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尊法批儒”的文化现象分析

2013-03-19 17:19张传文
武陵学刊 2013年2期

张传文

(安徽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文革”时期“尊法批儒”的文化现象分析

张传文

(安徽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毛泽东发动“尊法批儒”运动的直接原因在于利用法家厚今薄古的思想为“革命”进行辩护。“尊法批儒”运动的深层原因在于人类文化演进的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尊法批儒”给我们的启示是:当代中国文化建设一方面必须捍卫其现代性指向,另一方面应当追求现代化与传统文化资源的完美契合。

“尊法批儒”;文化现象;现代化;“文革”时期

随着中国物质文明建设的长足进步,如何使精神文明建设同步跟上是我国文化建设中的重大问题。谋求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离不开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就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儒家学说是其主干,弘扬传统文化很大程度上就是弘扬儒学。然而一个重要的史实是,毛泽东在“文革”后期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尊法批儒”运动①。对于这件事,我们不能因为“文革”已被彻底否定而简单放过。对其进行回顾与分析,对于正确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和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都是有益的。

一 为“革命”辩护是毛泽东发动“尊法批儒”运动的直接原因

毛泽东发动“尊法批儒”运动的直接起因是林彪事件。林彪叛党外逃身亡是“文革”期间的重大事件。从事后查获的林彪集团发动政变的计划《“571”工程纪要》中,有指责毛是当代的秦始皇,是最大的暴君等内容。毛泽东对此的回应是:我就是当代的秦始皇。毛之所以会这么说,与他自幼形成的叛逆性格[1]关系密切。但如果把这件事理解为只要别人骂毛泽东是什么人,毛泽东就安然处之,并以此为荣,是不合情理的。毛泽东的理由与根据是把秦始皇和法家联系起来,强调法家高于儒家,虽然儒家是古代中国最大的思想流派。毛为什么“尊法”而“批儒”,分析起来大致有以下原因。

其一,法家厚今薄古,符合毛泽东肯定他领导的革命及革命成果的需求,而儒家则相反。毛泽东终其一生其主要角色是革命家。概括起来他领导了三场革命,即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与官僚资本主义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主义革命,和晚年领导的旨在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文化大革命”,当然,前两次革命是正确的,对于改变中国社会性质和面貌起了巨大的作用,但是第三次革命,尽管其出发点是好的,但被实践证明是被他错误发动、给党和国家带来严重灾难的“革命”。通过三场革命,毛泽东力图彻底打破中国旧有的经济、政治、文化秩序,建立全新的社会秩序。问题在于上述变革的正当性合法性何在?对于社会运动的领导者来说,论证社会变革的合法合理性既是非常重要的,又是非常困难的。重要的原因在于人民大众是社会运动的真正主体,人民大众如果不能对社会变革真心诚服,社会变革难以进行,勉强进行则难以巩固,更谈不上继续发展。困难的原因在于人民是不会轻易被说服的。如黑格尔所说:“情绪中不愿承认任何未经思想认为正当的东西,这是使人类感到光荣的一种伟大的固执。”[2]在毛泽东看来,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其唯物史观当然可以为社会变革的必然性作出有力的解释。但是对于具有悠久历史与灿烂文明的中华民族来说,如何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作出解释,仍然是个重要问题,否则由传统文化所滋养的人民大众还不会心服口服。为此毛泽东举起了法家的旗帜,认为“法家的道理就是厚今薄古、主张社会要向前发展、反对倒退的路线,要前进”[3],并认为历史上有作为的政治家都是法家,而儒家则厚古薄今,开历史倒车。毛在会见外宾时声称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

毛泽东说法家厚今薄古,确有其文献根据。韩非子说:“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韩非子·五蠹》)并嘲讽以古法治今世乃“守株待兔”。而儒家虽然不拒绝变革,如孔子肯定夏商周之间的“损益”(《论语·为政》),宣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论语·子罕》),等。但儒家总的倾向是颂古非今,孔孟言必称尧舜之治、先王之法。韩非子批评儒家为“守株待兔”并非全无根据。

