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非玄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南阳473061)
田汉先生曾把易俗社、法国芭蕾舞剧团(一说英国皇家剧院)和莫斯科大剧院,并称为“世界三大最古老的剧社”[1]283,因为他在民初成立后秉持“移风易俗、辅助社会教育”的宗旨,改编、新编了很多优秀剧目而在陕西及其他地方产生了较大影响。1921年2月,易俗社由西安来到汉口,成立了“陕西易俗社汉口分社”,创办了《易俗社日报》,演出了大量秦腔剧目,给当时武汉三镇的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关于易俗社在汉口演出的剧目、名角儿的表演等演剧活动,《西安易俗社七十周年资料汇编》《陕西文史资料》《当代戏剧》等书刊已经有所记载,当时的相关评论也有所辑录,但如果仔细翻阅当时武汉的报纸,仍然可以搜集到许多被遗漏的或者更详细的易俗社演出活动的记述。这些记述,既有助于人们重温易俗社在武汉三镇演出所取得的成功,也有助于加深理解易俗社对民国时期戏曲改良作出的贡献,从而有助于给易俗社之研究以史料补充。
易俗社于1921年4月中旬来到汉口,分成甲、乙两班,在原来汉剧演出的长乐旧址演出秦腔。关于演出的剧目,在《西安易俗社七十周年资料汇编》等书中有所记载,但只提到一些重要剧目,并不详尽,因此有补述的必要。
通过翻阅报纸发现,易俗社汉口分社在当时的《大汉报》上连续登载陕西易俗学社演出广告,加以整理后可以看到,易俗社在当时至少演出了80多出剧目,既有本戏,也有折子戏,这些剧目(按字母顺序排列)是:
《碧玉簪》《重台》《重圆镜》《崇祯杀宫》《春闺考试》《慈孝图》《大报仇》《大招贤镇》《黛玉葬花》《独木关》《夺锦楼》《恶虎村》《儿女英雄传》《二龙山》《放饭》《飞虹桥》《芙蓉泪》《庚娘传》《古城会》《挂画》《关公挑袍》《柜中缘》《韩宝英》《黑狐洞》《蝴蝶杯》《花蝴蝶》《花亭会》《花下影》《皇姑打朝》《黄鹤楼》《红桃山》《宦海潮》《祭灵》《将相和》《检柴》《节义楼》《金狮鼎》《烙碗针》《赖玉屏》《芦花河》《吕四娘》《美人画》《煤山恨》《蜜蜂计》《闹书馆》《盘门》《千子鞭》《清风亭》《青梅传》《秋莲传》《人月圆》《软玉屏》《三滴血》《三回头》《三疑计》《桑李传》《桑园寄子》《杀狗》《狮子楼》《双锦衣》《双明珠》《双诗帕》《司马逼宫》《四岔》《铁公鸡》《铁弓缘》《铁莲花》《铁指环》《团圆记》《纨绔镜》《伍员杀府》《侠凤奇缘》《新诗媒》《新小姑贤》《巡城》《燕子笺》《杨氏婢》《一捧雪》《一字狱》《殷桃娘》《雍正记》《鱼水缘》《玉虎坠》《玉镜台》《张琏卖布》《赵云闯宫》《忠孝谱》《周仁回府》《忠义侠》《紫荆山》《自由钟》《走雪》
易俗社在汉口只有一年半的时间,就演出如此多的剧目相当不易,而这也与易俗社秉承的“移风易俗、辅助社会教育”的宗旨是密切有关的,因为实现这个宗旨不能仅靠名角儿效应,而要靠扎扎实实的具有新主旨、新思想的剧目。在这些剧目中,哪些剧目在武汉轰动较大,《西安易俗社七十周年资料汇编》里也略有提及,但武汉三镇的详细评论究竟为何,则未能详尽记载。因此,关于这一点也需要加以补述。
在所有演出的剧目中,被武汉人津津乐道、谈论较多的是《三滴血》《韩宝英》《软玉屏》《庚娘杀仇》《双锦衣》《重圆镜》等剧。
