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顺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孙惠芬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和《秉德女人》等,都是以生动描写辽南地区乡村生活为视角的。她在小说中大量运用辽南地区带有海蛎子味的方言俗语,生动形象地再现了这一地区特有的地域文化和世态人情,读起来令人倍感亲切,好像在听一位地道的农家人娓娓道来地讲述着辽南农村的那些人和事儿。
第一,孙惠芬善于使用通俗易懂的形象化言语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例如《秉德女人》中那段对小麦外貌的描写:“做儿子的鼻梁倒不高,可那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与雨后海滩上的蟹子洞毫无二致。”大麦小麦二人中国话说得不是很流利,她就很形象地将他们之间的对话比喻成“鱼丸宴”。孙惠芬善于结合人们对生活的感受进行描写,例如在《歇马山庄》中,她这样描写炎热状态:“暑热仿佛乡级公路上刚刚浇淋的柏油,稠厚而黏腻地滋养着歇马山庄的山野,时光走在酷暑盛夏,仿佛是一渠清水流进沟谷深潭,再也不肯向前流动。”使读者在品读时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生活中的现实情景与切身感受。诸如“岁月是一道宽阔的河流,有波涛汹涌惊涛拍岸的险境,也一定会有波澜不惊风平浪静的走势,而从激流进入平缓,总有泥沙沉入地下”等贴近生活的比喻,不仅透视出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而且也会令读者把阅读当作人生来回顾与思考。她对贫富差别的描绘更是令人过目难忘:“如果说贫穷是一眼不能观望的空洞,那么富裕就是一条不能走近的堤坝,那堤坝一经打开,喷溅的力量便势不可挡。”作者并没有就贫富问题本身去探讨,而是以形象化的言语来描述贫穷的可怕和富裕的强大诱惑力,不仅生动形象,而且也能在不知不觉中加深读者对贫富内涵的深刻理解。
第二,孙惠芬善于运用散文化的生活言语和东北方言俗语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她仿佛生活在社会的最基层,在叙述故事时,总是能非常熟稔地信手拈来,选择和运用语言仿佛又跳出生活,像一个智者一样站在更高的视野去审视生活、抚摸世界,将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运用最恰切的语言创造性地体现在自己的小说之中。阅读她的小说,读者仿佛就是故事情境中的一员,随处可见自己熟悉的事物和被加工过的散文化的东北方言。譬如,“上塘这个世界,一旦进入日光的照耀之下,一个清晰的、湿漉漉的村庄,便像刚从蛋壳里蹦出来的小鸡,活脱脱地诞生了”。在小说中她对东北方言的恰当运用,让读者更加真切地领略了纯正的东北农村风貌。这一点在《秉德女人》中尤为明显,比如,作者用“咋咋呼呼”形容做事的张扬和不安分,用“犄角旮旯”形容房屋的角落,用“就像已经贴了地皮的落叶在一场风的吹拂下又支棱起来”形容一个人得势便猖狂的状态,用“当妈的成天没着儿没落儿的”形容秉德女人对儿子承中的牵挂,等等。用“奇怪,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有了那么大的章程,凭一张嘴就把周庄翻天覆地”比喻秉德女人的智慧与语言的犀利和煽动性作用,用“你妈把你当成最孝顺的一个,你却护小头儿,跟你妈撒谎撂屁儿”比喻承中的不实在,等等。描写潘秀英因为看到林治帮突然来到自己的家里,感到惊讶和慌张而手足无措的时候,作者用最贴近生活的语言做了如下描写:“林治帮像久经沙场的大将似的泰然自若,毫无惶悚,他进门稳稳当当坐下来,而后摸出随身携带的红双喜说:‘还不招待火柴,怎么麻了爪了?俺又不是虎豹。’”作者还大量使用带有浓郁辽南特色的方言,如“囫囵巴”、“五冬六夏”、“滚烫热烙”、“瞎么糊眼”、“眼泪巴喳”、“老鼻子啦”(形容数量多的意思)等。辽南方言中的各种词汇高频率地出现在孙惠芬的长篇小说中。在她的长篇小说里,这样的言语词汇仿佛是一种装点,点缀着平实的叙述过程,使人物语言更加具有生命活力,使叙述的故事更加生动而吸引人,为读者展示出一幅幅乡村生活的生动画卷。