其二,韩非子等法家鼓吹斗争学说,非常切合毛泽东的阶级斗争需要。毛泽东是个革命家,而革命的本质乃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关于阶级斗争学说,马克思的理论当然是经典。马克思说:“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4]272“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4]307毛泽东继承与运用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就发表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宏文,以后无论是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各个阶段,还是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以及他认为非常重要的“文化大革命”中,均把阶级分析与阶级斗争视为推动革命的不二法门。

关于阶级斗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无根据呢?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子虽未提出马克思式的阶级斗争理论,但对于斗争的鼓吹是无以复加的。韩非把各类社会关系统统概括为残酷的斗争关系,如君臣关系是“虎狗关系”,“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韩非子·二柄》),“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韩非子·扬权》);家庭关系是残酷的,就王室来说“万乘之君,千乘之君,后妃、夫人、嫡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韩非子·备内》),就普通百姓来说,“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韩非子·六反》),“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商业关系更是冷酷的利害关系,“舆人成舆,则欲人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韩非子·备内》)。而儒家思想虽有诛暴君、君子小人难以相容等斗争性内容,但其总的基调是鼓吹调和,所谓“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战争乃是极大的罪恶,“善战者服上刑”(《孟子·离娄上》)。宋儒张载则鼓吹“仇必和而解”(《正蒙·太和篇》)。

其三,韩非子等人鼓吹的文化虚无主义,十分契合毛泽东晚年的文化性格。毛泽东既然认为他所缔造的社会主义制度、社会秩序是前无古人的,那么反映新社会之精神的文化自应是完全不同于古人的新文化,并由此而激烈否定旧文化。他批评当时的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要求把大量的传统文化作为“四旧”扫除,他所允许的文化形式则是全民学马列、学毛选,唱样板戏,甚至是背诵《毛主席语录》。毛泽东这么做当然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根据,马克思说:“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4]293马克思的上述论断在毛泽东主持起草由林彪宣读的中共“九大”报告中被置于显赫的位置,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理论根据。

在传统文化中契合这种思想的是商鞅、韩非的理论。商鞅说:“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商君书·靳令》)总之传统文献与传统道德都是坏东西。韩非子也要求废诗书,要求“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秦始皇则把商鞅、韩非的理论付诸实践,进行“焚书坑儒”。而儒家则强调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孔子是“信而好古”,孟子是“言必称尧舜”。显然法家的思想与主张非常符合毛泽东的文化性格,而儒家则反之。

毛泽东“文革”后期“尊法批儒”的直接原因,诚如上述。而毛泽东如此做法的深层原因则应当从人类文化演进的规律中加以寻找。

二 文化辩证演进规律是毛泽东发动“尊法批儒”运动的深层原因

“尊法批儒”是毛泽东较为独特的文化观念。但如丢开“尊法”但就“批儒”这一点来说,毛泽东却并非始作俑者,而是对自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以来批儒思潮的继承与发展,并且可以看作是这一思潮发展的顶点。问题在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一大批饱读了儒家经典的才智之士何以又不约而同地把文化斗争的矛头指向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儒家②呢?这应当从人类文化演进的规律的角度加以解释。

何谓文化?广义的文化包括人类超越于动物界的所有文明创造物,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万里长城等物质文明成果也属于文化之列。但人们通常所说的文化是狭义的文化,也就是从物质与精神二分的视角来看,文化是精神现象,是对自然与人类社会等物质现象的主观反映,其中科学(主要是自然科学,也包括以实证为特征的部分社会科学)、哲学、伦理学等是以抽象思维的形式反映物质现象,而文学、艺术、宗教等是以形象思维的形式反映之。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告诉我们:不存在一成不变的文化,文化一定随着生产力、经济基础、政治上层建筑的变化而变化,有时超前,有时滞后。换言之,从大的趋势看,随着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等社会形态的演变,文化必然发生形态的改变。同时,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文化的发展必然既有继承又有批判,是辩证地扬弃。文化发展的过程是曲折的,是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套用黑格尔的话说是无数个正、反、合的过程,其中后一环节对前一环节的否定常常是矫枉过正的。