《三滴血》为易俗社范紫东所编,该剧情节设计巧妙,“错认”一场戏被曹禺认为可以和莎士比亚剧作媲美,[1]285而且人物形象典型,尤其是晋信书这个角色,以正生身段、髯口饰演,“突出了好官办坏事,不同于一般的坏人”[2]781。该剧于1922年5月2日在汉口上演,其编剧之佳引起了不少好评,《大汉报》上有评论道:“戏中主人不过十,事迹则层出万端,分幕则极少,人少事繁,而穿插各宜,事繁幕简,而其迹无断,其取材之俭,措辞之适,离合之错综百变,种种皆见编者才力之大……《三滴血》之唱词、道白、滚白,乃至一哦一咦、一手足之移动,皆编者心血精力之所寄。”[3]此评论与曹禺的评论相近,都指出了该剧在结构上的过人之处。《三滴血》之外,新编的侠义历史悲剧《韩宝英》也深受欢迎,易俗社为该剧的上演还专门在《大汉报》上登出《新编狭义历史悲剧〈韩宝英〉序》一文,介绍剧情、人物与主旨:
世界一大剧场也,儿女英雄登场之傀儡也。然而,可歌可泣、可传可颂,足以贯金石而格幽明者,岂非以其至情之缠绵,与夫血性之愤涌,实堪颠倒豪杰、维持风化,令人千载而下,唏嘘扼腕太息、凭吊以无穷哉?本社此剧专叙咸道之间,清运中衰,人心思愤,其关系既为民国之嚆矢,其事实又补史乘之讹传。而其转戾合开、绮脉交注,则在桂阳乡间,土匪猖獗,一弱细女子,全家罹害,孤身被劫,当蕙折兰摧之时,可谓举世之大伟人、大英雄,马鸣风萧,忽从天而降。兵以义动,本无子女玉帛之思;为民雪仇,顿生怜才抚孤之隐。光明磊落,白日青天,卒之德怨恩仇,报施不爽。不薄人于险者,人亦济其险;能拯人之危者,人亦乐共其危。雍纠可杀,丑父可易,使君必不可无,此虽天不厌汉,欲留胜国遗老,以作一线之传,然亦可见血性热情,儿女英雄之举止,固自不凡也。嗟乎!身世功名,烟云过眼,昙花泡影,转瞬皆空,苟非编者苦心孤诣,又谁知邛雅山中,老龛枯僧,灯火荧然者,固当时一世之雄?而无价头颅,又为狭烈之义女所感激涕零,而持赠之者哉?如来现身,当场说动魔王入世、彼岸应回。至于写遇救之横槊立马、花泣残红,写觐见之銮仪辉煌、珠玑炫耀,或开闱校士,或猎虎山中,忽而女博士之风流,忽而娘子军之称勇,色色具备,栩栩欲生,谓非大之富国家之思想,小之尽社会之情形者与?——易俗学社谨启。[4]
这篇序文,在研究易俗社的重要书籍《西安易俗社七十周年资料汇编》《陕西文史资料》中均未收录,但它对于研究《韩宝英》这出剧目,以及理解易俗社“移风易俗、辅助社会教育”之宗旨均有较大帮助。发出这篇序文后,该剧于1922年5月初上演,随即就有《大汉报》上“戏情既佳,以箴俗与迪民双演《韩宝英》,配合适宜,尤令观者叹赏不止”[5]之赞美。此外,早在1922年3月初,易俗社演出的《双锦衣》也备受好评:“《双锦衣》是新编古装戏,全剧事实复杂、情节离奇……他每场都甚紧凑,且各场有各场的精到之处,没有一半点含糊苟且地方,这都是编排人的一番心血。”[6]
总之,易俗社在汉口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内,不但剧目演出数量众多,而且质量上乘,很多剧目都是编剧者呕心沥血、深思熟虑编制而成,剧目的文学质量和思想价值明显高出当时流行的《蒋老五》等时事剧和《诸葛亮招亲》等“招亲戏”系列的新编历史剧。
易俗社在汉口短短的演出,不但剧目受到好评,而且社中的很多演员以其精湛的表演技艺轰动武汉三镇,其中的刘箴俗还被誉为与梅兰芳、欧阳予倩鼎足而立的旦角,时谚“北梅、南欧、西刘”中的西刘指的就是西安易俗社的刘箴俗。这一点在《西安易俗社七十周年资料汇编》等书刊中已反复提到,那么武汉观众又是如何评论刘箴俗的表演技艺呢?易俗社其他演员的表演又如何呢?