第三,孙惠芬善于使用俗语、歇后语等贴近生活的言语,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例如:《秉德女人》中有这样的描写,“那天街上来了一个送货郎,卖针头线脑”;形容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负责后果时则说“脚上泡都是自己碾的”;为了说明很多事情都是躲不过去的,则用“媳妇再丑总要见公婆”。在《上塘书》中为了说清村中人羡慕能供出个大学生的人家,就顺口说出上塘人的那句俗语“高打墙,阔盖房,不如谁家有个好儿郎”;表现人们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情感纠结时,用的则是“这种感情,也是葫芦里的茄子,河塘里的乱麻,怎么说也是说不清楚的”。这些言语的运用使所描述的人与事儿显得更加鲜活与灵动。
孙惠芬在小说中使用的诸多俗语、歇后语都是从生活中来再到生活中去的,她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观察把握得非常到位,对乡村人的内心世界的描摹更是细致入微,不仅能深入到生活之中,还能站在一个新的高度,跳出所塑造的角色的视域去审视她们的生活环境,不仅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而且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使读者在同作家一起体验乡村生活的同时,更深刻地了解随着外面广大世界的沧桑变幻,小乡村人内心的波动曲线与思想上变化的节奏。孙惠芬长篇小说语言的运用虽然平实朴素,但读来却能留给人一种洗尽铅华之感,虽然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雕琢,但却不露修饰之痕,既摆脱了堆积方言语词之嫌,又很好地给小说营造了一种浑朴质实之感。
作为一名生长并长期生活在农村的乡土作家,孙惠芬特别熟悉农村人们的风俗习惯,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熟悉的是“乡土”的时空观念和伦理规范。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孙惠芬小说的语言风格,那就是“平实质朴且乡味浓郁”。她的小说的题材是平实的,语言也是平实的。她笔下的人物大都生活于乡镇农村,他们的生活与欲望是那样朴实而具体。孙惠芬在长篇小说中表现的乡村人生活的悲辛,人性的丰富而复杂,每每读来,总会令人感喟唏嘘。
第一,她善于在散文化般平实的言语中创造沁人心脾的美感效果。孙惠芬的长篇小说在语言上大量运用东北方言,尤以辽南地区方言为主,让人们在领略其独特的语言风貌的同时,更能深刻体验其小说中渗透的现实感、厚重感。孙惠芬不追求语言的华丽与刻意的描摹,而是尽力用语言去还原生活状貌,在平实的描写中,自然而然地显现人物的性格倾向与故事的发展走向,但却丝毫不露斧凿之痕。例如,《秉德女人》中她写道:“别人家的不幸向来都是医治自己苦难的一剂良药,尤其是在周庄人心里积满了怨愤的周家。”看似平淡无华的叙述,却显现出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对生活状貌的传神捕捉。孙惠芬自幼生长在农村,并且有着丰富的乡村生活经历,她在小说中运用形象化的语言仿佛信手拈来一样,非常贴切而生动。她的长篇小说中的故事就犹如亲身经历一般,阅读中故事的情境仿佛就在眼前。“岁月在苍茫的大地上运行,甩动着一只又一只大脚,说不定把谁踩下去把谁踹起来。岁月在周庄的日子里运行,就像那股消失在天空里的烟雾,它们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成云下起雨,你根本无法知道,你能知道的,只有风来了你迎着风,雨来了你迎着雨。”诗化散文一样的描写,在字里行间洗去了铅华一样,透射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寓深刻的哲理于平淡的叙述当中,使人读过之后在情感上虽然不会有很大的震撼,但是却能在回味之余体会更真实的生活。孙惠芬小说语言的美感不是通过华丽辞藻堆砌的,而是蕴涵在平实的叙述之中,通过人与人之间对话以及人物的心理描写来显现的,读者需要用一种虚静的状态和平和的心境,才能感受作家带给我们的乡村气息。这也是孙惠芬小说创作的独到之处。