就中国文化的发展来看,儒家思想无疑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尚书》是记载了中国即将进入文明时代的尧舜时期的儒家经典文献。《尚书》之《洪范》篇记载了据说传自禹的根本大法。而《易经》更是始自没有文字的伏羲时代。儒家思想是上古文化缓慢积累的成果,至周公发展了德性概念(如《尚书·蔡仲之命》中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等命题),把人的命运归之于德性,而非神秘难测的天意,实现了类似于“自然宗教”向“伦理宗教”的转变,标志中国先民一次重要的主体性的觉醒[5]244-245。至孔子发明“仁”之理念,进一步促进了主体性的觉醒。但是史至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史称“礼崩乐坏”的社会秩序大崩溃,中国社会进入了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痛苦演变过程。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学宗师鉴于人民的苦难,力求以王道克制霸道,恢复稳定的社会秩序,为此而奔走呼号、上下求索。奈何儒家作为上古文化的结晶,打出的旗号乃是“尧舜禹汤”的先王之法,甚至要求恢复周天子的权威,显得不合时宜,被时人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韩非子称之为“守株待兔”。说得更严重点是阻碍变革、开历史倒车。相反,李悝、吴起、商鞅、韩非等法家人物,虽然个个都出自儒学宗师门下,但他们却提出了与儒家截然不同的主张,打出变法的旗号,鼓吹耕战,取消旧贵族特权,自觉不自觉地代表了时代的要求。法家政治人物秦始皇的最后一击,终结了春秋战国的混乱,迎来了封建社会的新时代。问题在于新社会形态建立后,如何建立稳固而有效的社会秩序。“打天下”与“坐天下”,破与立是有原则区别的。秦始皇虽然推出了郡县制,实施了“车同轨,书同文”等重大举措。但秦始皇一则因继续南北两线大举用兵,透支国力,二则因严刑峻法激起民变,终于二世而亡。继秦而起的汉朝,在刘邦、陆贾、贾谊、晃错、文帝、景帝等人的反复摸索中,终至汉武帝、董仲舒时代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口号,其实质乃如汉元帝所说“霸王道杂之”(《汉书·元帝纪》),但又以儒学为主干,较好地解决了封建秩序的建立、封建文化的重铸问题。此种政治、文化格局终封建社会2 000多年没有根本改变。

从某种意义上说,春秋战国至秦汉的文化演进是一个正、反、合的过程,先秦儒家是“正”,但不适应时代变革的要求,而被法家否定。法家文化是“反”,为了变革的要求,把与夏商周奴隶制度无法切割的儒家总体否定。汉代的重尊儒术是“合”,把法家的变革成果与儒家的行为规范在新时代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用上述的文化演进规律来看待中国文化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变化,许多问题可以一目了然。鸦片战争后,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遭遇,说明封建形态的中国已很难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了。为中华民族的生存计,变革是必需的。中国近代以来经历的变革主要有李鸿章等发动的洋务运动,康有为等发动的维新变法,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以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等。上述变革林林总总,彼此宗旨悬殊,但贯穿于其中的主线是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何谓现代化?现代化的基础是工业化,以及工业化所带来的社会关系的变革。中国要实现现代化,必须以工业文明取代小农经济式的农业文明。这不仅是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反儒学者们的主张,也是梁漱溟、冯友兰等所谓新儒家的共识[5]24、58。到了20世纪90年代,经苏东剧变,人们又发现市场化也是现代化不可或缺的内容。“如果说工业化和都市化就是现代化的主要内涵,那么,1989年的苏联及东德、捷克、波兰等国家都已经是现代化的国家了。……然而,晚近的世界发展表明,宣告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终结当然是浅薄的近视之谈,但是理性化市场经济已被明确地公认为现代性基本要素和框架条件,这是人类经历了差不多整个20世纪才得到的经验。”[5]86-88循此,民主政治应该也是现代化的必然内容,“民主虽有各种不同的类型……但共同之处甚多,如选举、多党、公民参与之类;不向民主方向发展的现代性是不可能的”[6]36-37。