武汉的报纸媒体对于刘箴俗的表演赞誉有加,认为他在汉口演出《三滴血》《双锦衣》《庚娘杀仇》等剧时,饰演的旦角不但扮相俊美,而且将精湛的唱、念、做、打表演技艺与人物刻画有机融合,不仅使观众欣赏到了秦腔旦角的表演之美,而且还通过这种美的表演演活了戏中的人物。在《三滴血》一剧中,刘箴俗饰演李晚春,其表演少女之态、之情令人拍案,其旦角表演艺术受到夸赞:“刘箴俗之为旦,□睐波横,折腰柳弱,繁星拥艳,红氍生春,引吭百折,意夺神远,正当以三十二相分其妙严,不敢作世间儿女之想也,方其展颊当欢,含颦伤别,喜则初花方绽,悲则晚红欲落,轻尘生步,激弦托响,此亦天女所发之海潮音……与梅郎等视。”[3]不但与梅兰芳等视,甚至有一些人还认为刘箴俗很多地方胜过梅郎,当时《大汉报》的主编之一、著名剧评人雪泥将《庚娘杀仇》中的刘箴俗与梅兰芳进行了一番比较:“我用什么方法来形容刘箴俗好哩,没法子,我只好把梅兰芳做个比较罢。梅兰芳本来也算得个美男子,但是唱戏时,眼睛有点爱翻白眼,口,无意中咧着,怪难看的,刘箴俗就没这毛病;梅兰芳美中总带着俗气,刘箴俗美中却有书卷气;刘箴俗配如是大家闺秀,梅兰芳只配做大腹贾的小老婆。”[7]虽然这一评论可能不被很多人认同,但也反映出刘箴俗表演之佳以及在观众中的地位。除了《三滴血》,刘箴俗还在《双锦衣》中饰演琴秋,演出时“歌必尽其柔媚之音,舞必尽其蹁跹之致,词句清丽、身段玲珑”[8],通过歌舞、道白、身段的表演将琴秋“女儿家”情状描摹得细致入微。可以说,刘箴俗的表演不但扮相俊美、技艺超群,而且能够将扮相、技艺同戏情、人物完美结合,这是其高于一般演员的重要原因,也是其能与梅郎等视的重要原因。
在汉口演出时,刘迪民是与刘箴俗经常合演并与他齐名的另外一位优秀旦角演员,很多剧目都是二刘缺一不可,因此武汉有些观众将他与刘箴俗合称易俗社的“双花”。刘迪民在《庚娘杀仇》中饰演庚娘,从化装到表演都非常“贴切”。戏中的刘迪民穿着素服,裹着头发,眼皮下点着黑点,化装非常贴切庚娘的身份;而做戏也非常贴切庚娘这个人物,“出场时,一种‘惊’‘痛’‘悲’‘怨’的神态,活画出一个神经受过大刺激而且感情强烈的妇女,杀仇一幕,形容出义烈的样儿,没误作《杀子报》内徐氏狠毒的表情,很合庚娘身份”[7]。此外,刘迪民在《三滴血》中扮演贾莲香的表演也颇受好评:“妙曼云重,宝□蟾间,行□现身,独出悲抗,绕梁三日,万物失春,若以箴俗比,分庭割席,春秋各主,此固易俗社之双花哉!”[3]如果说刘箴俗的表演如春花初绽,刘迪民的表演就如黄花悲零,二人相映成辉,使得《三滴血》轰动武汉。
除刘箴俗、刘迪民之外,受到武汉观众力推的易俗社演员当属苏牖民。当地报纸说《三滴血》中晋信书的扮演者、丑角演员苏牖民“浑身均是戏”,有时并不开口,却令观众捧腹大笑;而且他与刘箴俗、刘迪民、沈和中配合默契,以致有文章说三人缺一不可。
易俗社演剧时,因为深受观众欢迎而戏院秩序井然,此一点也是需要补述的。易俗社上演的戏,大都是由文人改编或新编的,具有较高的思想性,因而受到知识阶层的喜爱;又因为具有很强的感化人心、移风易俗的社会教育意义,很多军士也看得津津有味。正是如此,易俗社演出时的秩序比其他戏院都要安静、整饬得多,正如《大汉报》上评论的:“易俗社之顾曲者,大都知识阶级者为多,其静饬之整度,远逾各家戏场之上,故易俗社之顾曲者,直可为模范顾曲者,乃至看戏之军人,亦静饬守秩序,绝无扰动,是亦模范之看戏兵也。”[9]在当时的很多戏院,军士看戏经常发生扰乱演出的现象,而在易俗社演出的戏院兵士安静、整饬,也从侧面反映了剧作的吸引力之大、感召力之强。
通过前面的补述,我们能重温到易俗社在汉口演出的辉煌历史,尽管1922年10月易俗社由汉口返回西安,但时间的短暂并不影响这段辉煌演出的重要意义。