第二,她善于在简易平实的话语中营构引人入胜的艺术感染力。孙惠芬长篇小说善于用最形象、最平实、最简易的话语刻画人物、叙述故事。在《歇马山庄》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买子能在二叔回来的夜晚跨入翁家门槛,月月毫无准备,白驹过隙一样的时间给原生态的灼痛蒙上一层尘埃,虽然尘埃下的涌动时不时提醒着月月的心事,但最初那种炽烈的、神经质的、抓心挠肝的疼痛和后来的思念,都愈来愈变得混沌、模糊,它不是隔着雾气看山的模糊,亦不是隔着青山听流水声的模糊,这感觉的丧失似乎跟外界无关,而是在肌体里注入少量的麻药,没有深入疼痛感的那种模糊。时间真的像月月曾经期盼的那样,变成一剂麻药,麻醉着她的感觉。”月月在自己的娘家见到买子登门,欣喜的是这么久了,又能够见到心爱的男人,而且是在自己的娘家;之所以又有麻木之感则是因为整日的思念已经让月月进入一种臆想状态,当真正地面对面的时候,内心又突然生出一种麻木之感。这样细致的描摹,也能使读者感同身受。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是作家描写的一个重要方面,孙惠芬不是把概念一样的感觉说出来给大家听,而是把情境烘托出来之后,再用形象化、生活化的话语予以详细阐述,让人虽未临其境,但却能真正感同身受,这样就多了一份生活的味道,少了不必要的解释与啰唆。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孙惠芬得益于自幼生活在农村,对每一寸土地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对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深刻的了解。因为她深受乡村传统文化的熏染,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也逐渐接受了这种传统,为日后的文学生涯积累了写作素材与必需的精神营养。作品的内容源于生活,经过作家叙写的文学作品也反映着生活的真实,因为只有真正能够走进平凡生活的作品,才能更具艺术感染力,以致更好地被读者所接受。
第三,她善于在近乎生活化的语言运用中消除读者接受过程中的“隔”。孙惠芬的小说之所以拥有广泛的读者,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无论读者身处什么样的社会阶层,只要是用心去面对生活的人们都能够感受到作品当中透过平实的叙述带给人们的美感,在内心世界激起层层涟漪,在精神上产生共鸣。孙惠芬在创作过程中力避浮词丽藻的堆积,自始至终都追求语言运用和题材选择的朴实与厚重。在《秉德女人》中她这样写道:“周成官在桌上不厌其烦教导子女:‘人怕咬狗怕敬,要想过平安日子,必须先敬后远’。”“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在凝神中悟透这个道理,秉德女人猛地从地上爬起,扇动着袄襟跟着承欢一翩一翩地回到屯街。”这些生活当中司空见惯的话语,经过作者文学化的加工处理,恰到好处地放到小说中的一定位置,顿时让读者很自然地接受到话语间传达的信息,生活味道非常浓郁。
近代学者王国维认为,文学创作的优劣就在于“隔”与“不隔”。他说:“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1]古典诗词作者为了不一一言说却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首先就是选择形象化的词语、句子等,把主体的思想情感变成以能指组合的形式,呈现给进行文本接受活动的读者。现代作家也是一样,他们也要通过文本这一中介把自己的思想情感意向性地赋予文本中的词语和句子,使自己的状写之物如读者眼前之物历历在目,以便达到顺畅地沟通情感的目的,这便是当代文学写作的不隔之表现。孙惠芬经过精心锤炼后选择的平实的厚重的深沉的,带有浓重的海蛎子味的辽南方言,虽然没有普通话那样婉转流利,但却能真正给读者的心灵带来阵阵浓郁的乡土气息,更加有助于读者深入地开掘和领悟小说的深刻内涵。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要深刻解读孙惠芬的长篇小说,就必须把握其人生经历所给予她的影响。也就是说,恰恰是孙惠芬丰富的人生经历,孕育了她笔下的乡镇世界。她的创作,既形象地印证了她的人生经历,更凝结了她的人生思考和生命体验。孙惠芬最初是以“落笔于细致,着眼于深刻”的语言风格步入文坛的。她生长在辽南庄河地区,是从一个叫山嘴的乡村走出,来到一个名叫庄河的县城落户。虽然也曾有过大中城市的游历,却最终没有离开辽南,乡村依然是她灵魂的归宿和情感停泊的港湾。她的笔触、情感,都无法逃脱这块土地,无论县城、小镇还是乡下,都是她的情感触须攀爬的沟岸。她挚爱文学的理想与丰富的生活经历交相辉映于心灵深处,已经成为她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第一,特殊的家庭生活背景的影响。