文化必然随着经济、政治的变化而发生变化。作为自汉代就是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封建儒学,鼓吹小农经济、家族社会与封建君主制,很自然地与现代化相矛盾。追求现代化的中国人自然而然地要否定封建儒学。特别是袁世凯、张勋等在复辟帝制、阻碍革命、开历史倒车的过程中,都祭起尊孔读经的文化旗帜,使追求现代化的中国人深恶痛绝。但冷静地思考,儒学与现代化真的不能兼容吗?冯友兰在上世纪30年代就回答过这个问题。冯友兰认为现代化的源头确实在西方,所以存在向西方学习的问题,但是“所谓西洋文化是代表工业文化之类型的,则其中分子,凡与工业化有关者,都是相干的,其余,都是不相干的。如果我们要学,则所要学者是工业化,不是西洋化。如耶稣教,我们就看出他是与工业化无干的,即不必要学了”[7]。中国传统文化有的与现代化是冲突的,如小农经济等,但也有许多内容与现代化并不冲突,“至于中国原有文化之不与冲突者,当然不改”[8]。而儒学与现代社会不相冲突的可以为现代中国所用的内容是很多的。冯友兰当时对现代化的理解,主要限于工业化,这当然是不够的,但冯友兰的基本思路并无大错。

问题是中国只要在为现代化而苦苦奋斗,工业化、市场化、科学、民主等理念就是中国文化的主旨,与封建社会有较多亲缘关系的儒学就常常是批判的对象,它所包含的可与现代化兼容的内容常常被忽视、被遮蔽。这也是文化演进的否定环节的必然现象。现代化完成之日,才是儒学的名正言顺、全面复兴之时。中国的现代化何时完成?学者陈来认为:“革命早已成为过去,经济改革已基本完成……与相对短时段的革命和改革而言,儒学正是探求‘治国安邦'、‘长治久安'的思想体系。”[5]138-139陈来的想法过于乐观。中国的现代化还很漫长,即便按邓小平“三步走”的战略部署,中国也须等到21世纪中叶才能基本现实现代化。以此观之,儒学的全面复兴还是较为遥远的事。

三 对“文革”后期“尊法批儒”经验教训的思考

马克思曾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4]61爱德华·卡尔则说:“历史……是现在跟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9]我们之所以回顾与分析“文革”期间“尊法批儒”的史实,目的是为当代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寻求有益的教益。

其一,“尊法批儒”所蕴含的深刻精神在于为中国社会演进的现代性方向作辩护,这在当代中国依然是必要的。毛泽东“批儒尊法”的直接目的是为他领导的三大革命辩护。三大革命中的“文化大革命”,因为混淆了社会的主要矛盾与中心任务,诚如中国共产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说:“‘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三大革命中的社会主义革命,联系其后展开的人民公社化运动的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及其后长期奉行的计划经济体制的严重弊端,说明其自始就存在盲目性与理论的误区。自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就是为了纠正它的错误。但是不管三大革命存在怎样的缺点与不足,它们的深刻精神都在于追求不同于古代中国的现代性。而建设现代社会是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之所在,因为近代中国的惨痛教训说明传统中国社会已无法保证中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中国人民对于现代社会的理解也是逐步深入的,最初的理解也就是坚船利炮而已。经过100多年的风雨历程,当代国人对于现代性的理解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生产劳动方式的工业化(信息化是工业化的最新表现形式),以及“四个不可分割的因素: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市民社会和个人尊严”[6]36。这些特征是所有的现代化,不论是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还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都必须具备的;二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应当具有高于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价值追求,如邓小平所概括的“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0],或马克思所描绘的共产主义社会:“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294