首先,易俗社在汉口的演出是当时汉口真真正正以“改良戏曲”为主旨的演出活动。清末民初,戏曲改良运动波及到武汉后,当时的京剧、汉剧先后展开了改良活动,不但提高艺人地位、改良演出场所,而且还大力演出改良剧目。但是,武汉的戏曲改良活动持续到1921年前后,很多剧种的艺人、戏园都开始“挂羊头卖狗肉”,挂着改良戏曲的牌子,却演着诲淫诲盗的旧戏和一些荒诞不经、胡编乱造、思想低劣的新编戏,因为这样的戏能够更轻松、更容易地吸引观众。在这种情况下,易俗社却一直坚持着该社“移风易俗、辅助社会教育”之宗旨,始终坚持演出具有较高社会教育意义的剧目,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坚持改良戏曲的演出团体,因此,当时大汉报有《汉上各种戏曲之比较观》一文,通过分析汉剧、楚剧、京剧和新剧(早期话剧)的演出后,对于易俗社的这种坚持给予了高度评价:“见所演戏曲,宗旨正大,辞去雅驯,且俱系新编新排、从古未有,大有益于社会人心……愚常言戏曲革命,今易俗学社,不仅为通俗教育之责任机关,直是吾国剧界空前绝后的一大革命,兴言及此,不禁额手高呼曰:易俗学社万岁!”[10]因此说,易俗社在汉口的演出,对于推动武汉戏曲改良活动的开展,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
其次,易俗社在汉口的这段演出,是秦腔在荆楚第三次规模较大的传播。明末开始,秦梆就不断向全国传播,李自成驻军襄阳,山陕商人到襄阳、汉口经商等活动,促进了秦梆在荆楚的传播与交流,其结果就是西皮在荆楚的襄阳或汉口与二黄合流,皮黄腔也因此逐步成为我国戏曲的重要声腔剧种,这可以视为秦梆在荆楚的第一次规模较大的传播。清道光后,随着京剧的兴起以及在全国的流播,秦梆与京剧混杂在一起在荆楚演出,这可以视为秦腔在荆楚的第二次规模较大的传播。而易俗社1921年到1922年的这段演出,可以说是第三次,至此以后,尽管时断时续仍然有秦腔在荆楚演出的活动,但规模、影响力都无法同这三次相比。因此说,易俗社在汉口的这段演出是秦腔传播历史上的又一次辉煌,因而有必要铭记在秦腔传播史、秦地文化传播史中。
[1]鱼闻诗,薛曾禄.西安易俗社七十周年资料汇编[Z].内部刊印,1982.
[2]陕西戏剧志·西安市卷[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
[3]君亮.易俗社昨晚(二号)之《三滴血》[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5-06.
[4]新编狭义历史悲剧《韩宝英》序[N].大汉报,1922-05-09(3).
[5]袁达三.谈易俗学社《三滴血》[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5-10.
[6]顿根.易俗社的《双锦衣》[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3-10.
[7]雪泥.初六日的易俗社[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3-07.
[8]顿根.易俗社的《双锦衣》[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3-12.
[9]君亮.易俗社三十号晚之《重圆镜》[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5-03.
[10]人道胡匪.汉上各种戏曲之比较观[N].大汉报·楚社日刊,1922-02-12.