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翠江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新时期文学史上,有一批个人风格鲜明的作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泛神”倾向。神奇的自然令他们沉迷,他们分别介入民间信仰、民间生命、民间生存、民族生态和民族秘史,在民间生态风情画卷中确立起自己的民间立场和泛神品格。其中,张炜最为典型。“泛神”让张炜的作品丰富多彩而充满魅力。然而到目前为止,关于张炜的泛神论思想,系统和深入的研究还不多见。评论者关注到了张炜创作的神性、神秘,却没有人追问这神性与神秘的源头——作家的泛神论思想。
泛神论作为一种自然哲学理论,形成于16世纪的欧洲,从托义德到布鲁诺、斯宾诺莎的这一脉源流,对欧洲的文化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虽然这种系统的哲学理论没有产生于中国的文化史中,“泛神”的思想和倾向在中国却是古已有之,老庄的言论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古今中外的泛神论者神游于宇宙天地之间,沉醉其中并顶礼膜拜,产生出类宗教的崇拜与信仰,得到大彻大悟的幸福感。这一观念之下的思维方式与书写方式,也就打破了创作与思考的“文学”樊篱,让作者的艺术之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于是他们将自然人格化、神格化——中国古代的屈原、庄子,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印度诗人泰戈尔都是“泛神”的高手。现代中国作家中,冰心诗化的泛神论、郭沫若“神+梵+道”的泛神论、沈从文的苗巫文化泛神论都给中国文学注入了独特鲜活的元素。当代文学中,成名于“寻根文学”前后的一批作家,张炜、贾平凹、迟子建、莫言、扎西达娃、韩少功等显现出集中的“泛神”倾向。追究张炜们为什么显现出集中的“泛神”倾向,我们看到了内外两方面的因素。
从外界看,一方面,当代文学中的“泛神”倾向与中国古代容情山水的文化传统一脉相承,这一传统在世界“寻根”思潮启发后重新得到认同,张炜们于是在“寻根”的路途上邂逅了或浩渺或妩媚或苍莽或神奇的自然,从而“泛”舟其中。另一方面,不容忽略的是,文学领域中的“泛神”倾向的大发展是与今天人类社会物欲横流、生态环境极度恶化同步的。面对残酷的精神生态或自然生态产生的焦虑,令作家在美丽的自然乌托邦的营构中,高举“自然神”的旗帜来寻求济世的方案。张炜几十年的步履遍布胶东的每一寸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这里自足的乡村文明、传统价值观念在现代欲望与工业文明围困下如何没落、濒临绝境,如何才能断绝这个大地之子不绝如缕的忧思?!
从主观方面看,作家泛神论的形成当然与个人的生活经历相关。作为1950年代生人的一代作者,大多都有难忘的童年乡村生活记忆。张炜从小生长于龙口海边的一片林子里,自然界的各种动植物与阳光大地、碧海蓝天构成了他的童年生活。那些前现代的生活内容与环境特征,当然也影响着他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当这一切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碎的时候,张炜综合童年的生命感觉与成年人的生命感悟,以满怀的温情与爱护建构出五色的原野与绚烂的乡土自然,力图复现记忆中的纯粹、完美、宁静与新鲜。毫无疑问,泛神成为作家延续童年之梦和解脱现实困境的途径。
张炜泛神论思想的发展,与其文学世界的建构同步,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生机盎然的“芦青河”世界中,人与自然是自足自在的原始和谐关系,此时张炜以浓重的笔墨讴歌万物和人身上那些自然原始质朴的品质并沉醉其中;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张炜进一步打造他的文学“胶东”,主要是表现人类单方面的掠取破坏自然的恶果,抨击欲望膨胀的污浊都市;以1992年《融入野地》为代表,标志着作家意识到了捍卫的必要,并进而把自然当作衡量人的道德的标准,逐渐建构出生态伦理意识;在新世纪的《刺猬歌》和《你在高原》这部历时20多年写作的长河小说中,张炜的泛神论逐渐系统化,越来越具有笼罩性。这里不仅有人的世界,还有动物的世界,植物的世界,三个世界又绝对不是彼此孤立割裂而是声息相通、休戚相关的,那些跨越族类的故事很可能更加感人;家园被疯狂侵犯和无耻剥夺,使得主人公爆发出无法克服的万分愤怒与焦虑。自然的喧嚣折射着人性的骚动,正如在《家族》中历史和在《荒原纪事》中宇宙万物自然玄机早已证明的那样。《你在高原》中,借助泛神论,张炜传达出比之前更深层次的对宇宙人生的思考:一是并非有了现代工业文明才产生了人性的贪婪与堕落、攫取与破坏,人类的生存的危机由来已久;二是宇宙万物的生存其实一直是在善与恶的抗衡中,在危机四伏的笼罩之下,只不过眼前的现实更加紧迫一些罢了。