中国在走向现代的历程中,始终存在反对现代化的思潮。这既可能是袁世凯、张勋等落后势力为维护其既得利益所祭起的旗帜,也可能是文化演进常有的滞后性所致的弊端。就此来说,“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文革”期间的“批孔”,均不是无缘无故,也确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问题是越过合理界限,真理就走向谬误)。更须警惕的是,传统文化中的宗法等级、专制集权等落后内容常常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出现在当代的各类文化产品中,有时竟然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对此必须加以识别与批判。

其二,“尊法批儒”所代表的传统文化虚无主义是错误的,在当代中国应予纠正。正如冯友兰等学者所言:中国迫切需要现代化,但并非一切都需要现代化,况且传统中国社会所存在的许多事物也不存在现代化的问题[8],如种族、语言、文艺、宗教信仰、大量的生活习惯与行为规范等;“民主、科学”所代表的现代性存在物也不可能满足中国人民生存与发展的所有需要。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包含的大量德目,如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恕”理念,孟子的“仁义礼智”,荀子的“礼制”,管子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等等,依然可以为中国人的生产生活提供价值标准与行为规范。而“文革”期间的“尊法批儒”则把上述传统文化中的合理资源全部当作封建遗毒予以抛弃,这显然是十分错误的。这一错误在当代中国依然没有被足够地认识到。前不久围绕天安门孔子塑像发生的激烈争论,特别是许多人口中原原本本的“文革”话语,就说明了这一点。

文化虚无主义与“文革”期间所奉行的阶级斗争学说有一定的关联性③。依据当时的理论,传统文化,特别是其主干儒家学说一概为奴隶主阶级和地主阶级等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它们与工人、农民等劳动阶级的利益是格格不入的,因而必须扫除之。但是,对于什么是阶级斗争,我们的理解和认识与现实存在差距:一则,阶级斗争学说本身有简单化的缺点。现代社会的阶级关系并不能概括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二分结构。况且“当代社会普遍发生的有关民族、种族、宗教信仰、人口泛滥、生态危机等方面的矛盾……使阶级矛盾逐渐让位于其他多种形式的矛盾”[11],把所有社会矛盾一概归之为阶级斗争是错误的;二则,“文革”期间奉行的阶级斗争学说更为偏狭,只注意到阶级之间的对立,而没有注意到阶级之间也有合作与调和的一面。套用冯友兰的共相与殊相概念,劳动阶级与剥削阶级二者是不同的,这是二者的殊相,但二者都是人,存在共同的需求、共同的意识、共同的行为规范,这是他们的共相;社会主义社会与历史上的所有剥削阶级社会是不同的,这是它们的殊相,但不管那个社会形态,都属于人类社会,这是它们的共相。共相的存在,说明原本产生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中国传统文化必定有许多内容可以为社会主义历史形态下的人民大众所用。这是今日中国的文化建设与现代化建设应当继承传统文化的有益成分,而不能奉行文化虚无主义的理据所在。

其三,“尊法批儒”所体现的自由选择性与主体创造性,是文化建设的必然要求。中国古代文化仅先秦就号称“百家争鸣”,其中儒学是传统文化的主干。但是出于颂今非古的需要,毛泽东提出“尊法”而“批儒”。法家思想内容也是很多的,法家之所以是法家首先在于它重视以法治国。林语堂说:“韩非子实为那时代最伟大的政治思想家。……他主张组织一个法治的政府,他认为法治政府才是政治上的出路。”[12]而毛泽东在“文革”期间却鄙薄法治,说明毛泽东即使对法家思想多有推崇和借鉴,也是有选择性的。毛泽东对法家政治家秦始皇的评价,也是因时而变的。“秦始皇,是毛泽东曾经予以多次品评的人物。因为政治时势的差异和论说主题的区别,毛泽东的秦始皇评价,有不同的侧重点”[13],早年出于肯定农民起义反暴政对秦始皇多予否定,晚年出于肯定革命成果则多予肯定。毛泽东之所以如此并非出于主观任性,而是体现了根据需要自由选择的文化规律。我们无论是继承传统还是借鉴西方都必须以我为主、自由选择,而不能盲目推崇,生搬硬套。当代中国文化如何构建,主流的说法叫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但所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也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其内涵起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二是对外国文化特别是西方近现代文化的借鉴,三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四是中国经济、政治、文化建设中的现实经验的理论提升与文化表达。当代文化建设无论如何复杂多样,都必须以满足中国人民的需要为准则,都必须体现中国人民的创造性。

