽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地域空间,民主是以多样性的特点呈现出来,但只要是以民主政治相称,它必定是以人民主权为价值核心,以权力制约为基础,以法律体系和依法施政为保障,以代议制政府为载体的政权组织模式,并以实现更多的人权、平等和公正为价值取向的。这些民主的价值容易达成普遍共识,能够为各国民众所接受与倡导,以此为基础、从各国的具体实际出发,才能不断推进民主政治朝着良性方向发展。民主政治必须反映同一性的内在要求,换言之,只有体现或感知同一性的民主实践才能称其为民主政治。否则,一味地自诩为民主政体、却背离了民主的同一性价值诉求,这样的国家在事实上很难兑现民主的承诺,终将与民主政治相去甚远、亦有可能背道而驰。所以,民主的同一性既是多样性的依据和目标,也是对多样性民主的制约和规范。
尽管同一性指引着民主政治的发展方向,但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自人类迈开追求政治现代化的步伐以来,各个民族和国家就是以自己的国情、历史和文化传承为基础,尝试用不同的方式展开民主实践的。不同的历史时期和社会环境,映衬着不同的思考方式,形成了侧重点不同的民主模式,这就使民主由“一”展开,由“多”呈现,共同探讨和诠释着人类对民主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主的样态越多样化,对人类政治发展进步的贡献就越大。正是因为多样性的民主都是追求同一性的结果,所以形成了一些可供参考的、值得借鉴的、共属人类政治文明范畴的发展成果。必须注意的是,民主的样态是无法复制的,不能因为一个民主样态出现的较早或影响大,就成为固化的、可以推而广之的模式。在全球化的共进时代中,我们要的不是单一民主的消化和魅力的展示,而是在比较、甄别、反复实践的基础上选择适合自身发展条件的民主政治方式。
研究民主的同一性,并不是要用“一”取代“多”,而是引导各个国家充分认识到“一”的重要性和指导性,少走文明探索的弯路和邪路;研究民主的多样化,也不是要用“多”否定“一”,而是在比较和借鉴中加快文明的发展进程,实现社会的发展进步和人类的成果共享。全球化时代为探究民主提供了空前的观察视域和交往基础,同一性无法回避;但民主又不是超时空的、永恒的、绝对的概念,它必然要随着不同国家的社会制度、经济发展、政治传统、历史文化、地理环境乃至国际形势等诸多条件的发展变化而动,形成具体的、多样化的实践选择。正如哈贝马斯所讲的,“只有在多元性的声音中,理性的同一性才是可以理解的”[9],人类只有在多种意见的合理对比中才会更加接近真理。人类对民主的理解和预期有多远,民主的多样性表现就会跟随多远,多样化的民主表现必然会更好地见证人类追逐民主的政治智慧。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61.
[2]陈晓丹,刘世华.全面理解马克思恩格斯代议制思想的几点认识[J].理论学刊,2011(4):27.
[3][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M].申林,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67-68.
[4]张恒山.法治的本质与国家的正义[J].法学研究,2007(4):148.
[5]应克复,等.西方民主史:第三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6]王晓秋,刘世华.激进民主化与苏联解体及其风险启示[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6.
[7]郭树永.90年代非洲民主转型的回顾与前瞻[J].西亚非洲,1999(3):8.
[8][英]约翰·格雷.自由主义的两张面孔[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11-12.
[9][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M].曹卫东,付德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