泛神论贯穿于张炜的文学创作,带给张炜的文学鲜明的文学表征。
首先,泛神论造就了张炜“天人合一”的文学理想;没有泛神论,就不会有张炜纯美的文学世界与追求崇高悲壮的审美境界。中西泛神思想都对张炜产生了重大影响。老庄哲学的“物我无间”、“万物齐一”、“道”生万物等观念,包含着最为朴素和基本的泛神思想。道家倡导悟道修身、明物、敬天、顺天,以天地的法则为法则,保持内心的宁静,少思寡欲,“无为而无不为”。张炜细读过老庄,受老庄之道响很深。张炜笔下,主人公往往与包容生命和滋生万物的野地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倾慕那种自由自在、宁静和谐的生命样态。在他的眼里,九月的野地“由于丰收和富足,万千生灵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个个与人为善。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黑土黄沙,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呆在它们中间,被侵犯和伤害的忧虑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①张炜:《融入野地.绿色的遥想》,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张炜所欣赏的歌德、屠格涅夫、海明威都是泛神论者,他们也深深影响着他对自然的理解。张炜强调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倾心地赞美大自然与自然界的万物,他在自然面前犹如一棵树对于土地、一滴水对于海洋。张炜说:“无论如何,你应该是一个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会歌唱会描述,你等于是它的一个器官,是感受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命的琴。”②张炜:《你的树.绿色的遥想》,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
道家主张天道与人道一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③王弼:《老子道德经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92页。。沉湎自然,内省多思,修“无为”之境,正是张炜的小说中许多主人公的立场与志向,他们以此特立于浮躁功利的时代之外。但是,张炜也清醒地意识到:物欲横流的时代风气之下,这并非易事。《刺猬歌》中,一部丛林秘史就是人和自然融洽和谐、相处的历史。刺猬们忙着谈恋爱,唱着“俺刺猬,心欢喜,手挽手,采野蜜”相亲相爱;廖麦在丛林与山地可以如鱼得水,面对现实生存,最终只能成为孤军和困兽。昔日那个有着真正的刺猬般的决心去守卫爱情的女子,没有屈服于强权,却无法摆脱金钱的诱惑,廖麦发出“刺猬和豪猪结亲的日子不远了”的痛斥时,一定是撕心裂肺般痛着的;曾经滋养救活过廖麦的黄鳞大扁现在还能增长他男人的火气,却抵挡不了推土机的进逼和紫烟大垒的蔓延。《你在高原》中,在童年的果园、自足的葡萄园里,大李子树、老葡萄树的护佑下,宁伽获得了城市不曾给与他的心灵的抚慰,梦中一次次与它们声息相通;与外界的抗衡、和朋友们一次次的争取与捍卫,却无果而终甚至一再败北,最终人生呈现由城市到东部平原到高原一步步的退缩之势。虽然道家主张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在时代的推土机面前”①张清华:《在时代的推土机面前》,《小说评论》,2008年第1期。,一败涂地的宁伽和被侵吞的葡萄园、野地,正在唱响着“天人合一”理想的挽歌。不难看出,三十年的文学探索中,张炜的“天人合一”理想经历了一个由最初的自信的坚定到目前的悲壮的坚守的转变。