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孙惠芬都生活在一个庞大的家庭之中,在其母亲的精心协调下,一家老少四代十八口人始终都坚持在一口锅里吃饭。读完中学后她便回乡劳动,每天都和乡亲们在大田里辛苦劳作,非常深刻地感受到农民体力劳作的艰辛,也实实在在地体验了那个时代农村人生存的艰难与困苦。奶奶、母亲与失去劳动能力的父亲等十几口人,都要仰仗三个哥哥养活。作为小妹妹,她从小就懂得谨慎小心地察看三个嫂子的脸色,甚至吃饭时也不敢把头抬起,从来都是快速吃完就赶紧离开饭桌。但是,乡村文化中的风俗民情、伦理道德、人情世故等人文文化中的核心内容,却始终潜移默化地协调着大家庭的人际关系,顽强地维系着大家庭表面的和谐与尊严。[2]孙惠芬也在生活磨砺之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乡村传统文化的渗透与影响,使她“对每一个乡下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有着切肤的同情与理解”[3],即使进入大城市之后,也无法斩断她对家乡的情思。她始终认为,“养育我的乡村是我生命的源泉,是给我活力的地方”[4]。
第二,丰富的东北地域文化的影响。孙惠芬在她的长篇小说中善于运用带有海蛎子味的辽南方言,除了有其自身生长的家庭背景的影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深受东北地域文化的影响。她在《上塘书》中描绘的上塘的地理、政治、交通、通信、教育、贸易、文化、婚姻、历史等九个方面,就是辽南地区大的社会情状的一个缩影。作为一位出生在辽南地区的地道的东北作家,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受到各个方面社会生活习俗的影响,潜移默化地孕育了她的性情,使之具有典型的东北人的大气与爽朗的性情。在她的长篇小说中渗透着不同于京沪文学,也不同于中原、南方和西部文学的东北文学艺术的特质,她的长篇小说具有东北文学那种清新而明朗、质朴而健康的现实精神与问题意识,以及鲜明的人文情怀和抒情气质。东北地域文化的多年熏染,造就了她独特的文学创作品格。孙惠芬对乡村的描写不是采用宏大的叙事模式,而是着意于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她认为:“对‘日常’的关注,对我写作大有益处,它一方面锻炼了我的心灵,使我能够在日常繁琐的事物中观察、分析,敏于思索;另一方面,它使我在承受日常极端考验的同时,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文学这项劳动在我生命中的重要、不可或缺,因为是她,也只有她,才是烛照日常引我前行的一盏不灭的灯火。”[5]
第三,学习其他作家与超越自我意识的影响。孙惠芬长篇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东北作家的影响。她跟同是东北作家的迟子建一样,虽然选择的表现领域和艺术经验各不相同,但却都是在执着于内心和自己对世界理解的基础上,不断地对体验过的生活进行艺术整合,并努力使之彰显出自然性、民族性、人文性和现实性。单就语言描写角度来说,迟子建更多的是注重于对自然景致的描摹,而孙惠芬则更多的将笔触落在人物内心的情致上,注重表现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在她的长篇小说创作过程中总是体现出一丝求变的意味,她绝不重复他人及自己以前的经验,从《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到《秉德女人》,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她始终思考的问题就是怎样让自己超越自己。尤其是在《秉德女人》中,她更加钟情于在语言上求变,更多地使用了近乎浅白的叙述语言和辽南方言,从而也更加贴近生活,让读者在对日常生活的品咂过程中回望她所带给人们的人性探究。
[1]王国维.人间词话(插图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2.
[2]张丽丽.相映成趣的民间文学“双子星座”[J].宁夏社会科学,2010(6):167.
[3]张 赟,孙惠芬.在城乡之间游动的心灵——孙惠芬访谈[J].小说评论,2007(2):43.
[4]孙惠芬.自述[J].小说评论,2007(2):47.
[5]陈红莲.论孙惠芬日常生活书写中的突破与突围[J].江汉论坛,2010(3):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