当代中国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是个长期存在的重大问题。一方面,我们必须遵循社会演进的“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必然规律。当西方国家在反思现代性之不足的时候,中华民族却必须为现代化而奋斗。直接从前现代跳到后现代,犹如从天真的儿童直接变成淳朴的老人一样不可能。另一方面,如何在走向现代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传统文化资源,构建中国式的现代化,正考量着中华民族的智慧。机械地等待现代化完成后,再去发掘传统文化的价值,是消极的与有害的,甚至是愚蠢的。在此方面日韩新加坡等国的成功经验值得借鉴。杜维明说:“学习西方而同时不放弃国家和文化认同的本土资源,日本的这种能力有助于它成为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之一。”[6]65陈来指出:“中国港台地区和新加坡华人社会现代化的经验,其最大的意义在于揭示出:中国人或中国文化熏陶下成长的人完全有能力在开放的文化空间实现现代化。”[5]117当代中国需要的不是片面的“尊法”与粗暴的“批儒”,也不是盲目的复古,而是儒法等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完美契合。

注释:

①当时一般称这场运动为“批林批孔”,有时也称之为“批儒评法”,但其实质乃“尊法批儒”。本文为揭示其本质与论说的方便,称之为“尊法批儒”。

②毛泽东无疑自幼受过传统文化,主要是儒家思想方面的良好教育。毛泽东1964年说:“我过去读过孔夫子的四书,读了6年,背得,可是不懂。那时候很相信孔夫子,还写过文章。”(参见刘思齐《毛泽东的哲学世界》第31页,中国书店1993版)

③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的合理性无可否认,如揭露政治、法律、道德体现全民意志的理论的欺骗性;揭示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等。

[1] [美]罗斯·特里尔.毛泽东传[M].胡为雄,郑玉臣,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16.

[2]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2.

[3]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下)[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900.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 陈来.回向传统——儒学的哲思[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

[6] 杜维明.儒家传统与文明对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7] 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391.

[8]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5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321.

[9] [英]爱德华·卡尔.历史是什么[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8.

[10] 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73.

[11] 张之沧.后现代理论与社会[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89.

[12] 林语堂.吾国与吾民[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64-165.

[13] 王子今.毛泽东论析秦始皇[J].百年潮,2003(10):38-43.

(责任编辑:张群喜)

Analysis of the Cultural Phenomenon of“Respecting the Legalism and Criticizing the Confucianism”During“the Great Cultural Revolution”

ZHANG Chuan-wen
(School of Humanism,Anhu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Hefei 230036,China)

The direct cause of the Movement of“Respecting the Legalism and Criticizing the Confucianism”launched by Mao Zedong is to defend“the Great Cultural Revolution”,but the underlying cause of it lies in“law of the negation of negation”of human culture development.The experience and lesson of the movement is:On one h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must defend its modernization direction;on the other hand,it should combine perfectly both modernization and traditional culture.

Movement of“Respecting the Legalism and Criticizing the Confucianism”;cultural phenomenon; modernization;“the Great Cultural Revolution”

D23

A

1674-9014(2013)02-0050-06

2013-01-25

安徽省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建设工程项目“思政理论课重点基础学科建设”(2011SZKJSGC5-5);安徽农业大学科研资助项目“仁政正义论”(WD2010-07)。

张传文,男,安徽肥东人,安徽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