其次,张炜的泛神论还因为受到一位古人的影响而带来的作品中狂放自由、招摇不羁的气质——这个人就是屈原。袍袖挥洒间,屈原狂放极端的精神灵魂在宇宙天地之间自由驰骋,由香草美人得到印证。1998年到1999年之间,张炜细读了屈原,《楚辞笔记》中展示了在这次古今映照的心灵相遇中,张炜从“这个最长于想象的人”那里获得了哪些启示,遭遇到哪种感动。被放逐的命运、人身的不自由,并不能够阻止诗人放纵自己的神思,反而让他投身大自然怀抱,插上想象的翅膀纵横驰骋千古八荒。特立独行于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坛之上,张炜的精神气质越来越向这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靠拢。
张炜视自己为大地之子,在人际的孤独,令他只愿意向大地这个富于柔情、德性和力量、恩泽万物的母亲倾诉人生的全部欢乐和悲怆。《九月寓言》是张炜狂放自由的“泛神”最好的文学注解。小说中,九月那广袤的原野默默无语,长养一切又包融一切,悲悯地注视着所有小村生命的生死轮回,小村青年在夜晚的原野中奔跑沉迷。自由不羁的追求更流淌在《你在高原》这部浩繁的史诗里,随着童年的那棵大李子树的香气飘到很远的时间和空间之外。张炜坚持他的“胶东”书写,尤其是以主人公与自然、与动植物的心息相通、以对于海滨的林子里无数动植物的深情与礼赞,塑造出一个自然意义上的“胶东”,丰富着他的“文学胶东”世界。
在张炜的描述中,大地上的万物以至传说中的妖魔鬼神,无不与大地本身、与人类具有某种相通性,最终形成了《你在高原》中人与万物基于整体象征与隐喻意义上的对应性;而且,越到后来,这种追究越是显出想象之瑰丽与思考之宏阔,直逼人类的来处与去处的大问题,这追问呼应着屈原数千年前立足天地之间不绝的质疑,显示了人类精神的力量。宁伽的血缘与精神的家族为了自由、信仰而奔波流浪、历尽苦难。在大多数人的盲目与迷狂中,作为“社会的良心”,他们关注的是人的情感与生存的意义。正是这种追究和拒绝的姿态,确立着张炜文学追逐自由、桀骜不驯的精神气质。
第三,因为独特的齐文化的血脉承传,张炜的泛神论为作品平添出独特的地域气息与神秘感。关于作品中的神秘感和它的源头,张炜曾经有过明确的解释:不要以为凡神秘必与拉美有关,胶东籍的人一看就知道事情就是这样。飘逸的、放浪的齐文化是各类奇诡的传说最适宜的温床,再加上独特的亲近自然而远离人群的童年生长环境,使作者在自然里流连,结构出大量的人神、人物、人鬼相依同构,甚至跨越族类的情感和婚配。
写作中,张炜甚至专修了地质、考古、动植物学,为他以细致的笔触刻画纷繁的生灵世界做了最为充分的准备,各种具有灵性的动物植物带着特异的地域文化气息而来。平原、山地、荒滩、密林,都是包容和庇护人类与万物的所在:在那里,人与各种生物共存,无高低贵贱,没有中心与边缘,大家相互依存,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逃进林子的人都从那里带回传奇。张炜着重刻画的植物,基本上都是善与美的形象或者化身,作为童年最深的印象,那棵大李子树和它的香气笼罩着《你在高原》的主人公宁伽的人生与思想,使他无论身处何地,永远心向田园,属意素朴和纯真的生存内容与人际关系,正如《我的田园》中写到的:“那些夜晚我神气十足地在李子树上举目远望。朦胧的月色下,我能看得很远。我汲取了那一片园林深长的香气和真正的营养。”②张炜:《我的田园.你在高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页。动物形象当中,最典型的当属《鹿眼》中的花鹿、《忆阿雅》中的阿雅,张炜笔下那些决不缺乏灵性的动物形象大都是大自然孕育的纯净生灵,在它们面前,人类无法为自己的贪婪、蛮横、愚蠢、肮脏和无耻作任何辩解。
除此而外,还有许多跨越族类的故事发生:每个人都会有几个野物朋友,廖麦的朋友是一只红蛹,美蒂的朋友是“淫鱼”,霍老爷则爱慕所有林子里的雌性生物。《刺猬歌》中人可以为狼接生,蛹可以为人指路。人们相信:人与野物浑然不分到甚至可以互通血缘——女主人公美蒂,是良子和刺猬精的后代;大财主霍公的二舅是一头野驴。跟动植物相比,那些跨越族类的神怪,则是亦善亦恶的——它们都与作品的表达休戚相关。《你在高原》中阿雅遭主人误解猎捕,“人性”的邪恶与“兽性”的忠诚反差太大,令“人”羞惭;沙妖酬谢三先生,给出了两种选择:自己和金子,三先生必须二选一——标准不是由“人”而是由沙妖给出,智慧清正如三先生亦别无选择!人的主动性、在宇宙万物间的优越性,登时遭到了瓦解。《荒原纪事》中煞神老母的爱恨情仇和它与乌坶王的那份“契约”,表面是三先生的跟包讲述的神怪故事,实际上正是眼前事件的寓言化:权力集团之间的争斗或者联手,构成了彻底的毁灭或者攫取的严重后果,在这样的势力面前,个人的救赎或者大众的抗争都是杯水车薪、以卵击石、注定的悲剧。
张炜出生的胶东半岛,是传说中徐巿东渡和八仙过海的地方。对于自己文化的来处,张炜非常自豪:“齐文化是一种虚无飘渺、亦仙亦幻、海市蜃楼、非常放浪的文化。”①张炜:《丛林秘史或野地悲歌.在半岛上游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41页。《九月寓言》中死去的老转儿恋村,《你在高原》中三先生给狼、鬼、沙妖治过病,蜘蛛精吃的明明是饼缸里的孩子却只剩下一滩血水、心焦的雨神寻找蛟儿的呼唤响彻乡里……在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小说有更多的可能。张炜小说中,现实与虚幻交融,包含齐文化的泛神论以自然律和道德律的交叉,折射着人类社会,也拓展着作品的表现空间。
第四,泛神论让张炜将大地上的人与自然在形而上学的层面结合起来,形成了具有“神性”的“大地”情结。张炜钟情自然与大地,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历经漂泊后,最终往往是回到土地。《九月寓言》的大地丰美灿烂,《刺猬歌》的林子众声喧哗。所有故事都是在这片万物狂欢的大地上发生的,无论是热烈的肥,理想化的廖麦,还是美丽勇敢的美蒂,都在脚下这片土地上播洒过希望。原野欢歌永远成为回忆,“晴耕雨读”的生活理想、写一部“丛林秘史”记载几代人在自然中的生存历史和恩怨纠葛的愿望,都随着“最后一片野地”的失去而破灭。尽管如此,大地乌托邦悲剧掩盖不住这个具有灵性和神性的“泛神”的世界的光辉。
散文里,张炜的“大地”情结得到另一种表达——“故地”的守望。在城市文明中的无根的飘摇让张炜“寻找故地”,并最终在故地坚守中达到物我同一、物我两忘的“泛神”境界。张炜“以心知物”的艺术感悟方式,我们在西方泛神论的鼻祖托义德那里得到过:“人和牲畜,牧人和野兽,在出生时全都承受了有灵气的生命”②[英]约翰.托兰德:《泛神论要义》,陈启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8页。。张炜观察故乡田地中的玉米:“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英气逼人……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在这种与自然、与故地的守望当中,张炜作为“人”的渺小的个体价值在浩大的宇宙得到了确认,令他欣喜:“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我渐渐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③张炜:《融入野地.绿色的遥想》,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你在高原》中对于“高原”理想的营构,实际上是“大地”情结的延伸,当然也源自泛神论的激发。大地是最令人敬仰的神明,当眼前的大地令人失望,融入和皈依不再可行,主人公们的选择如果不是绝望放弃,那么一定要另寻出路。是人声玷污了喧嚣了这片土地,人性污浊已经令这片热土不再令人流连,人迹罕至的高原就是最佳选择:“这里高,这里清爽,这里是地广人稀的好地方!”④张炜:《无边的游荡.你在高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51页。这里的着眼点,当然就是“地广人稀”,是“这里”——高原原始的“天人合一”。而这,也正合乎道家的追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⑤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校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4页。泛神论给了《你在高原》沟通现实与理想、此在与彼岸的可能,尽管这只是一种极端主观意念化的方案。张炜就如此与宇宙自然心意相通,用“伟大而纤细”的笔触,讴歌“美丽而多情”的大地。
张炜的泛神倾向强化着作品的诗化内核与精神力量,也以此在叙事的时代确认着文学的诗性的位置与意义。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文艺时代是一个叙事的时代,市场化、商业性的考验面前,文学的诗性与作家的责任让位于叙事性、故事性,让位于市场经济。张炜其实是个善于营构故事的作家,《古船》、《丑行或浪漫》、《刺猬歌》都是成功的叙事性作品——只要张炜愿意,他可以以故事营构得到更多读者的认可。但是,我们看到,自“人文精神”的讨论之后,张炜始终坚持人文知识分子的立场进行严肃的思考与心灵写作,即使作品一再面临争议依然不悔。尤为可贵的是,他始终将超越作为自己的目标。一个在80年代中期就以《古船》确立起文学地位的作家,一直在新的尝试与探索中,一直强调守成是作家的天敌,这是非常可贵的精神。《你在高原》中,张炜不是将小说的故事叙述而是将泛神论支持下的心灵袒露、自然描述提升到了一个与现实的故事叙述同等的甚至是更加重要的位置。在登州海角的静夜中,在习习海风的吹拂下,在葡萄园的果香里,“我”绵绵不绝地袒露灵魂的低语,向往、追索与总结。一个诗意的自然,一份静谧的生活,一颗渴望的心灵……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产生:故事性淡化的同时,小说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得以向读者充分打开,随着主人公形象性格的精神性得到强调,作品的诗性、作品里的抒情性、艺术美也得到了提升。
在叙事的年代里,反其道而行之的张炜,可能损失了一些潜在的读者,但是以他的创作证明着叙事的年代里文学的诗性仍然具有的价值。
其次,泛神论让张炜重视生态伦理的建设,形成自然敬畏之心与万物平等观念,从而在个人欲望膨胀的年代得以突破人类中心主义,引领了文学的生态转向。
西方社会工业化较早,对生态的忧思也同时出现,而在中国,生态文学是迟至八十年代后期才现端倪的。泛神论思想让张炜对于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危机——自然生态危机与精神生态危机的关注与表现达到不可想象的深刻与真实程度。张炜的长篇小说《古船》中,隋不召对于铅筒的遗失产生的深重的忧患,可以看作是中国生态文学的第一声——张炜对于物质现代化衍生的生态危机的忧患,产生于国人为“现代化”带来的物质高速发展而兴奋不已之时。几年之后,张炜又在《九月寓言》中,呈现了人类无限制的掠夺的严重自然生态后果——丰美的家园被彻底毁弃,“蜓鲅”的子孙不得不再次踏上寻找家园之路。自然生态是人类直接的家园,这一再明确不过的事实,在被物欲冲昏头脑的人们那里,却是盲区。张炜非常痛心于此,他痛恨那些粗野的开发,他左右求援,他发现了美国的梭罗,那个最早的生态倡导者简朴、自由、和谐、自如的生活打动了张炜。
《柏慧》、《我的田园》除了表现家园被毁、自然生态危机之外,张炜又以对精神生态危机的表现,引领着生态文学走向深化。之后,张炜写出了大批的散文,包括在“人文精神”大讨论中的那些言说。《刺猬歌》、《你在高原》中,张炜更加毅然决然地声讨机械工业的突进对生态与家园的毁灭性破坏,表现现代人丧失家园的无根飘摇以及对于归宿的执著寻觅。《刺猬歌》中的廖麦、《你在高原》中的宁伽,从小在受到极度压抑的环境里成长,生活圈子一缩再缩,最后出逃到荒野之中,咀嚼苦难让他们的人性与意志都得到砥砺和提升。他们处在庞大无边的、由物欲、权欲、情欲编织的世俗的围困当中,拼力挣扎,可他们声音的回响却越来越轻,他们的阵地一再地缩小。回归情结、逃避情结是他们共同的精神取向。最终,“诗意地栖居”只能作为心灵诉求而存在。悲悯的底色,连带出俄罗斯生态末世论影响的影子。伟大的心灵,总是传递出相似的终极性的关怀。俄罗斯文学从费奥多到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形成了非常可贵的传统:在强烈的忧患意识下,他们寄希望于重建生态伦理,从而达到人类道德的自我完善,进而改变世界的末世命运。张炜喜爱俄罗斯文学,他说过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是“入”他的心的文学家。对大自然的热爱让他们拥有了“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
不仅如此,张炜还说过:“我一直认为,人不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更不可能是品质上最高贵的动物”,他不无忧虑地写到:“人类好像主宰了这个世界,……许多时候也完全可能是野蛮的胜利。”在这种认识基础上,张炜得以跳出人类中心主义,在文学中走向自然,在自然当中欣赏着沙地银狐的美丽,狼的仪表堂堂,乌鸦的精巧完美,没有发育长大的小动物妙不可言、直逼人心的可爱。当这些在平原上绝迹,他绝望却不屈服。从平原走向高原,这看似是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但是实质上是对机械工业文明偏误的修正。张炜希望生态角度的生存困境让人们警醒:人类的今天令人堪忧,救赎之路是人与自然的平等和谐相处,在此基础上进行人类道德的自我完善。
这一意义上,张炜的忧虑应该是全民族的忧虑,《你在高原》堪称诗性的忧思之作。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能带给美国文学的,相信《你在高原》也能给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